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徐鉉的篆書,據(jù)說如果放在燈下觀看,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筆畫的中間,有一縷鐵絲一般的濃墨,絕不偏側(cè)。觀他的《千字文篆書殘卷》,果然筆筆中鋒,絕少偏鋒、側(cè)鋒用筆。然其結(jié)體曲欹,變幻莫測,天趣盎然,卻又傲骨錚錚。徐鉉的篆書妙參造化之理了。
徐鉉是南唐舊臣,隨南唐末代君主李煜一起來到了汴京,被授予一個散騎常侍的閑官。初來汴京的日子,徐鉉感到一切都不習慣。眼看冬天快到了,他仍然穿著江南的服裝。這種服裝袴寬衽深,穿在身上大老遠看上去非常儒雅,走起路來給人一種衣帶當風的感覺,瀟灑極了。但是,這種衣服冬天抵御不住京城寒風的侵襲。
有同僚勸他:“買件棉衣套進去吧。”
徐鉉仰起他那凍得發(fā)烏的額頭,很堅決地說:“不!”
飄雪的日子,徐鉉穿著他那寬大的江南服飾,瘦骨嶙峋的雙手藏匿在深深的袍袖里,似乎讓人感到在嚓嚓作響。他那三縷花白的長須隨著雪花飄拂,成為冬天汴京街頭獨特的風景。
同僚們看著他的背影,滿眼的困惑和茫然,那瘦削細長的身影讓他們內(nèi)心充滿憂慮。
來到汴京以后,徐鉉的朋友很少,這讓他感到孤獨。有一天,他南唐時的老朋友謝岳突然到家里來拜訪他,令他驚喜異常。落座閑談時才知道,這個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老朋友正在盧氏縣做主簿。主簿一職雖說是個可憐的小官,但老朋友謝岳已經(jīng)很滿足,不高的俸祿夠養(yǎng)活家小的了。
現(xiàn)在卻遇到了麻煩。按實際年齡,謝岳該退休了。可退休后怎么辦?拿什么來養(yǎng)家糊口?好在當初申報年齡的時候,他少報了幾歲。也就是說,按吏部的檔案年齡,他還可以再干上幾年,有了這幾年,他就有了家底,不至于退休后全家人跟著他挨餓了。
徐鉉再三唏噓,說:“愿謝公渡過難關(guān)?!?/p>
謝岳遲疑一下,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吏部對我們這些從南邊過來的官員一定不放心,肯定會做一些調(diào)查。調(diào)查也并不可怕,因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實際年齡。我最擔心的就是老朋友你啊,你最清楚我的底細!
徐鉉看著老朋友,忽然有些心酸。不是國破,大家怎么會落到這個境地?他說:“我能為老朋友做點什么呢?”
謝岳離開座位,朝徐鉉深深地行了個禮,說:“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在徐常侍身上了。”
徐鉉慌忙答禮,說:“你我不必如此,有事但憑吩咐?!?/p>
謝岳說:“也很簡單,等吏部找你問起我的年齡時,你只推說不清楚就行了。”
徐鉉的臉色凝重起來,說話的口氣也變了。他說:“我明明知道你的實際年齡,怎么能說謊來欺騙上蒼呢?”
謝岳滿臉蠟黃,喃喃自語道:“看來我是白跑這一趟了。”接著,又哀求徐鉉:“你真的就不能幫老朋友這一次嗎?”
徐鉉很無奈,說:“我不會撒謊。”
謝岳很絕望地告辭了。
果然,吏部的官員隔日就找到了徐鉉,向他了解謝岳年齡一事。徐鉉據(jù)實說了。謝岳很快被罷免了盧氏縣主簿職務(wù)。過了一陣子,盧氏縣有官員來京城公干,徐鉉向他打聽謝岳的近況,那官員嘆一聲,說:“死了。前些日去山里采摘野果充饑,結(jié)果餓死在了半道上?!毙煦C聽了這一消息,在汴京的街頭默默站立良久。那個時候,他的頭頂有成群的烏鴉飛過。
自來汴京后,徐鉉再也沒見過南唐后主李煜。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懷戀在江南與李煜吟詩作畫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宋太宗召見了他。宋太宗臉上掛滿笑容,拉家常一般問他:“北來后見過李煜嗎?”
“沒有。”
“應(yīng)該見見。朕今天下旨讓你去見故人?!?/p>
走出朝堂,徐鉉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家也沒回,他就直奔李煜府上。李煜怎么也沒有想到,昔日舊臣竟會來探望自己,慌忙迎上前來,執(zhí)注徐鉉的手,一時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言語。
徐鉉也淚眼模糊,面前的風流故主,雖說才四十余歲,眼角已爬滿皺紋,右鬢更是白發(fā)點點了。
許久,李煜止住了哽咽,嘆道:“悔不該當初?。 ?/p>
徐鉉沉默。
李煜讓仆人拿過一頁紙來,遞給徐鉉,說:“這是我新填的《虞美人》,亡國后的感觸盡在其中了?!毙煦C看過這首詞,一絲絲恐懼籠罩住了他。
隔日,宋太宗再次召見徐鉉,他面帶威嚴地問:“故人相見都談了些什么?”徐鉉一下愣住了,剎那間他明白了一切,額頭豆大的汗珠紛紛滾落。
李煜死了,據(jù)說是被一種只有宮廷里才有的毒藥毒死的。慢慢地,人們私下傳言,李煜的死,徐鉉是真正的兇手。
又一年的冬天到來了。徐鉉被貶邠州已經(jīng)兩年。邠州的雪要比汴京的雪更為砭人骨髓,徐鉉依舊穿著江南的服飾。有同僚勸他:“邠州的冬天是要穿皮襖的啊?!毙煦C仰起他凍得烏青的臉,依然堅硬地說:“不!”
邠州的雪白得刺眼,徐鉉走在寂寥的大街上。如今他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胡須全白了。這一天,有一位玄衣老者朝他打招呼說:“這里太冷了,跟著我走吧?!毙煦C嘆了口氣,說:“是啊,真的太冷了?!闭f完話,他就跟在玄衣老者的身后,走了。
徐鉉走進了歷史。
選自《書法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