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

霜凍就要來了。視線中的老鴰嶺，田野一片蕭條，只有那些青柿子還壓著枝頭晃蕩。娘收回目光，舉起竹竿薅住低處的枝丫，拳頭大的柿子就被掰進(jìn)籮筐，挑回家里用缸養(yǎng)。

已收拾干凈的大缸，鐵塔般矗在西屋拐角，缸底鋪著大馬蓼。大馬蓼散綠葉開紅花，長在峭壁沾滿露水的最為適用，天麻麻亮上山到天黑才采回來這么一小捆！娘愛惜地?cái)[弄一番，方才一層一層地碼好柿子，用曬熱的井水淹沒，再用大馬蓼蓋嚴(yán)塑料布口，蓋到密不透氣。這樣養(yǎng)上十天半個月就可以開缸了。

方圓百里養(yǎng)柿子，誰也比不過娘。開缸那天，全村彌漫著柿子香，忙碌的莊稼人會忍不住放下活計(jì)，一吸鼻子，一晃腦勺，醉醺醺地哂笑道：嘿，好個二狗娘！二狗是我的乳名。那年我還小，舍不得離開半步，就小狗一樣扒著缸沿張望。嗬，大馬蓼變成了黑汁水，還咕嘟咕嘟直冒泡呢，而撈出來的柿子，一色兒青亮，咋看咋喜人。削去皮，露出鮮紅的瓤，咬一口，脆津津地嚼在嘴里，甜絲絲地沁在心尖上……我吧嗒著嘴巴遞給娘嘗，我說比爹從部隊(duì)帶回來的紅蘋果還好吃哩。娘不嘗，姐忙著分柿子。特大個的，送給前村后院的三婆六姥七大爺，誰讓老人都稀罕她的手藝嘞？不成體統(tǒng)的留給自家人打牙祭，剩余的好模樣的放進(jìn)兩只大竹筐。

娘讓我去稻場喊二叔，讓他把柿子挑給桂花。

二叔埋頭在磨鐮刀。我來來回回地喊，二叔不動彈。催得急了，他呼哧呼哧地喘，就是不回家。娘也急了。二叔胎帶著哮喘，自她進(jìn)門就開始為他求醫(yī)問藥，近幾年病情好轉(zhuǎn)，幾乎不再發(fā)作。

“這是咋啦？”娘兜著圍裙就往稻場跑，火燒火燎地問。

“不想去。”二叔甕聲甕氣地答。

“眼瞅四妹都抱娃了，咋還不知掂量自個兒的事……過年都小三十的人了?！币姸鍩o恙，娘便放心地絮叨起來。

二叔梗著脖子不吭聲。

“好日子就在臘八……也不知道撞了哪門子邪?！蹦锓钢止?。

“姐，別忙了。俺不想結(jié)婚！”話音未落，二叔已閃身上山。

爹應(yīng)征入伍后，爺奶相繼去世，年僅十八的娘進(jìn)門理事。被娘拉扯著長大的叔叔姑姑卻不把娘喊“嫂子”，直接喊“姐”。俺聽得耳饞，也蹦蹦跳跳地學(xué)著喊，可是哥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唄，還攥拳頭瞪眼睛的，誰怕誰啊？

二叔蹲在地頭抽煙。二叔想跟桂花絕交，心底卻映出桂花的笑模樣。都說麻臉老姑娘又矮又難看，可二叔喜歡。二叔賣柴，桂花賣菜，倆人蹲在街溝子，你望過來我望過去，就望出那層意思。娘原本就為二叔的婚事操碎了心，得知這事高興得不行，忙托媒下聘樣樣打點(diǎn)，轉(zhuǎn)眼虧空了家底。

可桂花不知足。明知家里窮，偏要三間新瓦房才肯結(jié)婚，還要大立柜、小立柜、收音機(jī)、手表四大件。二叔見姐忙前忙后東拼西湊四處借錢，四十冒尖就花白了頭發(fā)，心里很內(nèi)疚。好不容易置辦妥當(dāng)，桂花卻提出婚后分家。

新舊瓦房都?xì)w自己，讓姐帶著兩個孩子住老茅草屋，二叔咋說得出口？二叔咋面對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咋面對大狗二狗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二叔打定主意，寧愿自己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說分家的事。

娘見二叔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問不出緣由就不顧山高路遠(yuǎn)，自個兒挑著柿子，晃悠悠地給桂花送去。多年以后，在外工作的我?guī)е迌夯丶疫^春節(jié)。吃著桂花養(yǎng)的柿子，忽然想起這段往事，就追問二嬸為啥改變主意，不僅不分家還跟娘擠在一個鍋里攪飯勺。

二嬸快人快語：還能有啥？姐養(yǎng)的柿子好吃唄。

那個姐，就是我早已去世的娘。

選自《東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