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麥豆說，他曾真真實實地看見過一只精靈。

八歲時的一個早上，麥豆被一個聲音喚醒。聲音來自他母親。母親叫他起床撒尿。麥豆小時有尿床的毛病，貪睡久了，就會遺尿在床上。

麥豆迷迷瞪瞪爬起來，東倒西歪地向茅房方向走去。母親叫住他，喚他把尿撒在蘋果樹根，母親怕他沒睡醒，腳下不穩(wěn)，掉進茅坑里。

是麥收時節(jié)，天亮得早。麥豆便將腳步移到場邊的蘋果樹下，把憋了一夜的尿痛快地撒向蘋果樹根部的一蔸草里。

草叢中忽然閃出一個東西，至于它是什么，他幾乎沒看清。從奔逃的速度上看，像是一只藏匿在草間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一定是只老鼠或者什么其他的動物吧？作為一個八歲的孩子，好奇心讓他要將它弄清楚。他定神細看，那個從草叢跑出來的玩意兒在不遠處停了下來，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坨，一個黑色的看不清面目的坨。麥豆盯著那個黑坨，那個黑坨就在麥豆的盯視中一點點清晰起來，漸漸地，它的面容依稀可辨，它變成了一只貍貓。貍貓的頭圓圓的，臉也圓圓的，眼睛里射出兩股黃灰色的光。他盯著它眼中的兩道光。他直視，它也直視，他側目，它也側目，甚至，當他向它扮鬼臉時，它也向他扮了個鬼臉。直到最后，他沒有控制住，竟對扮鬼臉貍貓笑了一下，貍貓便在他的一笑中一點點幻化，終于幻化出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的鄰居廉叔── 一個前一天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刑滿釋放者。廉叔正在園子里，侍弄著一地的菜苗。

麥豆對廉叔的所有了解均來自母親平日里的嘮叨。母親像談論日?，嵤乱粯诱務摿?。據(jù)母親說，廉叔是個長相英俊而又懂文化的農民，沒做過一件壞事，卻坐了三年牢。導致他坐牢的原因是他的嘴巴，他罵翻了一輛軍用汽車。

一天廉叔在布滿泥濘的馬路上行走，一輛汽車從身后呼嘯而來。汽車的后輪胎把地上的一顆石子彈了起來，石子不偏不倚地迸到他的腦袋上，他的腦袋就被砸出了一個洞，疼得他齜牙咧嘴，捂住流血的傷口，跳腳大罵。他的罵詞里帶有詛咒成分。他詛咒那輛汽車會翻，那輛汽車沒跑多遠果真就翻了，翻進了溝底。他隨便的一罵只是一時的宣泄，卻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慘痛。有人親耳聽見他罵了軍車，也親眼看見那輛車在他罵后沒跑多遠就翻了。證據(jù)確鑿，于是，廉叔就被告發(fā)了。

這件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或許沒人相信，完全可以被說成是巧合，最多也只是說這個人嘴巴毒。可說是廉叔罵翻了汽車，幾乎人人都信了。原因簡單，他曾有一個會巫術的母親，盡管他母親因常年多病，經不起牛鬼蛇神污名的羞辱，早已病死。可巫婆的后代哪有不受遺傳的，巫師的舌頭哪有不流毒的。時逢動亂歲月，打人抓人死人的事天天發(fā)生，亦不容商量。廉叔當場被抓，判刑三年，罪名：罵翻汽車犯。

麥豆望著廉叔，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思緒恍惚，總覺得在記憶中，他曾反復出現(xiàn)過，如同隔世。

母親隔窗喊他。

沒等他向母親講述他的所見，母親倒先開口了：你看見的是個精靈，孩子，對精靈這樣的東西，你不能和它對視，也別盯著它的眼睛不放，你得給它留個臺階，讓它下去，然后走開。母親說，所有的人和事，你都別太近距離地去看它，看得太清，就不好了。

麥豆的小腦袋瓜怎能明白如此深奧的理論，但他卻記住了母親的話。

很多年后，麥豆在父親臨終床前的懺悔中終于明白了母親那番話的含義。是父親告發(fā)了隔壁的廉叔，也是父親給廉叔定了一條世界上從沒有過的罪名：罵翻汽車罪。

選自《百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