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對于一些作家,故鄉(xiāng)只屬于自己的童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那里誕生;一旦自己長大后羽毛豐滿,它就遠(yuǎn)走高飛。但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給了我的一切:父母、家庭、孩子、知己和人間不能忘懷的種種情誼。我的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
無論是“咿咿呀呀”地學(xué)話,還是一部部十?dāng)?shù)萬字或數(shù)十萬字的作品的寫作;無論是夢幻般的初戀,還是步入茫茫如大海的社會。當(dāng)然,它也給我人生的另一面。那便是挫折、窮困、冷遇與折磨,以及意外的災(zāi)難。比如抄家和大地震,都像利斧一樣,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難平復(fù)的傷痕。
然而,就是在這樣困境中,我觸摸到了人生的真諦。從中掂出種種情義的分量,也看透了某些臉后邊的另一張臉。我們總說生活不會虧待人。那是說當(dāng)生活把無邊的嚴(yán)寒鋪蓋在你身上時,一定還會給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識不識貨,是否能夠把它擦著,烘暖和照亮自己的心。
一次在法國,我和妻子南下去馬賽。中國駐馬賽領(lǐng)事對我說,這兒有位屈先生,是天津人,聽說我來了,非要開車帶我到處跑一跑。待與屈先生一見,情不自禁說出兩三句天津話,頓時一股子唯津門才有的熱烈與義氣勁兒撲入心頭。屈先生一踩油門,便從普羅旺斯一直跑到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一路上,說得凈是家鄉(xiāng)的新聞與舊聞,奇人趣事,直說得渾身熱辣辣,五體流暢,上千公里的漫長的路竟全然不覺。到底是什么東西使我們?nèi)绱擞H熱與忘情?
家鄉(xiāng)把它懷抱里的每個人都養(yǎng)育成自己的兒子。它哺育我的不僅是海河蔚藍(lán)色的水和亮晶晶的小站稻米,還有它斑斕又獨異的文化。它把我們改造為同一的文化血型。它精神的因子已經(jīng)注入我的血液中。這也是我特別在乎它的歷史遺存、城市形態(tài)乃至每一座具有紀(jì)念意義的建筑的緣故。我把它們看做是它精神與性格之所在,而絕不僅僅是使用價值。
我知道,人的命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還得聽天由命。今后我是否還一直生活在這里尚不得知。但我無論到哪里,我都是天津人。不僅因為天津是我出生地——它絕不只是我生命的巢,而是靈魂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