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長江

一

父母生就兒女，總要給起個順心如意的名字，以示希冀。往往是窮人起個富的名，賤人起個貴的名，無知的人起個有學問的名，等等。老呆的父母似乎給他起了個什么“富”或“財”吧，不過他竟也沒富，也無財。鎮(zhèn)上的人送他“呆”的綽號，他卻隨口應(yīng)著，然后呆呆一笑，臉上幾塊呆肉也并不蠕動一下。他大概姓徐，不過現(xiàn)在也沒必要知道得端詳了，鎮(zhèn)上人都稱他：呆哥、呆叔，輩分高的便叫：呆侄兒。外人都稱他：老呆，這樣一叫，便叫得他心里發(fā)熱，便與你親近，呆呆地瞅你笑，或讓你請坐看茶，甚至施展“絕活兒”揮毫贈墨不在話下，仿佛這“老呆”比起老張老李老王的呼法格外地親，格外地近。

老呆的名聲很響，方圓百八十里地喊出去都有人知道。老呆名聲很響的原因是他有一手“絕活兒”：寫對聯(lián)。提起老呆寫的對聯(lián)全鎮(zhèn)上除了穿開襠褲的以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會豎起大拇指，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外的人只有那么一個——就是鎮(zhèn)北頭老古。

每逢舊歷年末，臘八嘎嘎一冷，鎮(zhèn)上的人就殺豬宰羊，磨米磨面，準備年貨。老呆一定要去縣城走一遭，買回一只大狼毫筆、幾塊香墨。一過小年，老呆便不出門了。早晨，老呆的老婆哈腰往灶坑里架滿干柴，只聞噼啪地一陣爆響，灶坑里便吐出紅紅旺旺的火苗，炕便熱乎了。老呆在炕中間放張桌，擺上筆墨硯臺，就在炕里打橫而坐。他一邊研墨一邊靜靜地等待。不一會兒屁股底下就有暖流涌動，由下至上，向渾身各處輸送，老呆極感愜意。

就聞外邊的腳步踩在雪地上碾出吱吱嘎嘎來，由遠而近。最后房門“吱嘎”一聲尖響，外屋沖起一股白霧?！按舾缭诩覇?？”不等回答人已夾著一張反卷的紅紙踅進來。來人“呆哥呆嫂”地稱著，就跨進里屋。老呆呆呆一笑：“炕頭坐吧?！北阍贌o言語。來人將屁股擔在炕沿上解了鞋帶，就一擰腿磨上了炕頭。

老呆展開紅紙比量著、剪裁著、折疊著，最后才挺起腰板，提起大狼毫筆，向硯臺中飽飽地一蘸，再將筆端左右宕兩次，老呆的眼中會閃出一年中少有的神采。大狼毫在裁好的紅紙上一筆一筆，不緊不慢地運展開，筆尖下就活鮮鮮地跳出一行行濃濃墨跡，墨跡濃釅，字也極板正，跟刻版印出的一樣。炕上坐的人便連聲稱“好”，老呆略點點頭，筆不停，他講究一氣呵成。

年根兒底下，來寫對聯(lián)的人多了，就從炕頭到炕梢密匝匝地撞了滿炕。老呆老婆在外屋鍋里也這樣密匝匝地撞了一鍋黏豆包。黏豆包蒸熟了，一揭鍋蓋，外屋又套滿白霧。這時屋里的人也都汗涔涔的。大家耐心地排著號，老呆每寫完一份兒，便有一位樂呵呵地穿鞋下地，然后一邊夾上寫好的對聯(lián)一邊揉搓著屁股上的炕席紋匆匆離去。

來人若是稱老呆為“呆叔”的孩子，老呆便選個手腳穩(wěn)、頭腦靈活的替他研墨。能撈著研墨的孩子感到光榮極了。老呆告訴孩子：左手壓住硯臺，右手攥緊墨塊，墨塊底面與硯臺要平行，不準有斜茬，要一下一下緩緩地磨，不可偷懶圖快，云云。這樣講著，表情極莊嚴，滿屋人都靜靜聽著。于是當一攤濃濃釅釅的墨汁盛滿硯臺時，孩子的臉早憋得通紅。老呆悅著臉說：上炕頭歇會兒吧。

二

于是每逢過年，全鎮(zhèn)各家各戶大門二門上的對聯(lián)連成紅紅火火的一片，有多半是老呆寫的。

大年初一早晨，老呆吃完餃子，就邊用指甲剔著牙，邊邁出大門。他有個賞對聯(lián)的習慣，每逢大年初一早晨，都要從鎮(zhèn)南頭走到鎮(zhèn)北頭，把全鎮(zhèn)的對聯(lián)過目一遍?？吹讲皇浅鲎宰约汗P下的聯(lián)兒，格外注意，常常對著人家大門比劃著，以學得別人一點一撇為快?？赐炅巳?zhèn)的對聯(lián)，老呆總是一個感覺：還是自己寫得好！字嘛，要講究橫平豎直，要工工整整，這是他上私塾時學的，至今仍遵循為寫字的準則。其實老呆在私塾念書只是幾個月的時間，只學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和“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之類的，就被日本鬼子趕回家了，從此以后再也沒入過校門。書不念了，字卻沒忘練，這么多年來他竟練就一手好字。

老呆賞對聯(lián)走到鎮(zhèn)北頭，碰著老古。古兄、呆弟、過年好！二人這樣問候完就扯到對聯(lián)上了。老古是鎮(zhèn)上唯一不以老呆的對聯(lián)為然的人。老呆見老古， 笑著打聲招呼，“古兄”地稱著。老古雖傲著臉應(yīng)和，心中也不得不有三兩分佩服，因為他認為老呆的楷書的確有點兒功底，似乎還比自己要強些。但提起對聯(lián)，老古則與老呆的觀點不同，老古認為：寫對聯(lián)固然需要一手好字，但也要有好的聯(lián)辭相匹配，聯(lián)辭要講對仗、講平仄、講意境，這樣文字相映成輝，珠聯(lián)璧合，才是好對聯(lián)！早些年老古可是念過不少書，老古念的不止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之類的，老古念過“五經(jīng)四書”，又讀過什么漢賦駢文，什么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小說，等等。書讀了很多很多，老古家沒有別的家產(chǎn)，只有高高的一架書，鎮(zhèn)上人說：老古家書架若倒下來，足能砸死一個秀才！老古對對聯(lián)也頗有專攻，他會《笠翁對韻》：“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老古邊誦著邊想：這才叫對聯(lián)呀。于是老古家大門上年年貼出與眾不同的對聯(lián)，只是老古寫對聯(lián)從不用楷書，而是或行或隸、或草或篆，別人沒有能讀懂的，也就從沒人提起過老古的對聯(lián)。

老呆則認為對聯(lián)主要就是字，字寫得好，看上去順眼，他也不懂什么對仗、平仄，什么意境，他根本沒學過。老呆起初寫對聯(lián)，是照書上學的，現(xiàn)成的一套嗑兒。如：“財滿乾坤福滿門、天增歲月人增壽”；“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之類，橫批盡是“三陽開泰”、“四喜臨門”、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照寫就是了，很簡單省事兒。后來不行了，不準發(fā)財、不準致富、不迷信不封建不搞資本主義了，因此寫對聯(lián)也只能用革命的語言。他弄了一大堆“毛選”、“語錄”、“最高指示”、“毛主席詩詞”之類的，經(jīng)常讀著，翻著，適當?shù)貙⑸厦娴脑捯黄匆粶悾统闪艘桓睂β?lián)：

老中青三結(jié)合

階級斗爭是綱

橫批：最高指示

一拼一湊，又一副：

工業(yè)學大慶

農(nóng)業(yè)學大寨

橫批：萬眾一心

一拼一湊，又一副：

萬木霜天紅爛漫

倒海翻江卷巨瀾

橫批：大干快上

……

那個年代，哪個革命家庭能不愿意貼這樣的對聯(lián)呢？其實老呆人呆心不呆，倒是干了一手巧活兒。

老呆和老古都有賞聯(lián)的習慣，只是老呆只賞字不賞文，而老古是既賞字又賞文。每個大年初一，兩人都出來，都能碰頭。

老古對老呆的聯(lián)兒，只能賞字了，那聯(lián)辭實在不可恭維。老古就隨手一指旁邊的一家大門問：“呆弟，你這是什么體？”

老呆瞅了一眼自己寫的對聯(lián)，朝老古呆呆地笑了笑。

老古就追問：“是顏體？是柳體？”

老呆怔了怔，傻笑說：“呆體唄?！?/p>

呆體？老古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哼了一鼻子，顯出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走了。

于是次年初一，老呆就在老古家大門上讀到了這樣的對聯(lián)：

呆字一時好

古文千載新

老呆一笑。過年便在自家門上貼出這樣一副對聯(lián)：

螞蟻緣槐夸大國

不可沽名學霸王

戒驕戒躁

老古看了，過年就在自己家門上貼出：

墻上蘆葦 頭重腳輕根底淺

山間竹筍 嘴尖皮厚腹中空

老呆看得無語也無表情，過年他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是這樣的：

要團結(jié)不要分裂

要文斗不要武斗

內(nèi)部矛盾

老古看了很慚愧。老古家不再貼對聯(lián)了，老古也不賞聯(lián)了。老古就每日在家舞文弄墨，或是讀讀《笠翁對韻》打發(fā)時光。

三

有一天鎮(zhèn)革委會王主任來到老呆家。

老呆老婆心里“咯噔”一下。王主任笑瞇瞇說：“老呆哥，我是求你來啦?！?/p>

老呆老婆才放松了臉上的肌肉趕忙往屋里讓，老呆連忙說：“炕頭坐，炕頭坐?！?/p>

王主任屁股點在炕沿上說：“老呆哥，是這么回事兒——過兩天省里‘學大寨創(chuàng)高產(chǎn)檢查團要到咱這兒檢查，咱們得熱烈歡迎一下，要你寫一些標語，特別是要寫一副對聯(lián)，貼在咱鎮(zhèn)南門柱子上，你合計著寫寫吧。”

老呆說：“是這事兒？”

王主任說：“那就這么定了？”

老呆說：“不行啊，我文化太淺，寫寫過年的對聯(lián)還湊合 ，寫給檢查團看，我可不敢呀，怕給咱鎮(zhèn)砸了鍋?！?/p>

王主任說：“沒事兒，有事我兜著。再說你不寫咱鎮(zhèn)還有誰能寫？”

老呆突然想起了老古，就說：“鎮(zhèn)北頭老古文化高，字也好，讓他寫吧。”

王主任一皺眉頭說：“那絕對不行。這老小子念了一肚子孔孟之道，革命覺悟太低，讓他寫才怕砸鍋呢?！?/p>

老呆還要推辭。王主任嚴肅著臉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老呆同志，這是鎮(zhèn)革委會交給你的光榮任務(wù)，你不干也不行！”

送走王主任，老呆老婆說：“可把我嚇壞了，這叫‘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你咋不快答應(yīng)他好叫他趕緊走呢？”

老呆說：“不想答應(yīng)他?！?/p>

老婆問：“咋的呢？”

老呆說：“平時咱寫對聯(lián)，是給鎮(zhèn)上的人民群眾看，那還湊合?？蛇@回是省里來大干部檢查咱們，我肚子里這點墨水哪兒行??？”

老呆老婆點點頭，“不過——”她又仔細想了想說：“大干部有啥了不起，也不見得咋有水平。你看王主任還是咱鎮(zhèn)干部呢，他咋還找你寫呢？”

老呆說：“也對。反正不寫也不行，就寫寫吧。”

標語是極好寫的。老呆寫了幾個“熱烈歡迎……”，又寫了幾個“時刻牢記……”、“堅決擁護……”什么的，也就算完了。但那副準備貼在南門柱子上的對聯(lián)，可是讓他絞盡腦汁。他又把手頭上能讀到的“毛選”、“語錄”、“最高指示”、“毛主席詩詞”等統(tǒng)統(tǒng)細讀一遍。他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寫寫改改，改改寫寫，總覺不妥。直到王主任派秘書第三次來催，他才將這副對聯(lián)交上去。

老婆問：“寫得咋樣？”

老呆無表情地說：“還行，將就吧?！逼鋵嵥睦餂]底兒，但他想：反正也就這個水平了，要是上級大干部看不中，批判下來，頂多戴一頂高帽到頭了。要不，咋辦呢？

“省學大寨創(chuàng)高產(chǎn)檢查團”來的那天，全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鎮(zhèn)南門外。在那兒列了長長兩隊，敲鑼打鼓，夾道歡迎。省里來的大干部見這個場面就下了車，地區(qū)干部和縣干部也下車隨行。在一片熱烈的歡呼聲里大干部走到了城門口。大干部看到門柱上的對聯(lián)就停了腳步，細細端詳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人定勝天高產(chǎn)千斤若等閑

一心向黨革命萬眾齊歡騰

大干部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就高聲誦道：“人定勝天，高產(chǎn)千斤若等閑；一心向黨，革命萬眾齊歡騰！”

“騰”字又特拉了長音。然后大干部回頭向地區(qū)干部和縣干部們滿意地點點頭說：“好！好??！不怪是‘學大寨創(chuàng)高產(chǎn)的典型嘛，單是這對聯(lián)，也夠全省學一學嘛！”

群眾中又爆發(fā)了一陣熱烈的掌聲。王主任瞅老呆笑了一下，老呆這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憋了好幾天的悶氣。

檢查團走的第三天，縣革命委員會來了文件，任命老呆為鎮(zhèn)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老呆當上了鎮(zhèn)里的干部。

老呆當上了干部，鎮(zhèn)上人仍稱他：呆哥、呆叔的，輩分高的仍稱他：呆侄兒。趕到年底兒，他向王主任請了假，仍坐在家里為鎮(zhèn)上的人寫對聯(lián)。這一回來寫對聯(lián)的人更多了。老呆家的炕上可撞不下了，就有不少站著的，跟老呆老婆里屋外屋“呆嫂呆嫂”地搭訕著。老呆老婆逢這時便蒸一鍋黏豆包，凍好后打發(fā)孩子給王主任家送去。

大年初一早晨，老呆仍出門賞對聯(lián)。他從鎮(zhèn)南頭一直溜達到鎮(zhèn)北頭，到了老古家大門口。見老古家今年又沒貼對聯(lián)，他搖了搖頭，悵然若失。

老古家不貼對聯(lián)了，老古只在家里舞文弄墨，消遣著。有時朗誦一下《笠翁對韻》，有一天當他誦到“鄭鴛鴦，謝蝴蝶……”時，被人聽見了，就告到了王主任那里，說他：在家閉門讀孔孟之道，歌詠風花雪月，是在搞封建搞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王主任一拍桌子：把雞巴老古給我整起來。

第二天全鎮(zhèn)召開了批判大會。老古被反剪雙手，頭戴紙糊的高帽押到臺上，他向臺下95度大鞠躬，等候批判。

有人跳上臺來說：“你家有一書架孔孟之道。對不對？”

老古說：“是是。”

那人就舉起拳頭高呼：“打倒老古！打倒孔孟之道！”

臺下群眾就跟著喊：“打倒老古！打倒孔孟之道！”

又有人上臺來戳著老古的鼻子質(zhì)問：“你關(guān)著門在家里念什么‘鴛鴦什么‘蝴蝶，歌詠風花雪月，是不是？”

老古說：“是是?！?/p>

那人就舉起拳頭喊：“打倒老古！打倒封資修！”

臺下群眾喊：“打倒老古！打倒封資修！”

又有人躥到臺上，故意高嗓門對著老古的高帽尖喊道：“聽說你利用過年貼對聯(lián)做招牌，謾罵革命干部，矛頭指向革命委員會。有這回事沒有？”

老古略直了直腰，往前排干部坐的地方掃了眼。馬上被問話的人按下了脖子：“你這家伙當著這么多革命群眾的面還不老實。要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懂嗎！”

老古連忙說：“懂，懂?！?/p>

“懂就好。那你把那對聯(lián)給革命群眾念念！”

“念念！念念！……”臺下哄喊。

老古就把當年的那兩副對聯(lián)念了出來。

臺下立刻爆發(fā)了“打到老古”的口號。

待口號稍一停，王主任就忙給身邊的老呆使眼神：該你的啦！

老呆邁著四方步踱到了臺上。

老古的腿微微顫抖著。

臺下漸漸靜了下來。這種氣氛是給那些直接受害的革命群眾一個單獨聲討批判的機會。往往這種批判才是最嚴厲最革命的。

老呆向大家巡視了一遍，就清了清嗓子說道：“廣大革命群眾們，老古這家伙讀孔孟之道，歌詠風花雪月，實在是該批倒批臭！大家說對不？”

“對！”臺下群眾喊。

“但是，”老呆有意地停頓了一下，努力鼓了鼓臉上的肌肉，才說，“我發(fā)現(xiàn)老古這人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還是忠誠的！”

臺下立刻響起了不滿和抗議。

老呆趕緊大聲接下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

臺下靜了靜。

老呆說：“老古寫的對聯(lián)，不是沖我來的，也不是沖革命委員會的，而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寫的?！崩洗舾Ｅ腥魞扇耍苍S是談起對聯(lián)的緣故，他抖去渾身呆氣，接下說：“大家看老古的第一副對聯(lián)‘古文千載新一句，不正是體現(xiàn)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古為今用的偉大教導嘛。你們說對不？第二副對聯(lián)還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原話呢，不信你們看——”老呆隨手從兜里掏出一本“毛選”，翻開舉向大家。前排的一些人看得清楚，的確在上邊有這么一副對聯(lián)。就有人說：對！是原話。有一個青年站起來高聲讀：“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

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p>

于是就靜了下來。再也沒人上來批判了。老呆小心翼翼地揣起“毛選”，清了清嗓子莊嚴地對臺下說：“廣大革命群眾們，今天的批判會使我們受到了一場深刻的革命教育。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說，我們今天開批判會的目的就是‘懲前斃后，治病救人，今天我們達到了這個目的。我們警告老古同志，以后再膽敢搞孔孟之道，膽敢歌詠風花雪月，我們?nèi)w革命同志堅決不答應(yīng)！”

臺下齊應(yīng)：“堅決不答應(yīng)！”

老呆伸手揭下老古的高帽，摔在地上狠狠踹了幾腳，又接著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有了錯改了就是好同志，我們給老古同志一個機會，讓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臺下響起掌聲和歡呼聲。

全鎮(zhèn)有史以來最簡短的批判會就這樣結(jié)束了。王主任待群眾走后拍拍老呆的肩說：“你小子一點也不呆，講起理論一套一套的，還挺雞巴像革命干部樣呢！”

老呆呆笑道：“哪啊，都是毛主席教導得好?！北闩呐难b著“毛選”的兜。

四

就在老古挨批斗的那年底兒，老呆也差點兒挨了批斗。是這么回事兒：

鎮(zhèn)上有個“五保戶”張奶奶。張奶奶是文盲，因此每年來寫對聯(lián)，老呆都打發(fā)孩子去給她貼上。今年一忙事就忘了，張奶奶就自己把對聯(lián)貼到了大門上。你說咋的了？

竟把“毛主席萬歲”一副貼倒了。

馬上就有人報告了王主任，王主任一拍桌子……卻沒有立刻下命令，他想：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太太，也不抗折騰呀，大過年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再說，“五保戶”老張?zhí)嗄陙硎艿近h和政府的親切關(guān)懷和培育，也不可能思想覺悟那么低呀……

手下就有人提醒他：老太太背后肯定有后臺，有更大的陰謀家！

王主任想：對啦……那不明擺著是老呆嗎？老呆是陰謀家？不像?。靠墒浅隽诉@么大的事，無論如何也得先整起來一個再說。

王主任重新一拍桌子：“把老呆整起來！”

老呆被整起來那天晚上，老呆老婆揀了一盆黏豆包親自送到王主任家。

王主任鐵著臉，不說一句話。

老呆老婆就再三說了些好聽的話，足足講了有兩個鐘頭。

王主任仍鐵著臉。

老呆老婆最后流起了眼淚說：“要不是給你王主任寫什么對聯(lián)迎檢查團，俺老呆也當不上干部，要不是當上干部一忙乎，也不能忘記了去給張奶奶貼對聯(lián)，要不是這么的，也捅不出這么大窟窿來……反正你王主任憑良心想一想，看著辦吧?！彼翘橐话蜒蹨I一把地走了。

第二天夜里，老呆被放回了家。

老婆驚喜地問：“沒事兒啦？”

老呆呆呆地答：“沒事兒了?！?/p>

老婆說：“明天我找王主任說說，咱不當干部了。”

老呆笑說：“我已經(jīng)被撤了?！?/p>

這個大年初一，老呆剛要吃早飯，就聽房門“吱嘎”一聲響了。“這么早就有人來拜年！”老呆老婆叨咕著走出里屋，迎進來的卻是老古。

老呆慌忙下炕來拉老古：“炕頭坐吧，炕頭坐?！?/p>

老古就脫鞋磨上了炕，盤腿坐了。

老呆說：“一定沒吃飯吧，古兄，咱哥倆，喝一盅？”

“喝一盅！”

兩人就像舊友重逢。

兩人邊喝著酒邊談起對聯(lián)。

老呆談的仍舊是：“寫對聯(lián)嘛，要講究橫平豎直，要工工整整……你說對不，古兄？”

老古連忙應(yīng)道：“有道理，有道理。”

老古還是原來這套主張：“對聯(lián)要講對仗，講平仄，講意境……”

老呆說：“那是，那是?！?/p>

說著說著，老古問：“呆弟，你還記得你為歡迎檢查團寫的那副對聯(lián)嗎？”

“記得記得，”老呆說，“那哪能忘?！?/p>

老古說：“你念念給我聽。”

老呆就清了清嗓子念道：

“人定勝天，高產(chǎn)千斤若等閑；

一心向黨，革命萬眾齊歡騰?！?/p>

老古說：“你仔細聽我念?！崩瞎拍畹溃?/p>

“人定勝天高產(chǎn)，千斤若等閑；

一心向黨革命，萬眾齊歡騰?！?/p>

老呆驚訝地問：“也可以這么念？”

“當然啰，”老古說：“這么念的話，你這‘一心向黨革命成了什么意思？”

“一心向黨革命……?。。俊崩洗趔@悸不可名狀。

“豈不成了‘一心要革黨的命？你好大膽子呀?！崩瞎耪f完放松地笑起來。

過了好長一會兒，老呆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那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種念法的？”

“那天在南門外集合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沒等跟你說呢，檢查團就來了。”老古一字一板地說：“當那位大干部停下腳步觀看對聯(lián)時，我可緊張得心都要蹦出來啦?！?/p>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