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最近見到一篇文章，比較一夫一妻制和一夫多妻制的利弊。主要觀點是：由于我們的社會還是男權社會，男人掌握著更多資源，所以現(xiàn)在的一夫一妻制度還不如1949年前的一夫多妻制更能限制男權?，F(xiàn)在的一夫一妻制，男人有了情人就可以跟原配夫人離婚娶情人，男人占了便宜，女人被拋棄；而過去實行一夫多妻制的時候，至少在有了妾之后，男人還得為妻子負責，不能輕易拋棄妻子。

這種觀點我不敢茍同，理由如下：

這兩種婚姻制度分別來自不同的社會經濟運行機制，主要的區(qū)別在于，一夫多妻制來自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勞動分工模式，而一夫一妻制來自男女平等的家庭勞動分工模式。

在傳統(tǒng)家庭婚姻勞動分工機制中，女人是不參加社會生產勞動的，只做家務，或者只呆在家里（富裕階層），男人參加社會生產勞動和所有的公共事務，掙錢養(yǎng)家。在這種制度下，男人娶妾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錢是他自己掙的，他想怎么花怎么花，他想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原配夫人沒有權利干涉制止，只能忍氣吞聲。傳統(tǒng)妻子行為規(guī)范中甚至不許原配夫人嫉妒妾，要求妻妾團結一心侍奉丈夫（七出之條）。

一夫一妻制主要來自男女權利平等的勞動分工模式，至少在中國是這樣（西方實行一夫一妻制時間要久遠得多，另有文化宗教歷史傳統(tǒng)原因，例如遠在中古時期英國國王就是實行一夫一妻制的，而中國的皇帝卻從來是妻妾成群的）。從1950年代開始，婦女在全國范圍內大規(guī)模進入社會生產勞動，城市家庭婦女進了工廠，農村婦女也開始下大田勞動。從此，中國形成了數千年男權社會從未有過的一種新型性別關系，它跟傳統(tǒng)性別關系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女人有了獨立的收入。雖然城市婦女平均工資只相當于男人的70%-80%，農村婦女創(chuàng)造的家庭收入約為男人的2/3，但是自從有了自己的收入，婦女地位有了質的變化，那就是不再能容忍男人在第三者身上花錢，即使是花他自己掙的錢也不行，因為那是夫妻共同財產，其中也有妻子的貢獻。

在爭得了在婚姻關系中與男人的平等地位之后的確也出現(xiàn)了前引文章作者提出的問題：離婚比過去容易了，男人找到第三者后，不必像過去那樣為原配夫人負責，繼續(xù)保持跟她的婚姻關系了。從表面上看，新的制度似乎的確對這些不負責任的男人更有利了，對歲數大的女人更不利了。文章作者提出的解決方案是：“現(xiàn)行法律應該改成，如果是因為小三出現(xiàn)離婚，妻子有權提出離婚，但是丈夫一律不許提出離婚，必須承擔責任，以此保障女性權利，不僅是妻子的，也包括小三小四的?！?/p>

這個倡議我也不敢茍同，理由如下：

首先，這是要求將現(xiàn)行的一夫一妻制恢復為傳統(tǒng)的一夫多妻制，而在一夫多妻制下，夫妻關系是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多數婦女都不會喜歡的。

其次，即使妻子能夠容忍丈夫召第三者進入他們的婚姻和家庭，還會出現(xiàn)財產糾紛，因為目前的家庭收入不是男人單獨的收入，而是夫妻共同財產，其中也有妻子的勞動收入，第三者的進入使得財產沖突無可避免。

第三，離婚后，夫妻都成為非婚個人，盡管男人再婚機會大于女人，也不能成立為不許男人提出離婚的理由。結婚自由和離婚自由是現(xiàn)代社會公民經過長期斗爭才爭得的權利，單方面取締男性這一權利的理由不夠充分。

第四，由于我們的社會還沒有真正實現(xiàn)男女平等，表現(xiàn)為男人占有更多的社會資源，所以離婚對于女性實際上更為不利，這是一個不能在短時期內完全改善的現(xiàn)實。問題是：我們應當為此恢復一個更符合少數婚姻關系觸礁的女性的實際利益的男尊女卑的舊制度，還是應當容忍一個讓少數自私自利的男人占便宜的男女平等的新制度呢？我還是更傾向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