岳初陽
楔子
許薇從洋輪上下來時,天空正飄起雪花。勞倫斯從皮箱里抽出一件皮襖披在許薇肩上,扶住她,一口嫻熟的中文道:“小心路滑?!?/p>
女子側(cè)頭,細(xì)長蜷曲的睫毛上落了幾片雪花,襯得女子越發(fā)嬌艷剔透。她微微一笑,頷首道了句謝。
勞倫斯一怔,眼神黯淡,不過轉(zhuǎn)瞬即逝。他抬頭,看見不遠(yuǎn)處的敞篷下蹲了個粗布麻衣的年輕搬運(yùn)工,喊道:“喂,小伙子,來生意了!”
年輕人聞聲立刻扔了手頭的干燒餅跑過來,低頭哈腰到:“先生?!?/p>
勞倫斯掏出一角錢,指了指地上三個皮箱:“幫我們把行李搬到碼頭外的車站?!?/p>
“好嘞?!蹦贻p人答道,剛俯身提起一只皮箱卻覺手腕一緊。看見那雙抓住自己的素手,渾身一顫,緩緩抬頭,女子蒼白的面頰映入眼簾。
許薇震驚地看著他:“方君豫!”
皮箱砰然砸在地上,他呆了一會,垂頭道:“你認(rèn)錯人了”,緊接著,轉(zhuǎn)身跑開。許薇不顧一切追上去,直跑了兩條街,才在一個死胡同里將人堵住。
歇了一會,她問:“酒坊好嗎?張小姐還好嗎?”
方君豫沉默半晌,閉目搖頭。
許薇心底一陣苦澀,聲音有些哽咽,她抬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對方臉頰:“兩年了,何故淪落于此?!?/p>
方君豫怔愣片刻,旋即,用力推開女子,厭惡道:“滾開,不要碰我!”
一?天災(zāi)
三更天,許宅上空火光沖天。
就在剛才,許老爺?shù)姆块g不知何故突然起了大火,火舌瞬間肆虐。許薇只穿件里衣就從自己房間跑出來,不顧一切地往火海里沖去,方君豫想攔住她,卻只觸到衣角。
“許薇!”方君豫大喊一聲,跟著頭也不回鉆進(jìn)火海。
許薇被斷裂的房梁攔在外屋,正滿臉淚痕,拼命朝里屋喊道:“爹!爹!”凄切焦灼卻無人應(yīng)答。
方君豫抱住她,試圖讓她冷靜下來,先出去再說??蓩墒莸呐铀朴星Ы镏兀嗡趺蠢怖蛔?。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房子就快被燒塌,他回手重重扇一耳光。許薇被打的蒙住,方君豫趁機(jī)推著女子往外走,就在生機(jī)近在眼前時,房門突然倒塌,他眼神一變,往前一撲,將女子推出火海,而自己則半個身子陷在里面,驀然,腿彎一疼,一根橫梁塌下來,帶著火苗堪堪砸在男子腿上。
許薇這才回神,瘋了似的大叫:“快,快,救火,救火!”
火勢熄滅已是半小時后。
方君豫的腿只是骨折加小面積燒傷,索性救得及時,沒什么大礙,估計在兩三個月就能好利索。而許老爺就沒這么好運(yùn)了,救出來時,只剩一把枯骨。許薇當(dāng)場昏死過去。
許薇從小母親早亡,與父親和方君豫生活在一起。父親是個商人,經(jīng)營許氏酒坊,憑著祖?zhèn)髅胤?,在附近幾個省都小有名氣。父親一走,她不知道許氏酒坊會不會就此倒閉,更不知道從今往后自己該何去何從。
彼時,方君豫處理完傷口,換好藥,拄著單拐,來到許薇房前。
許薇的貼身丫鬟小茵跪在地上,不住勸道:“小姐,您已經(jīng)坐了一天一夜了,好歹吃點(diǎn)東西,您要是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小茵陪著您?!比缓笕窝诀咴趺纯嗫谄判模首由系呐又皇谴舸舻刈谀莾?,不哭不鬧,不言不語,仿佛木偶人般,沒有靈魂。
方君豫看了眼桌子上絲毫未動的飯菜,問:“小姐,還是沒吃飯?”
小茵點(diǎn)點(diǎn)頭。方君豫示意小茵先先下去,丫鬟卻猶豫了會兒,復(fù)雜地望了方君豫一眼,才起身帶上門。
方君豫搬過凳子坐在許薇身旁,又盛了碗湯送到女子嘴邊,女子依舊無動于衷。他嘆口氣,放了碗,抬頭拂過女子蒼白的面頰,道:“放心吧,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p>
許薇一動,眼中恢復(fù)些神采,她憋了憋嘴,頭埋在方君豫懷里,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哭開。
許薇與方君豫一起長大。方君豫從小父母雙亡,父親見他可憐便收他做徒弟。方君豫做事果斷決絕,卻又不善言辭。記得有一次,和鄰家小朋友在花圃玩游戲不小心踩壞父親一株君子蘭,便推說是師兄做的,那個時候,方君豫只是默認(rèn),完全不會辯解。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許薇漸漸迷戀上這個師兄,于是再不叫他師兄,而是一口一個君豫的大叫。
許薇在方君豫懷里哭夠了,抬起頭。
方君豫看著她,過了好久,才說:“師妹,嫁給我吧?!彼闹莒o了下來,只留下一盞昏黃的燈暈,許薇屏住呼吸,等待著如外國小說中那些浪漫的情節(jié),可半晌,再沒一句話。
許薇抬起頭,對方因為沒得到答復(fù),正一臉尷尬,她又氣又笑,抹了把眼淚,無奈道:“好?!?/p>
二?人禍
三年后。
許氏酒坊在方君豫的管理下,生意越做越大,聲名遠(yuǎn)播九州,就連外國客戶都慕名而來。
彼時,許薇正在房間張貼大紅喜字,方君豫吃過午飯過來看她,道:“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是。”
許薇孩子氣地撅了小嘴:“我自己的新房,當(dāng)然我自己布置?!闭f完,便紅著臉,催促方君豫快去酒坊,三天后就要成親了,趕緊把這幾單生意做完,好抽個閑。
方君豫笑笑,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復(fù)又回頭叮囑句:“這幾日就別出門了?!?/p>
許薇不耐煩道:“哎呀,知道了,女孩子結(jié)婚前夕別總拋頭露面,你都說了不下二十遍了。”語氣中像吃了蜜。
下午,許薇叫小茵過來幫忙剪喜字,可小茵心不在焉,看著許薇歡喜難耐的樣子,吞吞吐吐想說什么。
許薇忍不住拉了小茵的手:“你最近總是神思恍惚的,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茵垂頭,絞著手帕猶豫,一咬牙,說:“小姐,你平日待我如親妹妹,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了?!?/p>
許薇看她一臉鄭重的樣子,心一緊。
小茵瞧了眼窗外,關(guān)好房門,悄悄貼在小姐耳邊說了兩句。許薇頓時臉色慘白,斂了神色呵斥道:“這種謊話你也說得出口,君豫平日可待你不薄啊?!?/p>
丫頭嚇得連忙跪下:“我說的句句屬實啊,我本來也以為自己想多了,可最近聽街上的人說起酒坊的事,才覺得事有蹊蹺,不信,小姐去外面看看?!?/p>
許薇扔了手里剪了一半的喜字,就往外走,卻在大門被人攔住,說是沒有方少爺?shù)拿?,不許小姐離開。許薇怒道:“什么方少爺,這是許家,我才是這兒的主人,你們一個個都忘了嗎?”下人見她正在氣頭上,便也沒敢多加阻攔。
不出門不知道,許家酒坊已經(jīng)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方君豫那小子平日看起來挺老實啊,沒想到是這種人?!?/p>
——“是呀,聽說最近就和許小姐成親了,也對,這樣看起來也光明正大了?!?/p>
許薇臉色青白,雇了輛馬車便朝酒坊趕去。
晚上,方君豫回家,才踏入客廳,就見許薇一臉怒容站在那兒。剛開口問怎么了,兩本厚厚的賬本便被扔到腳邊。
“方君豫,這是怎么回事?”
方君豫一愣,撿起賬本。這是白天許薇去酒坊賬房要來的這半年的舊賬,封皮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了四個大字:方氏酒坊。
“我們許家的酒坊什么改姓方了?!?/p>
方君豫垂頭沉默,良久道:“你嫁給我,許氏酒坊改為方氏酒坊自然不過分?!?/p>
“方君豫?!崩洳欢∮质且宦暸穑骸澳阏f,我爹是怎么死的?!?/p>
他這才抬頭去看女子,咬著牙,如一只發(fā)怒的小獸,完全不理會他的話:“什么天災(zāi),大火,其實是你故意放火害死了我爹吧?!?/p>
“我沒有!”
“那為什么那晚小茵看見你剛從我爹房里跑出來,就起火了?!?/p>
他想辯駁,卻發(fā)覺詞窮,抬頭望向角落縮瑟的小茵,剛靠近兩步,就被許薇攔下:“怎么,還想殺人滅口,幸好小茵,不然我就嫁給殺父仇人了?!?/p>
方君豫腳步一滯,看著女子恨恨的目光,心底一陣怒火中燒。他猛然捉住女子的手腕,用力抓緊:“事到如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說完,吩咐下人將小姐帶回房間鎖起來,婚禮之前不許開門。
許薇踢著房門,喊了一夜。第二天,卻變得出奇安靜。方君豫來看她,見她正在吃飯,看見他時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
方君豫也坐下來,夾了個雞腿放進(jìn)許薇碗里。
許薇給他盛了碗湯:“還沒吃飯吧。”
方君豫喝了兩口,吃了幾口菜,說:“那晚我的確去過師父房間……”他的話沒說完,便覺一陣暈眩,眼前景物一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許薇托小茵買了迷藥,下在湯里,騙他喝下去。
許薇連忙查視,確認(rèn)他的確暈過去后,拿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趁著夜色,離開了許宅。
方君豫,在調(diào)查清楚之前,我不能嫁給你。
三?逼婚
許薇出來匆忙,沒做什么計劃,想調(diào)查,又不知從何查起。就想先去鄰城落個腳。為了省事,就從山上過去。這座山,許薇和方君豫從小玩到大,每一株花草都叫得出名字,月光下,一切如舊,可世事已非,不覺一陣落寞。
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求救聲。
許薇有些怕,本想就此離開,卻聽呻吟聲越來越響。她大著膽子靠近,一股血腥味撲鼻,原來有人被捕獵夾傷到了腿。她上前,看清楚是一名外國男子,碧眼金發(fā),直挺的鼻,一身西裝。
他用嫻熟的漢語道:“小姐,幫幫我?!?/p>
她幫忙弄開捕獵夾,扶著他到鄰城醫(yī)館。可剛才只顧救人,竟將包袱落在了山上,沒有錢,大夫作勢要下逐客令,看著對方血流不止的腿,她一咬牙,摘下手腕的玉鐲子道:“你看這鐲子,夠不夠墊醫(yī)藥費(fèi)?!?/p>
大夫收下鐲子,替他止了血,包扎了傷口。許薇扶著他出了醫(yī)館,因為沒有錢,只能找間廢棄房子住下。
許薇沒照顧過人,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時不時問一句,還疼不疼。他道:“很疼?!痹S薇一聽慌了手腳,左顧右盼,最終只道:“要不然,我?guī)湍愦荡蛋伞!闭f著,便俯下身鼓起小嘴。他好笑,拉住她:“騙你呢,已經(jīng)好多了,快去歇會吧?!?/p>
許薇靠在火堆旁,不一會便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便被吵醒,門前圍了七八個人。她柔柔眼睛,看清為首的人是方君豫,立馬從地上跳起來,想逃走。
方君豫抓住她,怒道:“你一個女孩子,大半夜離家出走,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干你什么事?”許薇瞪著她,毫不示弱。
“你是我未婚妻,自然關(guān)我的事?!闭f完,徑自將許薇橫抱起來,朝外走去。她被抱在懷里,猶自掙扎,對著方君豫的肩膀又咬又打,對方卻不為所動。
“先生,何必強(qiáng)人所難呢?”這時,角落傳來一個嗓音。
方君豫循聲望去是一名外國男子,仿佛什么都沒聽到,徑直抱著許薇離開了。
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一股復(fù)雜地情愫在外國男子碧藍(lán)色的眼睛里微微波動。
許薇再次被鎖起來,而且看得更嚴(yán)。
婚禮前天,下人拿了新衣讓她試穿。她奮力掙開桎梏,往外沖去,卻在大門外被方君豫追到。他捉住她的手腕,問:“你去哪?”
她咬牙,望著門上新?lián)Q的“方宅”牌匾說:“我要回家?!?/p>
方君豫一陣譏笑:“回家,回什么家,這里就是你家,除了這,天下之大,哪里還有你的家?”頓了頓,向前一傾,貼在許薇耳邊,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你是我方君豫的人,永遠(yuǎn)都是,若再敢逃走,當(dāng)心你的好姐妹小茵?!?/p>
許薇狠狠瞪著他:“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混蛋,你會遭報應(yīng)的!”
她不記得婚禮是怎么過來的,只是機(jī)械地行禮。別人成親是笑的,她卻是哭的。隔著紅紗,有一瞬間,她似乎看到新郎眼中閃過一絲疼惜,她苦笑,看花眼了吧。
成親后的日子,平靜許多。許薇也不鬧著離開了,似認(rèn)命了一般。只是,每夜與方君豫背對背,多半有種看完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感受。
然而,平靜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那晚,被關(guān)了半個月的小茵突然逃了出來。小茵說,小姐,我們逃吧,逃回我的老家,我娘之前也在許家做事,一定會很像親女兒一樣照顧你。
許薇怔了怔,繼而給小茵準(zhǔn)備了衣物錢財,道:“你走吧,方君豫說得對,這是我家,天下之下,除了這里,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望著小茵的背影,許薇突然感到害怕。剛才,她竟然舍不得,舍不得離開許家,更舍不得離開方君豫,她是恨他,但更愛他。
她搖搖頭,怎么可以,那是她的殺父仇人啊。
只是,每夜望著他的背影又總是那么期許。
紅塵一夢,或許他就是她解不開的結(jié)。
四?重逢
方君豫打著方氏酒坊的牌子,生意越來越大。甚至吸引了酒類市場最大的客戶勞倫斯。父親說的不錯,方君豫做事果斷決絕,是塊做生意的料。許薇不由想笑,父親從未看錯過人,但他一定沒想到,方君豫對付起自己人來亦是決絕。
小茵走后,許薇像變了個人。整日和富家太太吃飯,喝酒,打麻將。每日早出晚歸,像一個蕩婦。
方君豫見了,也不多說,只道:人多小心。
這天晚上,許薇喝酒回來,看見客廳有人。問了下人,才知來人是個大客戶,還是一名英國人,方君豫叮囑所有人不得打擾,這一單生意若成方氏酒坊的名氣將遠(yuǎn)播海外。許薇心中一動,暗自牽了牽嘴角,推開門,直闖進(jìn)去,佯裝喝醉般倒在方君豫身上。
方君豫眉頭一皺,扶起她,道:“別鬧,有客人在呢?!?/p>
許薇媚眼如絲,一眼望去,卻怔住了。
是他?
對方碧眼金發(fā),一身西裝,起身微笑:“方夫人,我們又見面了,上次匆忙,沒來得及介紹,在下勞倫斯?!?/p>
恰到好處的紳士禮儀讓許薇有些呆愣。下意識想禮貌回復(fù)不必放在心上。卻眼神一轉(zhuǎn),瞥了眼方君豫,柔情似水道:“呀,原來是先生呀,腳還疼嗎?”
“托夫人的福,已經(jīng)痊愈了?!?/p>
“這樣呀。”說著,又假裝醉醺醺靠過去,貼在勞倫斯胸前:“既然有緣,先生不請我喝一杯?!?/p>
對方一愣,尷尬地看了方君豫一眼,然,方君豫卻背過身去,負(fù)手不語。
“也好,上次沒來得及道謝,這次就請方夫人到城里的咖啡廳喝一杯。”
許薇一笑,挎上對方的臂彎,回頭看一眼無動于衷的方君豫,眼底突生出一絲黯然。
接下來一月,許薇與勞倫斯頻繁接觸,經(jīng)常出入城里的咖啡廳。時間長了,方君豫也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又去見勞倫斯了?”
許薇眼中閃現(xiàn)出異樣光彩,故意提高了聲音:“是呀,勞倫斯先生可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呢。”
方君豫臉色有些難看,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道:“嗯,多和客戶交流下也好,最近勞倫斯又與我們簽了一單大生意。”
女子眼中的光彩瞬間又黯淡下去。
許薇生日那天,方君豫沒去酒坊,而是帶著她去了咖啡廳。
為了應(yīng)景,他前一天特意買了西裝,西服,領(lǐng)帶,濃眉,大眼,黑發(fā)整齊后疏,露出飽滿的額頭。
他叫了兩杯咖啡,才喝了一口便吐出來,道:“真不知這東西有什么好喝的?!?/p>
許薇悄悄一笑,繼而拉長了臉:“這種咖啡叫情海,喝起來苦,咽下去卻別有一番滋味,像你這種忘恩負(fù)義不懂人間情愛的人是不會明白的?!?/p>
方君豫沒有說話,良久,開口:“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管怎樣,你都害死了我最敬重的父親?!闭f著,淚又涌了上來。
“許薇,我?!薄皫熋?,其實?!薄捌鋵嵨??!?/p>
許薇記得那一天的方君豫很奇怪,說話吞吞吐吐,再沒有往日的果斷決絕,那是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向她坦白一切,她卻沒有給他機(jī)會。
扔下他,離開咖啡廳時,她不知道,剛才錯過的是她傾盡余生再也換不來的幸福。
她前腳離開,后腳便有酒坊的活計來找,一臉焦急道:“酒坊出事了!”
方君豫臉色一變,匆忙出門,打了輛車,朝酒坊趕去。
五?再娶
許薇見方君豫一直不回家,便叫人去找,卻叮囑看見方君豫不要說是她派來的。
就在這時,方君豫回來了。喝的醉醺醺的樣子,被人用車送回來,路都走不成趟。許薇心下舒口氣,嘴上卻是一副惡語相向的樣子。
許薇扶著方君豫回房間,照顧他躺好,才一轉(zhuǎn)身卻覺手腕一沉,緊接著整個身子都向下倒去。方君豫將許薇壓倒,臉靠的很近,彼此的氣息糾纏在一起。
他的聲音含糊極了,但許薇卻隱隱約約聽出,他說的是:許薇,你是我的。她輕笑,即使醉了也是這般霸道決絕。
炙熱纏滿的吻覆上來,許薇掙扎著想推開他,卻徒勞無功。或許,她根本就不想逃,那微不足道的掙扎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
緩緩的,她的手撫上他的背。清淚點(diǎn)點(diǎn),悄無聲息地落入一層層華麗的錦被里,她說:“父親,對不起?!?/p>
暗夜將盡,一室纏綿。
之后的半個月多,方君豫一直沒有回家。
方氏酒坊的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是因為有方君豫引了大工廠機(jī)器,再加之從師父手中傳承來的秘方,這才讓方氏酒坊在質(zhì)量和效率上同時占據(jù)優(yōu)勢。
可是,就在前些日子,酒坊的機(jī)器突然全部停轉(zhuǎn)了,因為買時是二手機(jī)器,年久失修,這才壞掉了。糟糕的是與勞倫斯剛簽的一單生意,月底就要交貨,沒有機(jī)器的幫助,人力根本完不成巨大的數(shù)額。
巨大的違約金根本不是方氏酒坊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何況方君豫接手之前的許氏酒坊雖然名聲不錯,卻是欠著巨大的外債,本來想靠這一大筆訂單,擺脫負(fù)債,如今恐怕要讓方君豫傾家蕩產(chǎn)。
有人說,或許還有挽救辦法,就是和鄰城的張家酒坊聯(lián)姻。張家的酒雖然不如方氏質(zhì)量高,可機(jī)器確是有的,方君豫只要娶了張家的女兒,兩家結(jié)成親家,還怕借不著機(jī)器。
方君豫似是疲倦地擺擺手,道:“讓我再想想。”
酒坊的張伯為了促成這樁親事,擅自做主約了張家的女兒,方君豫無奈,只能硬著頭皮見了面。
晚上,方君豫回了家。
半個月不見,許薇竟瘦了許多。才進(jìn)門,許薇便一改往日的淡漠,質(zhì)問道:“方君豫,你真的要娶張家小姐?”
方君豫怔愣,隨即點(diǎn)頭。
“你再說一遍!”驀地,一個白瓷茶壺炸開在腳邊,方君豫心情極差,喝道:“行了,別鬧了?!?/p>
一行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腳邊,許薇沖上來,狠狠推了方君豫一把,吼道:“你說過會照顧我一生一世,你做過對不起我的事還不夠嗎?枉我懷了你的孩子。”
方君豫猛然抬頭,黯淡的眼里瞬間迸發(fā)出神采,他沖過來抱住女子,激動道:“真的嗎?”許薇咬著唇,狠狠道:“你要敢娶別的女人,就永遠(yuǎn)別想見到這個孩子?!?/p>
“你想干什么!”方君豫了解許薇,看似柔弱,任性起來比誰都決絕。
“你敢!”他握住她瘦弱的雙肩,用力之極似要將她捏碎,他紅著眼,怒目而視:“告訴你,許薇,張家小姐我娶定了,我猜你也不想看見你父親奮斗了一生的酒坊就這么毀了吧。你要是敢動這個孩子一根毫毛,我就讓你一輩子后悔?!?/p>
許薇癱軟在地上。是的,父親為之奮斗了一生的酒坊不能就這么毀掉,可她更不愿意和另一個人分享方君豫,即使方君豫可能是她的殺父仇人,即使她整日對方君豫冷臉相向,她也不允許他去愛另一個人。
她不能坐以待斃。
六?懷疑
深夜。
許薇從床上坐起,看方君豫酣然入睡后,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家門。半個小時后,在一家賓館201室門前站定。
長呼一口氣,敲響了房門。五分鐘后,房門打開,里面站了個穿睡衣的外國男子。勞倫斯有片刻的震驚,隨即叫許薇進(jìn)屋說話。
解鈴還須系鈴人,這是唯一的辦法。
她決定孤注一擲,請求勞倫斯放棄賠償金的索賠。但她了解方君豫是怎樣一個要強(qiáng)的人,絕不會低三下四求人,所以,她只能瞞著他偷偷來。
畢竟是筆大數(shù)目,勞倫斯顯得很為難。許薇心急,突然跪倒在勞倫斯面前:“先生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了?!?/p>
勞倫斯嚇了一跳,趕忙過來扶她:“好好,我答應(yīng)了,你先起來?!?/p>
正值寒冬,許薇在寒風(fēng)中走了這么久,又突然暖和過來,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頭一陣暈眩,重心不穩(wěn),跌倒在勞倫斯身上。
就在兩人尷尬至極的時候,房門被人從外面踢開。方君豫冷著臉走進(jìn)來,恰巧看到這曖昧的一幕。二話不說,拉起許薇便離開。
方君豫一路無語,但許薇聽得出他呼吸聲中隱藏的怒氣。
她剛想開口解釋,就被打斷:“我一直以為你是故意氣我,才和勞倫斯走近,沒想到你們竟然半夜偷會,若不是我悄悄跟來,怕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吧?!?/p>
“不是的,我只是去求他放棄索賠。”她爭辯。
“那結(jié)果如何?”方君豫淡淡問,眼神卻是復(fù)雜的。
“勞倫斯已經(jīng)同意了,說不追究……”話未說完,又被方君豫的粗吼打斷:“還說你們之間什么都沒有,這么一大筆錢豈是說放棄就放棄的,許薇,你當(dāng)我三歲孩子嗎?”方君豫喘著粗氣,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她錯愕地望向方君豫,心涼了半截。
房間內(nèi)燃了熏香,水汽氤氳。
許薇坐在床上,方君豫坐在紅木桌邊,冷眼看著桌上已然涼透的藥碗,抬高了聲音:“我說過了,喝了它!”
許薇瞪著他:“我也說過了,這是你的孩子!”
方君豫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半夜出去和別人偷情的女人?”
“方君豫,你無恥!”
“無恥的是你!”他吼回來,再不多言,端起藥碗,將許薇按在床上,雙腿壓住她的肩膀,一手捏住她鼻子,把藥碗送到女子嘴邊,強(qiáng)行灌了下去。
激烈的掙扎伴著苦澀的湯藥,下肚便是一片滾燙。她滿臉淚痕,捂著劇痛的小腹,咬牙切齒地望著他:“方君豫,你會遭報應(yīng)的!”
方君豫居高臨下,冰冷看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這次,你玩的過大了,我方君豫生平最恨騙我的人?!闭f完,對著門外吩咐一聲:“來人,將這個女人給我扔出去!”
她奮力掙扎,撕心裂肺地叫罵,從頭至尾,方君豫只是冷眼旁觀,被扔進(jìn)冰涼的雪地里時,她身體撕碎般疼痛,皚皚白雪上映出一大片血跡,她還想說什么,已然沒有力氣。
方君豫俯下身,雙眸幽深如井:“你不是一直懷疑我殺了你父親嗎?那我就告訴你,沒錯,是我殺了他,不過,是他該死?!?/p>
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許薇覺著自己瘋了,竟然下意識期許自己的殺父仇人能回頭多看她一眼,信她一分。
她恨他,可那一絲絲的恨卻是來源于一團(tuán)團(tuán)的愛。
意識漸漸模糊,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的時候,溫暖而舒適的臂彎將他抱起,她微微張開眼,碧眼金發(fā),紳士的風(fēng)度。
“勞倫斯?!彼p喚一聲,暈了過去。
七?訣別
醒來是在一張綿軟舒適的床上,她動動身體,劇烈的痛楚已經(jīng)消失了,扶著平坦的小腹,淚水再也無可遏制。
“醒了?”勞倫斯見她醒轉(zhuǎn),扶她起身,動作細(xì)致體貼,令她瞬間恍惚,記得年少時的方君豫也曾這般體貼。她禮貌道謝,勞倫斯卻歉疚道:“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才變成這樣?!?/p>
許薇搖搖頭,苦笑。
因為身體虛弱,許薇在勞倫斯的賓館躺了半個月。這期間,她聽說方君豫與張家小姐要成親了。這個月初六,還有三天,她嘆口氣,心口隱隱作痛,勞倫斯輕輕喚她一聲,說,有個姑娘要找你。
許薇疑惑,下樓發(fā)現(xiàn)竟是小茵。她問她怎么找到這。小茵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去了許宅,才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這才打聽到這。
小茵說她要說的這件事關(guān)系到方家和許家兩家的恩怨。
二十多年前,許薇的父親和方君豫的父親同跟一個師傅學(xué)習(xí)釀酒,師傅看方父的天資聰穎,便將祖?zhèn)髅胤浇唤o了方父,憑著秘方,方父創(chuàng)立了方氏酒坊。這時,許薇的父親利欲熏心,狠下心殺了方君豫的父母,搶了酒坊和方家的故宅,當(dāng)時酒坊剛創(chuàng)立,名聲不大,這件事便沒幾個人知道。許薇的父親覺得對不起方父,這才收留了他唯一的血脈。小茵的母親曾為老一輩的許家做事,這些是她無意間聽許老爺酒醉后自己說的。
許薇呆當(dāng)場,仿佛一道晴天霹靂,世界頃刻崩塌。
她最敬重的父親竟是這樣的人。
方君豫為父報仇,無可厚非,她卻對他惡言相向。不,她怎么能這樣想,不管怎樣,他也是害死父親的兇手??墒牵眉m結(jié),她該怎么辦?
許薇托勞倫斯把方君豫約出來。
勞倫斯猶豫片刻,望著楚楚可憐的女子,還是答應(yīng)了。
翌日,小寒。
北風(fēng)嗚咽的護(hù)城河邊,許薇和方君豫四目相對。
看見來人,方君豫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她緊了緊衣領(lǐng),聲音有些發(fā)顫:“我都知道了,今日,我?guī)腋赣H來向你道歉的?!闭f完,對著方君豫深深彎下腰去。
方君豫一怔,繼而恢復(fù)冷淡:“都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道歉還有什么用?反正我也報過仇了,你走吧?!?/p>
“你真的殺了我父親?”她終于問出這一句,長久以來,雖然懷疑,但她心底卻從未真的相信他害死了父親。
方君豫笑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現(xiàn)在問這些還有意義嗎?不如恩怨兩清,從此江湖深遠(yuǎn),我們再也不見?!?/p>
方君豫轉(zhuǎn)身,卻在下一秒被人從背后緊緊抱住。
“不要離開我,天大地大,沒有你,哪里還有我的家。我喜歡你,喜歡了這么多年,你真的一點(diǎn)也不知道嗎?師兄也好,仇人也罷,不管什么身份,我都無可救藥地愛著你。留下我吧,做妻子,做小妾,做下人都無所謂?!?/p>
他身形驀然一顫,怔愣片刻,旋即甩開她。河沿濕滑,許薇重心不穩(wěn),一頭栽進(jìn)河里。方君豫下意識向前一步,想到了什么,又收住了腳。
寒冬臘月,河水冰寒刺骨。許薇奮力扒住河岸枯黃的蒿草,意識迷離,嘴唇發(fā)紫。她看著男子決絕離去,只留下一句:“沒骨氣的賤女人?!?/p>
手,忽然沒了力氣。
是,我是沒骨氣,方君豫,在你面前我的倔強(qiáng)和任性就如這一縷生命垂危的蒿草,而你的強(qiáng)硬,宛如一把烈火,焚斷了我所有生機(jī)。
八?紅雪
千種萬種的重逢方式,偏偏是最不可能的一種。
傍晚,山下的小茅屋籠罩在淡淡的斜陽下,連日的積雪沒有融化,映照在許薇眸子里,似有星芒點(diǎn)點(diǎn)。剛踏進(jìn)房門半步,就被方君豫喝住:“別進(jìn)來,臟了我的家。”
她從方君豫口中得知,即將與張家小姐成親之際,張家老爺?shù)弥耸虑榈氖寄?。張老爺愛女如命,決不允許女兒嫁給一個要利用她的男人。無奈,只得拿許家故宅和酒坊抵償巨額違約金。如今,方君豫一無所有,只能在碼頭做苦力。
不過二十平米的茅草屋里,方君豫掏出一角錢,小心翼翼鎖進(jìn)一只小方盒里,自語道:“菁菁,等我攢夠的50塊大洋,就能娶你回家了?!?/p>
窗外,許薇一愣,菁菁是張家小姐的閨名,原來那一次匆忙的約會,他對張小姐已是癡心暗許,怪不得之后對她如此決絕。
她抬頭,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
夕陽余暉,方君豫捧起門口整整五十塊大洋,望著女子遠(yuǎn)去的背影,終于淚流滿面。
許薇啊許薇,你從小到大都這么粗心,粗心到總記不住師父不讓人進(jìn)他的花圃,粗心到看不見我為你做的一切。
他沒有告訴許薇,他的確沒有殺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自殺。
那時,許薇父親查出得了肺癌,時日無多,恰巧彼時方君豫不經(jīng)意翻閱了他的日記,看出些端倪,便來質(zhì)問他。許薇的父親什么也沒說,畢竟日記里面的只是只言片語。但之后的半個月,許薇的父親一直被噩夢纏繞。
終于,那晚,他將方君豫叫到房間,把一切告訴了他。
剛得知真相的方君豫一瞬間也閃過報仇的念頭。然而,此時的許父已做好了償命的準(zhǔn)備,那場燒盡三千孽障的大火,是許薇的父親放的。他跪在地上求他原諒,并聲稱,自己死后酒坊故宅盡數(shù)歸還,只是希望他善待許薇。
方君豫答應(yīng)了。
可,方君豫不忍心告訴許薇真相,他怕毀壞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他愛她,卻又笨到不會表達(dá),于是不惜強(qiáng)行將她留在身邊。他根本沒有答應(yīng)張家的聯(lián)姻,一切都是逢場作戲。方君豫心里清楚,若不聯(lián)姻,他只能帶著她流落街頭,若聯(lián)姻,毀掉的會是三個人的幸福。無論哪條路都是絕路。無奈之下,他只能為她找一個歸宿。他看得出勞倫斯是愛她的。他狠心打掉她的孩子,是為了讓她更加恨他,也為了給她一個清白的未來。把她趕出家門,是為了將她送進(jìn)勞倫斯的懷抱。
她對他這么多年的愛,他又如何不知??墒?,他的愛呢,她讀得懂嗎?或許他的愛真的太厚重,太深沉,她承受不起。
兩天后,勞倫斯談完生意,準(zhǔn)備離開中國。
碼頭上,旭日東升,勞倫斯單膝跪地,舉起一只銀質(zhì)手鐲,道:“許薇,嫁給我吧?!笔堑模谝谎垡姷皆S薇,就被她的單純良善打動。他是一個商人,從不相信有人會為陌生人放棄如此重要的東西。
許薇怔愣,回頭望一眼不遠(yuǎn)處正在搬運(yùn)貨物的方君豫,淡淡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她想,從今以后,她會漸漸不會笑了吧。
勞倫斯?fàn)恐拥氖痔と氪摃r,回頭對手下吩咐了幾句。
許薇永遠(yuǎn)不會知道,當(dāng)初酒坊的機(jī)器之所以出現(xiàn)故障,是他找人做的手腳。他始終是個商人。十商,九奸。
這一晚,又是一個雪夜,方君豫早早熄了燈,卻聽到有人敲門。
剛打開大門,就聽一聲槍響,胸口一陣劇痛。
他抬眼,是黑洞洞的槍口近在咫尺,不等他想明白,就又是幾聲悶響。濺出的血花傾灑下來,宛如一場傲然絕世的紅雪。
他掙扎著爬進(jìn)屋,拼勁最后的力氣打翻桌上的燭臺。
大火瞬間席卷。
猶如最初的那晚。
他想,天亮以后,一切都會灰飛煙滅,沒有人知道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原本住了什么人。那么,等她下一次再回來,若找不見他,也只當(dāng)他離開了吧。
能用我一生,換你余年平安喜樂。
真的,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