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芳華

大伯

我對他說：“婚禮上，您要上臺講話。”

他忸怩著搖頭又?jǐn)[手：“不合適不合適，有你父母呢，我上去不合適?！?/p>

“我說合適就合適，您必須去，否則這婚我不結(jié)了?！蔽沂钩鋈鍪诛?，跟往常一樣和他甩臉子。他有些慌了：“這孩子，盡說傻話，結(jié)婚是鬧著玩兒的，想結(jié)就結(jié)不想結(jié)就不結(jié)啊?！?/p>

“您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馬上給梁忱打電話取消婚禮。”我不依不饒，他終于退讓了。

能感覺到，自從確定婚期以來，他總是有意無意注視著我，碰到我的目光就趕快避開，裝作若無其事。他的樣子讓我有些心酸，還有那滿頭白發(fā)，像秋季的蘆花，晃得人眼熱。我拉他坐下，戴一次性手套，給他細(xì)細(xì)染發(fā)。煦暖的陽光穿窗而來，他很享受地微瞇起眼睛，自言自語：“丫頭要結(jié)婚嘍，以后沒人給我染頭發(fā)啦。”

聽出他語氣里的悵然，我攀著他的肩撒嬌：“大伯，你想把我這盆水潑出去了事啊，那是不可能的，這是我娘家，我要給你染一輩子頭發(fā)?！?/p>

他呵呵笑著：“咱的朵朵永遠(yuǎn)都是伶牙俐齒，大伯可沒那個意思，恨不能一輩子留你在身邊呢?！比缓螅珠_始絮叨女兒經(jīng)，什么婚后別任性啦，要孝敬公婆……我破天荒沒有打斷他，因為今后這樣的機(jī)會越來越少了。

大嫂和二嫂來了，一人抱著幾床新被褥，她們說，被面里的棉花都是大伯親自選的最好的，幾年前就準(zhǔn)備下了?？粗且淮蠖鸦t柳綠，我扭過頭，忍住沒讓眼淚流下來。

嫂子們走后，他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存折：“朵朵，這是大伯的一點積蓄，給你做嫁妝?！蔽掖蜷_看，上面有五萬塊。前些天，他張羅著賣奶牛，原來是為我。我推給他，不要，讓他留著養(yǎng)老。他急了：“不行，哪個姑娘出嫁沒有陪嫁，咱不能讓婆家看低?！?/p>

他和我推來推去，然后就生氣了：“你要還當(dāng)這是你家就拿著?！比缓笕酉麓嬲鄢隽碎T，一瘸一拐的背影終于勾出我的淚。

他不是親大伯，是我養(yǎng)父的哥哥。聽說，當(dāng)年我尚未滿月，便被孤身—人的養(yǎng)父收養(yǎng)。面對嗷嗷待哺的我，養(yǎng)父束手無策，是大伯牽來一只剛下了崽的羊，才使得我沒有挨餓。再小的記憶我沒有，聽鄰居們說，瘦弱的我總是哭鬧不休，可只要見到大伯，馬上便不哭了，甚至?xí)鹛鸬匦ζ饋怼Ｓ谑?，人們常見大伯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有時間就抱著臉色日漸紅潤的我，大家都說這是我和他的緣分。

對養(yǎng)父的記憶不太多，印象中他總是沉默寡言，獨自操持著家里外面的活計。許多時候，我是在大伯家度過的，記憶里騎在他脖子上看露天電影，兩個堂哥淘氣惹哭我被他打，還悄悄塞給我瓜果。

大媽常年有病，家里家外都是大伯操持，干完一天農(nóng)活還要洗衣做飯，常見他累得端著飯碗打盹兒。十歲那年，大媽病故，接著養(yǎng)父又不小心觸電身亡。那時的我已經(jīng)懂得人世艱辛，在養(yǎng)父的葬禮上一身重孝，哭得聲嘶力竭不肯起來，大伯將我緊緊抱在懷里，—雙粗糙的大手揩去我臉上的淚：“朵朵不哭，有大伯呢。”

就這樣，我成了大伯的孩子。

我被他寵上了天

家里不富裕，可我的吃穿用卻比兩個哥哥好很多。

其實，大伯那時還有成家的機(jī)會，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對方只有一個條件，得知我不是大伯親生的，要求大伯將我送人，理由是她帶著一個女孩了。大伯一聽當(dāng)時就怒了，氣沖沖把介紹人攆出家門，回來后還氣咻咻的：“這說的是人話嗎，別說朵朵我養(yǎng)了這些年，就是小狗小貓也不能扔了啊。”

那夜我跑出家門，躲在柴堆里默默流淚，覺得自己拖累了大伯，想離家出走，可天地之大，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呢？就這樣哭著昏昏沉沉睡去。醒來，卻是在自家的炕上。大伯紅著眼：“朵朵，你把大伯嚇壞了，以后再不許瞎跑。放心，大伯這輩子都不再成家了，只守著你們?nèi)齻€。”

我忍不住撲到他懷里大哭。后來才知道，看到我離家，大伯急瘋了，發(fā)動全鎮(zhèn)的人找我，就差報警了。望著大伯過早斑白的頭發(fā)，我發(fā)誓，以后再不讓他操心。

大伯的腿是在農(nóng)閑時去工地打工摔壞的。深秋的凌晨，天黑霧濃，大伯騎自行車往縣城的工地趕，不小心摔進(jìn)路邊的深溝，右腿斷了。這下，原本拮據(jù)的家雪上加霜。我正讀初二，二話沒說悄悄收拾書包回了家，決定輟學(xué)照顧大伯，減輕他的負(fù)擔(dān)。那時，高中畢業(yè)的大哥在外打工，二哥讀高三，作為家里的女孩，我覺得自己回家是最合適的。

大伯看我一直在醫(yī)院守著他，催我去上學(xué)，我撒謊說請了假，等他出院就去。時間一長，大伯看出了端倪，在他逼問下，我道出實情。大伯急了：“你一個女孩家，不上學(xué)了能干什么？趕緊回學(xué)校去，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p>

我的倔強勁上來了，怎么都不肯。大伯急了，揚起手作勢要打我，我一動不動，等著他的巴掌落下來。大伯的手揚得高落在臉上卻輕飄飄的：“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你們?nèi)齻€只有你成績好，還指望你考大學(xué)給我揚眉吐氣呢，怎么眼前這點困難就把你嚇倒了？要輟學(xué)也輪不到你，趕緊給我回學(xué)校?！?/p>

那是他第一次跟我發(fā)火。我站在那兒落淚，不是因為被他打痛，而是他偏心。果然，兩天后，二哥輟學(xué)去汽車修理廠當(dāng)了學(xué)徒工。

大伯的腿也在那時落下殘疾，沒住多長時間他就堅持出院，我知道他是為了省錢?？伤鞓泛呛堑?，別人跟他開玩笑：“馮老大，你不愁嗎？”他的笑聲越發(fā)響亮：“愁什么，我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爭氣的丫頭，高興還來不及。”

大伯沒說錯，從重新背著書包走進(jìn)學(xué)校那天起，我就發(fā)誓給他爭氣。拿回來的獎狀幾乎貼滿了一面墻，沒事的時候大伯就對著它們邊看邊樂，說：“朵朵，你一定給大伯考個好大學(xué)，那樣咱雞窩里可真是飛出金鳳凰了?！?/p>

等我把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遞到大伯手里時，他滿是老繭的手摩挲著通知書，像捧著一件寶貝，喃喃著：“朵朵，你終于熬出來了?！蹦切┨?，大伯逢人就說：“我家朵朵考上大學(xué)了?！比藗兌颊f：“馮老大，你的心血沒白費，這孩子真爭氣?！?/p>

大伯的臉上就笑開了一朵又一朵花。

然而，大學(xué)學(xué)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那時，大嫂已經(jīng)娶進(jìn)門，對于大伯拼命供我上學(xué)頗有微詞，特別是聽說我上大學(xué)每年要—萬元的學(xué)費時，暗地里和大哥鬧著跟大伯分家。那晚，大嫂含沙射影地說錢的事，大伯終于忍不住摔了杯子，喊道：“朵朵就是我親閨女，命根子，誰要看不慣給我滾！”大哥臉上掛不住了，揪住大嫂衣襟：“以后再敢胡鬧就離婚！”

看到哭成淚人的大嫂，我也哭了。這些年來，大伯和兩個哥哥寧愿委屈自己，也不讓我受半點委屈。我對大嫂說：“嫂子，將來畢業(yè)了，我一定好好報答大伯和你們?！贝笊┓吹褂行┎缓靡馑剂耍骸岸涠?，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咱們家的日子不寬裕，讓你受委屈了?！?/p>

自那以后，大嫂和后來過門的二嫂再沒說過一個“不”字。其實，她們私下里也是佩服和尊敬大伯的，說對一個并非親生的孩子視同己出，她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是，大伯對我的寵，鄰居們都有目共睹，說：“馮老大，你快把朵朵寵上天了?！彼俸傩Γ骸霸鄱涠渑洹！?/p>

他為我尋找親生父母

我從來都不知道，大伯還有另外的心事。

那是我參加工作不久，那些天，大伯總是神秘兮兮地往外跑，有時回來獨自坐著發(fā)呆，問他有什么事總是支支吾吾三緘其口。

那時，我已經(jīng)和梁忱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他追我追得很辛苦，我之所以遲遲沒有答應(yīng)，是因為他的家境比較優(yōu)越，我擔(dān)心他的大家庭不歡迎自己這個灰姑娘。后來，我把自己的身世講給梁忱聽，我說接納我就得接納大伯，我將來是要為他養(yǎng)老送終的。梁忱把我抱在懷里：“傻姑娘，我以為你有多么高的條件，不就是大伯嘛，放心，我和你一起給他養(yǎng)老。”

梁忱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我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

我把大伯的怪異舉動講給梁忱聽，他說：“莫不是大伯有了意中人？他不過六十歲，如果那樣你可不能糊涂，一定要支持。”大伯老來有伴兒是好事，我怎么會阻攔。

可是，我們都猜錯了。

那個周末，梁忱陪我回家。大伯一臉鄭重地說：“朵朵，大伯要跟你說件事——給你找到了親生父母?！边@個消息太過突然，我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yīng)。但反應(yīng)過來以后，馬上就爆發(fā)了：“誰要你多事？我沒有父母，他們既然不要我，找他們干嗎？”我太過激動，以至于淚流滿面。

大伯說：“孩子，我是怕你這輩子留下遺憾，所以趁我還活著，幫你了了這個心愿。他們當(dāng)年不要你也是有他們的苦衷。你馬上就要成家了，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當(dāng)?shù)锏男牧恕！?/p>

我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大伯就讓梁忱勸勸我。很快，大伯把我親生父母請到家里，許是血緣吧，在見到他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心結(jié)釋然了。

在我的婚禮上，大伯很激動，以至于有些語無倫次，等他講完他的祝福后，我跪了下來，喊了聲：“爸！”大伯呆住了，他顯然沒有準(zhǔn)備。梁忱也跪下來：“爸，從今天開始，您就是我們的父親，謝謝您養(yǎng)大了朵朵，以后我們一起來孝敬您?！?/p>

在眾人的掌聲中，他含著淚笑了，臉上又開出朵朵令我溫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