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
說起汪先生,梅鎮(zhèn)上年長點的都認識。但要說汪先生的家世,沒幾個能說得清。那一年,汪先生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就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無聲無息降落在小鎮(zhèn)上,并深深地扎根,這根不僅扎在了小鎮(zhèn)也扎在了小鎮(zhèn)人的心里。
公立學校紅旗小學的孩子們被告知來了一位新先生——延續(xù)私塾習慣,學生們稱呼老師為“先生”。這個消息,讓孩子們?nèi)杠S不已,因為當時物質(zhì)精神匱乏,孩子們把他們的聰明才智全都用在了和老師斗智斗勇的較量上,可謂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空氣里飄滿了油菜花的香氣。孩子們就像采花的小蜜蜂“嗡嗡嗡”地喧囂著,伸長了脖子往外看,兜里都揣著各式“見面禮”,就等好戲開場。
校園里的鐵皮鐘響起,孩子們停止喧嘩嚴陣以待。
但是新先生一進教室,孩子們捂在兜里的小手愣是沒有拔出來。這位高高瘦瘦的先生穿著七成新的軍裝,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軍裝的襯托,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精神氣。此刻,先生的目光正透過眼鏡片向孩子們掃視,這眼神就像兩道閃電,不,確切地說是兩發(fā)炮彈,狠、準、穩(wěn),不容你半點反抗。先生微微一笑,剛毅的臉有了柔和的曲線,標準的普通話在薄薄的唇中吐出:孩子們,我是你們新來的班主任。首先我來介紹一下自己,我姓汪叫汪其睿。說著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黑板上的這三個字又讓孩子們傻了眼,這三個字橫如傲天雄鷹,豎如立地蒼松,撇如狂風卷沙,捺如遁地狡兔。汪先生放下粉筆繼續(xù)說,我?guī)н^兵,打過仗。當兵打仗是為了把小日本鬼子趕回老家?,F(xiàn)在我被派到這里,來這里干什么呢?還是打仗,是要帶領同學們?nèi)スフ嘉幕R的高地,因為建設新中國沒有文化不行。你們有信心嗎?
有——講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吸引了幾位先生的好奇,也過來觀看。
梅鎮(zhèn)人在孩子們的描述中,知道了這個與眾不同的汪先生。
汪先生堪稱美男子,身材挺拔,面目俊秀,尤其是那口整齊的白牙,張嘴一笑就閃現(xiàn)珍珠的光芒。汪先生的妻子卻讓所有梅鎮(zhèn)人大跌眼鏡,這位女子顯然是個農(nóng)村人,五短身材,皮膚黝黑,還瘸著一條腿??墒菑耐粝壬雌拮拥难凵裰锌梢钥闯龇蚱薷星楹芎?。
面對人們的疑慮,汪先生講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
那一年,汪先生經(jīng)過一個山村時又冷又餓暈倒了,被一個上山打柴的姑娘看見了。姑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汪先生背回家,可是當時汪先生凍僵了,滴水難進。沒辦法,姑娘顧不得女孩家的清譽,硬是用身子的熱量把汪先生救了回來。臨別時汪先生對姑娘說,等革命勝利了,我一定娶你。這個姑娘就是汪先生的妻子。
好一位有情有義的汪先生!
梅鎮(zhèn)人遠遠地看見汪先生就會和他打招呼,還有人把一些瓜果蔬菜、蘿卜干啥的悄悄地放在汪先生的小院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大喇叭的不斷咋呼,氣氛突然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人們怎么也想不到,備受尊敬的汪先生居然是被我軍俘虜?shù)膰顸h俘虜兵。人們的神經(jīng)繃緊了,汪先生的身份可疑,就憑他那么會蠱惑孩子,證明他真的不簡單。說不準是暗藏的特務,想從孩子們身上下黑手呢!
這天,天空鉛云密布,老天攢著眉,似乎正在醞釀著什么心事。
汪先生抑揚頓挫的講課聲從教室里響起,一群戴著紅臂章的人氣勢洶洶地跑來,為首的一甩手,把特務汪其睿抓起來!孩子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汪先生手一揮,慢!別嚇著孩子,我自己會走。回過頭溫和地說,同學們,你們自己復習課文。說完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昂然走出,人群竟一時呆愣了,待汪先生走出后才幡然醒悟,鬧嚷嚷跟在后面。
汪先生被扒去襯衣,讓人驚奇的是汪先生皮膚細膩,沒有一點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打仗能不受傷?這就是問題。汪先生被押上街道,戴著又尖又高的紙皮帽子,一雙手被涂滿了墨汁。
頭目喊著,舉起你的黑手,說你是特務,是國民黨暗藏的黑手。
汪先生坦然一笑說,我不是。
“啪啪。”汪先生白凈的臉上挨一通結(jié)實的耳光。汪先生感覺嘴里有咸咸的東西流出,吐一口在手心,血唾沫里竟然躺著兩顆牙齒。從這一刻起,汪先生閉了嘴,任憑他們折騰,送去關牛棚,汪先生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妻子看見汪先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難過得眼淚啪嗒啪嗒掉。汪先生看著妻子,愛憐地說,放心,我不會有事,你好好保重等我回來。
這種日子還是死了好!同室的一個小伙子腦袋使勁撞著墻。這位小伙子因為俄語說得好被扣上了間諜的帽子,大好的前程就此斷送,小伙子沮喪得一直想自殺。汪先生遞給他一支煙,汪先生說,夜終會過去,生命是等待的本錢。好好珍重,你的路還長著哪。汪先生一臉坦誠,消瘦的臉上掛著微笑,眼睛望向夜空,漆黑的天空,繁星閃爍。
荒誕的歲月被春風抹去,汪先生回到了闊別的家。第二天,汪先生就又站到了講臺上。
可能是因為愧疚吧,梅鎮(zhèn)人對汪先生更加敬重了。而汪先生又變得善談起來,他說的最多的是抗戰(zhàn)時候的故事。當有人說起誰誰誰那時候打過他,汪先生淡然一笑說忘了,忘了。還有人問汪先生,那時候你的身體那樣差,現(xiàn)在怎么啥病也沒有了?汪先生再次笑了,他說也許我的病在那時候都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