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尼·亞當森 張瑋瑋
摘要:“自然”、“地方”和“正義”等概念是正在勃興的社會和環(huán)境正義運動的基石。與倡導“荒野倫理”的美國主流環(huán)保主義者相比,美國印第安裔詩人西蒙·奧提斯更關注位于自然與文化的中間地帶的園地,并倡導一種“園地倫理”,展現(xiàn)出與前者截然不同的自然觀。在此基礎上,當代生態(tài)批評學者對“中間地帶”的探討將有助于人們思考在特定的地方生態(tài)、文化、經濟、政治和社會狀況的差異是如何產生的,從而推動社會與環(huán)境正義運動的進程。
關鍵詞:美國印第安文學;正義;地方;環(huán)境正義;中間地帶;園地倫理
中圖分類號:1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13)05—0034—08
現(xiàn)在,盡管水資源和礦產資源都已經被開采,許多生活在美國西南地區(qū)以農業(yè)和牧業(yè)為生的印第安人仍然奮力爭取按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來生活。因為他們的家位于某些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露天開采的煤礦附近,許多人被迫到水源地取水喝并且呼吸充滿塵埃的空氣。但是,他們并不退縮到“荒野”去尋找更好、更原始的場所,而是留在原地、堅定地用手機和電子郵件等現(xiàn)代而非傳統(tǒng)的方式為保衛(wèi)家園而戰(zhàn)斗。
他們當中的許多部落生活在“四角地”(the Four Corners),即美國西南部一個四州交匯的區(qū)域。西蒙·奧提斯(Simon Ortiz)在《反擊:為了人民、為了土地》中對此做了感人的描寫。在此書中,奧提斯指出:截止到1972年,四角地因為原子彈的軍事試驗及鈾和煤的開采而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毒性污染,以至于尼克松當局曾試圖將其指定為“為國家犧牲的地區(qū)”。
奧提斯根據(jù)他在印第安部落阿科馬·普韋布洛(Acoma Pueblo)的成長經歷以及20世紀60年代早期在新墨西哥的格朗茨(Grants)附近的鈾礦開采和加工業(yè)的工作經歷,創(chuàng)作了《反擊》——一本混合了散文和詩歌的作品集。在書中,他將20世紀美國印第安人的“犧牲”和他們?yōu)楸Wo自己的社區(qū)和資源而進行的斗爭與1680年的普韋布洛起義聯(lián)系起來。當時,普韋布洛人揭竿而起,反抗西班牙人的民事、宗教和軍事統(tǒng)治。在此前一百多年里,西班牙人盜取普韋布洛人的土地和資源、奴役土著居民并且禁止他們信奉自己的宗教。在那場計劃周密的武裝起義中,一支由受壓迫的、一無所有的土著印第安人和貧困的西班牙人組成的組織松散的聯(lián)盟軍將西班牙人驅趕出去。
“自然”、“地方”和“正義”等概念是正在勃興的社會和環(huán)境正義運動的基石。接下來,為了探討對于它們的一些非主流觀點,我將分析奧提斯的《反擊》。通過考察阿科馬人如何通過他們在園地中的勞作逐漸理解自然世界,我將探討為什么“荒野”這一概念無助于幫助我們回答這樣一些問題,即在一個整個地區(qū)和人民群體都為類似于采礦形式的資源開發(fā)而犧牲時,人們在倫理上如何生存?我主張,作為生態(tài)批評者,如果我們想為最難回答的社會和環(huán)境問題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從荒野中退回來,好好看一下文化從自然中浮現(xiàn)的“中間地帶”,這將有助于我們與那些決心為剝削人類和他們生存環(huán)境的勢力而戰(zhàn)斗的人們結為同盟。
一、第一個白人的神話
根據(jù)他們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西蒙·奧提斯的祖先——阿科馬·普韋布洛人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叫做阿庫瑪·哈歐(Aacqumeh hanoh)人——來自于大地。他們首先生活在查科峽谷(Chaco Canyon,位于今新墨西哥州),后向北遷移到梅薩維德(Mesa Verde,位于今科羅拉多州)。據(jù)他們的長者說,阿庫瑪·哈歐人后來又向南遷移,經過多次嘗試,來到了他們從郁郁蔥蔥、齊腰高的草叢中拔地而起的、橙紅色的平頂山上。他們在山頂建立了新的印第安人部落,稱其為“阿庫”(Aacqu)或“準備好的”,因為他們的神在預言中告訴他們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一個值得他們守護的平頂山。在那里,他們可以建立他們的城市;在它周圍的肥沃的平原地區(qū),他們可以種植玉米、豆類、西瓜和南瓜。
在他的整部作品中,西蒙·奧提斯描寫了阿庫瑪·哈歐人塑造他們有關自然和文化的觀點的不同方式。一些貫穿在作品中的經歷,都是從他孩童時期在他祖先們歷史悠久的土地上的勞作開始的。奧提斯記得,在巨大的砂巖懸崖的陰涼處,他喜歡在他父親耕作的時候赤腳跑過沙土地。跟隨父親走在家里的犁和馬的后面,他每隔一步將玉米種子撒在地上,然后把南瓜和西瓜種撒在地上,再用薄薄的一層軟土將它們蓋好。阿科馬人和他們的祖先已經種了幾個世紀的玉米,或許再沒有其他東西比玉米更能代表自然和文化難解難分的中間地帶。在奧提斯看來,玉米來自于土地并被視為大部分西南部落賴以生存的食物。因此,大地和人之間便有了一種神圣的關系:人恭敬地照料和耕種土地;反過來,當人食用玉米之后土地又重新創(chuàng)造了人的身體。奧提斯寫道,玉米只能“被視為生命和土地創(chuàng)造力的神圣的、備受尊敬的產品,以及人對彼此和土地的責任和關系”。
跟世界上數(shù)百萬通過獵捕動物、采摘果實、開溝播種、消滅害蟲和收獲作物來深入了解自然的人們一樣,奧提斯也是通過操縱自然生產食物獲得了他對土地的最初知識。在他的文集《花紋石》(Woven Stone)中一首名為“父親的歌”的詩中,他生動地回憶了發(fā)生在他父親耕種的土地上的一件事情。這一事件告訴了他一些與自然中生命過程有關的事情,并且讓他明白他父親和他的同胞與人類之外的世界的關系。在一次春耕中,奧提斯像之前許多次一樣跟在父親的犁后面。但是這一天,他的父親停下來,蹲在地上,讓他的兒子來看犁頭鏟出的老鼠洞。他極其溫柔地捧起“渺小的、粉色動物/放在自己掌心”并且讓兒子過來撫摸這些弱小的、剛出生的生靈。后來,父親和兒子將老鼠移到了地邊,將它們放在一塊松軟潮濕的沙地的陰涼處。在奧提斯關于這件事的記憶中。自然與文化、土地和語言融合在一起,“我記得那份柔軟/屬于涼爽和溫暖的沙土和渺小的、活著的/老鼠和我父親講述的事情”。
與阿科馬人不同,當大多數(shù)當代美國白人在思考他們同自然地關系時,他們并未走向園地(即自然與文化之間的中間地帶),而是走向荒野,把那里想象成人類文化沒有觸及的地方。許多美國的自然主義者和自然作家為了說明他們與自然的原初關系,總是想象當神話般的“第一批白人”第一次進入新“發(fā)現(xiàn)的”地方、俯視一個視野中沒有人類文化印記的世界時,這個地區(qū)看上去是什么樣子。最受歡迎的“第一批白人”通常是劉易斯(I.ewis)和克拉克(Clark),以及丹尼爾·布恩(Daniel Boone)??屏_納多(Coronado)在美國的西南部沿著亞利桑那和猶他的河谷旅行,被認為第一批白人中最受尊敬的人。但事實上,奧提斯著重指出,當16世紀西班牙人抵達阿庫時,他們發(fā)現(xiàn)它周圍已經是小規(guī)模的、秩序井然的農業(yè)社區(qū)。奧提斯和他的父親或許幾個世紀之后仍然種植玉米,這些人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土地。他們種植和收割各種各樣不同的植物,并慷慨地與他們最早碰到的西班牙士兵分享他們的勞動果實。西班牙人欽佩地注意到,阿庫瑪·哈歐人修建的從河流到農田的灌溉系統(tǒng),在設計和技術上同墨西哥的十分相似。在日志中,他們對這座城市的干凈整潔進行評價的同時,對壯觀的平頂山頂部的防御地點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環(huán)境歷史學家理查德·懷特(Richard White)評論道,“第一批白人”都是富有同情心的人,但是他們卻存在于人類歷史之外的某個地方,是用文化建構出來的、自然世界的旁觀者。在自然作家的敘述中,他們作為環(huán)境原罪的承受者進入景觀之中,給變化的開端和歷史做上標記。人們認為當?shù)赝林司哂心撤N永恒的“精神的”或“傳統(tǒng)的”知識,但卻不相信他們有能力做出改變。懷特認為,問題在于環(huán)境史學家的研究以及對劉易斯、克拉克等人的日記的更詳細的解讀并不支持這一說法。跟最早進入阿庫的征服者們一樣,劉易斯和克拉克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所穿越的景觀是已經被人類活動改變了的自然。他們在日記中描寫了“印第安人耕種、打獵、捕魚和放牧”。
基于第一批白人神話的故事不但沒有承認第一批來到北美的歐洲探險者經過的景觀的歷史記錄,他們還將自然浪漫化了。麥克·波倫(Mi—chael Pollan)在他的《第二自然》(Second Nature,一本思索園地和園藝的書)中寫道,自19世紀中葉開始,美國人就崇尚一種遠離人類世界的嘈雜,到自然中尋求庇護的觀念。根據(jù)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最后一個談及園藝的重要美國作家——所謂自然的“更高法則”,他們認為荒野具有某種恒定不變的秩序,是人類世界唯一可以追求的東西。波倫認為,當作為我們文化的一種禁忌及我們統(tǒng)治和破壞自然傾向的一種阻撓時,這一關于一個有秩序的、平衡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概念可能是美妙的、強大的和有益的。然而,現(xiàn)在生態(tài)學家坦率地承認,甚至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概念也只是一種理論,是我們行為的一個隱喻,也是強加給一個更為變化多端和不確定的現(xiàn)實的人類構想。自然沒有宏大的規(guī)劃;它或許有一些內在的趨向能夠用有關秩序和平衡的理論來描述,但是,偶然事件能夠將自然的過程轉變?yōu)閹缀鯚o數(shù)個不同的可能?,F(xiàn)在科學家告訴我們,偶然性在自然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中幾乎發(fā)揮了同樣重要的作用。
每年在園地中的勞作已經讓阿科馬人接受了偶然性,無論是他們自身的還是自然的。奧提斯寫道,在他們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中,人們并不將自然浪漫化,而是講述它的危險、變化無常和神秘性。他們明白,有一些時候,洶涌的洪水會淹沒農田,讓他們的勞動成果化為烏有;也會有一些時候閃電會擊中大樹或牧場,可能將風景燒毀;也會有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他們已經接受自然既不總是美好也不總是罪惡這一事實,他們學會與自然的美好和罪惡共存,去理解自然的模式以及在他們的耕作中模仿自然的過程。
盡管是一代代相傳而來,但他們并不認為他們自身的耕種活動能夠為土地或他們自身提供神秘的保護。他們認為人們偶爾犯下的錯誤會導致環(huán)境危機。阿科馬的口頭文學暗示,人類對環(huán)境的過度使用和錯誤估計時常要求人們去對抗或者改變傳統(tǒng)。從過去的經歷中得到的教訓被編進了故事和歌曲中,口耳相傳,被人銘記。奧提斯解釋說,這些有關豐收或者危機時刻的故事經常以“神秘故事”(mythic proportion)的形式講述,“目的是讓聽眾牢記有許多需要學習的經驗、價值和原則”。
阿科馬口頭文學鼓勵人們記住過去并從中學到經驗。他們對傳統(tǒng)的利用說明盡管因為“自然之死”遭到某些環(huán)境主義者和自然作家的譴責,人類文化仍然可以在教會人類觀察和記憶、分享經驗以及更重要的是在約束自我等方面發(fā)揮作用。自然并未召喚奧提斯去犁溝看渺小的老鼠,而是他的父親。在文化的指引下,老奧提斯通過將老鼠移開犁溝來告訴他的兒子,因為人類依賴于許多其他的生命形式,所以必須在任何可能的時候謙恭地、充滿敬意地以及體貼地將其他非人類自然世界的利益考慮在內。然而,他也清楚地意識到人類為了生存必須改變環(huán)境。老奧提斯與梭羅不同,他將老鼠移走繼續(xù)犁地。而后者卻曾經將野生自然浪漫化到了如此的地步,他感到“對歧視雜草非常歉疚……以及……不明白為什么他和園地中的居民土撥鼠和鳥兒們一樣有權享用花園中收獲的東西”。
波倫注意到,梭羅曾經在《瓦爾登湖》(Wal—den)中宣稱“他認為最可怕的沼澤也勝過任何園地”,這實質上是將園地從美國有關自然的書寫中驅逐了出去。梭羅將已經馴化的領域拋在身后,認為文化是不可救藥的,中間地帶是墮落的。但是,被拋棄的“自然”又會怎樣?當雜草和土撥鼠入侵,或者開發(fā)者決定在此設立分部時,豆田又會怎樣?仍舊留在這些“墮落”的地方、不能遷往那些更干凈明亮的環(huán)境中的人民該怎樣生活?波倫恰當?shù)刈C明,我們將荒野視為遠離人類和他們的嘈雜歷史以及自然是自然法則的純潔表達的觀念無助于我們解決這些問題。在《反擊》中,奧提斯暗示,我們不能從“外在的那里”而是“中間地帶”(即人類可以在他們文化的引領下或許能夠“往好的方向改變事物”的地方)出發(fā),去找尋這些問題的答案”。
二、通過勞作理解人類同自然世界的關系
《反擊》是通過勞作塑造、磨礪出來的:奧提斯本人早年在阿科馬農田中的勞作,后來在鈾礦加工廠報酬低廉的勞作,以及終生作為作家的勞作。此書的背景便是在20世紀40到50年代奧提斯成長的村莊附近。奧提斯記得阿科馬的老者們講述那些河水清澈、充沛、湍急的時光:頻繁下雨的時候平頂山周圍的牧草能夠長到齊腰高。但到了19世紀80年代,這一地區(qū)開始遭遇長期的旱災;隨著20世紀30年代鐵路、一個伐木小鎮(zhèn)和深海大壩(the Bluewater Dam)的建設,水資源僅夠維持很少的人繼續(xù)從事農業(yè)生產。因為貧窮,那些不能像他們的祖先一樣繼續(xù)從事自給自足的農業(yè)生產的人被卷入了薪酬經濟。他們先是從事修建鐵路的工作;后來到20世紀50年代,又在遍布這一區(qū)域的鈾礦和煤礦上找到工作。
奧提斯上學的20年也是阿科馬人經歷毀滅性破壞的20年。這就是“印第安人終結”(Indian Termination)和“遷移”(Relocation)的時代——二戰(zhàn)后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兩個項目的名稱。它們試圖終止一切與印第安保留地相關的聯(lián)邦政府服務項目、與它們的聯(lián)系和對它們的認可,并且試圖將印第安部落的人遷移到達拉斯、芝加哥、圣何塞、洛杉磯和克利夫蘭去。由于經濟壓力,奧提斯的父親被迫為了微薄的工資從事鋪設鐵軌的工作。數(shù)星期、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遠離家人,他感到失落、孤單和無助。在名為“最終方案:工作,離去”(Final Solution:Jobs,Leaving)中,奧提斯用令人心酸的方式描寫了周日的下午父親離開車站的場景。孩子們哭喊道:“再見。再見父親,/請你歸來。請別離開。”但是他們需要錢買生活用品、衣服和房屋。因為河水和泉水不能為農田提供足夠的水源,他的父親也不能再僅僅通過種地來養(yǎng)活家人。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轉而從事鐵路修筑工作,老奧提斯也隨之輾轉亞利桑那、加利福尼亞、科羅拉多、堪薩斯和德克薩斯。
盡管經常離家在外,奧提斯的父親仍然會回到他的田地間,從勞作中找到力量和智慧。他鼓勵孩子們去學習能夠學會的有關他們身處其中的、迅速變化的世界的一切知識,他告訴他們:“你們這些年輕人/你們擁有機會”。在耕種土地、砍伐木材以及鋪設鐵軌期間,奧提斯的父親用跟他祖先同樣的方式學到了有關世界的知識:通過勞作。更重要的是,他的勞作將他帶入了美利堅人的世界。在那里,他獲得了對一種與他自身完全相異的文化的見解,一種“傾向于總體的、不可阻止的毀滅和阿科馬似乎不能掌控的”文化。
所以,當奧提斯的父親為自己的家園歌唱的時候也鼓勵他的孩子們“去戰(zhàn)斗/以勞作的方式”,他沒有簡單地哀悼一個逝去的時代;他敦促他們遵循著他們的傳統(tǒng)、通過勞作去學習他們這個區(qū)域自然和文化難解難分的歷史,并且通過記住和創(chuàng)造能夠讓他們反抗不公正壓迫的練習去“反擊”。
三、走向園地倫理
奧提斯從來沒有忘卻父親的話語和歌聲,他寫作的視角能夠彰顯出許多美國印第安作家的文學文本和那些美國自然作家最顯著的差異。奧提斯從在家里的田地和在鈾礦的工作經歷中獲得了對人類和自然關系的理解。在這些地方,他不但開始注意到他的人民遭受的壓迫、他們的土地遭受的破壞,更力圖去理解和寫出這一破壞背后的原因。
父親曾經期望奧提斯能夠不要從事像修建鐵路那樣摧殘人的體力工作來展開反擊,所以他鼓勵兒子上學。但是在20世紀50年代,教授印第安人的老師主要是白人,他們很少鼓勵印第安人考入大學或進入專業(yè)領域。作為一名曾獲得獎學金的高中生,奧提斯貪婪地閱讀、寫詩,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并且清楚自己想成為一名作家,但他卻從來沒有考慮過上大學。19歲那年,奧提斯在他家附近的鈾加工廠做了一名工人?!拔业玫搅艘环莨ぷ?,”他回憶道,“對于受教育程度不高、沒有技術、失業(yè)率高的窮人來說,這是一件大事”。在他工作的那些年間,他碾壓、瀝濾、制作黃餅,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并且將他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專業(yè)性的見解運用于他的觀察中。后來,一場工人罷工導致礦工們無所事事,給了奧提斯一個進入大學的理由。
20年之后,奧提斯早已完成了學業(yè)并且成為一名詩人。在《反擊》中,他充滿詩意地考察了采煤和采鈾業(yè)對四角區(qū)的企業(yè)殖民,他的結論是歷史正在復制自身。1680年的普韋布洛起義是反抗對土地和資源的盜竊、對勞動力的奴役以及宗教迫害。300年之后,許多相同的狀況又再次顯現(xiàn)。而這一次,是由跨國公司的活動導致的?!巴玫姆较蜣D變”是根據(jù)他作為鈾礦礦工的經歷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的一首。奧提斯在詩中有力地證明面臨危險的不僅是阿科馬人的存亡,而是“這個國家所有人”的存亡,亦即整個美國。通過一對印第安夫婦皮特和瑪麗和一對來自俄克拉荷馬的白人夫婦比爾和艾達的友誼,奧提斯表明如果我們?yōu)椤碍h(huán)境”而進行的斗爭中不考慮到所有貧困和邊緣人群的生活質量,那么任何人的生活質量都得不到保證,我們是否保護“自然荒野和文化公園”也將沒有任何意義。
對這一對印第安人、一對白人夫婦的描寫中,奧提斯看到礦山是為了富有的經營者們而開立的。他們經營礦山所遵循的倫理道德并不認為“人和大地以及他們的延續(xù)是頭等重要的事”。正如在1680年,貧困和壓迫迫使來自不同部落的土著人彼此結盟推翻了西班牙人,20世紀的低工資和不安全的工作條件也讓白人和印第安人在礦區(qū)結下了友誼。在20世紀50年代種族關系緊張的美國,在工作場所之外的地方很可能不會發(fā)生。因為自身的背景和經歷,奧提斯對所有工人的狀況都非常敏感,無論他們的種族。他觀察到印第安和盎格魯?shù)牡V工存在許多相似和相異之處。他注意到許多剛從西弗吉尼亞和俄克拉荷馬移居四角區(qū)的工人階級白人本身“沒有遠離以土地為基礎的背景”,也就是說他們也是農民。跟阿科馬人一樣,他們也被干旱和貧困剝奪了他們的耕地,并且由于經濟需要被迫來到四角區(qū)的礦上工作。20世紀50年代,奧提斯在礦上的確在某些同事那里遭遇到種族歧視,但是在多數(shù)情況下,他發(fā)現(xiàn)工人階級的白人都是“勤奮、誠懇、忠于團體,即使他們在語言上是排外、武斷和生硬的”。奧提斯在詩中創(chuàng)造了“比爾”這一形象——一個同印第安土著礦工皮特一起工作的電氣工程師的助手。
詩中,比爾和他的妻子艾達(Ida)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離開俄克拉荷馬來到鈾礦工作。他們住在很小的家中。每天早上,比爾和皮特開同一輛汽車去上班從而結為朋友。下班之后,皮特喂羊,并且,在他祖先曾經種過玉米的同一小塊地上耕作。比爾盡管已經在礦上工作了20年,他也跟皮特一樣,生命之根仍然與養(yǎng)育他的俄克拉荷馬的土地連在一起。他夢想能夠賺到足夠的錢返回家鄉(xiāng)買一片地。奧提斯寫道:“皮特,你有點兒土地可真幸運,/比爾會說。/盡管不多但是它是點兒土地,/皮特會贊同”。后來,兩位妻子在雜貨店相遇,然后一起到艾達的小屋喝蘇打水。艾達將瑪麗帶到她的園地,承認她對新墨西哥的土地很不熟悉,它跟俄克拉荷馬的大不一樣。她讓瑪麗看了她枯萎的生菜、蘿卜和長在堅硬紅土中的并不繁茂的玉米?,旣惛嬖V艾達她的土壤需要“其中的某樣東西”將沉重的、結塊的紅土弄散。過后,瑪麗給艾達帶來一些羊糞撒到土壤中讓它更加肥沃。來年春天,艾達得意地在她的園地中種出了玉米、生菜、胡蘿卜和西紅柿。
艾達的園地表明了《反擊》中最經常出現(xiàn)的主題之一:為了生存,人類必須意識到同大地的相互關系。人類必然要改變的環(huán)境,即他們在其中生活、建造房屋、種植園地、飼養(yǎng)牲口以及從為供養(yǎng)自己從土地中獲取其他原料的地方。正如威廉·克萊農(William Cronon)所說,“稱呼一個地方為家必然意味著我們會使用在其中所發(fā)現(xiàn)的自然,因為除了操縱、運用,甚至毀滅自然地某些部分來建造家園之外,我們別無選擇”。既然每一種使用的行為都不可避免地改變自然,人類的持續(xù)生存意味著人同園丁一樣,必須認真地、負責任地去思考他們如何使用土地。正如奧提斯在討論人與自然的關系時所說,只有當人們懂得“善待土地從而不會浪費或毀滅它”時,土地才會豐饒并善待人類。瑪麗一生都在善待她的土地,她清楚地意識到艾達的土壤缺乏什么,并且告訴了她這一情況。因此,她幫助她和這個特定的地方、她的園地里獨一無二的新墨西哥州的土壤、長在那里的各種植物以及干燥氣候之間產生更多的共鳴。在用羊糞令土地更肥沃和疏松之后,艾倫和土地也建立了互惠關系。她向土地傾注了更多的時間和關愛,因此它也將變得更加豐饒。她證明并非所有使用土地的行為都是破壞性的,有些行為能夠“往好的方向”改變土地。
通過將比爾和艾達的園地和鈾礦相對照,奧提斯直面那些企圖解釋和證明剝削“自然”和“他者”(即非歐洲裔以外的人、底層階級的人和人類以外的物種)的行為合理性的倫理。比爾20多年來為了僅能夠維持生活的工資,在危險的環(huán)境中工作。盡管承認這一事實非常痛苦,比爾的經歷還是讓他意識到為數(shù)不多的活得“先進和安全”的美國人是那些在經濟蕭條的印第安社區(qū)中經營高利潤的礦井的人。通過比爾的見解,奧提斯說明假如貧困的工人階級不能更深刻地理解為什么土著印第安人在為“土地、水和人權”斗爭,壓榨印第安的土地和社區(qū)的同樣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勢力“將必然摧毀其他人”。
奧提斯說明要求在神圣的、荒蕪的“新大陸”周圍畫上保護線的勢力跟將其他地方描寫為“墮落的”、并將它們——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民——交給自由市場經濟裁決的是同樣的勢力。因此,荒野倫理和企業(yè)倫理盡管乍看上去格格不入,但實際上卻異曲同工。邁克爾·波倫認為,這兩種倫理都提出“讓一種準神圣的力量——自然及市場——自生自滅,它知道怎樣對一個地方最好”。這兩種觀點的真正威力以及它們能夠吸引這么多擁躉的原因在于它們的抽象性。波倫認為,在美國這樣一個地域廣闊、地理條件多樣的地方,我們不可避免地傾向于那些抽象的觀點,它們具有簡化和統(tǒng)一的力量(如網(wǎng)格、單一栽培、荒野、供給經濟學),因為它們“能夠被全面地推行,甚至在全國范圍內立法實施”。
當面臨自然和“墮落”為市場的地方兩種選擇時,美國人選擇了自然。但當被問及更為棘手的問題,諸如如何對付毀掉了他們最珍視的古老森林的酸雨,或者如何處理導致邊緣地區(qū)人口死亡的有毒的地下水時,他們卻不知如何回答。他們將世界視為“荒野”或者“犧牲地區(qū)”等這些過于簡化的概念讓他們表現(xiàn)得好像跟“自然”沒有關系,并且讓他們忽略了他們在中間地帶的生存方式跟酸雨以及不安全的工作場所息息相關。波倫主張,如果我們想要解決最為緊迫的環(huán)境問題。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跟自然之間的關系,構筑一種既能教會我們利用自然又能告訴我們不利用自然的倫理。他提倡一種“園地倫理”,盡管它永遠不會像荒野倫理一樣有著清晰的表述,但是它的意義恰恰在于它建議“不同地方、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解決方式”,并且對于當?shù)氐膯栴}在當?shù)貙ふ掖鸢浮?/p>
在“回歸,你將前進”中,奧提斯解釋了為什么我們需要一種能夠考慮地方差異的環(huán)境倫理或者“園地倫理”。他再一次對比了一塊普韋布洛的園地和企業(yè)的景象。石油和采礦企業(yè)在印第安人的土地上展開了運營,開始開采礦產資源賣給遙遠的電力公司,絲毫沒有顧忌當?shù)丨h(huán)境和當?shù)厝嗣竦慕】禒顩r。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然和企業(yè)一樣,對于這些行為的正確與否以及人類的存亡都漠不關心。如果讓人類自己選擇,他們可能為了利益破壞大地、從經濟上和政治上剝削無權無勢的人,甚至會增加自然的負擔讓它變得不適合人類生存。奧提斯寫道,“大地”將“聽憑你便”。但是對于印第安土著農民來說,這種不可逆轉的破壞行為是不可思議的。就像奧提斯詩歌中的瑪麗,一邊看著生長的植物一邊溫柔地對它們唱歌。她也收獲了農產品來養(yǎng)育她的孩子。她用她的呵護、規(guī)劃、“憐惜和愛”來善待她的土地,因此來年也可以得到土地的回報。由于在實踐中遵循“園地倫理”,她意識到將一種更適合其他地方的抽象行為或者最好避免的行為強加給一個特定的地方,這個地方則會遭殃。只有用這樣的關注和關愛來關照這片土地,只有通過回饋它某些東西,這片土地才會生生不息、“生命才會繼續(xù)”。
奧提斯認識到“園地倫理”教會我們要在我們棲居的地方更負責任地生活、要意識到我們在自然世界中的化身、要尊重我們周圍的荒野。正如奧提斯的父親屈身向卑微的老鼠表示尊重,正如他明白我們?yōu)榱松姹仨殹巴玫姆较颉备淖兪挛?,人類也可以通過思考他們和“自然”以及包括人類和非人類的、各種各樣的“他者”之間的關系來尊重他們在中間地帶發(fā)現(xiàn)的荒野性。威廉·克萊農寫道,“學會尊重野生物——也就是學著記住和承認他者的自主性——意味著爭取在我們所有的行為中都擁有一種批判的自我意識。它意味著每一個使用的行為中都必須伴隨著深刻的反思和尊重,也意味著我們必須時常思考不使用的可能性。它表示當我們注視著我們打算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的那一部分自然時,要問一下我們能否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它——可持續(xù)地——在此過程中它不會減少”。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我們不為我們生活在自然中的方式——即不切實際地想象自然是“在外在的那里”——找理由開脫。
跟老奧提斯為他的孩子和大地唱的歌一樣,西蒙·奧提斯所寫的詩也是希望之歌,是想象人們如何“往好的方向改變事物”的歌。然而,這不是背對中間地帶的自然寫作,它沒有懷著提升個人意識就可以帶來有益的政治變革的愿望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環(huán)境問題。相反,這種自然寫作意識到盡管鈾礦石加工廠因為市場萎縮已于20世紀80年代關閉,但美國土著居民仍在飲用被它們污染的水,它們在印第安社區(qū)以有毒的面貌出現(xiàn)。
四、環(huán)境正義和變革的生態(tài)批評
如果生態(tài)批評家的研究是建立在抽象的概念“荒野”之上,把它視作個體尋求安慰的地方并把所有跟他們不同者驅逐在外的話,他們的批評著作理論上將不符合邏輯,政治上也實現(xiàn)不了他們保護瀕危的環(huán)境的目的。建立在這種抽象、并最終不顧史實的“荒野”概念之上的生態(tài)批評,也將無力改變這一領域或者整個世界。我認為后現(xiàn)代理論家們已經令人信服地證明傳記的確重要、它們的確能塑造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但是“在通俗的(關于身份的)本質主義觀點與多樣化的身份認同的潛在的無限流動性之間的某個地方”,必須建立足夠的共同基礎(盡管情況各異),以便為政治行動指明方向(時間、地點)。因為有意義的社會和政治變革,通常要求不同群體的人在特定的地點為了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這一過程的第一步便是理解“他者”的歷史經歷和基本的文化概念。哈維要求對后現(xiàn)代理論中飄忽不定的方面進行“必要的矯正”,鼓勵學者在理論著作中考慮實際問題、與特定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并且為了有效的變革與特定的人群合作。
以“荒野”為核心的華麗辭藻不管多么鼓舞人心,或能夠多么大地提升一代中產階級環(huán)境主義者或者自然愛好者的意識,它都不可能成為有意義的或者特定的政治行動的基礎。因為它所做的恰好是許多生態(tài)批評家對于后現(xiàn)代理論感到最困惑的地方。后現(xiàn)代理論預先假定了個體差異的無止境的游戲:它允許我們放棄與他人的聯(lián)系、不去理解他們的經歷和差異,允許我們不去尋找可以立足之上、去反抗剝削人民和環(huán)境的力量的共同基礎。這些工作都是困難、耗時,并且經常令人迷惑的。
因而,轉變世界將比讓人們意識到他們自身的不同或意識到環(huán)境危機更為艱難。借用西蒙·奧提斯的父親對孩子們的忠告,它將是一項十分困難、而非輕而易舉的工作。在我看來,生態(tài)批評家們的使命在于運用他們在文學、環(huán)境和文化研究中的訓練,其目的不是為了證明諸如“差異”、“自然”、“荒野”、“正義”或者“地方”等基本信念的不可能性,而是為了研究更為充分合理的基本概念,來讓批評闡釋、政治活動更有意義、創(chuàng)造性和可行性。試圖理解和改變導致社會和生態(tài)問題的地方性、國家性和全球性的過程,將有助于我們理解權力關系如何通過社會行為產生,以及它們如何在某個地方和某種局勢下獲得他們的特殊意義。
這也許意味著,與本人之前論述的園丁和環(huán)境正義活動家一樣,文學批評家偶爾也可以離開一個宏大的模式或理論轉向一個具體的地方,比如去思考生態(tài)、文化、經濟、政治和社會狀況的差異是如何產生的,以及這些差異在特定的地點有什么不同的表現(xiàn)。又或者,他們可以從一個具體的問題出發(fā)轉向更為一般的基本概念或理論,比如去思考截然不同的社會一生態(tài)環(huán)境如何意味著對正義或非正義的不同理解。但是通常來說,理論和地方必須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在抽向的理論思考中加人現(xiàn)實的物理、地理的地方的考慮能夠讓我們深刻理解——或者拋棄——一種理論或基本的概念如何可能在世界上發(fā)揮作用。
五、不再有更多犧牲
奧提斯在《反擊》中說明,除非我們能夠找到與那些反抗各種形式的壓迫(人類或者非人類的)的人,那些身份被構筑為“他者”的人結盟的共同基礎,否則,可犧牲的人口還會繼續(xù)被犧牲,可奉獻的地區(qū)也會繼續(xù)被奉獻。這一認識讓我們相信,我們對于我們自己生活的影響負有責任,并讓我們相信,我們應該為社會和環(huán)境變革共同合作。
奧提斯強調,有一種作品“是創(chuàng)造性的”,并且鼓勵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之間的“依存”。這部作品沒有將讓自然獨立于文化之外將其浪漫化,而是認識到世界的復雜性。生活于其中,我們必須改變、操控甚至毀滅自然的某些要素,這是我們生存的一個條件。它承認,人類依賴于其他的生命形式,因此人類必須考慮到其他非人類的自然的利益,謙遜地、充滿敬意地,以及深思熟慮地對是否使用它們做出選擇。在《反擊》的結尾篇,奧提斯強調,只有通過合作,“我們的人民和土地才不會有更多無謂的犧牲”。
作為作家、學者和批評家,我們的部分使命在于喚起人們對我們的作品、他人的勞作以及自然世界之間的社會和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由于未能解釋工作的必要性,我們允許自己不去理會我們在中間地帶的行為如何導致了那些被描寫為墮落的地方的環(huán)境退化。類似于《反擊》之類的文學作品向我們展示,承認荒野同自然的聯(lián)系不僅“在那里”,而且也在我們周圍,在囊括了自然與文化的中間地帶。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