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
靜 夜
我的房間被夜色占據(jù)
鬧市瞬間成了我漂泊的屋頂
我坐在門檻上如一道疤痕
回味往日那遙遠的痛
在一個屋子里困得太久
肉體上落滿了時光的灰塵
我不敢輕易挪動一下
挪動時 軀體上就有一種
隱秘的崩塌之聲
一群人粗暴地穿過我
好像我是抵達光明的唯一通道
風一直沒有停止說話
話語打在我的臉上
像我一生都擦不掉的污垢
夜的穹隆漏了,無數(shù)干渴的嘴
迅速上升。這個夜晚
吮吸之聲充盈整個星空
看看我居所的周圍
一座古老教堂上的塔尖
正逼進虛無的夜空 讓它
交出一個真實的上帝
靜夜,整個蒼天無語
刺不透的藍,黑夜一樣詭秘
我只渴望有人喊我一聲
哪怕那聲音很弱很冷
墜入幻象
前面是虛空的驚嘆
后面是枯枝般的風
我進入一座廢棄的莊園
朝著自身而行
那是一個心靈拒絕別人的暗夜
只有孤獨的星開啟我的前額
河流棲息在體內(nèi)
黑色潮汐幻變成堅硬的音節(jié)
以一種暈眩的力量擊打我的愚狂
使我沉陷在語言底層的泥土之中
我像一棵千年老榆
數(shù)個世紀面對一堵殘墻
有口枯井噴吐粗糙的火苗
像一聲聲呻吟在兇猛的念頭里上漲
它的狂熱創(chuàng)造一種記憶的神話
直到它成為一座會說話的塔
看見它 我想到我生命的偶然性
和一個非常微妙的機遇取決的事實
它給我?guī)硪环N宿命
并隨意地在發(fā)泄中焚毀我的肉體
我終于看見一個男孩
匆匆穿過那個只會發(fā)光
和蜃景交叉的懷疑的邊界
最后墜入枯井如墜入幻象之中
這是早已預(yù)見的事物和結(jié)局
是一種垂直而殘忍的誘惑
我的無名的心跳
不可重復(fù)的心跳
在沒有重量的時刻顯出重量
我閉上很有深度的眼睛
在我的顱骨中聽見
我的血液的腳步聲在人群中閑逛
我仍然存活著 并把
模仿的本領(lǐng)當作天賦
但那個男孩悄然消失的背影
被一片星光輕靈的悲哀
修改得更黑更亮
這里遠不是人間的盡頭
我又來到了這里,在一條寂靜
無人的山谷里獨坐
看一只鳥落在黃牛背上舉目四顧
看溪水在幽暗的斜樹下潛涌而出
然后在一截殘壩那里喧嘩
當它經(jīng)歷了卵石灘上的四分五裂后
又攜帶著閃閃光斑,融入一片更廣闊的
綠的吵吵嚷嚷碰碰撞撞之中
溪邊有一條羊腸小道
證明這里仍在人間
我沿著溪流的嘩嘩聲往上走
走進潮濕的腐葉氣味
從水中一塊石頭上跳到對岸
又緣一根獨木橋回到此岸
反復(fù)與溪水糾纏一陣后
我突然看到有人家拋出炊煙
聽到犬吠聲微弱而遙遠
這里遠不是人間的盡頭
當我覺得山巖和雜樹把小路吞沒時
隨著一只野鴨在草叢中撲啦啦驚飛
才發(fā)現(xiàn)一塊巨石后藏著更大的驚訝
我擦身過去后,一角屋檐,半架果蔬
還有晾曬的衣物,開犁的農(nóng)田,盛開的花叢
一塊更大的光亮撲面而來
進入此景,我覺得推開任何一扇門
都是自己的家
日子是一只器皿
灰蒙蒙的夕陽不為誰
稍稍停留
它徑直奔向黑夜的深處
我在年老而瘋狂的暮色中
感覺每一個年少的日子
日子與日子毫不相干
昨天和今天彼此陌生從不往來
黑和白其實沒有什么不同
它們就像一只脆弱的器皿
經(jīng)不起一陣風的輕輕敲打
就紛紛破碎了
一只只空空的酒杯
等待我們將它斟滿
再等待著我們將它飲干
有時就連杯子們
也來不及品嘗酒的味道
暮色正越過屋頂
來到樹影婆娑的窗前
在我的桌子上
慷慨地展覽它剩下的金子
我并無心去撿拾什么
只是給陽臺上的花盆澆了澆水
人間璀璨的燈火
助我浮起在高樓之頂
浮起在生死之巔
我久久地注視迷亂的星空
不說話 也不必說話
靜聽日子墜地的聲音
故 鄉(xiāng)
倫河鎮(zhèn)這個名字還在 它還在老地方等我
但故鄉(xiāng)已經(jīng)消失 它消失的速度剛好碾到我的痛
這痛入肝入膽 入心入肺 更入血入骨
太陽照樣默默地照著 月亮照樣靜靜地懸著
小鎮(zhèn)于不安中失去了更多的鹽分
并漸漸失去了它原有的體溫
故鄉(xiāng)是我活在這個塵世上唯一的念想
它用干癟的乳房把我吊大
并用全部的泥土和水曬出鹽 支撐我走南闖北
我是一個離家多年一直呼喚故鄉(xiāng)的游子
在哽咽與奔跑中 腳下的風從一輪明月處吹來
像是另一個世界打出的旗語
在一個時代中間漂泊 在塵世間漂泊
我們注定都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為此 我患上了癌癥 且一病多年
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臨終前 我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自己
如果說我愛故鄉(xiāng) 為什么還要離開它
并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回家的命運
我希望夜晚這無邊無際的黑
能把我熬成最后一粒鹽
我要把它埋入故鄉(xiāng)的一捧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