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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約而至

2013-04-29 00:44小米
當代小說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專業(yè)隊放炮娃子

小米

老王跟人交談,談到生死,老王往往會說:“我還能活四年呢?!比藗兗娂姄u頭,對他說的,均不能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問題在于老王從前沒這么說過,他仿佛也是突然或偶然地,得知了這個消息,這才信以為真的。不僅是老王,在村里,任何人都不曾如此肯定地談論過自己的大限。這當然并不奇怪:誰要是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豈不成了神仙?也是因此,村里人背地里給老王起了個“王半仙”的綽號。

老王不知自己“獲此殊榮”,他的家人,也是毫不知情。這也是有原因的,雖然人們覺得這個綽號太像老王了,但因為老王在村里是得到普遍尊重的人之一。一個被你尊重的人,你不按輩分叫他爺、叫他叔、叫他哥,這也就罷了,叫老王也不是不可以,稱呼他的綽號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所以,“王半仙”這個綽號,并未因此而傳開。只在每當老王說起他的壽命的時候,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來,之后,想起綽號的那人,就會會心地一笑,如此而已。

事實是,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叫他老王。這已經(jīng)是對老王的尊稱了。老王當然是有一個名字的,老王的名字,叫王明道。但是,年紀小的人,對他直呼其名,又覺得不夠尊重他。在村里,老王這一支人脈傳到現(xiàn)在,輩分已屬最低。俗話說,高房出矮輩。老王的境遇恰恰就是這樣,老王除了能夠在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孫子面前充大,出了家門,老王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老王的祖輩是家族里的老大,延續(xù)到了老王這里,他的骨頭(家鄉(xiāng)俗語,代指年齡)雖老,輩分卻低,有資格把老王叫成“老孫子”的小孩子也不是少數(shù),叫他老王已經(jīng)是一種抬舉了。

這也是有人竟敢給他取“王半仙”這個綽號的原因。

過了大約一年,老王改了口,掛在他嘴邊的話,也與時俱進,成了:“我還能活三年呢。”老王的口氣非??隙?,神色更加坦然。他的嘴中所言,仿佛不是說他自己,他說的,更像與他毫不相關(guān)的人。人活到了一定的年齡,該經(jīng)歷的經(jīng)歷過了,該見識的見識過了。大風大浪里去過,從大悲大喜的境遇里也已經(jīng)走出來了,活著不怕,死亦不懼,這當然不奇怪。老王現(xiàn)在就已到了這樣的境界。我的鄉(xiāng)親們是非常迷信的,他們普遍認為,一個人,生有時候,死有地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的。那么,生就好好地生,死了就死了,不值得怨天尤人,更不必誠惶誠恐。

老王這么肯定地談論自己的壽命,當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原來,這么說之前,老王做了一夢,夢見他要被兩個穿了黑白衣服的陌生人,帶到一個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去。老王覺得這兩人形跡可疑,去了肯定沒什么好事,于是努力地反抗著他們,可是,他的反抗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啊,老王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他感到,他反抗的動作就跟風一樣綿軟無力。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老王只得跟他們一同去,去了才發(fā)覺,那地方居然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墒牵贤鹾芸炀桶l(fā)覺,人們的神情異常莊重,仿佛他們的生命中有什么大事,就要發(fā)生一般。那出出進進之人,人人規(guī)規(guī)矩矩,無不井然有序。老王在兩人的帶領下,很快走到了前路的盡頭,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走廊之后,即將步入一個高大威武的殿堂。就在被挾持著跨入門檻的瞬間,老王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一臉威嚴的人,坐在大廳正中的幾案后面,對著他的臉,大聲呵斥他:“誰讓你現(xiàn)在來的?去去去去去!四年以后你再來!”

那高坐于殿堂之上的人,回頭又對挾持他的人,同樣大聲地呵斥道:“叫你們把大王莊的王明道帶來,你們仔細看看,這個人是大王莊的王明道嗎?這是王李莊的王明道。”那兩個挾持老王的人,立即將伸進門檻里的腳,悄悄地,收了回來,然后低下頭去,恭恭敬敬,唯唯諾諾。老王回頭看看,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已是汗流浹背的樣子,連氣也不敢大聲地喘了。

那個坐在殿堂之上的人,低頭沉思了片刻,看上去,他的面色雖然緩和了許多,卻仍不罷休,繼續(xù)教訓老王身邊的那兩個人:“你們的活計雖說辛苦了些,可是,真真事關(guān)一個人的生死,咋能這么不小心呢?幸虧我發(fā)現(xiàn)得及時,要是我也像你們這樣馬馬虎虎,浮皮潦草,豈不釀成大錯?”

老王只覺得眼前的情景莊嚴肅穆,那呵斥他的人,也是不怒自威。老王覺得一左一右挾持他的兩人,手已經(jīng)松開了,而且,他們迅速轉(zhuǎn)身,扔下老王,飛快地走了。老王明白,擺在他面前的就是傳說中的鬼門關(guān),那一步如果踩了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老王嚇出一身的汗來,誠惶誠恐,不知道怎樣才對。就在這時候,坐在大殿中間的人又對老王說話了:“天機不可泄漏。今晚的事情,你回去以后,不能對任何人說,聽清楚了沒有?”老王點了點頭,那人說:“去吧。”老王于是低了頭,匆匆離開。就在他走出長廊的一剎那,老王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響,他一下子醒了過來。老王醒來才明白,他還睡在自己的炕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老王躺在自己的炕上,心知他所遇上的,自然遠非常人,肯定就是傳說中的閻王,而那兩個錯把老王帶去的人,必定是傳說中索命的無常。

人們常說,來的時候給條命,去的時候給場病。這話就是論說人的生死的。鄉(xiāng)親們覺得,一個人要是快死了,卻不是死在這樣或那樣的病中,不就成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嘛!老王這時已病了一個多月了,誰也不知道老王得的是什么病,連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總之,老王四肢無力,步履艱難,而且,總是睡不夠??瓷先?,老王常常虛汗涔涔,面黃肌瘦,是一副十足的病相。老王的小兒子三娃子,這里那里地,找了好幾個赤腳醫(yī)生,給他吃了不知道多少服藥,老王的病情非但不見有什么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重了。

老王現(xiàn)在才明白他的“病因”了。他認為,他沒有病。是索命的無常盤算著要取他的性命了,他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老王躺在自己的炕上,前思后想,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想,“四年以后你再來”是什么意思呢?是說他的壽命還有四年嗎?老王覺得,閻王話里頭的意思,一定是這樣的。

好不容易捱到天快亮的時候,老王又呼呼地,睡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老王一覺醒來,恰逢三娃子從外面匆匆跑進屋子,對一家人說,“大王莊的那個跟爸爸同名同姓的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三娃子喘了一口氣,接著說,“你說奇怪不奇怪,那人頭一天還好好的,沒病沒災,不疼不癢。說是睡了一覺醒來,出門起夜,死在了茅坑旁邊,只差了那么一點點,他就掉進糞池子里了。” 老王不驚不奇地說:“昨天晚上我就知道,大王莊的王明道,活不到今天了?!?/p>

三娃子不明白了,他也是剛剛得到這個消息的,那么,還在炕上躺著的老王,一個多月以來,連門也從未出過一次的老王,在炕上躺了就足足有半個月的老王,居然說他昨天晚上就知道大王莊的王明道死了,這不是“空口說白話(胡編亂造不可信)”呢嘛!可是,三娃子也懶得跟父親爭論,說:“到了今天我才曉得,你原來是一個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的人呢?!崩贤趼牭贸鰜恚拮舆@話,是在挖苦他呢。老王不再言語了。老王心想,要三娃子明白他的理由,肯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所以,不如不說。

吃完了早飯,三娃子又打算給父親抓藥去。

老王不在炕上躺著了,他要起來。這對三娃子來說,是一個意外。

三娃子說:“你還是好好地休養(yǎng)著吧,我現(xiàn)在就給你抓藥去?!?/p>

老王說:“我又沒病,吃個啥藥?”

三娃子說:“你都病了這么長的時間了,還說自己沒病?!鳖D了頓,三娃子又說:“你是老糊涂了?還是病糊涂了?一早上說的全都是胡話?!?/p>

老王說:“我那是在替別人害病呢?!?/p>

三娃子覺得父親的話很好笑,但他發(fā)覺,跟以往比起來,父親的精神,確實好了不少。

老王不讓三娃子去抓藥,三娃子尋思了一會兒,也就不去了。三娃子心里想的是,那就觀察一天再說吧,反正是個慢性病,一天不吃藥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老王從此不再吃藥了。他的病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過了十來天,老王居然跟著三娃子,干起農(nóng)活來了。

三娃子這才確信,老王的病,是真的好了。

老王的年齡本來就不算大。在農(nóng)村,五十多歲的人,正是干農(nóng)活的年紀。

此后得了空閑,跟人談起關(guān)于生死的話題來,老王就會非常肯定地說:“我還有四年的陽壽呢?!崩贤跽f得不容置疑,甚至有了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能夠多活四年,是占了大王莊那個王明道的便宜一般。

人們普遍覺得,人既不能知生,又焉能知死?皆以為老王是信口雌黃,均不能信,但見其振振有詞,又不像開玩笑。何況,老王從來就不是一個信口開河之人!所以,就有人問他:“你咋知道你還能活四年?”老王想起閻王在夢中對他的叮囑來,他不敢作出任何解釋,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我反正知道?!比藛査骸翱偟糜袀€前因后果吧?”老王說:“這個……我不能說。天機不可泄漏?!比藗儗贤醯脑?,只得將信將疑,任其言說,也只能姑妄聽之。

老王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在很多人面前雖然不是長輩,但畢竟還有年齡在那兒擺著,誰也不好急赤白臉地反駁他,跟他較真。沒那個必要。

人們心里想的是,四年以后,看你還能咋說?

老王這么說了兩年。后來,連老王自己也不再說起那句話了。老王想,活得好好的,卻老是把死掛在嘴邊,也不是個事兒!

讓人想不到的是,四年以后,老王果然死了。

老王死的那一年,生產(chǎn)大隊正在熱火朝天地修一條跟“紅旗渠”非常相似的水渠,僅僅是,這條水渠的灌溉面積遠不如紅旗渠那么大,不如紅旗渠那么長,更不如紅旗渠那么有名。對全生產(chǎn)大隊的人來說,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水渠修好后,可以灌溉其中三個生產(chǎn)隊的五六百畝土地,能夠讓這些山坡上的旱地成為旱澇保收的穩(wěn)產(chǎn)田,這么一來,這三個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就再也不用靠天吃飯了。

修這條水渠,在水源附近的山腰上,必需經(jīng)過一段長約一公里的山崖,其中大約兩百米的一段,是堅硬的石崖,而且,這一段石崖屹立高聳,寸草不生,從下面上不去,從側(cè)面過不去,別說施工了,想要接近,都很困難。惟一的辦法是,用數(shù)十米長的繩子把作業(yè)人員從高處吊下來,才能鑿出炮眼。也是因此,這一段水渠是不可能挖得出來的,要用放炮的方法先炸出通道,再用鐵錘和鋼釬,鑿出一條水渠來才行。也是因此,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生產(chǎn)大隊專門成立了專業(yè)隊,時任大隊民兵連連長的我父親,又兼任了專業(yè)隊隊長。大隊支書這么安排是因為,即將抽調(diào)出來修水渠的專業(yè)隊隊員,多半都是民兵,而這些民兵,都對父親的號令,百依百順,恭敬有加。父親的專業(yè)隊隊員,也是從能夠受益的這三個生產(chǎn)隊里抽調(diào)出來的,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精干勞力,只有極個別的隊員是會放炮的技術(shù)人員。老王不是民兵,他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作為民兵,他的年齡就太大了。老王是技術(shù)人員之一。 能夠成為專業(yè)隊隊員,是光榮而又實惠的事情。這是因為,在生產(chǎn)隊做其它的農(nóng)活,一個勞力一天最多掙十二分工分,專業(yè)隊隊員只要出了一天工,就能保證掙到十五分的工分。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何況,在用得著老王的時候,老王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呢?他也是積極地報了名,又被父親這個隊長第一個確定下來的專業(yè)隊隊員。話又說回來,老王是生產(chǎn)隊惟一的放炮技術(shù)員,即使老王不報名,父親也要點他的將。雖然別的生產(chǎn)隊并不缺乏放炮的行家里手,可是,放炮畢竟是個危險活兒,不是信得過的人,父親不放心。老王是父親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當然信得過他。

老王的小兒子三娃子肯定是民兵,同時,他也成了一名專業(yè)隊隊員。按理說,一個家庭只能出一個專業(yè)隊隊員,因為他們從事的是一件風險很大的工作,萬一出了事,一個家庭一下子損失兩個主要勞動力,那就是塌了天的事情。可是,老王要父親把他看成技術(shù)人員,而不是專業(yè)隊隊員。父親當然明白老王話里頭的意思,父親想,老王的心思無非是,第一,作為技術(shù)人員,他是一個應該得到大家尊重的人,第二,他可以不用占一個名額。這么一來,他的兒子三娃子也就有了進入專業(yè)隊的資格。

父親猜錯了,老王要三娃子也參加專業(yè)隊,原因在于,他想把放炮的經(jīng)驗與技術(shù),手把手地教給三娃子。等三娃子全部掌握并能運用自如之后,生產(chǎn)隊再有了放炮的活計,他就可以不用出面了。老王心里惦記著的,還是他那個夢。老王是在專業(yè)隊成立的三年前做了那個遇見閻王的夢的。所以,專業(yè)隊成立的時候,老王固執(zhí)地認為,他的壽命還有一年的時間了,向兒子傳授多年來他放炮的體會和經(jīng)驗,也就成了刻不容緩的事情。雖說會放炮算不得什么手藝,也不是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本領,但老王覺得,自己再無一技之長,如果三娃子有了這樣的本領,在這個村子里,好歹不會被人看低。那時候,生產(chǎn)隊隔三差五地就需要放一次炮,可是,像修水渠這種大規(guī)模放炮的機會,并不常見。老王覺得這是個給三娃子傳授技藝的絕佳機會。老王的三個兒子里,他最疼愛的,就是這個三娃子。古話說得好: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小兒。老王老兩口不跟老大或老二一起過,偏要跟年齡最小的三娃子在一起生活,就是最好的例證。

眼看要到閻王說的四年的期限了,老王照舊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連感冒之類的小病也沒有生過。

過了四年的期限了,老王還活著。

老王也覺得奇怪:是不是我把那個夢記錯了?可是,四年前的那個夢,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就像昨天晚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老王于是明白,自己活在人世的時間,已經(jīng)不能再用年來計算,是該用天來計算的時候了。

老王這么想的時候,三娃子不知道老王的心思,村里的人也早已忘了老王前幾年還一直掛在嘴邊的那一句話了。

老王的兩個老人都是他親自送他們上山的,兒女們是他與早亡的妻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的,如今,該出嫁的出了嫁了,該娶媳婦的,也都娶了媳婦,他們的婚姻大事都是老王獨自一人給他們操辦的,他們分家之后要住的房子,也是老王給他們修起來的。老王覺得,無論哪天伸胳膊蹬腿(死的代稱)了,他都可以閉得上眼了。

老王的棺材是老王親自備的木料,是他請來了木匠,在兩年前就做好了的。柏木做的雖然好,但不是他的命里該有的,老王給自己預備的壽材,是普普通通的松木。不僅如此,連自己的壽衣,老王也在一年前就已請了裁縫,做好了。該給兒女們安排的事情,他也提前做了安排。

老王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所有準備。但是,老王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會死,老王怕自己頭天晚上睡了,第二天就不會醒來。所以,老王每天睡覺前,又多了一項重要的工作,他不僅要洗臉、洗腳,他還要仔仔細細地,洗凈他的身子。人都是干干凈凈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老王覺得,人更得干干凈凈地離開這個世界才對。

這天,老王照舊與三娃子一起出門,到修水渠的懸崖上,去修水渠。老王就這么平常地開始了新的一天。老王也是最近才覺得,人的一生,真是“每一天都是新的”啊。

老王不知道,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了。但是,過了四年的期限之后,在冥冥之中,老王似乎每天都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王才裝好了三眼炮。

炮是當隊長的我父親讓三娃子去點的。如今的三娃子,在老王的調(diào)教下,也是父親信得過的技術(shù)人員了。

可是,三眼炮只炸響了兩眼。無論怎么等,另外一眼,就是不響。

半個小時過去了,炮還是沒有炸響。

炮眼所在位置的斜對面,恰好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路,本村的人,外村的人,都得從那條路上過,眼下又到了收工的時間。也就是說,炮響與不響,都得有個結(jié)果才行,不然,很不安全。

大家都認為這肯定是一眼啞炮,是不可能再爆炸的了。

這樣的啞炮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時不時地,就有一眼炮,成了啞炮。一旦成了啞炮,一直是三娃子去處理的。

三娃子要下去看看。當隊長的父親,包括所有的專業(yè)隊隊員,都同意了。父親還叮囑三娃子:“你要把導火索和雷管從炸藥里弄出來,扔了。大不了明天重新裝一次?!?/p>

可是今天,老王不讓三娃子去處理,他要親自去。

老王去,當然更好。

父親同意了。

幾個隊員剛把老王用繩子吊下去,父親他們突然聽見,那一眼遲遲不響的炮,炸響了。

啞炮就跟在那兒耐心地等待著老王的到來一般,老王剛一下去,炮就迫不及待,炸了。

老王就那么飛了出去。

老王飛出去的樣子,沒有一個人看見。

冥冥之中,老王也覺得自己飛起來了。這種感覺真好。還是在小時候的夢中,老王就不止一次地,有過這種飛起來的感覺。小時候,從這樣的夢中醒來之后,老王把夢中的情形講給父母聽,老王的父母對小時候的老王說,傻孩子,那是你在長個子呢。老王想,我現(xiàn)在不可能還在長個子呢吧?老王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得,就在他的左邊和右邊,有兩個穿了黑白衣服的人,將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老王這才明白他并不是做夢,是那兩個讓人討厭的無常鬼,找他索命來了。老王氣憤地對他們說:“你們又不是認不得我,抓這么緊干啥?放開,放開?!崩贤跻贿厭暝贿呎f:“我是不會逃走的,到閻王爺那兒去的路我也認得,我自己會去的?!崩贤踉捯粑绰?,就看見穿了黑白衣服的兩人,彼此對望一眼之后,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抓他的手。

老王以為自己會掉下去,可是沒有。老王獨自一人,仍在飛翔著,就跟小鳥一樣,哦不,應該說,是跟鷹一樣飛翔著才對。小鳥只能飛行,只有鷹才配得上使用飛翔這個詞。

老王覺得自己飛翔著,耳邊有呼呼的風在響,老王低頭朝下看,他看見樹木在身下,大山在身下,白云在身下……一切一切都在他的身下。老王回頭一望,黑白裝扮的那兩個無常鬼已經(jīng)遠遠地被他拋在身后了,他們正在拼命靠近他。老王覺得愉悅極了,舒暢極了,他一輩子都不曾這么舒服地飛過。

老王想,人都是怕死的,我也知道我正在死,可是,死有啥可怕的呢?老王覺得挺納悶的。

老王的后事是生產(chǎn)隊出面給他辦的。

給老王操辦后事的時候,人們這才想起老王曾經(jīng)說過的話來:“我還能活四年呢。”他們在背地里交頭接耳,嘀嘀咕咕,議論紛紛:“不愧是個半仙,果然不多不少,活滿了四年,他就走了?!?/p>

人們這才覺得老王不一般,他們既為老王惋惜,又替自己后悔。當初要是多一個心眼,問一問老王,他為什么會把自己的生死掐算得那么準確就好了。人們覺得,老王那么說,肯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老王的道理,是經(jīng)得住事實的考驗的。誰敢說,明了自己的生死,一定就是無用的呢。他們覺得,一個人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就可以像老王那樣,把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至少不必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鄉(xiāng)親們都認為老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當?shù)闷稹巴醢胂伞边@個綽號。甚至有人說,老王死后,肯定是成了仙了。

人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愛怎么說就怎么說。顯然,這已經(jīng)跟老王無關(guān)了。

老王死了快三年了,水渠才全面完工。修了整整四年水渠,只死了老王一個人,對村里人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大的幸運了。父親把通渠慶典的日子選在了三年前老王出事的那一天。這個日子是當專業(yè)隊隊長的我父親跟老王的三個兒子商量之后做出的決定。因為那一天,三娃子他們?nèi)值?,要給老王燒三年紙。在我的家鄉(xiāng),給亡靈燒三年紙是一個非常隆重的儀式,因為,只有到了這一天,才可以給過世的人,立一塊碑,以示紀念。

在父親的心目中,水渠就是老王的無字碑。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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