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重寫實、輕幻想是20世紀以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主要特征。當“20世紀中國文學”已然逝去,21世紀文學到來之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一特征依然沒有改變。雖然現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意義功德無量,特別是對于悲情的“20世紀中國文學”而言,對現實的關懷,可謂一個民族特定的精神心理的呈現。但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學史忽視或漠視幻想敘事,則很難說是一個健康的文學生態(tài),因為文學的本質即幻想。從這個意義上講,曹文軒的系列長篇小說《大王書》的幻想敘事,超出了敘事學,乃至文本本身的意義,而具有探索審美新格局的文學史意義。
關鍵詞:幻想敘事 《大王書》 審美格局
一、曹文軒的大幻想觀
原始人之初就有了幻想,神話、傳說、民間童話等是人類最早進行幻想敘事的憑證。各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其獨特的文化源流與幻想敘事體系,如世代傳頌的希臘神話、北歐神話、印度傳說。在中國,最早的幻想敘事可以溯源到上古神話,有以記述神話為主的《山海經》《穆天子傳》,到漢代有內容龐雜的志怪小說,唐代有激越飛揚的傳奇,再到明清有天馬行空的神魔小說,這構成了古代幻想文學的發(fā)展脈絡。然而,在以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思想為主導的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幻想”始終作為一種邊緣性的因素存在。即便是進入思想文化空前激蕩的20世紀,特別是小說創(chuàng)作高速發(fā)展、文學總體美感多樣性得到豐富呈現的時代,幻想仍是不被看重的一脈。
早在20世紀80年代,曹文軒就注意到了幻想在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缺失。他在《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考察兒童文學的發(fā)展狀況時提出“兒童文學作家是民族未來性格的塑造者”,并且認為“我們的兒童文學顯得小氣、拘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時間和空間距離太短,應憑借想象的翅膀,放任自己,漫無邊際的翱翔”。①“為未來寫作”以及“張揚想象力”是曹文軒幻想觀的起點。在接下來的學術專著《思維論》中,他進一步強調“凡在藝術史上占有一定位置的藝術家,都有強健的想象力”②,并且敏銳地提醒人們注意“壞想象”會使人面對骯臟和丑惡,甚至能培養(yǎng)一種浮躁、低劣的思維模式。
曹文軒對于“壞想象”的擔憂很快便得到了證實。面對西方思潮的大量涌入,沉重了太久的中國文學終于逐漸擺脫實用主義的魔法開始眺望形而上的層面時,大多只是著迷于對先鋒技巧與潮流的追蹤與模仿。雖然伴隨著西方幻想作品的大量涌入和市場消費的雙重刺激,本土幻想市場開始復蘇繁榮,但其幻想質量卻因普遍缺乏藝術美感而顯得差強人意。在這期間,曹文軒堅守古典精神與美學趣味,與“粗鄙化”寫作對抗,與墮落庸常的“寫實主義”對抗,與冷漠無情的“現代主義”對抗。他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末看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所在,認為“當下的文化限制下,更適合做的是在古典形態(tài)的范疇中來提高作品形而上的程度?!雹鄄芪能幤珢蹖⒐诺滟Y源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致力于對其進行現代轉換,而轉換的方法之一便是借助于幻想。伴隨著自身“大幻想觀”的日漸成熟,曹文軒將“為人類提供良好的精神底色”作為創(chuàng)作使命,堅持“只有得到優(yōu)良的知識和高貴精神的發(fā)動和牽引”④才能出現好的幻想,《大王書》的出現便是他身體力行的結果。
二、曹文軒如何建構幻想世界
西方幻想大師托爾金曾就幻想世界的構建問題提出“第二世界”的創(chuàng)作理論。他認為由于“第二世界”與我們所熟悉的第一世界并不相同,因此作者必須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心力與精靈般的寫作技巧。{5}在《大王書》中,曹文軒施展他精靈般的寫作技藝,將我們帶入了一個風煙瑟瑟、撲朔迷離卻又無比瑰麗的幻想世界。
(一)以文學性的基本要素作為敘事的尺度
曹文軒的幻想敘事始終以文學性的基本要素為敘事的尺度,對故事的敘述節(jié)奏、情節(jié)的搖擺處理以及場面進行了精心的設置。小說的開頭并不按照時間順序進行,而是從暴躁的螅在宮殿中咆哮切入。隨后用一種短促、簡潔的筆調敘述了這位從地獄逃脫出來的屠夫如何建立殘暴統(tǒng)治。節(jié)奏是形成美感不可或缺的因素——節(jié)奏本身就是可被審美的。⑥隨后的敘述時而延緩從容,時而突變加速。茫軍在夜襲螅軍后加速前進,“軍隊士氣高昂,一路殺來,如刀磨豆腐般爽快”,但快要逼近褐石城時突然減速,在大王書的啟示下成功避開了螅軍的埋伏。隨后由于糧草的短缺和螅軍的猛烈攻擊,茫軍陷入精疲力竭的境地,故事情節(jié)也出現慣性滑行。古典形態(tài)的小說也講究場面,場面的移動與切換常常形成流動感,讓讀者感受到一種游歷的快感。⑦從公石之城、迷谷、金山、橡樹灣一路走來,茫軍踏入了茫茫大漠。在烈日沙石的炙烤下,茫軍爭先恐后地奔向突然出現的綠洲,結果意外中毒。作家對中毒場面的描寫非常奇特:“無形的節(jié)奏與韻律,統(tǒng)攝了在場的所有人乃至馬匹與灰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從高處看,偌大一片空地上,旋轉著一個極富韻律感的特大漩渦?!薄洞笸鯐返睦渑{過度自然,同時場面描寫充滿視覺感。
(二)以古典美學精神作為幻想敘事的美學原則,追求高貴的美感
曹文軒著重營造充溢古典美學氣質的幻想意境,將對風景畫描寫的重視與否看做是判斷藝術成熟與否的標志之一。在講述螅建立其邪惡王權前,對人間安定閑淡的生活有一段十分舒緩的描寫:“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都城上萬里無云、天藍如水。不知是誰家的鴿群,在天空中優(yōu)美地飛翔,清脆的鴿哨聲,更顯得天空高遠。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來自城外的各種水果,堆滿了街道兩側的水果鋪,空氣中到處飄散著新鮮的水果味……”在《大王書》中,每當這些純美凈潔的景色出現,都將匆匆而下的敘述節(jié)奏進行調整,同時發(fā)揮出營造氛圍與對比反襯的奇妙效用。不僅如此,曹文軒對幻想人物的塑造同樣體現著對高貴美學的追求。他擅長刻畫“圓形人物”,通過描寫人物思想的搖擺、性格的搖擺以及心理的搖擺,塑造出了真實可感、富有生命力的形象。茫從那個喜歡“在馬上豎蜻蜓”、“光著屁股下河摸魚”的男孩逐漸成長到能夠與強大的敵人對抗,從對放羊生活的無限懷念到明白命運賦予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并能含淚忍受離別的悲傷,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爭后茫真正成為了一位英俊而瀟灑的王。人性是小說最后的深度,而少年茫的這些反復與搖擺恰恰是最動人心之處。
(三)以世界性的巫術文化作為敘述資源
曹文軒認為:“人類真正的幻想是原始初民的幻想,現代人所謂的幻想只是利用現代的敘述方式來對原始思維進行特殊的表達?!雹嗖芪能帍慕浀淙祟悓W著作中汲取了大量資源,通過調用大量巫術文化,完成了對“原始思維”的特殊表達。泰勒的“萬物有靈觀”是《大王書》幻想世界的前提和基礎。泰勒還對靈魂觀念及靈魂的出走進行詳細的研究,認為原始初民觀察靜靜水面中的映像,看到陽光下跟隨人們的陰影即為對靈魂的認知。原始人對影子的擔心不亞于對自己名字或者肖像的擔心,對他影子的任何侵害都意味著對他本人的侵害。格羅特則認為“影子是人的一部分,它對人的命運有很大的影響”。由此,我們讀懂了《黃琉璃》中“影子是瑤的精血,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和結尾“狗撲咬人影子”的奇特描寫。此外,布留爾提出,原始人思維的集體表象認為某些特權人物持特有的知覺,某些存在物可以和那種行過必要成年禮或擁有與高級存在物“互滲”能力的人之間確定神秘的關系。這就可以解釋少年茫的超凡能力和他能輕而易舉拉住食金獸等類似的情節(jié)。除此之外,弗雷澤的《金枝》對曹文軒也深有啟發(fā)。弗雷澤認為,神圣帝王的地位極高,他承擔的責任也極重。神圣的帝王經過一定時間或者自初露虛弱跡象的時候必須被迫受死來保證神圣的靈魂能夠及時遷至更為健康的軀體中,才能保證這靈魂的平安康泰。弗雷澤還援引世界各大洲民族的實際材料進一步論證了新“森林之王”必須先要殺死原有的“森林之王”并得出了 “金枝”的象征含義。即折到一節(jié)“金枝”,不只是意味著將取得戰(zhàn)斗的權利,也象征已經掌握了對方的命運。大王書之于茫的意義與金枝之于新祭祀的意義是一樣的。螅的殘暴統(tǒng)治注定是短暫的,只有年輕健康的茫才能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茫獲得大王書的同時也象征著已經掌握了螅的命運。另外,橡樹灣所燃起的兩堆“新火”與“舊火”,也是新王殺死舊任這一原始思維的體現。
三、幻想敘事的當代意義
幻想從來都不是逃避,而是“帶著更為清晰的方向感和目的感重新踏入地球這個‘沒有路徑的森林”⑨?!洞笸鯐冯m然選取了幻想文學的表現形式,但它時刻關懷的依然是這個世界所存在的一切。曹文軒對“幻想”滿懷期待,并讓我們看到了幻想釋放時的巨大能量。
從文學史的脈絡來看,《大王書》接續(xù)了古典主義精神血脈,并對其進行了現代轉換。20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刻厚重固然讓我們震撼與敬仰,但是在這之外諸多形態(tài)的文學樣式仍然值得我們尊重。進入21世紀,文學的幻想因素依然被人們看輕,甚至在實用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被理解為一種虛無縹緲的烏托邦之境。然而,文學的本質實為幻想,假如一個民族的文學史長期忽視或漠視幻想敘事,那很難說是一個健康的文學生態(tài)。以《大王書》為代表的幻想文學,常常能將當下文學濃重的筆調向上張揚,尤其在擺脫低沉的敘事之后能進入到形而上的思維空間并使得那些對生命的追問與反思散發(fā)出更多高貴優(yōu)雅的光芒。《大王書》不僅超出了文本本身,還具有探索審美新格局的文學史意義。
談及國內幻想文學浮躁混亂的寫作現狀時,方衛(wèi)平直言不諱:“‘大幻想在這一時期是非常重要的藝術操練和嘗試。由于它是新生的,所以這種問題在實驗階段的面貌不一樣,里面有一些做得差些,有的干脆離幻想小說還差得很遠?!被孟氩皇恰昂紒y想”,也不是瞞天過海、欺世盜名的花槍,《大王書》的出現提供了本土原創(chuàng)樣本,它以文學性的基本要素作為敘事的尺度,重視幻想敘事的文學性。此外,曹文軒還沉潛到經典人類學著作中汲取大量資源,他不僅探索原始初民的深層思維特征與審美意識結構,還將這種審美意識進行自覺的引導和升華。正是基于這一點,他的幻想世界跨越了成人與兒童的界限,迸發(fā)出使多層次讀者感奮不已的藝術力量,呈現出另一番充滿樂趣的“象外之象”。
在將中西幻想文學進行對比時,曹文軒一直強調我們的“意境”絲毫不遜色于“深刻”,“雅致、雅趣、格調、滋味”也并不比“自虐、暴力、窺視”來得低下。置身當下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背景中,他始終以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與西方經典幻想作品進行對話與交流。多年前,曹文軒在《中國兒童文學5人談》中表達過自己“很民族”的希望:看到有中國風、中國情調的幻想文學出現而不僅僅是步他人的后塵?!洞笸鯐飞形唇Y束,幻想敘事的文學使命遠遠沒有完成,期待更多本土“幻想敘事”作品出現,與西方的幻想文學來個強力沖擊與交流。
① 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14頁。
② 曹文軒:《思維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23頁。
③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70頁。
④⑧ 曹文軒:《作家曹文軒:沒有沒有想象力如何仰望頭上的星空》曹文軒訪談,中國網。
⑤ [英]托爾金:《妖精的故事》,引自《在“經典”與“人類”的旁邊 臺灣科幻文論精選》,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頁。
⑥⑦ 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157頁,第128頁。
⑨ 朱自強、何衛(wèi)青:《中國幻想小說論》,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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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梅子涵等.中國兒童文學5人談[M].天津:新蕾出版社,2008.
作 者:孫巧巧,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