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非霧
北京近郊的一所校園里,樹木成蔭,雖然時值七月,早晚卻有習習涼風,卷著一絲兒水汽,沁人心脾。
茗泉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一百多名酒店經(jīng)理人在這里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封閉式培訓。
茗泉的母親是周姓茶商世家的女兒,父親祖籍洛陽,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同在杭州一所大學教書。茗泉生長在外婆家,隨了母親姓周,所以算是洛陽與杭州的“混血兒”。
室友菲兒說:“難怪你那么聰明!還那么喜愛讀書,一個女孩子,竟然喜愛古舊的《增訂廣輿記》。”
茗泉把書舉到眼前,看看,然后貼到胸口,輕撫著。這是她上大二時外婆去世,留給她的遺物,和這套書在一起的,還有十幾冊舊書,都是前輩留下來的。外婆知道她喜歡讀書,特意囑咐留給她。
有一天,茗泉發(fā)現(xiàn)書的封面上記了個電話號碼,還有一段亂寫的文字,心疼地質問菲兒。
菲兒一吐舌頭說:“我記電話,順手拉來寫了。你不也在這個書上亂畫嗎?”
菲兒說的是散布在書頁里的眉批,字是蠅頭小楷,細若蚊足,足見書寫者的書法功底。一心緬懷外婆的茗泉,這時才注意到這些字。
茗泉隨著菲兒的手指,仔細看著這些眉批:
在河南地圖上,“洛陽”二字畫了一個圈,在其上方的眉批是:“十二年,載茶至洛,舟覆于水,王掌柜贈銀六兩?!庇疫吀袅艘恍?,又有一行字:“王家老店,東大街,王移澎?!?/p>
茗泉的父親姓王,世代居住在老城東大街,這個“王家老店”是不是與自己家有關?
茗泉拿出手機,給爺爺打了個電話,問:“舊時候東大街是不是有個王家老店?”
爺爺顯然吃了一驚:“這事俺沒提過呀!那是咱家祖?zhèn)鲙纵呑拥牡?,東大街上,沒有別的王姓字號。民國三十三年讓小鬼子給炸了?!?/p>
茗泉又問:“咱家先輩中有沒有叫‘王移澎的?”
爺爺說不知道,沒家譜了。
外祖父家世代做茶商,年年販茶到內(nèi)地,一直到了母親這一代,上完大學,做了大學教師。那么周家傳了幾代的書籍怎么寫著王家的事呢?外婆去世了,把一件秘密也帶走了。
茗泉打開電腦搜索“十二年、洛陽、發(fā)大水”,然后一頁一頁閱讀。她推測那一年應該是“雍正十二年”,清代乾隆《洛陽縣志》記載,當年七月二十一,伊洛河暴漲。這時已是夏天,按說春茶采摘后應該春季上市的,為什么到夏天才到洛陽呢?
“哎,這幾天怎么神魂顛倒的?”菲兒把走到岔道的茗泉扯回來,關切地問。
茗泉說:“我有個故事呢,你可愿聽?”
菲兒哧地笑了:“你泡一壺好茶,慢慢給我道來?!?/p>
于是,在茶香氤氳中,一個優(yōu)美的故事展開了:公元1734年(雍正十二年),杭州一位俊秀儒雅的周姓茶商,把當年新茶裝了滿滿一船,一路順運河北行,到各城市后靠岸銷售。收茶、售茶雖然辛苦,但是收益頗豐,沿途風光盡可瀏覽,周老板最喜好這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事情。
茶船到達洛陽,伊河、洛河正是汛期,船陷入洪水旋渦,傾翻在河中,周老板和伙計們生于西湖邊,諳熟水性,拼命游回岸上,一船茶葉和財物都付之洪流。
這本《增訂廣輿志》,是周老板他們上岸后,新買的,還是落水時帶在身上保存下來的,不得而知。他們上岸后,在東大街上尋找老鄉(xiāng),問到王家老店,掌柜王移澎看到這群饑餓的外鄉(xiāng)人,馬上讓他們進店用餐。周老板一行在店中安頓下來,繼續(xù)找老鄉(xiāng),但沒找到,當時洛陽做生意的南方人很少,這時,王掌柜已經(jīng)知道了周老板的身世,贈送他們六兩銀子。清代府衙普通文職人員的月俸才二兩,六兩銀子足夠他們主仆回杭州的路費。周老板在隨身的《增訂廣輿志》上寫下了這件事的關鍵詞,叮囑自己銘記王家老店的大恩!
二百多年后,這兩個家族的后人又偶然在杭州相遇,同窗共讀,終成眷屬,并生下了周茗泉。算一算,從那個夏天洛河覆舟到現(xiàn)在,兩個家族各傳了九代或九代以上了。
“真的,這么巧!”菲兒的茶差點噴出來。
茗泉沉吟著:“細節(jié)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塵封九代的秘密,有一天終于又浮出在后人面前。幸好他們都無愧于心,要不,讓后人情何以堪!”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