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
輪回在流年中交迭,也許沒有什么可以逃脫時間,不去蒼老和腐壞。
尼泊爾除外。
——題記。
幻想碎掉的聲音
2012年1月,我踏上了由香港飛往加德滿都的班機。想象中的尼泊爾是介于印度和西藏之間的特別存在,是我從未觸及到的神秘地帶。左右張望著飛機里形形色色的人種,蠢蠢欲動的想象力正調(diào)動起大腦中的所有細胞,緊張與興奮讓自己險些忘記了藏在皚皚雪山之后的微小世界將會在5個小時后真實浮現(xiàn)。
圣河中的沐浴,童女神庫瑪麗,發(fā)縫間的朱砂,曼妙的紅色紗麗,是我對散發(fā)著異香的南亞文化所有的幻想。直到站在特里布萬機場的瞬間,我聽到了幻想破碎的聲音。
從香港到加德滿都的飛行似乎是次穿越,眼前的國際機場形如磚窯廠,入境辦理區(qū)甚至沒有一臺電腦,工作人員讓人費解的濃郁印度英語……滿懷的期待逐漸變質(zhì)為忐忑,對于一個天馬行空的幻想家來說,有那么一點點殘忍。
到達加德滿都的第一幕比所有游客都漫長,因為入境手續(xù)全部辦妥后,我將要面對的則是讓自己都瞠目結(jié)舌的場景。所有的國際航班都只有一處等待托運行李的地方,沒有大屏幕顯示航班號,只有幾位掛著工作牌的尼泊爾人,在零亂的人群中大聲地喊叫指揮。擔心這樣的局面會不會出現(xiàn)什么差錯,于是,在擁擠的客流里我伸長脖子望眼欲穿的等待。直到人潮退去,一個最壞的判定離我越來越近。工作人員用他印度腔調(diào)的英語拼命向我解釋行李沒有丟掉,只是還在香港而已,第二天再來取,我的幻想就這樣第二次破碎了。當所有美麗的想象變成一股還沒走出機場就想返回香港的沖動,你會知道崩潰的速度只在一念之間,來勢洶涌。
機場的不愉快經(jīng)歷,像層巨大的陰霾籠罩住窘迫的自己,還想要努力欣賞加德滿都的夜晚來撫慰敗壞的情緒,可是從特里布萬機場到加德滿都最繁華的泰米爾,短暫的路程中望著窗外荒涼的夜景,再一次把心里嘗試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徹底澆滅。
穿越的年代在向前推移著,不僅是空間,似乎在時間的界點上我也越走越遠。尼泊爾的第一夜,心情直線下降。
到達訂好的賓館已是凌晨,加德滿都的電荒早有耳聞,只能靠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下摸索著走向自己的房間。此刻,除了好好睡一覺之外,再別無所求。只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沒有電、沒有熱水,甚至也沒有我的行李時,自己是如此失魂落魄。
徹夜難眠加劇冷卻的心情,天亮后會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來消解我的不安嗎?
EverythingsgonnabeOk.一句已經(jīng)用到爛熟的話,卻是我最想聽到的回答。
故事在回轉(zhuǎn)
一直相信緣分,即使是旅行的目的地,也同樣離不開冥冥中機緣的指引。如果不是去年夏天的阿里之行,沒有在靠近尼泊爾的普蘭和熱情的尼泊爾人載歌載舞,他們的世界對我來說還太遙遠。
每段旅行都是一個故事,而我的故事里,開頭就如此荒唐倉促。不過,我同樣愿意相信峰回路轉(zhuǎn)的際遇,相信故事中有了人或景的點綴,不堪的開篇也能有微笑的結(jié)局。從第二天開始發(fā)現(xiàn),后來的日子里,心在漸漸回溫。不可否認,尼泊爾的確有種神奇的治愈能力。
越過兩千多年的距離,像光年般漫長。我站在這個曾經(jīng)叫“康蒂普爾”的光明之城——加德滿都,沿著陡峭的山路登上斯瓦揚布山,去俯瞰一座城市的寂寞輪廓,試圖穿梭那些塵埃肆意飛揚的深巷,繞過老舊的磚瓦房,用瞳孔捕捉她的靈魂。
同所有過客一樣,我匆匆停留在哈努曼多卡宮、黑天神廟和多到記不清名字的廟宇間,還未來得及好好觸摸那些雕刻精致的門楣雕欄,酣暢地坐在杜巴廣場的石階沐浴一場陽光,卻感到時間在此緩緩凝結(jié)。交織在空間中的錯覺,讓人早已忘懷身旁是幾千年的滄桑,便沉醉在她謎一般的溫柔氣息里。
英國詩人基普林曾描述過加德滿都:“繽紛繚亂丘園的夢幻,乃是加德滿都的現(xiàn)實?!边@里的現(xiàn)實如同連接兩極的道路,承載著太多的極致光景。不乏高度的商業(yè)化和街角溫馨的歐式咖啡小屋,還有衰敗的貧民窟以及房前堆積的腐臭垃圾堆,巨大落差真實到震驚,真實到心被猛烈的撞擊。繽紛與繚亂,孤獨和繁華,夢幻與現(xiàn)實,生老病死,人生百態(tài)居然毫無掩飾地散落在這個微小的世界,任天地和合,時光輾轉(zhuǎn),也依然從容。
不論這里遭受過多少血雨腥風的政權(quán)更迭,不論貧窮和落后給她多少創(chuàng)傷,時間正在用它緩慢的步調(diào)縫補過往的傷痕,讓尼泊爾成為每個游人心中最美的故事。
雖然不是童話,加德滿都的真實卻可以讓她變?yōu)橹赡鄣纳倥粋€期待用自己單純的微笑去融化世界,融化讀者的少女。
因為真實,所以美麗。
宗教和世俗的距離
世俗眼光下的尼泊爾,只是一個過于年輕的民主共和國,沒有經(jīng)歷太多現(xiàn)代化的浸洗就已然被隔絕在荒蕪的洼地??墒沁@塊微小的土地上,林立著世界上最密集的文化遺產(chǎn),沉淀著千百年的宗教智慧。世俗,如眼簾的浮塵,阻礙了人們?nèi)プx懂她的深邃。
深邃,埋藏在手捧花環(huán)朝拜的簇擁人潮后,埋藏在密布的神龕和廟宇里。對于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唯一尊印度教為國教的國家來說,宗教信仰能夠超脫一切世俗的束縛,成為超越時間的存在感。在古剎中傳承歷代的強大信仰便是人們所有的心靈寄托。
我不敢想象沒有宗教力量的支撐,尼泊爾會淪落到怎樣的境地,精神的制高點但凡失去了她的方向也就枯萎成一片澀土。幸運的是這樣的想象從未成真,就算王朝的頻繁變更分裂,幾度使她搖搖欲墜,甚至有孟加拉穆斯林蘇丹造成的毀滅性破壞,命運還是溫婉地留給文明在此延續(xù)的能量。今天,我們?nèi)钥梢詭献约荷n白的信念去體驗宗教與世俗的強烈反差。
我生活在一個極度世俗的世界,盡管內(nèi)心存在著屬于信仰的角落,也常悵惘在錯綜的浮躁中。然而在尼泊爾,宗教滲透進人們的價值體系,影響著他們的言行舉止。純樸的尼泊爾人不僅在宗教世界里有自我的堅守,世俗生活下他們也竭盡保持著心靈的“正能量”。我喜歡同他們交談,不論商人或是陌生的路人,他們臉上洋溢的快樂和熱情告訴人們學會滿足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泰米爾的十幾天生活,只是重復一個游客每天必走的小路,就幾乎認識了整條街的人。一句“你好嗎?”、“早上好”的問候,即使當?shù)厝说闹形膶嵲邗磕_,卻能莫名的帶給自己愉悅的心情。也許在我生活的那個充滿戒備和謊言的世俗世界里,人們只靠一味的去追求過于旺盛的欲望來掩蓋自己的不安全感,反而忘記了最想聽到的只是真誠的問候,哪怕再簡短。
在巷子里的一家咖啡廳點了杯地道的本地咖啡,配上冒著熱氣的可可蛋糕,只是十幾塊人民幣的價格就能讓我享受著無價的快樂悠閑。陽光向窗臺灑向一絲暖意,抬頭有雜亂纏繞的電線,鳥兒們肆無忌憚地在地板餐桌上??孔氖?。一個星期前的負面情緒已經(jīng)煙消云散,此刻我正學會閉上眼睛重新思考幸福的定義。
香港到尼泊爾,是巨大的反差,也是我原本認為的從幸福到失落的反差。世俗世界里的繁華城市,擁擠著熙攘人群和狹小心緒里裝不下的欲念,我曾以為邁著緊張的步伐用忙碌塞滿每天的生活才可以去追求更多的愿望,當然,我錯了。幸福畢竟與欲望無關(guān)。
當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變成忙亂而無心去交流,去傾聽自己心靈深處的聲音,幸福早已遙不可及。地鐵里,街道上,處處是接踵而至的腳步和冷若冰霜的面孔,人們用手機、電腦、耳機給自己劃上一道保護圈,面無表情卻分明地互相提醒:生人勿近。這是以我——一個外來者的眼光去評判香港,或者是那些更繁華的都市,也許失之偏頗,但無比真實。它們繁華但冰冷,世俗而功利,大到讓人迷失,也小到容不下一顆疲憊的心。眼前的尼泊爾,即使離繁盛還太遙遠,可幸福在這里就像呼吸一樣簡單,品嘗幸福本應是人們的本能,卻變成了尼泊爾人的特長。再緩慢的生活節(jié)奏也無法改變他們堅定的信仰,每日清晨的朝圣,祈禱念誦是他們獲取快樂的保證。身體倦了,曬曬太陽;心累了,一盞油燈、幾束鮮花就可以聽到神靈的安慰。幸福因世俗和宗教在我的觀念里經(jīng)歷了一次翻江倒海的大顛倒,或許它原本就是這樣簡單的存在著,只是在我的眼前有太多的浮塵。
世俗和宗教的距離其實并不遙遠甚至可以一并存在,因為那是眼前到心間的距離。
可以很遠,也可以很近。
一場河邊葬禮
宗教幾乎占據(jù)著這個國度的所有,作為回饋,印度教不僅是尼泊爾人快樂的源泉,還為這些虔誠的信徒提供生死的關(guān)懷。而通過一種宗教對死亡的理解即可認識到它的精神內(nèi)涵。
印度教在客觀存在中是異常精細的,不僅有它精致的二重檐塔式建筑群,也不限于神廟前迦樓那鳥王的石雕或是威猛的神像,任何人站在精美的建筑雕刻前都會明白只有靠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那些能工巧匠才能傾盡一生心血完成不朽的作品;但當印度教處于主觀層面時,對我來說,仍是一種凌亂的飄渺狀態(tài)。光怪陸離的神話故事和三億三千萬個神靈就像一部大型的魔幻史詩,讓我總是盤旋在它華麗的外表四周,無法透視它最深層的關(guān)注。
如果不是夕陽西斜時分趕著去看讓我好奇太久的死亡儀式,難以深刻體驗印度教的生死情懷。
帕斯帕蒂納特寺是尼泊爾最重要的印度教神廟,還是南亞大陸不可取代的印度教圣地。帕斯帕提納特寺即印度教三主神之一——濕婆神,在尼泊爾素有“國神”之稱,被賦予無上尊崇的地位。能在這樣神圣的地方經(jīng)歷死亡,對印度教徒來說,必定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坐落于圣河巴格馬蒂河畔的帕斯帕蒂納特寺,盡管在凡人眼里有著與它尊貴的地位不太相稱的臟亂環(huán)境,它依然用一千五百年的時間沉淀出了超脫世塵的宗教天堂,為虔誠的教徒建造屬于他們的伊甸園。帕斯帕蒂納特寺對于外人是片秘密般的禁土,非印度教徒和外國旅游者都禁止入內(nèi),于是游客們只有將所有的好奇張望全部傾注在河岸觀望對面燒尸臺上的儀式,試圖去了解這種如此出世的神秘宗教。
河邊有幾個用圓形石砌出的平臺,也就是焚尸火葬的石臺,被尼泊爾人叫做阿里雅火葬場。每天都會有許多印度教徒在奄奄一息時就被抬到這里,用巴格瑪?shù)俸拥氖ニ磧綦p腳后才閉上雙眼。人死后,尸體以白布包裹,放在平臺的柴堆上,當眾焚化,燃為灰燼。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人的死亡,空氣中還漂浮著燃燒尸體殘余的特殊氣味,而周圍喧鬧混亂的局面甚至同這個沉重的主題格格不入。一種復雜的心情油然而生,對生的貪戀、對死的恐懼以及親眼見證肉體頃刻化為須有的詫異組合成了奇怪的情緒,封閉住原本活躍跳動的思維。在藏地,也去過幾個天葬場,這兩種無法被多數(shù)人接受的死亡儀式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沒有一種死亡像帕斯帕蒂納特寺的火葬一樣顛覆著我對生死價值的權(quán)衡。因為河邊的這場葬禮,在與我們的固有信念強烈碰撞著。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非常懼怕死亡,我們的主流文化價值里充斥著“長生不老”的追求與希冀,對此生此世的過于執(zhí)著讓自己把人生貼上“一次性”的標簽,而當這份珍貴的不可再生的資源滑向隕落之際,人們竟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死亡。于是喪葬方式和葬禮就不言而喻地成為了一個人最后的重大儀式,人們愿意用一場華麗的結(jié)束為自己曾經(jīng)的存在畫上轟轟烈烈的句號。
諷刺的是,河岸的葬禮過于平靜,這些印度教徒?jīng)]有慟哭哀嚎,他們敢于直面死亡的力量深深刺痛了每個觀望者內(nèi)心最脆弱的恐懼。能夠選擇這種方式向此生的自己道別對我們來說需要巨大的勇氣,能夠如此從容地面對這樣不可避免的離別更需要心靈的支撐和歷練,而他們的力量來自宗教的指引。
印度教是一種擁有浪漫情懷的宗教,在我朝拜岡底斯神山時,第一次接觸到它的神話故事和愉悅精神就感受到了這種宗教的吸引力。然而廟宇間的行走,神話傳說的解讀都抵不過一眼直面生死的頓悟,因為人的死亡是這種宗教的最高浪漫形式,它完全存在于精神和靈魂之中,而非肉體。信仰能夠完全改變?nèi)说男男?,這里的死亡不再是生命的裂痕??|縷青煙升起,恍惚與嘈雜中我們看著對岸的儀式進行,腦海中也在努力剝?nèi)?zhí)拗的誤解。還記得在去往帕斯帕蒂納特寺的路上,好奇的驅(qū)使讓腳步異常輕快,而同一條路在回程時卻因我沉重的步伐顯得漫無邊際。震撼力給我的思考占據(jù)了身體,然后也豁然開朗。
因為相信來生,因果輪回著沒有斷點的生命。從此生到彼世,周而復始,直至梵我合一。生與死是人生最重大也是最簡單的兩個命題,是段必經(jīng)的歷程,何不從容用此生的善行去鋪墊通往來世的路,讓死亡在虔誠的祈福中化作平凡的結(jié)束,浪漫的開始,讓我們的靈魂找到最堅實的依靠。
生死不再兩茫茫。
佛的眼睛
旅行的意義不僅存在于不一樣的風景,還有自我之外的斑駁文化。二者若兼得,美事一樁。在我身體中根深蒂固的文化與尼泊爾有很深的淵源。七世紀以來,無論是政治、宗教、商業(yè)、文化,兩地間總存在著一種親切的連接。于是在這里,既能感受他們的宗教,又可以追溯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印記。
小時候就聽長輩們說過尼泊爾有座美麗神圣的大佛塔,和藏地的佛塔不同,它是覆缽式的佛塔,上面繪飾著佛的眼睛。這些談論在我的童年就埋下了一??释姆N子,等待長大之后讓它萌芽。
佛塔是藏人心中的燈塔,我們總能在它的挺拔中獲得能量。拉卜楞寺的貢唐寶塔、塔爾寺的八大寶塔、白居寺的白居塔、桑耶寺的白紅黑綠四塔、托林寺的佛塔都是藏區(qū)佛塔建筑里的經(jīng)典代表,雖形象各異,但越是靠近南亞大陸,佛塔的樣子就越還原尼泊爾式的建筑特色。而我西行的腳步就像去揭開文化傳播的幕布一般,準備著親眼探尋雪山南麓的國度和我血液中流淌的信仰有怎樣的千絲萬縷。
一個有趣的插曲就發(fā)生在此刻,吐蕃和尼泊爾故事的開始在向我娓娓道來。去博大哈佛塔的路上結(jié)識了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出租車司機,他熱情地自我介紹起來,但尼泊爾人的名字總是長而拗口,我沒有辦法記住他的名字,就根據(jù)諧音給他取了個藏族名字多杰。我告訴他自己是藏族人時,他正滿臉疑惑地看著我搖頭說不像,才知道原來多杰一直把我當作韓國或日本人了。我早已習慣別人知道我是藏族人之后的各種驚訝與質(zhì)疑的反應。也許在多數(shù)人的眼中,藏民族的形象總是黝黑的皮膚和標致性的高原紅,而他們眼前的我,沒有古銅的膚色,不是紅紅的臉頰,說著流利的普通話,卻稱自己是藏族人,似乎就難以讓人信服了。在這個世界,有偏見,有誤解,并不可怕,我只希望可以通過自己微小的腳步去打破一個個的不真實。
在多杰相信我真的是一個生長在內(nèi)地的普通藏族后,他好像沒有之前那么害羞,變得開朗起來,向我侃侃而談他自己的故事。多杰很認真地問我:“你看我是不是很像藏族?”我笑著回答:“還真挺像的,你有松贊干布年輕時候的樣子呢?!彼詾槲沂峭嫘Ψ笱?,嚴肅起來跟我說:“真的,我們也是有藏族血統(tǒng)的。”這句話極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催他趕快講下去。兩個人都不是用自己母語的英語溝通,本來,是一件辛苦的事,可我卻覺得這段對話是那樣地輕松愉快,因為它描摹出了西藏和尼泊爾的距離,幾千年前兩個民族間的故事在今天憑借第三語言注入進我的生命里。
多杰告訴我他在尼泊爾也屬于少數(shù)民族,被稱為達芒人,他們一般居住在尼泊爾與西藏邊界的南邊,他們的宗教信仰、語言習慣、風俗傳統(tǒng)都深受藏文化的影響。除了達芒人之外的夏爾巴人、古隆人都有和藏人相似的外貌特征和文化習俗。歷史,顯然在這兩者之間留下了許多傳說,而其中一個傳說或許是猜想,多杰這樣告訴我的:一千多年前,吐蕃派出的軍隊征戰(zhàn)尼泊爾王國,后來有的藏軍回到了吐蕃,而有些人則留在了尼泊爾,同當?shù)厝斯餐?,繁衍新的民族和文化,也就是今天的達芒人。也許這段歷史中曾有過血肉之搏,但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卻像傳奇一樣充滿色彩和想象。多杰還和我聊起了松贊干布與尺尊公主的聯(lián)姻,作為一個藏族對自己祖先認識的缺失最終通過多杰的講述去彌補,讓我慚愧,卻也是大幸。一直都很樂意去傾聽旅行中所遇到的每個人的故事,也許平凡普通但總是溫暖人心。多杰在他十幾歲就從故鄉(xiāng)來到了加德滿都闖蕩,靠開出租車維持全家的生計。盡管年輕的肩膀早已扛起了生活的重擔,但他對未來的樂觀心態(tài),對祖輩歷史的尊重,都讓他身旁那個“吃著蜜糖長大”的女孩兒顯得有些卑微。臨走時,把自己從故鄉(xiāng)帶來的轉(zhuǎn)經(jīng)筒送給了多杰,他又驚訝又感動,說自己正想著買一個放在車里祈求佛祖保佑。原本是帶去寺廟的貢品突然有了新的歸宿,我相信對平凡人的幫助和關(guān)懷更是一種善行。雖然多杰一直對我們表示感謝,但其實是我該感謝,是我得到了太多關(guān)于文化和內(nèi)心的無價饋贈。
回到這次探尋的開始,是為了身臨其境長輩們口中的圣地博大哈大佛塔,是為了見到佛的眼睛。當凝望到佛塔上的那只慧眼,不同于任何一位游客,一股最純真的慰藉在心口升騰,因為我們所堅定的信仰在另一個國度仍然茁壯,我們所依靠的力量在此地仍然存在。這里是亞洲首屈一指的宏大佛塔,密密麻麻的鴿子群和世界各地的朝拜者看上去是那么和諧,這里的一切,不論是建筑還是生靈,都強調(diào)著佛教的本質(zhì):塔的基座是佛教中曼陀羅的圖案,是佛教徒修行的道場,半圓的塔身則象征著忘記一切煩惱進入無我之境,塔尖代表佛教徒抵達修行涅槃境界所要經(jīng)歷的十三個階段。佛教所提倡的慈悲與平和讓陽光下每粒浮動的塵埃都看似寧靜,跟隨信徒們在塔下轉(zhuǎn)經(jīng)禱告,誦經(jīng)聲中撥動念珠默誦六字真言,又如剎那間回到了西藏。我想,感喟已不止于這種精美罕見的“柴特亞”式建筑結(jié)構(gòu),而更多的是心靈亟需回歸質(zhì)樸的迫切。
佛的眉眼如今已然成為了尼泊爾的象征,只因這副慧眼能夠穿透靈魂,指向自己都難以發(fā)現(xiàn)的心底秘密。佛的眼中有智慧指引心路,有慈悲化解哀愁,有正義保護善良,警戒世人戒除惡心,從善如流,因為任何惡行都瞞不過他的法眼。佛法無邊,佛的眼睛永遠俯視著天下眾生,以他的無盡的悲憫之心撫慰蒼生,同他們的靈魂感應。
五彩經(jīng)幡在陽光下婆娑,我用滿心的虔誠深深跪拜在向往已久的圣地前。仰望那雙明心見性的慧眼,瞬間就了然了他早已超越時間,超越疆域。
因為他已在我的生命里。
手繪天堂
離開加德滿都,是不一樣的世界,大自然開始以它原本的清秀姿態(tài)出現(xiàn),天然去雕飾。
自以為去過太多的雪山草原,博卡拉的美不過是冗余罷了。不過,當我們還沒到達目的地就能瞭望到遠處如騰空升起的雪山之巔,我的第一反應仍是拿起相機一陣猛拍,生怕錯過欣賞它的每一秒每一面。對美的追求和熱愛果然是人的本能,哪怕它再熟悉。
“天人合一”的中國古典哲學就在博卡拉淋漓盡致地揮灑,我則用至美的心境回應著這里至美的風景和人情。
我們所住的地方是湖濱區(qū)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旅館,但它卻是我所有旅行經(jīng)歷中最溫暖的住所。房間舒適簡單的氛圍詮釋著這個三世同堂大家庭的和美,每天出行前,主人和爺爺奶奶都會和善地微笑著問好,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間時會聞到空氣里充滿陽光的味道。這個家庭的孩子們有著善良單純的天性,眼神里閃爍著清澈的內(nèi)心。有時需要熱水的時候,孩子們會立刻收起調(diào)皮表情,對客人的任何吩咐他們都會偏起腦袋笑著回答:“Ok!Ok!”,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奔去幫忙。當他們用敏捷的動作送來滾燙的開水,一句謝謝就讓孩子們綻放出純真的笑臉,10盧比的小費,這些稚嫩的臉蛋會抑制不住欣喜,你聽到的是連聲的“Thankyou!”和一路小跑的快樂步伐,只是不到一元人民幣,卻可以感受共享的幸福和溫馨。“尼泊爾式服務”美名天下,而它的確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因為他們懂得如何用真誠打動每位漂泊游者的心。
如果還對加德滿都堆滿垃圾的街道耿耿于懷,就難以相信尼泊爾也會有這樣高雅的景致,用極無創(chuàng)意卻最貼切的語言去表述的話,博卡拉真的是天堂。
費瓦湖的美,總使人們都趨之若鶩的涌入,可是沒有誰能打破它的安詳。清晨碧綠湖面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盡情地把湖光山色都攬入它沉靜的臂彎中,傍晚的它是一天之中最美的狀態(tài),船兒輕柔浮過,金色光影映紅了皚皚雪山,陶醉了峰巒疊嶂的剪影,驚呆了因美微醺的游子。
人們在欣賞自然之美時,好像總沉迷在美景之中而忘了自己,忘了自己的心緒。而費瓦湖的美,美的清新,美的崇高,因為它不僅有淡雅高潔的表面價值,還有一種誰都無法霸占,誰都能夠平等擁有的美好,它在揭示人與自然最本質(zhì)的關(guān)系。
你若平靜,就去泛舟游湖,挑選一家不錯的餐廳,靠一杯咖啡、閱讀或是音樂打發(fā)時間,再欣賞一場夜幕下的歌舞。你若瘋狂,就去雪山之巔徒步,滑翔、直升機,用勇氣換取難忘一生的刺激。博卡拉一定可以讓你忘了自己,去觸摸旅行的快樂。
每天都被陽光喚醒再開始自由的行走,這里的日子舒適得讓我快要忘記煩惱的存在,樂不思蜀。因為自由太珍貴,因為自由并不是沒人逼你做不想做的事,而是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可以騎一天的自行車周游整個城市,和路邊不同膚色的人大聲問候;我可以去參加一個陌生人的婚禮,接受素不相識的長輩們賜予的“蒂卡”儀式;我可以突破以前的自己,釋放身體中被捆綁的細胞。
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風景,而人們不約而同選擇來到博卡拉,一定是因為相信人間同樣有天堂,一個手繪的,實現(xiàn)所有夙愿的真實天堂。
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麓,印度洋暖流溫潤著這片手繪天堂,這里的美好讓煩惱失去生存空間。
肆意的享受,沒完沒了的笑。偶爾這樣的小小放縱,也挺好。
不一樣的朝圣
時間是擁有奇特刻度的懷念軸,而我總是嘗試沿著它的點滴去追尋內(nèi)心的回聲。
去往藍毗尼的路,注定難以釋懷。一路向南,在印度尼泊爾兩國交界,是佛陀的誕生地,是我們心靈的后花園,是我用年輕生命去解讀的一個美好童話。
不算遙遠的路程因期待變得顛簸,汽車在晚霞中漸漸朝向人們心中的圣地,這樣的形容聽上去倒有幾分莊重,而現(xiàn)實是詼諧幽默的。
因為不是博卡拉、奇打旺這樣的熱門旅游地,去藍毗尼的大巴就少得可憐,只能選擇“非旅游大巴”,也就是電影中才能看到的五彩繽紛的印度大車。在一個完全陌生又封閉的空間里,想要真正融入尼泊爾人的生活中,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當行駛了六七個小時的大巴停在派勒瓦鎮(zhèn)時,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車,只剩困惑不解的中國游客了,司機才無奈地告訴我們要去藍毗尼還得在鎮(zhèn)上轉(zhuǎn)車。又是一次輾轉(zhuǎn)迂回,拖著笨重的行李一路尋找要坐的中巴,似乎朝拜之路就是需要不斷的考驗,越是艱辛,越是虔誠。
如果說已經(jīng)坐了七小時大巴的我是在嘗試融入尼泊爾人的生活的話,那么在踏上開往藍毗尼的中巴那一刻,自己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本地人,因為幾乎不會有游客體驗到這里純粹的生活狀態(tài)。司機早已料到這群游客上車時的驚訝,連哄帶騙的把我們?nèi)坷狭艘呀?jīng)有些擁擠的車里,為了讓我們都有座位,有些人甘愿站著,這讓我感動也讓我心痛。就這樣,本來只能乘坐二十多個乘客的空間卻塞下了四五十人,還有七八個掛在車外,坐在車頂。以前還會笑電視里描繪印度人掛在車外的情節(jié),當我眼見為實時,驚奇得合不攏嘴。窗外是泛紫的夕陽和遠處田野間若隱若現(xiàn)的大象,是南亞熱帶的別樣風情,但車里震耳欲聾的印度歌曲和拖拉機一樣嘈雜的發(fā)動機聲混雜,再伸頭看看那些掛在車外的人們還是一副愉快的表情,突然覺得這些樸實的人們真的太可愛了,不管境遇怎樣,是舒適的坐著還是頂著風吹,沒什么能阻礙他們快樂的精神。這樣奇妙獨特的旅程誰能夠輕易擁有,又有誰會相信它正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次朝圣呢?
小時候每個女孩都愛看童話,而我似乎更愛看一本叫做《佛陀的故事》的插圖故事,畫冊里每幅關(guān)于佛祖釋迦牟尼的圖畫在年幼的我眼中是出奇的動人,沒有文字解說我也能揣測年輕的悉達多王子如何看破人生的苦痛。不停翻閱,反復的翻閱,終于在很小的時候就能用自己的語言講述悉達多王子成為佛陀的故事。幼年的我,雖然并沒有看到公主王子的幸福結(jié)局,佛陀解脫得道的一生也一樣燦爛無比。我相信人生的每一點滴都在積累它的能量,把人們推向該到達的地方。而我終于婉轉(zhuǎn)千年,邁過微小的世界,一步步靠近神圣的殿堂。
藍毗尼花園的門外是我沒有預想到的寂靜,連路燈都沒有的街道看上去有些落寞。但天邊一輪皎潔的圓月給了我莫名的驚喜,蹲坐在這條孤獨的小路,抬頭星光璀璨,萬物回歸到質(zhì)樸的本位,兩千五百年前映照佛陀的月光今天溫柔地灑向我的臉,不一樣的朝圣自有不一樣的浪漫。
第二天,換上了特意帶來的平時沒有機會穿的藏裝,準備以這種回歸自我的特殊方式去完成藍毗尼的朝拜,在無數(shù)游客的好奇眼神中走進佛陀降臨在這個世界的地方。純白的摩耶夫人廟,安靜的大廳里當然已經(jīng)無法還原曾經(jīng)的面貌,我們只能探頭俯瞰那些塵封許久的石磚,但空氣中散發(fā)出的令人屏住呼吸的莊嚴高貴千百年間都未曾改變過,因為這是佛陀第一次感應這個世界的印記。正當沉默之時,身旁有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們在爭先恐后地踮起腳尖去觸摸鍍金的石磚,跪拜在佛陀誕生地前默默祈愿。也許這是他們認識信仰的唯一方式,也許這些年幼的心靈仍存在著許多無法理解的命題,但透過他們頑皮而不失篤定的神情,你會知道,信仰是一種根植于靈魂的堅定信念。
摩耶夫人廟旁的菩提樹,不是玄奘法師當年看到的“枯悴”的婆羅雙樹,雖為后人補種,太陽的炙烤也不能覆蓋它強烈的生命張力。條條經(jīng)幡和纏繞在樹干的哈達微微飄蕩,茂密的枝葉下是愜意的蔭護,有人念誦經(jīng)文,有人燒香祈愿,有人閉目冥思,人們都希望將自己的祈禱化歸裊裊青煙,融化在空氣中。大樹下有位穿著黃色衣衫的老人格外吸引我的視線,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居然也出現(xiàn)在我手中介紹尼泊爾的書里,直覺告訴我他的背后一定有故事。
不出所料,這位老人已經(jīng)在樹下幾十年如一日般的守護著,而在他之上還有祖輩四代人的堅持。每個來到藍毗尼的人都存有感化凈化心靈的愿望,可是能夠做到像老人的家族這樣用生命為信仰加冕的人卻寥寥無幾。一個微小的背影仰望著他用心血灌溉的茂盛之象,虔誠一定是滲進每片樹葉的最好營養(yǎng)。老人的全部就是這棵菩提樹,就像和佛祖的約定般執(zhí)守,為人們提供心靈的休憩地。
偌大的藍毗尼園里集中著世界各地的人們修葺的各式寺廟,我沒能一一朝拜完是此行的最大遺憾,但相信任何一位來此朝圣或是純粹體驗的人們都會收起內(nèi)心鋒利的棱角,學會仁愛與慈悲。
雙手合十在搖曳的經(jīng)幡下為孤獨的老人祈禱,為蒼天眾生祈禱。我感恩自己的福分,能夠朝圣佛陀的誕生地,偉大智慧和慈悲的萌芽之土,對于一個年輕的生命來說,太幸運。
結(jié)束也有太多謝謝
時光再怎樣緩慢流轉(zhuǎn),旅行的故事總會落幕。半個月的時間,態(tài)度的巨大轉(zhuǎn)變讓自己都有些詫異,和結(jié)交的新朋友們擁抱道別,說再見是需要勇氣的。
命運這種深刻的東西,不一定是驚天動地的起伏,小小波折也讓人恍然這種巧合像是故意的安排。特里布萬機場似乎又要在結(jié)束時也讓我難忘了。
辦理登機時迷糊的毛病復發(fā),一著急就把單反相機包丟在了大廳里。也許還沉浸在離愁別緒里,根本沒有發(fā)覺身上少了那么重要的一件行李,而且那是我可以眼觀到的所有回憶。
直到等待在擁擠的出境人群中,兩位工作人員焦急的找到我們時,我也仍是一副“你們找錯人了吧”的堅定表情。一定是對自己不長記性的神經(jīng)過于相信才給別人造成這么多不便,上演這場小鬧劇。
當然,費盡筆墨的自嘲不是凸顯我的丟三落四,還是一個話題:感動。
看似混亂的機場其實是有秩序的,一個顯眼的黑包在辦理臺上足足半小時之久,沒有人順手牽羊就是大幸。就算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有人丟了相機,他也大可不必滿機場的找失主。把失物保管好等急得滿頭大汗的失主來認領(lǐng),這才是大多數(shù)的職員采取的做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墒窃谶@里,沒有人這么做,兩位職員確定它被人落下之后,打開相機看到了我們當天拍攝的照片,反復確認這些失主的長相和穿著,怕主人快登上飛機就一路小跑尋找,從一樓的辦理大廳到二樓的出境處,終于找到了那個還渾然不知的粗心失主。于是,焦急的是他們,高興的是他們,而我還是一張沒有回過神來的臉,世界顛倒了。幸運的是我在左右檢查終于發(fā)現(xiàn)包真的不見了的時候,這兩位可愛的工作人員就拿著它對我傻傻的笑著,一顆快摔碎的心在關(guān)鍵時刻能被接住,才是安全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自己的愧疚和感謝,只會無力的連聲重復謝謝、謝謝。突然發(fā)覺人在受到意料之外的幫助后居然不知道怎樣回饋,失而復得的相機固然珍貴,可是他們對這些陌生人的關(guān)懷和責任感更讓我感動,因為這樣的小事在他們的世界也許每天都在重復著,可是在我的世界,卻像寶物般稀缺而貴重;因為這樣的善良和幸運,下一次會不會再遇到,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開始、結(jié)束都不是一帆風順,但我那本旅行的故事,終于在特里布萬機場意味深長地合上了它最后一頁。
謝謝你們,盡管太蒼白,我也只有滿心的感謝,而我對你們的回饋就是把這份善良傳遞下去。
如果尼泊爾是一種表情,我愿意將她形容為微笑。她是濃縮的世界,是單純的少女,毫無保留展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生生死死,也可淺笑而過。
在這個微小的世界里,總有一種微笑可以輕易撥動你的心臟,清澈你的魂靈。
微笑的尼泊爾,你太美。
莞爾一笑,如若浮生一夢。
送給這個微小的世界,微小的自己。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