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時間流逝、生命短暫、節(jié)序變化的敏感與焦慮是《楚辭》與《古詩十九首》共有的思想特色;脆弱的情感,使屈原與漢末文士把對時間有限的畏懼著于外物,構(gòu)建了大量特定時間內(nèi)涵的物象,形成《楚辭》與《古詩十九首》物我同構(gòu)的藝術(shù)特色。屈原和漢末文士的苦悶、焦慮、孤獨在兩個不同時代形成同樣悲涼的呼應(yīng),唱出一曲生命意識的哀歌。
關(guān)鍵詞:時間生命意識 意象 悲苦行吟
從古神話記述后羿求取長生不老藥對生命永恒的期待,到《詩經(jīng)》中對時空節(jié)序和生死概念的模糊認(rèn)識,再到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的呼喊,時間與文人、與文學(xué)從一開始就有著不解之緣。而屈原更在《楚辭》中把時間生命的主題演繹得淋漓盡致,傾注了強烈而敏感的情感。之后,時間生命意識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綿亙不息的旋律之一,打動了無數(shù)文人的心。繼《楚辭》之后的漢代文學(xué),從思想到藝術(shù)受到《楚辭》的影響相當(dāng)深遠。時間生命意識的主題在漢文學(xué)中也得到繼承。像劉邦的《秋風(fēng)辭》“賢愚貴賤同歸盡,誰知榮與辱”;漢初《薤露》“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里》“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秦嘉《贈婦詩》“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一直到漢末,《古詩十九首》無疑是感嘆時間,體味生命與人生的集大成者。其中涌動在時間之流中深沉的焦慮孤獨之感,與屈原遙相呼應(yīng),同樣激蕩后人之心。
錢鍾書先生曾言:“樂而時光見短易度……苦而時光見長難過。”①這句話說明這樣一個事實:雖然物理時間是恒定的,但是因為人的不同心理會形成不同的時間生命意識,也可以說成是一種時間流動的假象或是心理時間。而一個人的心理往往又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與境遇有密切的關(guān)系。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正是如此。
戰(zhàn)國紛爭,群雄并起。作為楚國宗族的屈原是一心要興盛楚國的,而他也是有這樣的才能的。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梳理屈原的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屈原在位,舉賢能定國策,楚益強;屈原使齊,齊楚聯(lián)盟,不見欺于秦;后屈原被疏,楚背盟,聽信奸佞,惑于張儀,見欺于秦。再后屈原又被啟用,再使齊,楚再次強大;爾后,懷王不聽屈原忠言,西去秦地,最終客死異邦;屈原被楚頃襄王流放,而后郢都失陷,屈原投江。楚國的興亡史可說是屈原的人生起落史。楚國的命運與屈原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正所謂“哀朕時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屈原對于時間的哀嘆,正是對國之命運的哀嘆。漢末宮廷陰謀不斷,外戚宦官交替專權(quán);宮廷斗爭激烈,血腥殘殺到處可見。再加上農(nóng)民起義,使得整個東漢后期,社會極端混亂,政治極端黑暗;到恒靈時,這種頹勢再也不可能挽回了。于是下層的文人、知識分子在精神上感傷、在政治上被排擠、在經(jīng)濟上困頓,投靠地方勢力、充當(dāng)門客,他們以往以宦游獲得聲名而受到舉薦的入仕之路變得艱難之極。《古詩十九首》所代表的文人群體面對人生的出路,他們開始困惑、痛苦、迷茫甚至變得頹廢消極。于是時間意識在他們眼中、心中、筆下變得清晰而深刻。他們作品中反復(fù)吟唱著對于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感傷。
由上可知,《楚辭》與《古詩十九首》在文學(xué)上有著一脈相承的源流關(guān)系,而且屈原與漢末文人同處亂世,欲求理想價值而不能。不平則鳴,這就使得屈原與漢末文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敏感地感受著時間與生命的變化,把自己的脆弱情感與時間畏懼著于外物,在時間的流逝中悲苦行吟,訴述著自己的苦悶、焦慮和孤獨,形成了一曲理想與生命的哀歌。
一、時間節(jié)序的直接把握與特指的內(nèi)涵意象的構(gòu)建
含蓄是古代文學(xué)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在面對時間這種無相無形的存在時,一方面固然有對時間流逝的直觀感覺,另一方面很多時候需要借助具體的存在經(jīng)驗來感知抽象的時間存在。而且既然時間意識多是一種心理感知而并不完全等同于物理時間,那它就必然會形成一種先驗的時間經(jīng)驗來作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而通過把握時間節(jié)序的變化和賦予某些意象特定的時空內(nèi)涵就成為我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最慣常的時間經(jīng)驗。可以說這一傳統(tǒng)是始于《楚辭》并直接成熟于《楚辭》的。而《古詩十九首》則是眾多繼承了這一經(jīng)驗的典型文作之一。
首先來看時序的把握,這是屬于直接的時間感嘆,在《楚辭》與《古詩十九首》中都有大量時間描述。如表示一天的:“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離騷》),“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生年不滿百》);表示一年的:“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悲回風(fēng)》),“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表示一生的:“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返”(《惜誓》),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今日良宴會》)。再就是表示節(jié)序的,陸機《文賦》云:“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辩妿V《詩品序》云:“若乃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時之感諸詩者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の锷吩疲骸拔锷嗾?,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物遷,辭以情發(fā)?!倍臅r與情感的對應(yīng)正濫觴于《楚辭》,而其后在宋玉手中得到發(fā)揮的“悲秋”意識構(gòu)成了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母題之一?!冻o》中如:“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不戒”(《惜往日》),“悲秋風(fēng)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抽思》),“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而有哀”(《九辯》)?!豆旁娛攀住分腥纾骸扒锵s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明月皎夜光》),“風(fēng)動地起,秋草萋以綠”(《東城高且長》),“過失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冉冉孤生竹》),“孟冬寒氣至,北風(fēng)何慘”(《孟冬寒氣至》)。兩代“詩人以同樣的日月的流轉(zhuǎn)、朝夕的變遷、季節(jié)的推移,與個人的生命存在相映照,感嘆朝夕日月、四時年華在恐怖的命運之程中匆匆逝去,伴隨而來的則是長久的恐懼和憂慮面對時間的無情步伐。”②
其次再來看特定內(nèi)涵意象的構(gòu)建,這是對時間意識間接的感嘆。但這樣的意象卻以凄美的藝術(shù)感染力深入人心。《楚辭》繼承并發(fā)展了從《詩經(jīng)》而來的比興傳統(tǒng),與《詩經(jīng)》共同奠定了中國詩歌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古詩十九首》也無疑繼承了二者的表現(xiàn)傳統(tǒng)?!冻o》與《古詩十九首》中都有大量有關(guān)時間意識的含情真切而富有哲理性的意象,一定程度上這些特定意象也成了我國古代意象美學(xué)寶庫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冻o》中的“回風(fēng)”、“搖蕙”、“霜降”、“杪秋”、“秋風(fēng)”、“廩秋”、“梧楸”、“遲暮”、“墜露”、“落英”、“鵜■”、“木葉”、“白■”、“秋蘭”等等;《古詩十九首》“促織”“、白露”“、秋蟬”、“蟋蟀”、“螻蛄”、“涼風(fēng)”、“秋草”、“朝露”、“悲風(fēng)”、“寒氣”、“北風(fēng)”等等。景隨情動,無論是屈原還是古詩作者群體,在感嘆命運不濟、懷才不遇的時候,其凄涼的情感著于自然萬物中,自然事象的恒常變化暗合作者彼時心境,于是所聞所見皆披上悲的色彩。一些此類的意象在文學(xué)史上被反復(fù)吟詠,特定內(nèi)涵被固定了下來,如“朝露”、“秋蟬”。正如《淮南子》所云:“木葉落,常年悲?!?/p>
二、在時間之流中悲苦行吟
在時間與空間組成的宇宙中,屈原與古詩作者們體會著同樣的寂寞和孤獨。一身的才華抱負(fù),換來的卻是“眾女嫉余蛾眉兮,遙啄謂余以善淫”;滿腔的政治熱情,遇到的卻是“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甚至周流天下往來古今,竟然知音一個也難求。我們說屈原是以抱憾的命運生活的。楚王昏,群臣佞,國之興亡全憑謀士一張嘴。生于斯的屈原以楚國的強盛為己任。于是屈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史記·屈原列傳》);事實上,他也是有這個才能的。于是屈原在自己長時間的去國懷鄉(xiāng)的流放途中,反復(fù)吟唱自己的委屈、遺憾、苦悶、孤獨?!坝倭舸遂`瑣兮,日忽忽其將暮?!保ā峨x騷》)面對時間如此快的流逝,他害怕“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弊陨淼脑庥鲎屗麜r時刻刻在關(guān)注著時間,并且竭力抗?fàn)帲噲D把握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断婢吩疲骸皶r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思美人》云:“遷逡次而勿驅(qū)兮,聊假日以須時?!鄙踔?,詩人還想驅(qū)使眾神,以自己的力量阻擋時光的流逝:“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離騷》)?!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每當(dāng)讀到這里的時候,就會想起這樣一幅畫面:秋草萋萋,寒風(fēng)陣陣,落日西沉,一個戴著高冠,配著長長飄帶的老人,滿含淚水地望著楚國的方向,行走在滾滾的汨羅江水邊。
雖然不像屈原那樣被君王流放在外,但是《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群體卻是被時代“貶詘”的一群人,為了一個建功立業(yè)的夢,同樣過著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然而這樣一個在其他時代也許是士人易于實現(xiàn)的夢,在這個時代卻是那么的艱難。東漢末年中下層的文人們,在社會大環(huán)境和個人際遇雙重作用下,他們大多功業(yè)難成、漂泊無依、家園難歸。在漫長的看不到希望的漂泊中,詩人積郁的種種苦悶同樣被反復(fù)地吟唱著?!昂坪脐庩栆?,年命如朝露”(《驅(qū)車出東門》),“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行行重行行》),“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qū)車出東門》)。無論是時間的流逝之快,還是節(jié)序的永恒更替,又或是人生短暫的感傷和思念家人的哀痛,時間意識一下子在詩人們面前清晰起來,詩人開始對個體生命價值進行深刻的思索。一曲《去者日已疏》“去者日已疏,來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不能不說是他們這一群體的悲苦心境寫照?!凹?xì)味《十九首》,我們無時不感到詩人的孤獨和苦悶。獨守空床者孤獨,浪跡天涯者孤獨,在官場上孤獨,在歡歌宴飲中亦孤獨??偠灾右补陋?,行也孤獨。喜也孤獨,悲也孤獨。這無盡的孤獨常裹得他們透不過氣來。于是,他們想藉愛情來排解,想藉友情、親情、鄉(xiāng)情來排解,用及時行樂來排解,用醉生夢死來排解,用詩的清醒與迷狂來排解,終于吟成了這千古絕唱《十九首》。”③
敏銳的時序感、豐富的時間內(nèi)涵意象,以及由此體現(xiàn)出的悲涼情感意蘊,使二者產(chǎn)生了恒久的藝術(shù)魅力。時間意識升華了詩歌的情感刻度,加深了內(nèi)在哲學(xué)意蘊。用時間意識去觀照生命意識、人生追求,去理解屈原與漢末文人生命最具悲劇色彩的地方,也才能更好地走進相聚數(shù)百年的兩代詩人心里,去更好地理解他們的苦悶與孤獨。
① 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72頁。
② 朱立新:《〈楚辭〉時空意識探微》,《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9年第4期,第55—58頁。
③ 劉則嗚:《〈古詩十九首〉的孤獨傷痛與漢末士人的生存焦慮》,《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2期,第97—10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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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余冠英選注.漢魏六朝詩選(第2版)[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
[3] 吳國盛.時間的觀念[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
[4] 易重廉.楚辭學(xué)史[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
[5]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M]. 白化文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作 者:郭振華,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碩士,普洱學(xué)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學(xué)、古代漢語。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