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自我毀滅
2013年3月31日中午,林決定下毒。目標是他的室友、復旦大學醫(yī)學院研究生黃洋。
此時,復旦大學醫(yī)學院西苑20號樓421室里沒有其他人。寢室靠近潮濕的洗衣房,當天多云,陽光被遮擋;常住的兩個人——林和黃洋——都長年在醫(yī)院實習,少有同學來這里串門。
林取出試劑瓶,里邊是從實驗室偷帶回來的N-二甲基亞硝胺溶液。這是一種淺黃色油狀液體,高毒、無味,易溶于水。這瓶致命的毒藥,林儲藏已久。
他熟悉這種試劑,過去3年里,林先后將這種試劑注入數(shù)百只大鼠體內,制造肝臟纖維化的樣本,然后處死它們,以采集數(shù)據(jù)。
毒藥被注入寢室門邊飲水機的水槽,致死的將不再是大鼠。
直至今日,在與林有過長期接觸的人中間,也少有人能夠相信林會毒殺室友。黃洋病發(fā)入院后,作為實習醫(yī)師,林還給黃洋做了B超;黃洋的父親趕到上海后,在寢室留宿,與林共處一晚,他回憶,林神色自若。
在同學與朋友的回憶中,林曾是本科學生會學術部部長,科研能力驚人,論文發(fā)表數(shù)遠超一般學生,熱心同鄉(xiāng)會的活動,愛打籃球,玩三國殺,甚至擅長講冷笑話。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積極規(guī)劃人生、在公開場合略帶羞怯,但在自己的圈子里擅長溝通合作的瘦高個男生。
但即便身處林的圈子,絕大部分人也從未留意林的另外一些特質。很少有人知道林一直在用獨特的方式處理與異性溝通上長期積累的挫敗感;也少有人留意林在網(wǎng)絡上習慣使用的極具攻擊性的侮辱性語句——無論是對自己的同學,還是公共人物;至于林的家庭——其實相當普通的平民家庭——以及故鄉(xiāng),則被林更加小心翼翼地隱藏在與人交流的話題之外。
更少有人體會過,迥然相異的兩面,在林的內心長期煎熬、發(fā)酵——盡管林始終在述說和排遣,以難為人察知的方式。
這些不為人知的特質共同構成了一個隱匿于視線之外的林,殺死室友的,是否正是這個看不見的人?
林獲取毒藥的過程,猶如偵探小說的情節(jié)。他的目標是早先用剩下的試劑,儲藏在一間實驗室里。鑰匙不在林手里,他甚至不確定剩余試劑是否還在原位,所以他選擇先“踩點”。
動手那天,林恰在大樓里有課。他借口要去存放剩余試劑的房間拿手套之類的雜物,在導師的陪同下進入實驗室,確認了目標所在,也確定了儲物柜鑰匙的位置。
回到課堂后,林又找了個借口,暫時離開。隨后潛入實驗室,打開儲物柜取得試劑,并長時間保存,直到3月31日,淺黃色的液體被注入純凈水中。
4月1日上午,黃洋喝了口水,感覺味道不對,據(jù)說還特意清洗了飲水機和水桶。他很快開始嘔吐、發(fā)燒,第二天去了林所在的中山醫(yī)院掛急診。
同學高科(化名)記得,醫(yī)院初步診斷為急性胃腸炎,化驗結果還顯示肝損傷,導師帶了1萬多元現(xiàn)金趕來,安排他住院。4月3日,黃洋依舊嘔吐不止,臉也好像又腫了些,驗血結果直接把他送進了外科重癥監(jiān)護室(ICU)——血小板只有40×109/升。
全面檢查后,黃洋的狀況令人驚訝,谷丙轉氨酶指數(shù)高于1000,而正常指標應小于75;肝功能指標全線異常。醫(yī)院認定他的肝出了毛病,診斷為急性重癥肝炎、彌散性血管內凝血。
4月11日,林被警方帶走,并很快承認了投毒的事實。次日中午,有同學在醫(yī)學院看到被警方帶回的林,他是來指認現(xiàn)場的。
同日,醫(yī)院發(fā)出了病危通知書;4月16日15時23分,醫(yī)院宣布,黃洋死亡。
林的母親是潮汕一個小村收廢品的貧窮婦女,記者采訪時,沮喪的村民和整座村一樣沉默。長久以來,“林仔”都是村里的驕傲。他1986年出生于此,排行老二。家境并不優(yōu)越——父親早年在一家服裝廠打工,母親則常年拉著一輛木板車,在鎮(zhèn)上的工廠里收購廢品——10年前,一家人才從狹窄的土屋,搬進了如今的小樓,出售紙巾、飲料等為生。
林曾多次勸說母親不要再收廢品,識字不多的母親卻讓其安心讀書,“全家人的希望都在兩個兒子身上”。
潮汕地區(qū)本有重商之風,村里的男孩大多初中沒讀完就跑去做生意,林家的孩子卻是異類:兩個女兒都在當?shù)刈隼蠋?,兩個兒子也先后考上大學,林是其中佼佼者。
和平初級中學的蔡老師記得,中學時代的林沉默、害羞,卻一直是全?!白顑?yōu)秀的那幾個孩子”。在教育并不發(fā)達的和平鎮(zhèn),林復旦大學研究生的身份,是這位老師從教二十年最閃亮的榮耀,她每逢過節(jié)也總能收到這位得意門生的祝福短信。
林擁有同齡人中少見的自律。其高中同學對記者回憶,林每天6點半準時起床,“老師基本上不用管”;對成績有些過分執(zhí)著,常??荚囈唤Y束,就在宿舍自責,抱怨狀態(tài)不佳。
“基本屬于那種書呆子級別人物!”一位男同學這樣定義昔日的同窗,“話特別少,只有當談起籃球和乒乓球時,話才多一些。”
后來顯現(xiàn)出的自卑、羞澀、渴望卻又不善于與女性交往的一面,在此時也初露端倪。同學們認為,封閉的成長環(huán)境和程式化的生活多少影響了他,塑造了一種異常敏感而害羞的性格。
大多數(shù)人接觸的都是其光明的一面:孝順、和善、戀家。初中好友楊學勇回憶,幾年前,林終于說服母親不再賣廢品,自己則從不向家里拿一分錢,而是靠獎學金和家教養(yǎng)活自己。
2010年,林被免試送入復旦大學,在影像醫(yī)學與核醫(yī)學專業(yè)攻讀碩士。林無疑是帶著期待來到上海的。春天過去,當林在實驗室里逐漸習慣了處理大鼠,實驗室外,生活也發(fā)生了一點變化。研二那年,他搬入了20號樓,成為黃洋、葛林的室友,
2009年夏天,在一次醫(yī)院實習中,林與本科室友起了口角。一年后,已經(jīng)畢業(yè)的林申請了一個新的QQ號,并冒用另一同學的名字,在網(wǎng)上大罵這位同學——“盡是些難以啟齒的臟話”。
同學總結說,“他記仇,但絕不輕易外露?!?/p>
大約正是在這段網(wǎng)絡上的沖動期之后,2012年末,林與黃洋如前文所述,互刪了QQ好友。
直到事發(fā),同學們才開始回想這兩個早出晚歸的人的相處。高科和室友都猜測,黃洋說話略帶點驕傲,有時難免帶刺,不知道是否刺傷過林的自尊。
黃洋的一位好友回憶,黃洋死前兩周曾提及,自己開玩笑說林是“鳳凰男”,并用輕松的語氣調侃稱,林老在寢室說他的奮斗經(jīng)歷。
“鳳凰男”不是個林欣賞的稱呼,他最早從葛林嘴里知道了這個詞的具體含義,并“不以為然”——盡管他認為,自己具備“鳳凰男”的各種心理因素,“一直是個自卑、悲觀的人”。
是否黃洋調侃的時機實在錯誤?回過頭看,2012年底至今的幾個月,正是林集中面對人生最多壓力的時候。
4月17日,黃洋去世次日,421寢室的幸存者和見證者葛林發(fā)布了新的QQ狀態(tài):責人易,非己難。
誰來修補漠視生命的心
從1995年清華大學、1997年北京大學兩起鉈鹽投毒事件,到2004年馬加爵案、揚州大學秋水仙堿投毒事件,再到2007年中國礦業(yè)大學鉈鹽投毒案。那一顆顆漠視生命的心,一顆顆扭曲的心靈,震驚社會。
中國有一種教育叫:成功教育。為了成功,給孩子技藝培訓——從鋼琴xx級到奧數(shù)到補習班,都還是爬坑道中舉人的慣性。情感教育為零,規(guī)則教育為零,信仰教育為負。培養(yǎng)出來的全是叢林法則的原始人。仁慈、寬恕、規(guī)則、信義、互助對他們來說都是幌子。
盡管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尚有待警方的進一步調查,但某教授事后在實驗室門口貼出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十個大字,卻道出了人們對此次事件的惋惜與疑問。同為同齡室友,何以有如此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當代大學生究竟有著怎樣被扭曲的心理素質?
據(jù)報道,黃洋在不久前的直升考博中,取得了耳鼻喉科第一名的好成績。據(jù)此,人們猜測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可能緣于由妒生恨。盡管“嫉妒”說只是坊間傳言,但由此折射出的大學生心理健康問題著實應當引起大學和社會的關注反思。正如該校吳教授所言,“這是完全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醫(yī)學生應該是社會上文化素質比較高的人!”他認為,應該吸取教訓,加強醫(yī)學生的人文教育。
其實,需要加強人文教育和心理疏導的何止醫(yī)學生。盡管大學生從年齡上已步入成年,但其心智發(fā)育未必有社會成年人的成熟與完善,拿著畢業(yè)證,穿著學士服走出校園,只是代表了大學學業(yè)的完成,在怎樣做人、如何處世的社會教育方面,未必達到了“畢業(yè)”的合格標準。只有高智商、缺乏高情商的大學生,充其量不過是存在缺陷的半成品或次品,而情商扭曲的高材生甚至可能成為貽害社會的危險品。
中國疾控中心較早前的一項調查統(tǒng)計顯示:全國大學生中,有高達25.4%的人有焦慮不安、神經(jīng)衰弱、強迫癥狀和抑郁情緒等心理障礙;而中國心理衛(wèi)生協(xié)會大學生心理咨詢專委會的調查也表明,40%的大學新生和50%以上的畢業(yè)生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心理問題。其中“人際交往、學習壓力、就業(yè)壓力、情感困境”是最為突出的四大“心病”?!皦毫ι酱蟆痹撊绾闻沤?,的確考驗著我們大學人文教育。
誠然,在當下全國的各大高校都有專門排遣學生心結的心理咨詢機構,但這種滯后和被動的疏導,其效果未必理想。學生不愿主動登門,老師又懶于沉下心開導,往往導致大學心理調節(jié)機制形同虛設。倘若實施防患未然的心理健康教育和搭建開放交流的情感釋放平臺,或許會讓學生心理疏導更顯主動和有效。而營造樂觀向上的校園文化氛圍,則更會對學生健康心理的形成起到正能量的引導作用。正如英國劍橋大學副校長伊安·萊斯利所言:“大學對學生的心理健康不能袖手旁觀,而要像耐心的牧羊人一樣進行引導。這樣即使一個學生在學習中遭到挫敗也會在社會活動中找到平衡。”
2013年4月3日,黃洋被送入重癥監(jiān)護室的當晚,林在觀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部影片講述了一個臺灣青年因情侶猝死而走向犯罪道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