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簡介:
徐坤,女,1965年出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北京作家協(xié)會駐會一級作家,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野草根》《八月狂想曲》,話劇《性情男女》(北京人民藝術劇院2006年上演)。中短篇小說多次獲得全國文學獎。短篇小說《廚房》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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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切就緒,決賽各環(huán)節(jié)都按臺詞腳本備好了,靜等著大幕一開啟,各部門全盤照做就OK,可我這個唱主角的,卻總覺氣短、胸悶、心慌,時時襲來電視人小崔一般的憂思抑郁。陰歷七月十五晚,天風浩蕩的“盧溝曉月”歌臺水榭,將上演《地球好身影》電視選秀總決賽,現(xiàn)場還將全球同步直播放送,我就是那個牛鼻閃閃光芒萬丈的決賽冠軍咩!一時間我手腳亂顫,面部肌肉痙攣,腦袋總在脖子上輕輕搖晃,感覺自己像得了帕金森。
我是打小地方來的,從沒上過這么大的場子。眼瞅著祖墳就要冒青煙,誰能不處于緊張劇烈嚴重亢奮顫抖中呢?
娘怎么勸我放松、給我解心寬都沒用。搞得她也跟著慌了神兒。自打上回她出了十萬托人幫我錄制MTV被騙之后,她再也不相信民間掮客小打小鬧。這次她老人家是使了狠銀子的,把祖屋抵押,四處散財,各種臨時抱佛腳,最后通過叔伯二大爺?shù)倪h房表弟的堂外甥女婿,搭上一個叫“元芳”的首長大秘,從官道上給制片人放了話,這才內(nèi)定我為冠軍。
三場預賽下來,我都是在被淘汰名單里給一遍遍打撈上來的。沒辦法,實力差距太大,是騾子是馬拉出來一遛就露餡。如果沒有元芳做后臺,我早已死得妥妥的。眼見著決賽在即,我這個半死不活元氣耗盡的未來冠軍,能不憂懼害怕得哆里哆嗦嗎?
“臭不要臉的!”我娘領我去醫(yī)院瞧病的路上破口大罵,“你說他們那幫人下手也忒黑!愣是讓你從三層樓那么高的舞臺上往下摔?。∵@要是摔出個三長兩短來,閨女,你說,讓為娘后半生還怎么活?”
我娘說著,動手撩起衣襟抹眼淚瓣兒。
“別價了,娘,”我有點不耐煩,“不是您跟人私下里簽了生死合同,說只要能拿冠軍,可以不擇手腕嗎?我功力不夠,賽不過人家,再不劍走偏鋒,搞個假摔受傷什么的,還拿什么堵嘴?”
“那也不能從恁高的舞臺縫里給推下去啊!摔完還得鼻青臉腫爬上來,單腿點地一瘸一拐繞場蹦跶,嘴里唱什么鳥叔《江南死大了》……”
“不是‘江南死大了,是《江南style》,”我糾正我娘,“行了,娘。舍不得閨女套不住狼。走旁門左道,就是比正常門路風險高。這您也知道?!?/p>
說著話,協(xié)和醫(yī)院到了。掛了專家門診,一個戴眼鏡的鬢發(fā)斑白的老太太接診。她沒問幾句話,就刷刷刷開了單子,讓我把X光B超查了個遍。檢查結果出來,渾身沒毛病。我這一米七五的間架骨結構一切正常,沒有任何零件關節(jié)存在硬傷。
“沒毛?。俊蔽夷锊恍?,“又是鬧哪樣?為啥娃整天哆里哆嗦像只篩糠雞?”
“雞嘛,篩糠……”醫(yī)生老太太頓了頓,斜眼瞅了瞅我,“主要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功能障礙,弦共振導致末梢觸感不良。建議看看精神科?!?/p>
“你是說她腦子出了毛病?”我娘登時緊張,“老天爺!都說那些跳樓啊出車禍啊跑道上摔大仰八叉的人啊,越看著沒事兒的,越容易顱腔淤血嗝兒屁著涼!求求你了大夫,可得救救我娃兒!這要是給賽回個傻子來,這二十來年我不是白養(yǎng)活了……”
我娘說著,打躬作揖唱個喏,接著又雙手拍胸,腳跟跺地,拉滿身段,捶胸頓足就想開嚎。我一把將她扯住:“行了,娘!快拉倒吧!這不是戲臺,不是您老人家?;ㄇ坏牡胤健!?/p>
“啊,是啊?”我娘手停半空,眼睛瞪大,做如夢初醒狀,一副天真無邪又洞穿一切的表情,介乎少女與王母娘娘之間。天吶!她老人家可太會裝了!沒鬧上個金雞梅花影后這輩子可真冤枉。只可惜我沒能得她真?zhèn)鳌?/p>
“神經(jīng)的問題,精神能解決得了?”我娘嚴肅地問醫(yī)生,臉上已然恢復一副慈母監(jiān)護人狀。
“要相信科學。醫(yī)學是一門嚴謹?shù)膶W科?!蹦莻€醫(yī)生老太太不再正眼瞧我們,接著叫下一位。
娘只得訕訕帶我走出來。“你說她到底說的是科學還是學科?”我娘問。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也回答不上來。反正,管它是科學還是學科,看病檢查都得照樣花錢,一分錢也省不下來。又重復來了一遍掛號問診程序,CT核磁共振檢查單子又給開了一堆。看到單子上的劃價,我嫌貴,舍不得查。沒人給我上三險,也沒有醫(yī)保社保。娘抵押房子那點錢,我可不敢窮得瑟。
作為北漂一族自由藝術家,再自由,也架不住是個盲流。
我娘不這么想。娘說,“查!怎能不查呢!花錢算什么,閨女,別怕!只要你得了地球人冠軍,以后那出場費掙海了去啦!咱家暫時抵押出去的那些房椽子、大梁、窗戶框,都會變成大湯耗斯和諾貝爾家私,一件一件搬回來!不就5萬塊錢一平米嗎?諾貝爾獎金買不起,咱買得起!”
一聽這話,就知我娘心懷曠遠,神馳八荒,是個關心時政、見過大世面的人,在我們老家那塊兒俗稱是“吃過大盤荊芥”。據(jù)說,當年,有一回,一群記者來我們縣采風,聽到當?shù)卣偌私榻B我娘說,這位漂亮女子是縣接待辦副主任,曾是豫劇團的臺柱子,人家可是“吃過大盤精液的”!座下幾個男記者聽了,驚得差點流鼻血,表示隨時受不了!他們面面相覷,嚴重激動亢奮中,把縣里四大班子陪酒成員晾一邊,只頻頻給我娘敬酒、使殷勤,采風的宴會上到處是發(fā)酵膨脹的荷爾蒙氣味。等把那頓飯吃完了,想鬧騰點下一步動作時,誰不經(jīng)意問了一句,才知是搞錯了,召集人說的是“吃過大盤荊芥”。
“尼瑪荊芥那種破草根子很難吃到嗎?”一個網(wǎng)媒記者破口大罵,“也敢發(fā)出與老子高蛋白液態(tài)物質(zhì)同樣的舌尖摩擦音!”
“不說普通話,實在很坑爹??!有木有?有木有?”另一家晚報記者也痛恨得咬牙切齒。
要說我娘她老人家,若不是因為一次演出時摔跤,造成腰椎間盤突出武功盡廢,她的演藝生涯早火爆云天響遏渾球,哪還有閑功夫吐血提攜我這么個三圍不闖關的青澀女兒?
各種檢驗結果出來,我腦殼里面也很正常,沒有哪根血管破裂,也沒有哪處腦漿冒頂坍塌成片兒湯?!澳愕倪@個,沒有問題,”醫(yī)生拿著檢查單子對我們娘兒倆說,“要么,物理的不行,就去看看心理的?!?/p>
“娘,我不想賽了。”我終于大著膽子,說出了壓抑心底許久的話。
我娘一聽,一個大耳刮子搧過來:“棄賽?你休想!你還老娘的房椽子!”
我惱羞成怒,悲憤填膺,卻又沒辦法跟我娘對抗。畢竟,我就這么一個含辛茹苦將我?guī)Т蟮哪?,我不想辜負她?/p>
最后的結果,猜也能猜得出來,妥協(xié)的當然是我。我忍氣吞聲,捂著半扇被搧紅的臉,聽從精神科醫(yī)生的指點,到二環(huán)以里去看高價心理醫(yī)生。為這,我娘又賣掉了鄉(xiāng)下我姥姥家剛出欄的一頭豬。
2
白谷狗醫(yī)生的心理診所,位于城市中心區(qū)的護城河邊,環(huán)境優(yōu)雅,地段顯赫。一彎潺潺流水,引得岸兩邊楊柳垂涎,野花競艷。除了串紅、雛菊這些賤賤的地表裝飾花卉外,還有大葉黃楊和金葉女貞等低緯度樹種,一年到頭沒皮沒臉地綠著,擾亂了北方四季反差鮮明的景觀。我去的時候,狗正垂涎一只鴨子,虞美人凜冽盛開得像大煙花。
一進門,見白谷狗正捧讀一本風靡人寰的《金條戰(zhàn)爭》。他身后的墻上,掛著東太平洋大學的學位證書,還配有一張做舊風格的黑白博士袍照片。緊挨著是診所營業(yè)執(zhí)照、工商年檢合格證什么的。我仰視了一眼,恍惚覺得那張博士照有點特別,跟我在別處看到的海龜們的有點不一樣,但具體創(chuàng)新在哪里一時也說不清。于是我請求上廁所,跟白谷狗打招呼說借用一下衛(wèi)生間。自打北京鬧過非典之后,每逢進門必先洗手,這個好習慣我一直隨時保持著。
白谷狗家這間廁所裝修得不錯,具體細節(jié)沒有記住,就記住馬桶邊的后墻支架上裝有卷筒手紙。抽出一塊,紙面柔軟,氣味芬芳。一看,是加了香的舒婷牌子,上面還一截一截印著“與其佇立千年,不如在愛人肩上痛哭一場”什么的。我差一點給跪了,心說當年中學語文老師逼迫我背誦多少次,我就是不好好用功,結果枉活了二十來年,造成就這么自己一人兒呆呆地佇立帝都。我不由百感交集,很珍惜地把手紙詩句疊好揣在兜里。衛(wèi)生間里能夠提供免費手紙,足以證明白谷狗醫(yī)生的確是受過國外良好教育的優(yōu)質(zhì)公民。洗完手晾干出來,迎面,視線又跟墻上的照片打了個碰頭。我緊了緊瞳距,覷瞇著眼兒再度瞻仰,這才看出博士照片與別處不同的是那頂帽子。一般來說,畢業(yè)典禮上被大學校長開過光的博士帽,穗子應該給撥到左邊。白谷狗的這個帽穗?yún)s耷拉在右邊。不知他這是要鬧哪樣。
盛夏的午后,屋里冷氣開得很足。我哆哆嗦嗦,在就診桌旁抱頰而坐,不時偷眼打量白谷狗。只見他面白,臉尖,眼小,嘬腮,整個人面相很薄,看上去像一枚公知柳葉刀。我下意識地雙手捂向肚子,很怕他會給開膛破肚切腹掏心。
“親,怎么不好?”
白谷狗色瞇瞇的目光,從一對小眼中射將過來。我頓覺雙腿間一熱,一汩熱浪涌上周身。好親切哦!多么熟悉的眼神!一股子雄性動物騷情開屏的勁兒。平常擠在地鐵里拿眼一掃就一大堆。我的心里立即踏實。
“緊張,”我說,“要參加一個電視決賽,過度緊張?!?/p>
“我知道,”白谷狗說,“你剛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來。你是‘地球好身影里的小鷺鷥吧?”
“哦,您也看這節(jié)目?”被人認出來,我感到驚喜,剎那間有了爆紅明星感。我把腰板略微挺直了些坐。
“不上微博要落伍,不看地球好身影沒球籍?!卑坠裙氛f。
“謝謝您的光輝評價!”我趕忙道。
“尤其是,你的表演給人印象深刻。預賽最后一場,你從舞臺縫里摔下去,觀眾都以為要出人命,都舉起蘋果愛派和愛瘋‘夸夸夸猛照發(fā)微博,嘿,那才叫一個威風浩蕩群情激昂!就等抓拍你血哧呼喇給抬上120急救車的精彩鏡頭呢!哪承想,你竟然又活著爬了回來!你說你哈,不光回來,還單腿點地一直滿場蹦跶,騎馬蹲襠式唱完了《江南死定了》!實在是感人吶!色藝雙馨!色藝雙馨!”
“你才色藝雙馨。你全家都色藝雙馨?!?/p>
“別客氣。說真的,像你這樣的實誠人,演藝界里還真不多了。一般人的善后方法,都會立即把傷口面積扯大,把自己大腿骨關節(jié)掰折,然后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勘察現(xiàn)場,定損、理賠、索要巨額修復款……”
“咄!那等下三濫事情,豈是我輩干得出的!”我義正辭嚴,把手掐腰,“戲比天大,狗爺涅槃!三尺T臺,九寸熒屏,我們藝術家,心里要永遠裝著把步走好,把戲演真!”
“太對了,親!我與你的看法完全相同?!?/p>
“可是……摔過那次后,我確實感覺自己出了點問題,需要你的幫助……”
忽然,我一眼瞥到桌上有本《知陰》雜志,嘴巴立刻像被封住了。我早聽說,一些心理醫(yī)生是《知陰》的特約撰稿員,他們利用法術把人催眠吐露隱私后,以千字一萬塊的高價賣給雜志,通常都是女明星黑木耳漂白、修復處女膜,男星斷背孌童、強擼灰飛煙滅什么的惡心事。一旦追究起來,他們還振振有詞,說老祖弗洛伊德巨著《夢的解析》就這么干的,書里最熠熠生輝的段落就是病例實錄。
我可不愿意自己花著錢給白谷狗提供下腳料。
“親,腫了么親?我們這里可是計時收費的。”白谷狗誘導著我說。
“我……就是擔心決賽時再摔跟頭。”我小心翼翼,斟酌著字句。
“甭?lián)?。人不該在同一個賽場摔兩次跟頭。人也不會在同一個舞臺縫里掉下去兩次?!卑坠裙肥挚隙ǖ卣f。
“不……不,不一定吧……”我囁嚅,“瑪雅人說2012……人類文明要換屆……等離子能量與暗物質(zhì)產(chǎn)生聚變,兩次邁進同一條河流將成為主流……”
“噢,你是說那個?”白谷狗不屑,“小概率事件,屬于基因庫病毒逆襲,人類靈魂加壓反應堆沒有經(jīng)過360度綠壩反智處理。”
怕我聽不懂,他又湊近我,幾乎接近耳語著說:“這么跟你說吧,伊甸園里那個蘋果,亞當吃完了給牛頓吃,牛頓吃完了喬布斯還接著吃,為什么?”
“為什么?”我茫然。
“因為,”白谷狗神秘地看了看左右,扭頭又把嘴巴進一步貼到我的耳朵根,一字一頓,吹氣如蘭,“因,為,蘋,果,是,女,的……”
他嘴里的哈氣搞得我耳朵眼癢癢的,神經(jīng)麻酥酥一直導電到大腿根兒處,惹得我下身有點不對勁兒。我趕緊閉攏雙腿,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把頭稍稍偏過一點躲開。
見第一次試探性騷擾沒有得到回應,白谷狗收回嘴去,自我解嘲說:“嗯,蘋果的問題嘛,繼續(xù)留給夏娃去蒙騙上帝。親,看你的才藝氣質(zhì)俱佳,是哪個院校培養(yǎng)出來的?”
“我小時候家里窮,只上過五年學,后來輟學在家放鴨……”
“嗯,好!念書少,沒被體制約束和閹割,所以筋骨靈活,保持了原始野性和抗摔力?!?/p>
“……后來又上過無線電演藝短訓班?!?/p>
“TVB還是BTV?”
“CCAV?!?/p>
“好!非常好的學校,納入國家‘211工程的重點大學。有這么好的履歷,你還愁什么?”
“我一直為自己的出身自卑,從小在農(nóng)村里長大,沒受過系統(tǒng)教育,不像其他選手來自大城市,都是音樂學院附中畢業(yè),從小就開始練鋼琴、練唱歌,練芭蕾舞……”
“錯!”白谷狗手勢有力一劈,“鄉(xiāng)土中國,只有說自己是農(nóng)民、生活悲慘、自學成才、求藝路途坎坷、從小父死母改嫁,或者干脆不知自己親爹是誰,才能對得起時代!”
“你是說,為了一己成名,就得讓自己的親生母親讓別的男人給操了?”
“流言當?shù)?,不來點身世傳奇還怎么成才?”
“呸!”我大聲道,“告訴你,我不能那么做!姐是有底線的!只不過底線有點靠近終點?!?/p>
“門薩的娼妓……”
“你說什么?娼妓?”我臉漲得通紅,“騰”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吧俑页妒裁存郊?!”
“別激動,”白谷狗也站起來,溫柔的一手按住我的肩,示意我坐下,“《門薩的娼妓》,是一本世界名著,伍迪·艾倫早年寫的小說,專門表揚高智商的女子賣藝不賣身。”
我仍然氣哼哼,“我不知道門薩。我只知卡門和茶花女?!?/p>
“一樣的意思?!?/p>
“告訴你我什么都不賣!要賣,我早就當商務模特兒三陪去了,還用得著這么假摔!誰不知道睡覺掙錢來得快?!蔽掖舐暼氯拢蝗桓杏X著自己個兒有點委屈。
“睡……還是不睡,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卑坠裙啡粲兴?。說這話時,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有一種哈姆雷特的憂郁延宕氣質(zhì),讓人很是著迷??梢彩牵以诙h(huán)以里沿街商鋪開店的人,都得有兩把刷子,誰都不是白給。
我克服義憤,重新平靜下來,聽他為我作疏導?!叭祟愂且患嗝戳瞬黄鸬慕茏?,親!多么高貴的理性,親!多么偉大的力量,親!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親!多么文雅的舉動,親!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親!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親!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噯,親,你說,男人,更喜歡跟妓女睡還是喜歡跟波伏娃睡?”
“當然是妓女……對不起,跟你說了我不想談論睡覺。波伏娃是誰?打網(wǎng)球的?”
“文化人?!?/p>
“哦。那更不行?!?/p>
“法國的?!?/p>
“法國……”我沉吟了一下,“外國娘兒們,那就另說了。”
說著,忽然覺得不對,談話脫離正軌,正在被他引向爆料窺陰的危險邊緣。
這狗娘養(yǎng)的!
我得扭轉話題。
“我再強調(diào)一遍,我不是商務模特兒,賣藝不賣身?!蔽腋舐暤卣f。
“商模也不該遭貶低?!卑坠裙奉l道也跟著轉換得快,“你看,雖然你嘴巴大、顴骨高,屬于殺夫不用刀的克夫臉型,不太符合國人傳統(tǒng)審美,但你的下半身,卻相當精彩!你的大腿修長,小腿光滑,膝蓋骨圓潤,腳踝纖細,當你穿著黑絲站在臺上時,簡直迷死一大片!絕對是國際范兒!對了,親,你有多高?”
“1米75。”
“夠高了。站在哪里,都鶴立雞群顛倒眾生。”
“光是靜止下半身也沒用。我半路出家,基本功不過關,小時候我娘總帶著我隨劇團跑碼頭看演出,看著看著,就來了興趣,自己也學著唱唱跳跳。但是身體沒練開,唱歌音域不夠,跳舞沒有柔韌度,下腰、踢腿、一字馬都拉不開。后來只能去走T臺當當業(yè)余模特兒。”
“什么是一字馬?”
“劈叉。分前后叉和左右叉?!?/p>
“你是前后叉不行還是左右叉不行?”
“都不行。我天生骨頭硬,練不出來?!?/p>
“嗯……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光走道不劈腿就能成名的?!?/p>
“什么?”
“沒什么。說說你們決賽的賽程。要比幾次?”
“分三次賽。第一次,跟在師傅后面,穿著戲裝走臺,唱念,詠嘆調(diào),飆高音。比的是拜碼頭,比硬;第二次,穿濕漉漉爆奶衫,坐打,云門舞集和水袖,比肉;第三次,穿泳裝,三點式,唱京劇,《姬別霸王》……”
“喂,是《霸王別姬》吧?”
“不,是《姬別霸王》。當西楚霸王被請喝茶時,做姬的必須主動封口,立即抽出劍來抹脖子?!?/p>
“這個比的是什么?”
“說是比情懷?!?/p>
“情?懷?有情,還要有懷……嗯,那么,男的怎么辦?我記得你們五個進決賽的選手,有兩女三男?!?/p>
“這還用問?你難道不懂得點京劇藝術的起源?”我忽然懷疑起白谷狗的智力和文化程度。
“嗯嗯?!卑坠裙酚樣樀?,自覺失言,“那倒也是,反串那是必須的!那么你自己覺得,你最憂慮的是哪一個賽段?”
“我哪個都憂慮。第一,師傅沒有人的硬;第二,爆奶沒有人的軟;第三,泳裝京戲沒干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哎呀可急死我了!”
“你看你,既然求醫(yī)到我這兒了,還急什么?來來來,請隨我來?!?/p>
說著,白谷狗起身,款步輕移,主動帶路,引我進了盡里面的診療室。
說也怪,我就像小孩被拍了花子,竟然啥也不問,迷迷瞪瞪就隨他去了。小屋別無他物,只有一張巨大無比的躺椅,有點類似于牙科醫(yī)生拔牙的床子,看樣子都可以放倒成仰躺的程度。我上去,當椅子被放倒成貼地15度角幾乎平躺時,我的身子一緊,一個仰臥起坐腹肌用力起來,問:“你要干啥?”
白谷狗十分悠然,“你到底是想要疏導還是不要?”
“當然要?!?/p>
“那好,不要拒斥,順勢而為?!?/p>
聽到這兒,我沒什么說的了。只好暗中把牙關一咬,繃緊神經(jīng)清醒,謹防他下什么迷魂套。
不知從椅子腿的什么地方冒出瑜伽音樂,賊窩點火兒似的,裊兒裊兒的一股煙一股煙往上躥,緊接著是一股奇香飄來。沒一會兒,我就牙關松動,昏昏欲睡了。我靜等著白谷狗來一段心理醫(yī)生的通常治療,比如說讓我深呼吸、放松、努力想象白云沙灘海浪仙人掌什么的。沒有。人家白谷狗根本不屑初級班那一套。人直奔主題,解決問題。
“聽我說,”白谷狗語調(diào)中庸,帶著醫(yī)生不可置疑的權威性,“咱們現(xiàn)在一樣一樣來分析你的利好因素:第一,關于師傅,我看到報紙上有報,你那個師傅,得了前列腺癌,已經(jīng)退休許多年,仍然堅持工作傳幫帶,是現(xiàn)代楷模人瑞和文藝先鋒表率。那么,其他幾個決賽選手的師傅有壞前列腺的嗎?”
“沒,沒有。他們的師傅,全是女的?!?/p>
“得嘞!你這個碼頭,算拜著了!現(xiàn)如今是硬的不如橫的,橫的不如病的。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總體癔癥和精神病癥?!?/p>
天哪!我不得不對白谷狗另眼相看!他信息量大得驚人,明星八卦病情一清二楚,簡直活體維基百科全書。我對他的信任又增加了幾分。
“至于,第二個,濕漉漉的爆乳衫,你也大可不必為自己是‘太平公主而自卑。巨乳高潮,那是男人的動物性沒進化好的標志,戀母和口腔快感總控制不住。你吶,要懂得揚長避短,發(fā)揮自己腰細腿長的優(yōu)勢。你去,量腿訂做一套演出服,直接把褲腰提到乳房上,亮出你的大腿或空空蕩蕩?!?/p>
我心說,白谷狗,真有你的!我沒法不佩服了!
這時我已經(jīng)隱約感到,穿著蕾絲襪的大腿上麻酥酥的,恍惚有溫柔的指頭在彈撥撫摸。出于對白谷狗的信任和敬佩,此時我已無心去躲避去拒絕。
“至于說到第三個嘛,親,”撫摸在黑絲上的指尖正一點點順著膝關節(jié)向上,“姬別霸王,有什么不好呢?覆巢之下無完卵,樹倒猢猻散。站錯了隊,早晚有一死。試想,男人快玩完了,你一個做姬的,在他臨去之前自己先抹了脖子,多省心,多便當!做了貞節(jié)烈婦還傳得義薄云天!不比他親手滅口殺了你、或者過后被揪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要強啊……”
“嗯嗯……這個我也知道。倒不是主動殉情和被動一死的問題,而是沒死之前就讓我光不出溜的,我心里就是過不去這道坎……”
“此言差矣!誰說是光不出溜?不是還給留幾塊遮羞布嗎?”白谷狗不屑道,“再則說了,在自己男人面前,赤裸裸來去有什么不好的?依我說,都該演《打金枝》和《穆桂英掛帥》,把那些平素里鳳冠霞帔舞槍弄棒的女子,全扒了衣服光屁股舞劍去?!?/p>
“說什么呢你?”我氣憤得驚醒了過來,軟下去的身子忽又變得硬撅撅。
“我是說,振興京劇,光靠燒錢搞大場景大制作,什么舞美聲光電LED大屏幕造勢,是不行的!最終還是要靠人!人,人,人!只有人,美麗的女人體,才是挽救衰敗要死劇種的真正動力!”
聽他這么一說,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又給他說得服了軟?;杌栌校覐娙讨f出最后一個疑慮:“人家那幾個決賽選手,都名頭大,得過各種獎,實力確實強,我怎么也賽不過人家?!?/p>
“非也!“白谷狗斷然反駁,“那些人的所謂強,正反襯出你身為弱者的優(yōu)勢!”白谷狗手上的力道加大,“你看哈,你沒名氣、沒爭議、沒緋聞,沒人知道你,你是真正的草根和新人。誰也沒把你當競爭對手和假想敵,都以為你是來墊底陪綁的。那幾個賽前肯定會輪番互相廝殺、揭老底,下絆子,你呢,就漁翁得利,到最后蔫不啦唧就把事兒辦成了!”
“可人家把冠軍給我,總得有一個說法吧!我什么都不是,哪項也不突出,怎么就能代表地球人呢?”
“爺私!歐琴哈喇子潲!他大姨媽思密達!”白谷狗興奮得一口氣說了好幾門子外語,“這就對了!什么都不是,就什么都是!你什么都沒特長,哪樣都不突出,男人見了你不起興,女人面對你不自卑。你就是這么一個中正圓通、淡泊明志、左右逢源、騎馬蹲襠、騎墻望月、腳正不怕鞋歪、身邪不怕影子正的地球好身影。一塊抹布也能將你迅速抹去,太陽照射下你也不留陰影。”
“沒影?那不是沒魂嗎?我們老家鄉(xiāng)下風俗里說,只有那些七八十歲老頭子娶大姑娘,再生出的孩子才是虛的,沒魂兒,太陽底下才沒影子,月亮底下沒屁眼兒?!?/p>
“對,是虛的,沒魂兒。地球上的好身影,要的,就是一個沒魂沒魄兒沒屁眼兒,響當當?shù)哪氂械恼舨皇斓闹蟛粻€的大盤藍籌的空頭支票的垃圾股炒概念!真要落實,那就不好辦了,還不把地球打翻掉入宇宙無極限!2012,地球文明要換屆,誰服誰啊你說!選誰當都不合適?!?/p>
白谷狗,你可真是個天生尤物!一席話說得我簡直太開心!我的眼神如水,心思飄忽迷離,表情蕩漾在敬意和愛意之間。就感覺他那柔韌的手指,窸窸窣窣爬向褲腰和乳房交界線。接著,一個身軀壓將上來。四唇相吻之際,幾句囈語從他舌頭底下抽空禿嚕出來:
“才藝是個寶,金錢少不了。若是后臺硬,二者皆可拋?!?/p>
我一驚,驀地清醒,拼盡全力把白谷狗推開下去,就勢翻身一滾,“咕咚”一聲摔到地上,迅速以一個鷂子翻身脫離他的身體控制區(qū)。
不管白谷狗是詐我還是真有所耳聞,從今往后,他都是我永生的敵人!
寧可跟白谷狗睡覺,也不能將元芳罩著我的事情讓任何人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底線,而是高壓線!能要了小命兒讓人玩完的高壓線直挺挺立在那兒呢!即使再笨,哪里要錢哪能要命我還是知道的。
我披頭散發(fā),衣襟凌亂,慌忙摔門而逃。只聽身后“啪——”的一聲門響,隨之傳來白谷狗天貓一般喵喵的叫聲:
“給好評哦親!包郵哦親!”
3
這是一個神界的黃昏。打天邊來的信仰,把人的寰宇點亮。
燈光亮起時,好炫!天地間一片忽悠悠白茫茫。
陰歷七月十五月圓之夜,無數(shù)南瓜裹著僵尸、無數(shù)骷髏披著床罩、無數(shù)黑貓巫婆騎著掃帚、無數(shù)小孩胡蹦亂跳到人家門口討要糖果之際、之交、之萬分美妙之時辰,《地球好身影》大型水上實景演出決賽在盧溝橋畔鳴槍開賽啦!
多么好的城市,牛氣、牛逼、厚道、給面兒!多么激動人心的夜晚,秋風習習,水光瀲滟!風吹起,有時會有露肉的滋味,但很快就被錢味所掩蓋。
幾枚信號彈打向夜空,劃出流星一樣的沒毛尾巴。大幕開啟,群雄登場。只聽“豈不隆咚鏘”、“豈不隆咚鏘”,“嗚哇嘡”、“嗚哇嘡”,“叮當”、“叮當”,鞭炮聲聲,鼓樂齊鳴。所有的牛頭馬面魑魅魍魎,所有的大小閻羅黑白無常,所有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哪吒三太子托塔李天王,所有的牛魔王白骨精唐僧悟空沙和尚,所有的關帝廟財神爺送子觀音二郎神,所有的吉祥天女婆羅王迦葉阿難閻羅梵天護法金剛……所有的天公地母文化公知藝術面首電視主播大嘴叉,你們都來吧都來吧!讓我來編制你們,用青春的金錢,和幸福的寬帶瓔珞,轉企改制你們!
打起安塞腰鼓,扭起鐵嶺秧歌,開屏云南孔雀,耍上軍中雜技……長達600秒的熱場儀式結束后,主持人出來高聲宣布:從今天起,“神州萬圣節(jié)”正式成為法定假日!
登時,歌臺水榭之上,盧溝橋頭沉睡百年的石頭獅子睜開眼來,搖頭擺尾,發(fā)出亢奮熱烈的集體歡呼:“嗵!”“哇塞!”“我去!”
盧溝獅子三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只聽盧溝橋下人聲鼎沸,“嗵!”“哇塞!”“我去!”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震天動地,繞梁三日周末無休。
此時的我正披紅掛綠,站在側幕里靜靜候場,冷眼盯視臺上臺下。眼見得乾、坤、坎、離、艮、震、巽、兌八卦方向,六十四臺地球攝像機嘎嘎轉動,耳聽著東、西、南、北、中、發(fā)、白七個方位、四十九位主持人輪番登場,我不禁心里陣陣冷笑,臉上秋風颯爽。
“大爺問您一下,您幸福嗎?”第二位女主持人上得臺來,還沒看明白陣勢就開始現(xiàn)場采訪?!拔倚帐裁矗课倚赵??!贝髦n^的演員滿頭大汗,一只手攏在耳朵上大聲回答說。帶著馬面的演員一旁接過去道:“那什么,你是問幸福?。啃腋J巧赌??幸福就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愛打小怪獸,買房子有打小折扣?!敝鞒秩诉B忙夸贊說:“大爺你太有柴了大爺!連新浪首頁廣告詞兒都背下來了。”馬面一摘馬面,露出一張女爺們兒的臉,怒吼:“你才是大爺呢!你們?nèi)叶际嵌鬆?!去你大爺?shù)?!?/p>
后臺的舞臺監(jiān)督見狀一揮手:“切!別再二逼似的問了!趕緊,切換到比賽選手上場!”
直播畫面迅速切換,比賽選手一路縱隊魚貫而上。先是集體跟臺下觀眾照面,深度三鞠躬,感謝TV感謝國家感謝觀眾感謝爹媽。然后退下來,再按照預賽時的排名成績輪番上場獻藝。
我因為預賽排名最后,所以有機會看到前邊四位的出場形態(tài)。
預賽排名第一的大波女首先出場。大波女趾高氣揚、抬頭挺胸,巨乳仿佛又大出兩個罩杯。
第二個是肌肉男,他從頭到尾就一直光著上身亮肌肉塊,簡直就像天橋賣大力丸的。
老三小正太,個子不到一米三,涂紅嘴唇,小臉兒抹得煞白,穿六寸高的女細跟鞋。他一出場,臺下那群長得像爺們兒的女粉絲就狂呼亂叫。
老四整容女,新割的假雙眼皮腫脹未消,看著總像隨時要哭似的。
只有出場排名第五的我,低眉順目,活像個后娘養(yǎng)的或使喚丫頭,見誰都是滿臉懦弱和謙卑。我心里說:垂死掙扎的屌絲們?。〗憔驮僮屇銈兓毓夥嫡找话蚜T!
看到前四個經(jīng)過我身旁的選手對我的睥睨和滿臉不屑,看著他們臉上那一副副志在必得的死樣子,我有理由相信,他們都不知道我已內(nèi)定為冠軍的實情。暗箱里操作的事情,豈能讓明處的人都知曉?哼!
臺詞腳本大政方針定著,剩下的一切,無非是按部就班,走程序嘍!
我娘作為親友團成員來了,坐在后臺助陣。新增加的媒體評委團里,我一眼發(fā)現(xiàn)白谷狗醫(yī)生竟然也位列其中,而且還坐在臺下很靠前的位置!當下我就心里一驚,心說:矮馬丫!早知他也來當評委,那天診所的拔牙床子上,我是不是應該讓他適度進入一點……
啊呸!這個想法剛一出,就被我自己無情否定掉了!可恥!真可恥!就他那一張爛票,不不,就他手指頭按那一下亂鈕,完全扯淡,擺樣子的,有跟沒有一個樣。我娘說了,她已經(jīng)聽制片人講,決賽勝券在握,絕對不會出什么問題。管他什么評委啊、現(xiàn)場媒體團啊、場外觀眾熱線電話投票啊,還有什么網(wǎng)絡實時點擊投票啊……最終,都是要在后臺用電腦機器計票。
“閨女,你就放心大膽上臺去吧!”臨上臺前,我娘最后安慰我道。“你說,現(xiàn)場數(shù)巴掌和背后用機器計數(shù),哪個更容易數(shù)得明白?”我娘說。
“心里更容易數(shù)明白。”我說。
然后,我就大義凜然、生死疲勞、舍我其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般出場了。
再看人大波女,可不像我這樣。最有實力的大波女,雄赳赳、氣昂昂,是端著上來的。只見她兩手輕握端于胸前,一襲大擺低胸曳地長裙,兩坨金屬瓷實上膛肉彈,豐乳肥臀,華服彩妝,穩(wěn)穩(wěn)當當,一步一莊嚴,慢慢悠悠挪上臺來,擺足了圖蘭朵公主蝴蝶夫人架子。她一開口,女高音詠嘆調(diào)《晴朗的一天》,天吶!整個肉體音箱共鳴,音域?qū)拸V,響遏行云,浩大磅礴的氣場,把盧溝曉月的獅子和滿天的月亮都給震了!也難怪,她在音樂學院畢業(yè),又在歐洲進的修,在普契尼的劇里經(jīng)常演女主角,整個一個西洋范兒。
我吶,我是穿著我娘壓箱底的戲服改成的衣服,“康登康登”,走直線,邁貓步,一噘噠一噘噠,甩著上來的。
我們家沒有錢了。我娘連一文錢都已經(jīng)拿不出來。我們沒有資金再去訂做服裝、請助理、聘專業(yè)化妝師。我娘只能翻出她年輕時的演出服,讓我找模特兒隊認識的一個設計師姐姐,幫著設計翻新。設計師姐姐看著這些泛著樟腦丸味的絹、紗、綢、棉,看著一串串假得閃亮的玉簪珠串,相當為難。直到我娘低聲下氣懇求著差點給她跪下,她才輕聲說,“試試吧。服裝十年一輪回,看看能不能改成復古樣式。”
如今,我穿著過去年代的紗羅綾緞、錦綺綢絹,“康登康登”邁著21世紀的模特兒步伐出場。設計師姐姐妙手回春,鳳袍、云朵、水袖、珠串銀箔貼片,濕漉漉的爆乳貼身效果,還真輕紗曼舞清悠悠泛著復古意味,壓住了我那遍布周身的寒酸勁兒。
這些壓箱底的演出服裝?。〖y理走向、細織密紋、溫柔的觸感,都交織進過去年代一個鄉(xiāng)下女子的光榮和夢境,繚繞的香氣直入我心。那是月光鄉(xiāng)村、大地青草的氣味,蒹葭和河流的氣味,煤氣燈跑碼頭田間地頭演出的氣味,“面友”雪花膏和“百雀靈”擦手油的氣味,胴體交纏的氣味,娘跟我爹偷情時緊張神秘崇拜寵愛交織的氣味,一個女人甘愿付出一生、默默生存的氣味,對生活的巨大熱愛、與命運抗爭、掙扎著出人頭地的強烈氣味。
穿上它,我立刻感覺我娘附體。我把水袖舞得呼呼帶風,圓場跑得身輕如翼。“你以為我窮,不漂亮,就沒有感情嗎?”窮姑娘簡·愛的聲音,從我的骨頭縫里嗡嗡作響,撞得肋條骨生疼?!叭绻系圪n給我美貌和財富,我也會讓你難于離開我的!就像我現(xiàn)在難于離開你一樣?!焙啞墼诟蝗肆_切斯特面前咬牙切齒這么辯白。這么辯白有用嗎?我娘在我親爹面前也曾這么說,其實她已經(jīng)夠年輕夠美貌的了,就因為愛上一個大她十歲的有婦之夫縣長,就變得這么自輕自賤嗎?
現(xiàn)在輪到我也想這么說。野百合也要有春天,出身卑微的人也要有夢想!我只是一個小縣城里普通良家女子,只想憑本事吃飯,成名成家、早日出人頭地。我的大波姐、肌肉哥,既然你們條件那么好、得過那么多獎、造詣那么深,你們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要來擠我們鄉(xiāng)下窮人成名的這條窄道?這場秀,對你們只是錦上添花,對我卻是改寫一生!
我越演越入神,越演越悲憤。我都忘了自己是穿著泳裝呢,還是什么都沒穿。我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我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我看到舞臺邊大屏幕上打出我娘掛滿淚花的臉。別人家親友團都父母雙雙出面,我家卻只有我們孤兒寡母做伴。在我娘的殷殷切切期盼淚光中,我把一柄長劍舞得寒光閃閃:“看大王在帳中,盡擺茶盞,我這里解君憂,淚干妝影殘。勝負成敗,乃上天注定,賤妾何聊生,先行刎頸封口,生別大王與人寰?!?/p>
大王呀——呀——呀——
我的劍花直挑蒼天。我的兩條山羊長腿如蹬風火輪疾走直轉。霸王別姬。姬別霸王。關鍵時刻我娘又在強烈附體,在我的喉頭指尖呼之欲出:“閨女呀!咱娘兒倆命苦,為娘我愛上了有婦之夫;如今你親爹他,坐上副市長寶座,早跟娘舊情全無。這就是,普天下,年輕女人,以愛情名義當二奶的歸宿。為娘我年輕時的風流孽債,苦果卻要你來擔承。來來來,把劍許我,斬斷這一世情緣,從此再無鴛夢。”
說罷,我揮劍便刺,沒有擱在自己脖子上,卻一劍封喉,直奔扮演西楚霸王的真人道具男而去!
一直都立在臺邊昏昏欲睡給選手們當?shù)谰吣械哪俏慌肿?,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嚇得他抬起胳膊一搪,只聽“當啷”一聲,木柄折斷了,劍頭掉到地上。鮮血滴溜溜從他胳膊上冒出來,道具男捂著胳膊就往后臺跑。
我傻了,就那么穿著泳裝三點式,手握半截斷頭劍,愣在臺上。臺上臺下,死一般靜寂,鴉雀無聲如同過了一個世紀。其實才不過幾秒鐘。緊接著就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我這才回過神兒來,趕緊上前行萬福禮。斜眼就見道具男胳膊上纏著還沒系牢的繃帶,被制片人和導演從側幕里推搡出來,到臺前跟我一起來謝幕。這家伙本來是罵罵咧咧下去的,嘴里罵著“丫沒本事還總出情況”,一邊讓人給纏繃帶,準備呆會兒后臺跟我拼命。哪想到假戲真做,效果這么好。他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別說他們,就連我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
4
決賽的結果,不用我說,地球人也全看到了。我得了第一。
一切都毫無紕漏,嚴絲合縫,符合程序,中規(guī)中矩。中獎結果一公布,當時是舉座皆驚、天下大嘩!現(xiàn)場立刻就有人網(wǎng)絡人肉我,卻見我渾身清白,不是富二代、不是小蜜、沒當過二奶,根本就肉不出個毛來。有人想誣陷控告,可也找不出把柄,既說不出我的好來,可也挑不出我的壞。我這個地球好身影,簡言之一句話:沒毛病。
大波女恨死我。憤怒讓她胸脯前一對大奶子劇烈波動起伏,時時都有要出膛爆炸的感覺。對于一個恃才傲物的人來說,羞辱她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她敗給一個豬一樣的對手。其他那幾個,感覺都一樣,也覺得自己嚴重被騙。他們原本是拿實力最強的大波女神當靶子去競爭的,萬萬沒想到卻輸給我這個最不起眼的選手。他們的粉絲起哄、叫罵,把節(jié)目組、把我的祖宗三代都罵了個遍。粉絲們還齊齊往臺上涌,拋石塊,砸器材,推搡工作人員。一場電視節(jié)目秀,眼見著就要演變成首屆神州鬼節(jié)的暴力事件。
工作人員現(xiàn)場緊急撥打110調(diào)來大批民警和保安維持秩序。導演和劇組人員在保安的護衛(wèi)下倉皇逃竄。
我也夾雜在人群中沒命奔逃。還沒等逃到后臺,氣急敗壞的大波女就從后邊追了上來,使盡全身力氣撞了我一下,“咕咚——”把我擠到一邊,緊接著一口黏痰“啐——”吐過來,隨即罵了一聲:“婊子!”
我差點被她撞倒,扭過頭,又驚又氣地回她:“哎——你罵誰吶你?”
沒等我下句話出口,從旁邊又上來一個人擠撞我,一頭就把我擠到另一邊。正待驚詫,抬頭一瞧,竟是我娘。我娘當時正在臺口迎候我凱旋,見狀,奮不顧身沖得前來,一頭先將我撞開,然后,只見她老人家雙手擊掌,用力一拍,“啪——”一聲叫板,緊接著一手掐腰,一手指著大波女高聲叫罵:“哎我說,窩頭沒長眼兒——你窮裝哪門子海龜?失敗一次就打回原形啦?我看你是長江學院的吧?也就是個工商金融義賣B?。‥MBA)!”
“嘩——”混亂的人群里一陣哄笑。我心里也直樂。解氣!真解氣!我娘她到底是吃過大盤荊芥的,見過世面。她竟然連長江學院工商金融管理都知道,太讓我感到驚奇!
我娘迅速在第一時間把我得地球人冠軍這個消息傳到了家鄉(xiāng)。其實不用她傳,地球人那天晚上都守著電視機看呢!我家鄉(xiāng)縣政府早就有了預案,動作非常神速,立刻舉行盛大歡慶儀式,慶賀我們這唐僧故里、豬八戒故鄉(xiāng)又一次有文曲星下凡、五魁首著地!縣里決定大宴賓客,千里流水席擺上七七四十九天。同時制定一系列計劃,準備投資2個億打造“地球人高地”和“小鷺鷥故里文化”。
我被隆重迎回家鄉(xiāng),參加慶祝儀式,接見各路媒體記者。頭七的日子,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村村落落大擺筵席。地球各個方向的無論誰來了,都可以坐下隨便吃,用的東西也隨便拿。“恁介里出了個地球代言銀?快告訴鵝們,她小時候都吃滴啥喝滴啥?”望子成龍的父母們眼巴巴望著我姥姥說。我八十多歲的姥姥,淡定、超脫,抿著沒牙的嘴,正色道:“她也就是喝俺們這里田間西北風長大的?!?/p>
其實,我對我姥姥家這個舊居根本沒有記憶。當年我那未滿二十歲的娘,肚子里懷著我,悄悄回老家炕上把我生下,出了滿月,就抱著我義無反顧返回縣城繚繞到我親爹身邊去了。這個舊居和故里,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觀眾們不這么看。觀眾們虔誠、迷信,南來北往訪客不斷,七手八腳朝拜不絕,把家里的蘿卜葉子樹葉子擼沒了,又把我姥姥家房山頭的土坯也給挖走了幾塊,搞得房子呼呼往里透風。豬圈里的干糞也被人起走,說是回去做成荷包,給家里孩子戴上,沾沾我的狗屎運。
我娘里里外外操持著一切,教給我的親戚們怎樣對記者說,讓我躲起來裝神秘,也好抬高采訪身價。我不在意這些,只問娘,我親爹露面了沒有?我暗中希望我親爹登門,借著我得地球冠軍這個利好因素,與我娘重歸舊好,補償我娘這些年的情感缺失。我聽說,他老伴乳腺癌剛走,如今他已是一介鰥夫自由之身。
你猜我那親娘她怎么說?娘說:“他丫!市里馬上要換屆,要爭取進常委,當個常務啥的。關鍵時刻,怎能相認?一旦讓人查出早就有這么個大閨女,仕途不全完了。”
我那九死不悔的親娘噯!天生這種情感奇葩,你說前世我怎么就投胎不睜眼,進她肚子里認親娘了呢!
頭七二七都在流水席上過去了。人來人往的吃啊,拔蘿卜啊,薅樹葉啊,起豬糞啊。一晃,三七四七五七也過去了,蘿卜也沒了,樹葉也禿了,豬圈也快給挖成地窖了,該有下一步動靜了吧?但是,沒有。除了我家鄉(xiāng)這里窮熱鬧外,京城那邊鴉雀無聲,制片人、劇組那里一點動靜都沒來。我娘坐不住了,忙四處打聽。一問,你猜怎么著,從小道傳來消息說,除我以外,決賽的亞軍季軍第四名第五名,都已經(jīng)有下文,都給推薦簽約了!
大波女,給推薦上了“世界好身影”節(jié)目,準備參加下一季的潘多拉星球大賽;肌肉男,簽了“封神演藝健身器材無限公司”做代言;小正太,簽了“異次元人妖集團”形象大使;就連整容女,也給推薦簽了一家韓版“思密達美容修復眼瞼”集團。他們這些人的出場費,如今起步價都是以六位數(shù)計算了??!
我娘一聽,簡直如同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五雷轟頂??!人人都簽約了,唯獨沒有我。把我這個冠軍晾在了一邊兒。沒有商演,沒有廣告代言,我當這個好身影干什么?就為給人家來拔蘿卜、拆院墻、起豬糞的?不去掙錢,我們家的房梁什么時候能贖回來?
我娘氣憤。七七一過,草草吃完了縣里最后一頓酒席,我娘拉著我急速返京,去找制片人。要跟他們說說清楚,得了名次后,為什么節(jié)目組不負責給推薦商演。
左找找不著人,右找找不著人。制片人一看我娘電話就不接,一見我娘電話號碼就給掐斷。急得我娘啊,挖門盜洞,好不容易打聽到他常去的一個夜總會叫做“霍亂時期的愛情”。于是趁著月黑風高,娘牽著我一陣風似的奔將過去,好歹算把他堵在裝飾豪華的蒙娜麗莎按摩床上了。
留著北京板寸頭的制片人極其不樂意地從床子上爬起來,穿著桑拿房里那種橫路進二式的細條紋褲衩背心,趿拉著拖鞋,渾身帶著一股子澡堂子味,在休息大廳里接待了我們,滿臉寫的都是不耐煩。
聽我娘開口說明來意后,制片人說:“大媽,你有沒有搞錯?我們這是臨時劇組,不是國務院常設機構。干活都是一把一結的。節(jié)目一完,就散了。你別來找我?!?/p>
娘說:“不找你找誰?你承諾的東西吶?”
制片人說:“我承諾你什么了?你們要的東西不是給你了嗎?你還要什么?”
我娘不識相,說:“那是。我們當上了冠軍。可是接下來的商演和代言你們得負責推薦??!”
制片人說:“誰說要推薦了?”
娘說:“怎么沒說?。科渌麕讉€選手不都按簽約合同給推薦了嗎?”
制片人說:“那你也按合同去找吧。跟誰簽的找誰去?!?/p>
娘說:“我們哪有合同?咱……咱那不是事先口頭說好的嗎?”
“哦?你是跟誰口頭說好的丫?”制片人瞇縫著眼,態(tài)度輕慢,故意把“丫——”字拉得很長。
我娘頓了一下,狠了狠心,說:“要,要不……咱聽聽元芳怎么說?”
我娘這時候端出元芳,簡直太不得體了,簡直都把我嚇一跳!我趕緊悄悄扯了娘衣襟一把,制止她這種冒失行為。同時我也很擔心制片人會動怒。
沒想到制片人一點都沒怎么著,人只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嘴里嚼著茶葉,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行啊?!?/p>
就這一句,就把我娘噎住了。她一下子卡殼,臉紅脖子粗,憋了半天,才說:“那你……你……怎么也不能就不管了吧?”
制片人這回真撂臉子了,“噗”的把嘴里嚼碎的茶葉末子往地上一吐,茶杯蓋“夸嚓”往杯口一磕:“管??!怎么不管?就您那女兒,嗓子還沒開苞,腿還沒開胯,什么特長沒有,怎么管?人別人簽那些公司,她去得了嗎?自己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要我說,回去,該干嘛干嘛。出來混,是要有本錢的……”
我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被羞辱得淚花在眼里打轉,扯上我娘就走。
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一路上,我都含悲忍淚,不敢放聲。制片人說得對,那幾個人簽約的公司,我都干不了。我不是憑真本事上去的,根本走不遠。原先聽到說別人都已經(jīng)給推薦簽約,我還感覺到自己受了騙,以為自己受了制片人的騙,受了導演舞臺監(jiān)督等等一切人的騙,還以為我被這個娛樂圈給耍了,我使了銀子,他們卻騙了我,給了我一個空名,過后卻不兌現(xiàn)承諾。
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是自己騙自己,騙人騙到最后連我自己都相信了,我真相信我的本事過得硬,真相信我是最后得了第一,真的相信我就是那個堂堂皇皇的“地球好身影”。
騙人騙到最后,使自己都相信了,無疑是進入一種行騙的境界。
慚愧??!
在金錢與利益的驅(qū)動下,所有的事情都走向了最初設計的反面。結局往往都與初衷背道而馳。
我知道,現(xiàn)在再找誰也沒用了。
只有我娘不甘心失敗,她老人家火速返鄉(xiāng),跟縣里談判,敦促縣里盡快投資把打造“小鷺鷥故里”計劃落實?,F(xiàn)在,她能夠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縣里。
“信誰也不如信政府?。 蔽夷镌陔娫捓锔屑ぬ榱阏Z重心長這樣告誡我說。為此,她必須要把我吹得更大,把我的地球人形象叫得更響。娘將我鍍金的桂冠當堂供起來,把我的比賽錄像一遍一遍當街播放,供零零星星的散客們朝拜瞻仰。她每次出門脖子都梗梗著,椎間盤突出的老腰也故意端起來,直溜溜、板兒板兒的,抬頭挺胸上街。她如今是地球人冠軍的母親了,可不比從前只是普通模特兒的媽媽!街坊鄰居誰要問:“你們家小那誰,小鷺鷥還啥時候回來呀?”我娘她老人家總大聲說:“她現(xiàn)在演出忙,哪有時間回來!馬上就要去維也納金色大廳開個唱了!再說,咱這塊兒連個五星級飯店都沒有,她回來住哪兒呀?”
她的謊話吹得越大,我就離故鄉(xiāng)越遠。在我娘的陣陣吹噓聲中,我回歸故鄉(xiāng)的路,活生生被掐斷了。
我呢?我載著“地球好身影”冠軍的頭銜,重新回到三里屯酒吧駐唱,賺一點小費。白天就繼續(xù)到原來的野雞模特兒隊走T臺,等活干。碰到機會好,有時會有三五千的出場費。
經(jīng)過這一場折騰,我認識了自己,認識了世相。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只能打小怪獸。人生不能夠打折扣,硬趕鴨子上架是不行的。
人啊,誰都做不成別人,只能本本分分做他自己。
我的腳步“康登康登”走在漫長的T 臺上,說不出的沉靜和洗練。以前走T臺,我總也做不好目空一切的冷峻表情,還總被隊友嘲笑,總挨師傅批評。那時的我,面對世界,還有許多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愛、強烈的欲望和夢想;現(xiàn)在,當我身無一物,帶著不光彩得來的榮譽、有如胸口戴著巨大的紅字走臺時,我卻做到了。我做到了目空一切,心如止水。我做到了用更辛苦的勞作,勤勤奮奮的打工,洗身,贖罪,徹底埋葬一個虛假的桂冠帶給我的人生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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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到了結尾說再見的時候了?!禩ime To Say Goodbye》,我在酒吧里演唱月光女神莎拉·布萊曼的《告別時刻》,這是她在戴安娜王妃葬禮上演唱的,后來還和盲人歌唱家波切利合唱過。那種天籟,憂傷、悲切。然而,不后悔。在經(jīng)歷了一場變故之后,我唱歌的氣息聲脈竟然全都打開,自由跨越三個八度游刃有余。
是該告別的時刻了
那些我從未看過
從未和你一起體驗的地方
現(xiàn)在我就將看到和體驗
我憂郁而深情地唱著,自顧沉浸在歌曲的意境里。酒吧老板悄悄過來,遞過一個條子,說座下有個法國人想跟我談談。我點點頭,表示可以。
一個身穿唐裝、腳踩中式黑口布面功夫鞋的法國人款款走到我的面前。他自我介紹說是法國經(jīng)紀公司的獵頭,來中國物色模特兒的。他已經(jīng)在兩場時裝發(fā)布會上見過我走臺,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今天他特地跟蹤來我打工的酒吧,要求和我見面,問我要不要去法國,當模特兒。
酒吧老板一聽,非常高興,忙插話說:“哥們兒,算你眼毒嘿!我們這個小鷺鷥,可不簡單!她是‘地球好身影電視大賽的總冠軍!”
“什么?地球好身影?沒聽說過。”法國人薩科奇說,“我嘛,個子矮,所以,就喜歡女人高個子的。”薩科奇用拐著彎兒的普通話說,“我喜歡小鷺鷥的中國氣質(zhì)!你看,她的細長眼睛,睜不開,總像夢沒醒似的,多神秘!關鍵是,她有東方式的空洞和傲慢,目空一切,太像東方神秘主義代言人。”
……
要問,后來呢?后來,這個薩科奇,成了我的老公。盡管他已經(jīng)有過兩次婚姻,第二個妻子還剛剛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但架不住他對東方小細眼的崇拜和迷戀,在賠給妻子一大筆費用辦了離婚后,他還是跟我結了婚。沒多久,我就成了法國“鷺鷥威登·老佛爺模特兒有限公司”的頭牌。我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年大部分時間在世界各地巡演,閑暇時間,跟老公恩恩愛愛柔情繾綣。我們商量好了,等到有空,我們就準備生個孩子名叫雨果巴扎嘿。到時候我把我娘也接過去享受遲來的天倫之樂。
故事到這里,就講完了。唉!怎么說呢?地球上的燈??!就是這么著亮一盞,滅一盞。或者說滅一盞,亮一盞。這個滅了,肯定會有另一盞為你而點亮。人啊,關鍵是不能輕易放棄了夢想和希望。
(選自北京文學2013年第3期,原刊責任編輯:王童。圖片選自網(wǎng)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