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1915—2009),祖籍安徽泗縣,生于天津,是我國當代成就卓著的翻譯家、外國文學專家。
楊憲益自幼在自家私塾接受傳統(tǒng)儒家發(fā)蒙教育。楊憲益回憶說:“基本讀完了‘四書五經(jīng),只有《易經(jīng)》沒讀,后來又讀了‘十三經(jīng)的一部分,還讀了《幼學瓊林》《古文觀止》《古文釋義》《龍文鞭影》等。熟讀的還有《唐詩三百首》《千家詩》和‘楚辭。”[1]他還說道:“十歲出頭時,我還讀了大量的筆記小說和傳說故事,還有相當一部分流行的明清傳奇、話本等。”[2]在國學的浸潤與陶養(yǎng)中,少年楊憲益的穎悟與才思逐漸顯露出,詩人氣質(zhì)與情懷亦現(xiàn)出端倪。
楊憲益與世界文學結(jié)緣,以其1927年在天津教會學?!聦W書院(Tientsin Anglo-Chinese College)開始中學教育為端緒。除“國學”外,學校所有開設(shè)課程均用英語教授。楊憲益曾回憶說:“讀高中時,看英文書很多,其中許多是歐洲文學名著的英譯本,包括古希臘詩歌,但丁的《神曲》,法國雨果等人的小說,什么都看,并不限于英美文學?!盵3]又說:“教師布道的時間,我就在臺下偷偷看《以賽亞書》,或者是《雅歌》?!盵4]大量的翻譯文學閱讀極大地開闊了楊憲益的視野。楊憲益家藏的一套林紓譯《說部叢書》,讓他尤為珍愛?!巴ㄟ^《說部叢書》,我開始知道了敘述莎士比亞戲劇故事的《吟邊燕語》、歐文的《大食故宮余載》以及斯維夫特、笛福、狄更斯、哈葛德的非洲探險故事等等,后來通過其他翻譯作品,又知道了其他外國作家。有些書我很喜歡,就找來英文課本重讀欣賞?!盵5]
隨著翻譯文學閱讀的日漸深廣,楊憲益對翻譯本身、尤其是詩歌翻譯的熱衷亦逐日遞增。入牛津大學攻讀之前,楊憲益已通過英譯本讀過荷馬史詩、希臘悲劇、李維《羅馬史》、柏拉圖的幾篇對話和其他為數(shù)甚多的外國文學作品。對此,楊憲益曾回憶道:“我一直認為從事文學翻譯工作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后來自己大半生都做了翻譯工作,這大概與我小時候就讀翻譯作品有關(guān)?!盵6]
1936年秋,楊憲益進入牛津歷史上最為悠久的學院之一——默頓學院攻讀希臘拉丁文學。課余時間,楊憲益的足跡遍及歐洲、地中海和北非,當?shù)仫L物民情均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負笈英倫求學期間,楊憲益與牛津大學第一位取得中國文學榮譽學位、心儀東方文化已久的英國同學——戴乃迭相識相戀。1940年,楊憲益獲牛津大學榮譽文學學士學位和文學碩士學位。當年夏末,楊憲益謝絕美國哈佛大學希望他赴美從事研究工作的邀請,攜手戴乃迭返回祖國?!八麄冸x開英國時,還從倫敦帶出了他們合譯的第一部作品:20世紀早期的一部巧合叢生、場景鮮明的小說——劉鶚的《老殘游記》?!盵7]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中,“楊不離戴,戴不離楊”的東西合璧狀態(tài)此時已呈現(xiàn)雛形。
此后,楊、戴夫婦輾轉(zhuǎn)重慶、貴陽、成都、南京等地高校教授英文。1952年楊憲益、戴乃迭調(diào)入北京外交出版社,任外文圖書編輯部專家。1954年《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雜志并入外文出版社,楊、戴夫婦同為該刊的翻譯和審稿專家。楊、戴二人遂將大半生心血傾注在這份向世界介紹中國的文化刊物之上,并與之結(jié)下不解之緣。[8]
楊憲益譯著以中國古典文學為主,兼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其譯作題材廣泛,體裁豐富,語種多樣。楊憲益著述與東方文學文化因緣,集中體現(xiàn)于他的比較文化論著——《譯馀偶拾》,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試論歐洲十四行詩及波斯詩人莪默凱延的魯拜體與我國唐代詩歌的可能聯(lián)系》(以下簡稱《魯拜體與唐代詩歌》)、《改頭換面的民間故事》、《關(guān)于埃及的兩段故事》。此外楊、戴還合作翻譯了《中印人民友誼史話》等。
《譯馀偶拾》是楊憲益多年文史考證筆記的結(jié)集。早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楊憲益便開始動筆,陸續(xù)在上海《新中華》雜志發(fā)表這類筆記。1947年作者將其中的20多篇編成《零墨新箋》。解放戰(zhàn)爭期間,楊憲益續(xù)寫一些筆記,新中國成立后將其與前者編成《零墨續(xù)箋》。1979年,作者在《讀書》上又陸續(xù)發(fā)表了《譯馀偶拾》(一)(二)(三),并于1981年將這三者與《零墨新箋》《續(xù)箋》合編為《譯馀偶拾》,交付出版。
《譯馀偶拾》收文88篇,涉及東西交通史(如《大秦道里考》、《唐代東羅馬遣使中國考》等),音樂史(如《秦王〈破陣樂〉的來源》等),宗教史(如《薩賓新考》等),民族史(如《蠕蠕為女真前身說》等)等諸多范疇。其間,東西文學、文化交流史篇目數(shù)量雖不占主導,但因其集中呈現(xiàn)出作者將民族文學發(fā)展置于東西方文學、文化交流的歷史視野加以考究的學術(shù)思想,從而為后學在對待和處理文化研究與文化傳承的關(guān)系上樹立了典范。具體來說,又包含以下三個相互聯(lián)系的層面。
首先,注重對類同敘述主題歷史聯(lián)系的考察,《板橋三娘子》[9]是這種影響研究的代表。《板橋三娘子》鉤沉發(fā)微,比較唐孫頠《幻異志》所錄板橋三娘子故事中“人變驢”主題,與古希臘史詩《奧德修紀》和古羅馬阿蒲流的《變形記》中人變禽獸主題,并聯(lián)系宋趙汝適《諸蕃志》中“中理國”記載和《馬可波羅游記》相關(guān)細節(jié)表述,推斷該主題源自非洲東海岸的索科特剌島,又引《宋史·食貨志》相關(guān)注釋,輔之以清王士禛《隴蜀馀聞》中的相關(guān)記載,指出“板橋”是唐宋間交通要衢,海舶財貨所聚。大食人由南海到中國販賣黑人奴隸及貨物,多經(jīng)過此處。據(jù)此作者作出進一步判斷:板橋三娘子故事與唐宋時著名的昆侖奴故事同來自非洲東岸,被大食商人帶到中國。大食商人多在板橋集散,為過往行人述說故事,該故事遂得以流傳。
楊憲益并不滿足于東西方類同敘述主題的簡單比較,而是將其引入歷史事實影響的景深,考述其故事淵源,以史料構(gòu)筑起故事流播的時空線路,并推斷往來其間的主要媒介人,亦不忽略對各故事版本敘事細節(jié)的比較與印證。除《板橋三娘子》外,《中國的掃灰娘故事》《薛平貴故事的來源》等篇目均有此特點。它們給予后學(特別是比較文學學者)的啟迪是,要辯證地看待主題學研究的對象,深挖各故事之間可能存在的千絲萬縷的歷史事實聯(lián)系,決不簡單地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概而論之。
其次,注重東西方文學之間的互動互饋研究。如果將《板橋三娘子》等故事視為“西風東漸”的例證,那么《〈高僧傳〉里的國王新衣故事》和《魯拜體與唐代詩歌》,則當視為討論“風向逆轉(zhuǎn)”的例子。
《皇帝新衣的故事》是歐洲著名童話,但楊憲益指出,早在一千多年前,梁《高僧傳》里有關(guān)鳩摩羅什的傳記中便有類似記載:一次,少年鳩摩羅什與名德法師盤頭達多(Vandhudatta )對話,名德法師援引狂人喜極細緜,織工投其所好,指空氣稱這是狂人想要的細縷的例子,告誡鳩摩羅什所識空氣的荒謬性。楊憲益說:“這故事如果是盤頭達多說的,那樣它至晚在西元四世紀初年業(yè)已存在,恐怕原來是印度的故事,而由《高僧傳》的記載來看,至晚在西元六世紀初年業(yè)已傳入中國了?!盵10]誠然,作者沒有進一步探究歐洲皇帝新衣童話究竟直接得益于中國、印度還是第三國,但僅從兩故事敘事接近程度觀之,“東風西去”當無過多異議。
《魯拜體與唐代詩歌》雖未收入《譯馀偶拾》,但其依然承續(xù)了文史考證筆記的研究思路,只是在體制和規(guī)模上更趨近專業(yè)論文,論證的綿密程度亦超過前面諸例。作者首先提出假設(shè),即唐代詩歌同歐洲十四行詩以及古代波斯魯拜體四行詩存在某種聯(lián)系;接著從西方學者普遍認為的歐洲十四行詩的策源地——13世紀的西西里島談起,指出當時西歐文化遠比近東一帶文化落后,而西西里島是接受東方文化(主要是大食和東羅馬文化)的首站,受阿拉伯文化影響的西西里島詩人或直承或自創(chuàng)了十四行詩體,同時作者也不排除阿拉伯人直接將該詩體傳遞歐洲大陸的可能;繼而將論鋒轉(zhuǎn)向與大食文化廣有聯(lián)系的唐代文化,借助深入分析多首李白的“古風”體詩歌,以確認其在形式上與意大利十四行詩的高度趨近性;最后以波斯詩人莪默凱延(今譯歐瑪爾·海亞姆)為中心,探討魯拜詩體(Rubai,今譯“柔巴依”體)的起源,以及在形式和稱謂(該詩體古波斯語又稱“塔蘭涅”,即“斷章”或“絕句”之意)上與唐絕句的相同之處,并指出該詩體很可能是由中國通過突厥文化傳入波斯而成。據(jù)此,從唐絕句到意大利十四行詩之間可能存在的復雜傳播、影響線路隱約可見。
在東西方文化研究上,楊憲益反對“文明西來”或“文化東去”的軒輊分明的簡單結(jié)論,堅持具體地、歷史地考察東西文化勢能落差,強調(diào)東西方文學、文化是人類社會在一定的歷史和物質(zhì)條件下的產(chǎn)物,強調(diào)科學的反映論。
第三,重視東方文學內(nèi)部各民族文學(尤其是邊疆民族文學)之間相互影響和滲透研究。《譯馀偶拾》開篇《李白與〈菩薩蠻〉》[11]當屬此類代表。作者首先從宋人釋文瑩《湘山野錄》、沈括《夢溪筆談》、邵博《聞見后錄》記載和明胡應麟的質(zhì)疑入手,對傳為李白首作的《菩薩蠻》詞作者加以討論;又重點分析了蘇鶚《杜陽雜編》所載“菩薩蠻”稱謂來源,并結(jié)合《唐書》、古波斯人法吉(Ibn al Fakih)《筆記》以及蘇利曼(Suleiman)的《筆記》所錄,對其間提到的“女蠻國”展開討論,指出“女蠻國”即“羅摩國”(下緬甸);再考究《菩薩蠻》名稱的由來,指出唐代云南南詔與緬甸驃人同族,南詔西南的部族都名為濮蠻或濮曼,而《菩薩蠻》就是驃苴( Piusaw)蠻的音譯,是古代緬甸樂調(diào)。作者由是判斷西南邊疆音樂如《菩薩蠻》舞曲可能在唐開元甚至之前已經(jīng)傳入中國。接下來,作者結(jié)合李白身世(在序中作者談到早年自己考證李白先世來自西南邊疆有誤,應為碎葉)、經(jīng)歷和《菩薩蠻》詞內(nèi)容加以推敲,綜合判斷李白為《菩薩蠻》詞的首作者。
與之相類,《薛平貴故事的來源》則昭示出中國西北邊疆是中國古代文學文化與波斯、大食等文學文化交往的重要媒介地。唐代西北、西南邊疆文化對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而民間文學和文學交流在文學發(fā)展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它提示后來者對邊疆文化這樣的文化交感地帶要給予格外的重視。
楊憲益晚年感慨某些人唯西方文化馬首是瞻,卻不明本民族文化、東方文化就里,遂以“東方不亮西方亮,文化何須論短長”解頤。誠然,楊憲益譯業(yè)重心在于中國古典文學的英譯,但其始終將翻譯活動置于東西文明互通互惠的發(fā)展視野,強調(diào)文化研究和文化傳承的相互推助,在東西文學文化相互燭照中互勘的思想,才是其翻譯思想的真髓所在。
注釋:
[1][2]楊憲益:《白虎星照命·回憶兒時》,載楊憲益:《去日苦多》,青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第13頁。
[3]楊憲益:《回顧我過去學習英語的經(jīng)歷》,載《去日苦多》第91頁。
[4]楊憲益:《白虎星照命·中學生活》,載《去日苦多》第17頁。
[5][6]楊憲益:《記開始學外國文學》,載《去日苦多》第88頁,第88、89頁。
[7]詹納:《戴乃迭》,《我有兩個祖國——戴乃迭和她的世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4頁。
[8]何琳、趙新宇:《卅載辛勤真譯匠:楊憲益與〈中國文學〉》,《文史雜志》2010年第4期。
[9]楊憲益:《板橋三娘子》,載楊憲益:《譯馀偶拾》,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73-76頁。
[10]楊憲益:《〈高僧傳〉里的國王新衣故事》,載《譯馀偶抬》第83頁。
[11]楊憲益:《李白與〈菩薩蠻〉》,載《譯馀偶拾》第5-15頁。
本文系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立項課題《〈中國文學〉翻譯文化研究》階段成果。課題編號:TJWW11-014
作者:天津外國語大學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