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風(fēng)
1
我對你說過,去年我去廈門住了六天,可只用一天到鼓浪嶼走馬觀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了幾行腳印。半年前,又去了廈門,也是六天。這次一進市區(qū),直奔碼頭,乘船渡海,把行李箱放在了鼓浪嶼一棟別墅式的家庭賓館里。
乍一聽別墅賓館,你大概會以為我是講排場太奢侈。其實,這太平常了。鼓浪嶼這個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島上,有一千多幢別墅。沒錯,一千多幢,這數(shù)字是不是好嚇人,可沒一點水分,實實在在地矗立在大街小巷。西式的,中式的。規(guī)模宏大的,袖珍型的。帶花園的,有回廊的。裝著鏤花鐵門的,鑲嵌彩色玻璃的。放眼一望,如此千姿百態(tài)的建筑成果,隨處可見。鼓浪嶼簡直就是在舉辦一場永遠(yuǎn)不打算落幕的別墅博覽會。
鼓浪嶼還是個音樂之島。這里有鋼琴博物館,有風(fēng)琴博物館。有音樂廳,傅聰在這里奉獻(xiàn)過精彩演出。鼓浪嶼堪稱是音樂家搖籃,它哺育出周淑安、殷承宗、陳佐煌、許斐平、許興艾等好多位樂壇才俊。他們有的是音樂教育家,有的是指揮家,但更多的是鋼琴家。這里的家庭鋼琴占有量,據(jù)說是名列全國首位。叮叮咚咚的琴聲可以做證。伴著鷺江輕浪,它們總是穿過一扇扇窗口,此伏彼起地回旋飄蕩。
地靈人杰。在鼓浪嶼出生長大,以及在小島停留過的名人大家,除了前面說到的那幾位,還能列出鄭成功、秋瑾、魯迅、林語堂、弘一法師、黃奕住、林巧稚、林文慶、馬約翰等一長串如雷貫耳的名字。當(dāng)然還可以加上舒婷。
可我要說的,是一個叫黃萱的人。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名字有點陌生?這位生于1910年的大家閨秀,是沒有剛說過的那些人物的顯赫聲名,但對于鼓浪嶼來說,黃萱這兩個字,是閃亮在蒼穹中的兩粒星星,光芒并不耀眼,可卻不會消失。我提醒那些和我一樣來此游覽的朋友們,在記住日光巖、海天堂構(gòu)、八卦樓、菽莊花園那一個個景點的同時,一定也要記住黃萱這個名字。
關(guān)于黃萱的生平事跡,你在網(wǎng)上可以搜索到,我不再多說。我要從1952年說起。身為嶺南醫(yī)學(xué)院院長周壽愷夫人的黃萱,這一年42歲,被聘為嶺南大學(xué)歷史系一位教授的助教。此教授何許人也,乃是當(dāng)代鴻儒,名聞遐邇的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于是,這個不怎么被人看重的助教職務(wù),因為與陳寅恪有了牽連,就非同一般了。黃萱走進了陳寅恪的學(xué)術(shù)天地,也走進了個人經(jīng)歷的嶄新天地,從而使她的人生價值實現(xiàn)了大幅的飛躍。
此時的陳寅恪,年屆63歲,身體孱弱,多年的眼疾已導(dǎo)致雙目失明,但他在承擔(dān)教學(xué)任務(wù)的同時,還要從事卷帙浩繁的學(xué)術(shù)著述。作為助教,黃萱遵照教授的著述需要,必須翻檢五六百種文史典籍,一卷卷一冊冊地尋找到指定的篇目、章節(jié)、段落,最后落實到具體的詞句上。進入寫作成篇階段,陳寅恪教授把醞釀成熟的腹稿,一句一句口述出來,黃萱隨后把口述內(nèi)容,原原本本地記錄在稿紙上。即使一個標(biāo)點,一條注釋,也必須做到一絲不茍,準(zhǔn)確無誤。
這就是黃萱的工作,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繁重而又煩瑣,甚至有點枯燥乏味??伤粎挷粺煌2惠z,一做就是十三年。這是要付出多少熱心誠心細(xì)心耐心的十三年啊!作為十三年的報答,陳寅恪先生在此期間相繼完成了《元白詩箋論稿》、《金明館叢稿》、《柳如是別傳》諸多鴻篇巨著。我拜讀過《柳如是別傳》,洋洋灑灑八十多萬言,三大冊摞在一起,比磚頭還要厚。這些學(xué)術(shù)力作,當(dāng)然是教授的貢獻(xiàn),但何嘗不是助教的貢獻(xiàn)。
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份《關(guān)于黃萱先生工作鑒定意見》,有這樣幾句話:“我之尚能補正舊稿,撰著新文,均由黃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标惱舷壬幌蚍A性耿介,從來不會說什么奉承之類的客套話,此番表白,絕對是發(fā)自內(nèi)心,懇切,由衷。他的“鑒定”,何止是限于“工作”,也是對黃萱的美好情操的“鑒定”、高尚人格的“鑒定”。我想,黃先生在捧讀這份“鑒定”的時候,她的手會抖,眼眶會濕,心會狂跳。這對她來說,是最高的評價、最大的褒獎、最珍貴的殊榮。默默付出的十三年,說短不算短,說長不算很長,但卻大大拉長并且放大了一位優(yōu)秀女性的美好形象。
歷經(jīng)“文革”浩劫,大師陳寅恪離世了,愛人周壽愷離世了。遭盡磨難屈辱的黃萱先生,于1973年在廣州退休。1980年重返闊別三十年的故里,回到鼓浪嶼,住進了漳州路10號一幢別墅里。這是父親留給她的居所。
黃萱先生的父親黃奕住,是一位在南洋發(fā)跡的巨富。回國后,在鼓浪嶼大興土木,相繼建成近百幢別墅,是鼓浪嶼別墅總量的十分之一。其中號稱“第一別墅”的黃家花園,如今已成為豪華的鼓浪嶼賓館,專門接待政要名人。黃奕住為他的五個兒女,各建了一幢別墅,都位于漳州路。
我在鼓浪嶼這六天,每天都會在漳州路10號漫步徘徊。這棟僅有兩層的小樓,年久未曾修繕,滿是斑駁污漬的墻體,一派老舊,展示著沉重濃厚的滄桑。這正是我想看到的模樣。只有這個樣子,才會讓我思緒聯(lián)翩,退回到遙遠(yuǎn)的塵封歲月,走近那個被歲月塵封了的逝者。
黃萱先生在父親留下的這幢住宅里,度過了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她深居簡出,孤獨落寞的身影,只是在樓上樓下閃來閃去。聽人介紹,在二樓的臥室,立著一只書柜,里面是《四部備要》、《二十四史》、《全唐書》之類的典籍。在陳寅恪大師身邊工作的時候,這些書黃萱先生不止一次地翻檢過。人到暮年,把它們放在案頭,已經(jīng)沒有閱讀的需要。但她時常會掀開一面面熟悉的書頁,于是,一個個方塊字立即幻化出一幅幅圖景,把她帶回到以往那些珍貴的日子。那顆日漸枯萎的心靈,在懷舊中得到了溫馨的滋潤。
在一樓,擺放著一架鋼琴。十根細(xì)瘦的手指,經(jīng)常在黑白琴鍵上移來移去,回響起悠遠(yuǎn)的聲韻。是在彈奏,也是在傾訴。是琴聲,也是心聲。我不知道黃萱先生彈些什么,但是貝多芬的《悲愴》、《月光》、《告別》這幾首奏鳴曲,還有柴可夫斯基那首《回憶留戀的地方》,一定是必不可少的曲目吧。
和你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鼓浪嶼六個多月了,但我會時常想起黃萱這個名字。以后,大概還會時常想起。
2
和你說過黃萱先生,自然應(yīng)該接著說說陳寅恪先生。有關(guān)這位大師生平事跡的論述專著,可以在網(wǎng)上搜到許多許多。我只想圍繞《柳如是別傳》這部大作,嘮叨幾句。
1940年,陳先生在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任教,某日去一家書攤閑逛。用他的話說,那些書“皆陋劣之本,無一可購者”。失望之余,書攤老板卻告知,他曾在常熟錢謙益故居,撿到一粒紅豆,愿意送給陳先生。回憶這段往事時,陳先生說,“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xué)之深淺也。”
陳先生得到了一粒紅豆,也得到了一粒寫作的種子。這看似很偶然,其實很必然。陳先生早已為這粒種子發(fā)芽結(jié)果,準(zhǔn)備好了豐沃的土壤。對作為明末清初的大學(xué)問家錢謙益,他十分推崇仰慕,反復(fù)拜讀了錢的詩文,心得頗多,激發(fā)了深入鉆研的愿望和謀劃。我想強調(diào)地說一句,除了詩文學(xué)識,陳先生更是佩服錢謙益的情操膽識,那就是他敢于沖破世俗的道德偏見,大張旗鼓地迎娶出身青樓的才女柳如是為繼室。對于錢柳的結(jié)合,陳先生驚嘆不已,極其贊賞,認(rèn)為是大大超出通常所稱道的郎才女貌那種姻緣。是美緣,也是奇緣。他對柳氏更是情有獨鐘,十分賞識她的放誕多情,稱之為“罕見之獨立女子”。又特別看重柳氏的詩詞作品,高度評價《金明池詠寒柳》詞為明末詞壇的扛鼎佳作,每逢吟誦,都不禁拍案叫絕。為此把自己的書房命名為“金明館”、“寒柳堂”。用當(dāng)今一個流行詞來說,陳先生絕對是柳氏的鐵桿粉絲。他這部大作,原來的書名是《錢柳因緣詩釋證稿》,最后改為《柳如是別傳》。柳氏在他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學(xué)術(shù)著作,大抵是理性思維的成果??申愊壬@部《柳如是別傳》,卻另當(dāng)別論。他是借助“釋證”的研究方式,在“溫舊夢,寄遐思”。甚至可以說,他是通過“別傳”,在與錢謙益、柳如是進行心靈的貼近和情感的溝通。陳先生摒棄了作為學(xué)者常有的嚴(yán)謹(jǐn)加嚴(yán)肅的冷峻面孔,彰顯出一個性情中人的真實情愫,直抒胸臆。他自己完全意識到這是一次另類的著述,引用項蓮生的話“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加以自嘲式的辯解。
陳先生這檔“無益之事”,竟然持續(xù)了十多年之久,而且是在目盲腿傷的困境中,仰仗助教的協(xié)助艱難進行的。1955年元旦,他作了一首七律《乙未陽歷元旦作時方箋釋錢柳因緣詩未成也》,緊接著又續(xù)作《乙未陽歷元旦詩,意有未盡,復(fù)賦一律》。新年第一天,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箋釋錢柳因緣詩”。竟然連續(xù)寫了兩首詩,藉以抒懷。后一首如此吟嘆:“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guān)誰省暮年哀。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總難裁?!蹦憧?,對于“箋釋”的“未成”,該有多么焦慮悵惘,簡直是心急如焚,成了生命中一個沉重的精神負(fù)擔(dān)。
當(dāng)書稿最終完成時,陳先生如釋重負(fù),真有點“漫卷詩書喜欲狂”了。他仿照佛門禪語的句式,寫下了幾段《稿竟說偈》,其中有“奇女氣銷,三百載下。孰發(fā)幽光,陳最良也。”“刻意傷春,貯淚盈把。痛哭古人,留贈來者?!?/p>
一粒沙可見一個世界。一部書可見一個人格。陳先生就是這么一位率真耿介之士。我再說說另一件事,對此做點補充。
1953年,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做出決定,請陳先生出任第二歷史研究所所長,并委派一位曾在他門下就讀過的學(xué)生,攜帶郭沫若的信函,前往廣州面談。誰也不會想到,陳先生竟然表示,如若滿足兩個條件,可以就任。哪兩個條件呢?其一,允許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xué)習(xí)政治。其二,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
一聽這兩條,不論是誰,都會瞪大眼睛,驚得發(fā)呆。在當(dāng)時那個社會背景下,對“馬列主義”對“政治”,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此狂言,豈不是膽大包天,這還了得?
什么是知識分子(不是“偽”知識分子,也不是“準(zhǔn)”知識分子)的精神品格?陳老先生做出了榜樣式的回答。
3
我要和你說說一個女孩。
你知道,深圳的天氣一年到頭總是很熱,頭發(fā)汗津津的,必得常洗。我在一家理發(fā)店,認(rèn)識一個洗頭的小妹。大眼睛,皮膚白凈。稚氣,柔弱,接近“鄰家有女初長成”那樣的年紀(jì),也就是十七八歲吧??上雌痤^來,竟然是個行家里手,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完成得流暢老練,十分到位,又十分認(rèn)真。我這滿是一頭白發(fā)的腦袋,常常是暈暈沉沉的,經(jīng)她一雙小手的揉揉搓搓,頓時變得清爽起來。
小女孩嘴巴好甜,喊我爺爺。不是勉強的喊,更不是作秀那種喊,喊聲是從心底發(fā)出來的,和我那個念小學(xué)一年級的小孫女夢夢,喊得一模一樣。她問我,爺爺,我給你洗得舒服嗎?我說,舒服,真舒服。她像考試得了高分,得意地笑了,附在我耳邊發(fā)出約定,爺爺,那你來洗頭,一定找我,18號,吉祥數(shù),可要記住哦。她還動員我辦了一張貴賓卡。我不習(xí)慣這類提前消費的方式,可她說了,我沒有理由拒絕。
以后洗頭,我就去找喊我爺爺?shù)?8號。只要我一進店,她沒做事,會立刻跑過來,扶我躺到椅子上。如果在給別的客人洗頭,她會對輪到上鐘的其他女孩說,我爺爺,等一下我來。
這個18號還很會聊天。她聽說我是黑龍江那邊退休的,哇塞一聲大叫起來,零下三十多度,穿什么出門上街呀?滿地冰雪,太恐怖啦。還是這邊好,一年到頭都有紅花綠草。我說,花再紅,草再綠,可我就是想冰想雪。她睜圓眼睛,為什么呀?沒等我回答,她恍然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想老家。接著嘆口氣,我也想老家。
她老家在湖南,一個不通火車沒有公路的小村子,日子很窮很苦。她媽媽沒來得及去衛(wèi)生院,就在除草的油菜地里生下了她,爺爺給她起了小名就叫油菜。這名字真好,活生生,水靈靈,散出泥土的香味,賈平凹小說里的女孩才會有的名字。
油菜的哥哥在縣里讀高中,考試總排在前面,老師說一定會考上個名牌大學(xué)。家里交不出學(xué)費,哥哥哭紅了眼睛,媽媽也跟著哭。油菜也哭了??伤恢皇强蕖K铝撕菪?,為了哥哥,為了這個家,丟下書包,拎上一條被子,先是走路,再搭上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最后坐了二十來個小時的火車,就這么背井離鄉(xiāng)跑到深圳打工,已經(jīng)做了快兩年的洗頭妹了。這是打工一族常有的故事,聽多了,同情那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變得有點麻木??擅鎸ρ矍斑@么一個實實在在的小女孩,一個親親熱熱叫我爺爺?shù)男∨?,我的心還是被什么刺到了,感到尖銳的痛楚,還摻和著酸酸的滋味。說完這些,油菜嘆口氣,輕輕地??梢稽c不像是同齡小女孩有的那種,倒是含著許多滄桑,我聽出了沉重。
認(rèn)識了油菜,洗頭,不只是我衛(wèi)生方面的需要,更是精神的需要了。不超過一周,一定去找她洗一次,月復(fù)一月的,從不耽擱。臨近春節(jié),油菜告訴我,要回老家過年。那雙眼睛透出歸心似箭、望穿秋水的興奮和急切。她說,爺爺,老板就給我十天假,到時候必須回來,接著給你洗頭。我給她包了個兩百元的紅包,她一再拒絕,最后收了?;氐郊?,給我發(fā)了短信:“爺爺 我一路平安 明天過年 我提前給爺爺拜年 祝爺爺新年快樂 身體健康”。應(yīng)該加標(biāo)點的地方,都空著。
十天過去了,油菜沒回來。元宵節(jié)過了,油菜沒回來。二月二過了,油菜還沒回來。隨后收到了她的短信,仍然沒加標(biāo)點:“爺爺 我不回深圳了 不能再給你洗頭了 你去找9號吧 我對她說了 讓她好好給你洗 再見 爺爺”。我猜不出油菜為什么不回來了。是老家那邊早婚的習(xí)俗,讓她邁進別人家門檻,成了個小新娘?是漂泊在外,經(jīng)受不住思念親人的折磨?是洗頭這個行業(yè),讓她看夠了冷眼,受盡了委屈,不想再做下去?還是其它?油菜不說,一定有她不想說的苦衷,我自然不能探問。
我那張貴賓卡里還有余錢,可我沒再去那家店,沒去找那個9號。我怕想起18號。
至今,我也不知道,給我洗頭、喊我爺爺?shù)男∨⑿帐裁?,叫什么。只知道她?8號。只知道她小名叫油菜。
聽我說了上面那些話,你的嘴角一定會浮起怪笑,質(zhì)問我,一個被認(rèn)為慣看秋月春風(fēng)、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老家伙,為什么還會這樣多愁善感兒女情長?
我回答不了你。我也在質(zhì)問自己。
4
我和你說過,嶺南這里有好多開花的樹。像木棉、紫荊、玉蘭、勒杜鵑、鳳凰木,還有別的,都開花。這其中開得最吸引眼球的,大概是非鳳凰木莫屬了。我今天要向你說個故事,就和鳳凰木有關(guān)。
我說是“故事”,可對我說這個“故事”的老先生,卻說這絕對是真人真事,就發(fā)生在與他相鄰的小區(qū),不帶一點編造的成分。我不信,其中摻和著好多電視劇里面那樣的情節(jié),純屬“戲說”。我現(xiàn)在就按老先生的“版本”,不走樣地說給你,你聽聽是真是假?當(dāng)然,出于我的語言習(xí)慣,“說”的時候,難免做了點潤色和加工。
這是個建有豪宅的高檔小區(qū)。某天,一位四十幾歲的老板,偕同三十幾歲的太太,在中介的伴同下,來看房。這對夫婦很快看中了一棟三層的獨體別墅。當(dāng)他們要出小區(qū)的時候,路經(jīng)一排洋房,那位年輕貌美的太太,突然站住不走了。她漂亮的兩只眼睛。緊緊盯著三棵有兩層樓高的鳳凰樹。問著中介,這幢樓有空房嗎?中介告訴,有一套,兩百多米的復(fù)式,在十一樓和十二樓。
你能猜到,這對夫婦最后退了別墅,住進了這套十一樓十二樓的復(fù)式。女主人華太太經(jīng)常在那三棵鳳凰樹下散步,抬頭望著郁郁蔥蔥的枝葉,情意綿綿的樣子,像是在無言地訴說什么心事。小區(qū)有幾位負(fù)責(zé)侍弄花草樹木的園林工,分管這三棵鳳凰樹的是個姓何的年輕人。他文質(zhì)彬彬的,比坐在管理處對著電腦喝茶的白領(lǐng)更像白領(lǐng)。華太太和園林工小何在三棵鳳凰樹下乍一見面,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他們是大學(xué)校友,都念中文系。當(dāng)時身為?;?,正讀大四的華太太是文學(xué)社社長,剛上大一的小何喜歡寫詩,是社員。沒多久,小何因家里原因退了學(xué),可他對那位校花社長學(xué)姐的印象十分深刻,一直記著她的風(fēng)采姿容。
此后,鳳凰樹成了兩個校友的交流平臺。小何對這三棵樹打理得十分勤快認(rèn)真,像他工余之后從事的詩歌寫作,傾注了滿腹熱情。華太太在樹下流連的時間越來越多,只要小何一出現(xiàn),她就跟影子一樣伴在身旁。小何讀過郭沫若的《百花齊放》,認(rèn)為那不是詩,是一百首以花為題材的標(biāo)語口號。他決定也用詩寫“百花”。于是,華太太的QQ里,有不少朵詩歌化了的“花”,陸續(xù)開放。她用詩歌化了的文字,表達(dá)讀后感想,予以熱烈的回應(yīng)。你來我往,成了兩個人每天必做的功課。
說來很奇怪,時令還是四月,小區(qū)另外那幾棵同樣樹齡的鳳凰樹,還只有一片綠葉的時候,這三棵已經(jīng)滿樹紅花了,比正?;ㄆ谡崆耙粋€月?;ǘ浞泵埽淮卮?,一團團,擠滿枝頭。鳳凰花本來就十分鮮麗,這三棵樹的花,更是格外嬌艷,像是有濃濃的鮮紅汁液在流淌。華太太和小何如同欣賞他們一起完成的杰作,兩雙眼睛充滿驚喜??墒瞧溆嗟娜?,都感到驚訝,甚至有幾分驚恐。一位懂點風(fēng)水的老婆婆,逢人便說,這是兇兆。
果然被老婆婆言中。小何在他居住的出租屋里,突然身亡。小區(qū)業(yè)主對這樁慘案的猜測有好幾個版本。多數(shù)人認(rèn)為最接近真相的,是和華太太有關(guān)。華太太知道是誰偷看了她的QQ。于是這個人雇了個打手,想要教訓(xùn)教訓(xùn)小何。誰知那家伙下手太狠,擊中了小何的太陽穴。華太太參加了小何的火化儀式,以大學(xué)同學(xué)的名義,買了一個最昂貴的骨灰盒。從火葬場回來,就住進醫(yī)院。出院后,回到小區(qū),誰也認(rèn)不出華太太,原本一個俊秀靚麗的美少婦,一下子變得形容憔悴,目光呆滯??催^魯迅小說的人,說她成了祥林嫂。夜里值班的保安,會在半夜三更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一身白衣白褲,在那三棵鳳凰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像哭,又像笑,動靜很嚇人。
沒多久,華太太和老公辦了離婚手續(xù),搬出了那幢復(fù)式樓大宅。又沒多久,她的前老公也離開了復(fù)式樓。大宅在房屋中介那里掛牌出售,可至今也沒賣出去。
第二年,到了鳳凰樹花期,小區(qū)的樹都開花了,只有那三棵,素素淡淡的,一朵花也沒有。那位老婆婆,說是沾了邪氣,在樹干上貼了許多黃色紙條,是驅(qū)邪的符。小孩子都不敢去樹下玩。有的業(yè)主向管理處建議,趕快把它們鋸掉。
華太太的名字是——黃三鳳。
這就是那位老先生講的“真人真事”,你相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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