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得紅
今年初夏的一個周末,因朋友之約,共同前往位于平安縣沙溝鄉(xiāng)最溝垴的東溝林區(qū)拍攝野生植物和風(fēng)景。越野車下了蘭青高速公路,就一頭扎入平化路,走出高樓林立的城區(qū)逐漸步入鄉(xiāng)村。新鋪的柏油路面好像剛用黑漆涂染過一般,黝黑而閃著亮光,與兩岸翠綠的田野、樹林形成鮮明的對照。麥苗已長到尺把高了,開始拔節(jié)。一股股清風(fēng)吹來,氤氳著濃濃的泥土氣息。
光潔的新柏油路面閃著光,透過故鄉(xiāng)熟悉的山川田野,一塊塊翠綠的麥田和一排排綠樹飛快地向后退去。汽車在一溜丹霞山的引領(lǐng)下拐進(jìn)沙溝。平日里不起眼的丹霞山,在夏日瓦藍(lán)天空和綠色田野的映襯下顯得絢麗多姿。大家異口同聲提出下車看看。被昨日雨水洗過的大地嬌嫩青翠,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麥苗和小草特有的芬芳,蒲公英金黃色的花兒綻放在雨后的土地上,低低的矮矮的,掛著雨后的露珠,被小草遮掩著。開在早春的蒲公英頭頂已變成滿是白色絨毛的小球,那小球吸引著人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來,高高舉起。拿小絨球?qū)χ栍昧σ淮?,無數(shù)張小傘飄向空中,借著風(fēng)力在空中浮蕩,忽高忽低,時左時右,眼看著就要墜落到地面,一陣微風(fēng)吹過來,那小傘又晃晃悠悠地升起來,越飄越高,越飄越遠(yuǎn),漸漸遠(yuǎn)離視線,消失得無影無蹤。白色的小傘勾起每一個人埋在心底的童趣。
輕輕地?fù)崦幌抡诎喂?jié)的麥苗,散發(fā)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麥苗香。耕地間的塄坎邊坡上開著一叢叢的馬蓮花,躺在花叢中遙望天穹,白云悠悠,細(xì)聽風(fēng)兒輕輕柔柔,仿佛又回到田野割草、挖野菜或放牧羔羊時躺在地塄坎邊的楊樹下仰望天空,幻想未來的少年時代。掐一把嫩嫩的“妞妞胖”草,放在嘴里品嘗,四十多年未感受的那股淡淡的蔥香味又浮上心頭?!版ゆづ帧笔莾簳r我和伙伴們在故鄉(xiāng)田野里割草、挖野菜時能夠采食的最多的植物。在一旁仔細(xì)辨認(rèn)各種植物的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植物學(xué)博士盧學(xué)峰告訴我,那種草的學(xué)名叫“鴉蔥”,是菊科植物。但我覺得童年時和伙伴們叫的“妞妞胖”更形象好聽,更令人回想起在故鄉(xiāng)田野里度過的每一天。
前面更美麗的風(fēng)景和花草在等著我們。離開樹爾灣的丹霞山和田野,樹爾灣的紅磚綠瓦組成的村落、干凈整潔的中心小學(xué)和高大氣勢的清真寺映入眼簾,體現(xiàn)著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風(fēng)貌。離開村莊又是一片田野,溝谷越來越窄,東溝大山已橫亙在眼前。大山根里的村莊叫牙扎,一座土莊廓顯示著大山里村莊的古樸自然,土莊廓里高高聳立的嘛呢桿顯示著這是一個藏族村莊,村巷里不時走出的老人身著藏族服裝,使村莊更加充滿藏文化氣息。村莊邊的青楊與大山里的天然灌木林聯(lián)為一體,使小山村掩映在一片綠色中。當(dāng)公路兩岸的大山逐漸回攏,溝谷越來越窄,大山也愈加顯得高大險峻,山頂部幾乎是裸露的黛青色巖石,仿佛是從大山的土壤里長出的巨筍,直指云天。高聳的巖石把自己裸露的酮體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巖石的下方是密集的灌木林,百里香杜鵑和頭花杜鵑已開出淡藍(lán)的花朵,紅花忍冬和剛毛忍冬正開得艷麗,總是一紅一黃開在一起。只有陜甘花秋不甘寂寞,高昂著頭把滿身素白的花朵展現(xiàn)給自然。灌木林下方是成片的青海云杉林和華北落葉松人工純林,一片片顯得郁郁蔥蔥。沿著臺階登上高高的護(hù)林瞭望塔,整個東溝大山盡收眼底,大山像一朵正在盛開的八瓣蓮花,每瓣蓮花都被茂密的喬木或灌木覆蓋。遙望綠色山洼中炊煙四起的農(nóng)家土莊廓,使人深深感受到“古樹高低層,斜陽遠(yuǎn)近山,林梢煙似帶,村外水如環(huán)”的景象。山林、田野、村舍和溪流呈現(xiàn)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柔美樂章。在云杉林邊的草坡上或林間小道上戴著紅、黃、綠、藍(lán)不同顏色頭巾的村姑,她們形色匆匆,急著趕到大山里采挖“冬蟲夏草”。
不知不覺間,車已爬上“雞兒架”?!半u兒架”是走進(jìn)東溝大山最艱險的一段路,不但坡陡灣多,右側(cè)是十多米深的陡崖,左側(cè)是青色的石山崖,過去只是一頭牲口能行走的馱道,因陡險難行,像雞落的雞架一樣又高又窄,人們就稱為“雞兒架”。幾十年來經(jīng)過多次改建,如今已是一條平緩寬廣的柏油馬路。通過“雞兒架”來到一條狹窄的溝谷前,剛一下車,就聽到“嘩嘩”的落水聲。順著聲音尋去,溝谷中一條寬約五米、落差約十多米的瀑布順勢而下,瀑布高低錯落,長短不一。瀑布雖談不上壯美和嫵媚,但與四周氣勢雄偉的山體、森林融為一體,倒也恰如其分。
離開瀑布前行約六公里,就進(jìn)入了溝垴,只有一條狹窄的牧道通向山頂。溝谷顯得異常清靜,山坡上只有原生的灌木密密麻麻分布,低洼的溝谷邊是一色的木本委陵菜,粉白的羽狀復(fù)葉間掛著黃色的小花,葉子和花酷似蕨麻,初見的人以為是把自家河灘的蕨麻移栽到大山里長成了樹。陽山山坡上植物顯得稀疏一些,細(xì)看那些植物,僅小檗就有四五種。當(dāng)?shù)厝私y(tǒng)稱小檗為黃刺,因全身布滿棘刺,很難利用,所以成為大山里最高大的灌木。陪伴黃刺的還有高山繡線菊和紅花忍冬、剛毛忍冬。高山繡線菊河湟人稱其為“胡兒條”,是大山里枝干最端直光滑的灌木,在過去的歲月里,“胡兒條”曾為河湟農(nóng)家吃飯用的筷子,不彎不裂,原始自然。在干旱的土崖上,西藏點地梅把碎小的紫色花朵緊貼在地面,和大地緊緊擁抱,因花小而密集地貼在地面,青海人都稱其為“晶晶花”,意為碎小而艷麗。陰山的植物種類比陽山豐富,密布著百里香杜鵑、頭花杜鵑和多種柳。藍(lán)得發(fā)亮的龍膽花,瑞雪鋪地似的棱子芹,紅火苗似的太陽花,金黃色的金蓮花,像繁星拋撒在漫無邊際的綠色地毯上。在半陰半陽坡,零星生長著藍(lán)果忍冬、紅花忍冬、狹果茶鑣子等灌木。藍(lán)果忍冬夏日里開出黃白色的花,秋日里結(jié)出藍(lán)黑色的漿果,那漿果酷似葡萄而其味勝過葡萄,酸甜的味道吃過一次就永遠(yuǎn)難忘,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紫葡萄”。只可惜現(xiàn)在正是開花季節(jié),無緣吃到那誘人的“紫葡萄”。紅花忍冬開著丁香一樣的紫紅色小花,飄著丁香一樣迷人的芳香,讓走近它的人都以為見到了野丁香。
在長滿花草的溝谷中,時隱時現(xiàn)地出現(xiàn)經(jīng)歷歲月風(fēng)化的煤塊和煤渣,告訴來這里的人們,大山深處埋藏著煤礦。東溝是平安縣唯一產(chǎn)煤的地方,三十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青海省東溝煤礦”,這里的每一條山溝都有著沸騰的生活。早在解放前,東溝煤礦就由私人開采。解放后成立了省屬國營煤礦,進(jìn)行有計劃的開采。開采的煤主要用于附近州縣工礦、部隊和當(dāng)?shù)鼐用裆钣妹?。煤礦給人們帶來溫暖和生活能源,也帶來許多苦難和艱辛。由于煤礦地處大山深處,交通極為不便,給許多馱煤、拉煤的人帶來苦難和不幸。記得自己五六歲時,每年的冬閑季節(jié),父親和生產(chǎn)隊的人搭伴趕著騾馬去東溝山里馱煤。父親早在頭幾天就開始準(zhǔn)備專門用于牲口馱運的用山羊毛織成的口袋、補(bǔ)修馱鞍,母親也忙著準(zhǔn)備路上吃的干糧。馱煤的那天,母親夜里兩點多就起床做飯,從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柜里挖出一木勺白面,搟成面條。雞剛叫頭遍時母親已做好了飯,父親也給騾馬們備好了鞍開始吃飯。母親拉風(fēng)匣的“咕嗒咕嗒”聲和父親備騾馬鞍的聲音早就吵醒了我,我爬在被窩里一個勁地叫喊:“媽媽,給我也舀上來點!”媽媽不理我。聽到父親在煤油燈下“吸溜吸溜”吃飯的聲音,我口水直流。心想半夜吃飯一定會很香。直到父親趕著牲口離開家,母親才把鍋里剩的半碗飯舀來給我。我爬在被窩里幾下就把那半碗白面面條吃完了。半夜吃白面飯的感覺真好,那是后來再也沒享受過的幸福。待到太陽快落山時,父親趕著牲口回來了,每匹牲口都馱著滿滿一口袋煤,牲口的腰彎得像一張弓,卸去煤口袋后腰半天都伸不起來。馱來的四五口袋煤倒進(jìn)了廚房的煤倉里,那黑色的煤塊成為全家人一年做飯取暖的希望。這時母親早已熬好了茯茶做好了飯,父親喝上幾大碗牛血一樣的茶才開始吃飯。
父親趕著牲口每年到東溝馱一次煤的日子年復(fù)一年,到了我十六歲時,家里的燒煨任務(wù)落到哥哥和我的頭上,這時交通工具已有了改善,生活生產(chǎn)中開始用架子車。架子車雖然算半機(jī)械,但需要有力氣的人使喚。1976年4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哥哥拉著自家的和借來的共兩輛架子車,到距家三十多公里的東溝煤礦拉煤。四月的高原冰雪尚未完全融化,走向東溝的路是一條砂石鋪成的簡易公路,許多路段被剛?cè)诨谋_斷,澆灌麥田時淤水結(jié)成冰面。經(jīng)過七個多小時的艱難行走終于到達(dá)了東溝煤礦。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工作人”工作的場面,在一個高高的鐵溜槽下堆積著小山似的煤,鐵溜槽的上方不時有礦車把煤倒入溜槽。家鄉(xiāng)人把從村莊走出去在外面上班的人都叫“工作人”,即使是煤礦工人,社會地位也遠(yuǎn)遠(yuǎn)高于農(nóng)民,令人羨慕。為了能順利拉到煤,臨走時母親把裝有三個白面錕鍋的用白布做成的口袋特意放在車上,交待哥哥兩個送給煤礦的礦長,一個做我和哥哥的午飯。我們沒有見到礦長,把兩個錕鍋送給了開票的會計,順利裝上了煤,離開了煤礦?;丶业穆肥且宦仿缕?,我的車除裝滿車箱外,還在上面放了一口袋,足有四百多斤重??恐缕碌穆泛蛙囎幼灾氐膽T性,順利走了六公里多來到“雞兒架”。那時的“雞兒架”路面又窄又陡且是彎道,我膽戰(zhàn)心驚緊握架子車轅條,把剎圈完全貼緊路面,一點一點移動車子。哥哥說一旦控制不住車時可以通過改變方向減慢速度。隨著路面坡度的增加,車的慣性越來越大,身單力薄的我已無法控制車,架子車眼看要沖向路邊的懸崖,我下意識握緊車轅條向右拐,車子徑直要沖向石山,我又使盡全身力氣向左拐,車子向脫韁的野馬沖向懸崖。千鈞一發(fā)之際,拉著車行走在懸崖邊的哥哥用自己的車攔堵我已失去控制的車,我的車撞上哥哥的車后改變方向沖下十多米長的布滿巨石的陡坡。我本能地握緊兩個轅條,眼前一黑,在一陣“轟隆隆”的撞擊聲中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當(dāng)我醒來時躺在一塊溝谷中的石塊上,嘴里和鼻子里流著血,右臉頰和右腿被石塊劃破,火辣辣痛,右手中指開了一個口子,流出的血已凝固成血痂。哥哥的車子翻下懸崖,一只轅條已折斷,兩車煤全拋撒在懸崖下和碎石坡上,哥哥和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在撿拾煤渣。這些是當(dāng)?shù)胤艑W(xué)歸家的小學(xué)生,看到有車翻下懸崖跑來看,被哥哥叫下幫著撿拾煤渣。一家十口人眼巴巴指望著這兩車煤生火做飯糊口呢??吹礁绺畿嚪碌氖嗝赘叩膽已拢也粌H后怕起來:要不是哥哥奮不顧身用自己的車堵?lián)踝∥业能?,使我的車改變方向避開懸崖翻下陡石坡,也許我早已摔死在懸崖下了。哥哥是在車翻下懸崖時被轅條甩到路面沒有掉下懸崖。
夕陽西斜,太陽眼看就要落到大山背后,驚魂未定,我移動依然在疼痛和抖索的身體,撿拾煤渣。直到太陽落到大山背后,夜幕即將降臨時,我和哥哥把只撿回不到一半的煤又裝上車,開始向家移動。夜是那樣的漆黑,只有微弱的星光照耀著前面的路,沒走過夜路的我專揀有亮光的地方走,踩上去卻是路上殘留的冰面和尚未結(jié)成冰的水面,在星光的映照下發(fā)出微弱的亮光。那晚的星空特別美麗,望著向我眨眼的北斗星,知道自己還活在人間,正在走向家。不知艱難跋涉了多長時間,終于在星光中看到了村口隱隱綽綽的大白楊樹,看到了在家門口的榆樹下不知焦急等待了多長時間的母親。生活充滿苦難,充滿艱辛,也充滿母愛,充滿親情友情,充滿希望,活著真好!
東溝煤礦經(jīng)過百十年的開采,資源頻臨枯竭,到1978年時再也采不出煤來,政府撤銷了東溝煤礦,沸騰了百十年的大山終于寂靜下來。東溝大山是個寶山,山里有煤,山坡上是森林、草原。森林、草原養(yǎng)育著方圓幾十里的百姓。亙古以來,大山周圍數(shù)千人家的燒煨主要是砍伐大山里的森林植被。到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時喬木林已砍伐殆盡,人們的眼光又盯向灌木。隨著人口的增加,人均耕地越來越少,為了填飽肚子,人們不斷挖山開荒,荒地的肥料靠燒野灰,燒野灰的燃料來自東溝大山里的灌木。在無度砍伐森林資源的同時,方圓幾十里數(shù)百個生產(chǎn)隊的萬頭牲口在農(nóng)閑季節(jié)放牧在東溝大山里。數(shù)年的過度砍伐和放牧使東溝大山變成荒山禿嶺。直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進(jìn)古老的大山,土地承包徹底改變了農(nóng)民長期吃不飽肚子的歷史,大山里的森林植被也結(jié)束了長期被人無度砍伐的歷史,縣林業(yè)局在大山里建立了東溝林場,開始森林保護(hù)和造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那綠色在一片片擴(kuò)展。大山根里當(dāng)年煤礦辦公和工人居住的遺址已被灌木和小草覆蓋,當(dāng)年堆積煤的地方已成為野薔薇、匍匐荀子和莓子樹的家園,灌木樹冠下地瓢正在開著小白花。寂靜的山谷里,不時傳來杜鵑鳥忽遠(yuǎn)忽近的“長高!”聲,柔柔地帶著鄉(xiāng)音。
又是夕陽西斜,我和朋友與東溝大山依依惜別。深情回望,也許東溝大山已忘記我,可我不會。那些埋在記憶深處的歲月,仿佛澎湃的波濤,在心底恣肆奔流。東溝大山是故鄉(xiāng)的組成部分,故鄉(xiāng)是往昔,童年是往昔。愿故鄉(xiāng)的大山越變越美麗。
【責(zé)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