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點松

那時，余吟詩剛到這所中學不久，正雄心勃勃，要再次考研。單身宿舍的桌上床上，到處都是考研的書籍資料，有不少還打開著，反扣著。

余吟詩第一次考研是在大學畢業(yè)那年，應該說考得還好，本來沒有把握的英語竟然考了60分，專業(yè)課也都過線了。但是有一門專業(yè)課分數(shù)偏低，他所報考的北師大當代文學專業(yè)沒有錄取他，他被調(diào)劑到廣西的一所高校。余吟詩是下決心非北師大研究生不讀的，就放棄了去廣西讀研的機會。

余吟詩到目前這所煤炭企業(yè)附屬中學任教純屬偶然。大學畢業(yè)那年，一位在這個煤企人事部門工作的同村長輩在村里碰見他，知道他即將畢業(yè)，熱心地告訴他，如果愿意到煤企附屬中學工作，他可以幫忙。余吟詩因為決心繼續(xù)考研，所以對本科畢業(yè)后的去向并不挑剔，覺得無論哪個單位，都是他考研的跳板而已，好一點壞一點沒有關系的。于是大學畢業(yè)前夕，聯(lián)系了同村長輩，長輩真的很熱心，一番關照，余吟詩順利地進入了這所中學。余吟詩一邊教語文課，一邊滿腔熱情繼續(xù)準備考研。

就在那時余吟詩認識了劉麗，準確地說，是戀上了劉麗。

劉麗是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比余吟詩早一年到這所中學。劉麗從省城一所大專畢業(yè)，學的是經(jīng)貿(mào)管理，到中學來，專業(yè)上是驢唇不對馬嘴。可是劉麗并不在意，她對所學專業(yè)并無多少興趣，覺得上大學要的就是一張文憑，一張進入社會的資格證。她也不是沒有其它就業(yè)門路，她爸爸在煤企是個中層領導，曾經(jīng)給她聯(lián)系過好幾個崗位，但是劉麗選擇了中學圖書館，她覺得這份工作又干凈又體面，特別是，非常清閑。她不喜歡勞累。

那天，余吟詩到校圖書館借書，看到了圖書管理員劉麗。余吟詩早聽說學校圖書館管理員是個美女，但尚未親見，也不在意。平日里，“美女”是濫用得最嚴重的詞匯之一，一個女人，只要不過六旬，都可以被恭維為“美女”的。像圖書館原來的管理員秦韻，四十八九了，臉上總是涂一層化妝品，劣質(zhì)涂料似的，可是人們見面，還是喜歡稱她美女，每當這時秦韻總是掩了嘴笑，很開心的樣子。不過劉麗是真正的美女。她的美一下震撼或者說征服了余吟詩。

圖書館的門開著一條縫，余吟詩推門進去的時候，劉麗靚麗的面容像刺眼的反光體，狠狠地晃了一下余吟詩的眼睛。余吟詩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一瞬間，但是隨即又被“反光體”吸引。鼓足勇氣正視，余吟詩看到了一張絕美的面龐。瓜子型，白皙，細嫩，光潔。靈秀的柳葉眉，清澈如秋水的明眸，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匆娪嘁髟娺M來，劉麗微笑，露出一排亮白好看的糯米牙。余吟詩的腳步遲緩了一下，接著才調(diào)整為正常，但是臉上驚訝的表情雖經(jīng)掩飾仍難免留存。余吟詩就這樣到了圖書管理員劉麗的辦公桌前。

“你好，我、我來借幾本書看?！庇嘁髟娬f，因為莫名其妙的緊張而有些口吃。

劉麗看著余吟詩，察覺了余吟詩表情的異常，抿嘴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睛。

余吟詩離開劉麗，到圖書館里邊挑選要借的書。在書架之間，余吟詩為美女劉麗心跳了好一陣子。

劉麗進駐到了余吟詩心里了。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在改學生作文的時候，在復習備考研究生的時候，在默記冗長的英語單詞的時候，在深夜躺在單身宿舍的時候，劉麗美麗的面影總是在他腦海中晃悠。他知道自己喜歡上了劉麗。他有些懊惱自己。大學四年，因為有著一股一定要考研的勁頭，他拒絕了好幾個女生的追求?，F(xiàn)在考研尚未成功，喜歡上劉麗，簡直有點晚節(jié)不保的意思?？墒撬麑嵲诓荒軓哪X海中趕走劉麗。

這樣的狀況在持續(xù)。他很煩惱了。因為劉麗開始影響他復習考研的效果。如果沒有意外，他想，來年考入北師大中文專業(yè)，應該不是問題。但是現(xiàn)在，劉麗就是個意外。

因為神思恍惚，他的語文課講得也很亂，學生開始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他。

他對自己很無奈，只好做出了一個決定：一邊跟劉麗戀愛，一邊工作和準備考研。

這個決定對他的人生會有怎樣的影響，他并沒有想得太多——當然，即使認真去想，大概也未必預料得到。

他歷來是個很有章法的人，往往是謀定而后動。主意拿定后，他開始頻頻跑圖書館，不斷還書借書。這樣他跟劉麗很快熟悉起來。他發(fā)現(xiàn)劉麗對他也頗有好感。這表現(xiàn)在劉麗喜歡跟他交談，還表現(xiàn)在劉麗看他的眼神，雖然矜持但有一絲遮掩不住的溫情。他的心在那一絲溫情中甜蜜著陶醉著。劉麗更加牢固、更加恣意地占有著他心靈的空間。

可是，跟劉麗進一步發(fā)展，不能光靠借書還書。余吟詩心中的意愿不好明言，他只知道劉麗對他有好感，但是這種好感到?jīng)]有到他余吟詩能夠直接表白愛意的程度，他心里一點沒底。萬一自己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說出什么話來惹劉麗不高興，那不僅戀愛不成，同事可也得罪了。這中間有一位傳話的媒人最好。余吟詩忽然明白了，自古以來為什么會有媒妁的職業(yè)。

思量了好久，不知該讓誰來當這媒妁。對于這種事情，大學畢業(yè)生余吟詩缺少經(jīng)驗。不過，傳話的媒人自己送上門來了，這個人是學校原圖書管理員秦韻。

秦韻受一位熟人的委托，給熟人的一位煤企技校畢業(yè)剛剛就業(yè)的外甥女介紹個對象，希望找一個學校教師，最好是大學畢業(yè)生。秦韻想到了余吟詩。秦韻找到余吟詩，試探著了解余吟詩的情況，覺得很適合給熟人的外甥女介紹，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余吟詩聽了，當下反應很快，他婉言謝絕了秦韻介紹的女孩，將計就計說出了自己對劉麗的好感，希望秦韻幫忙牽線。在這樣的情況下，秦韻當然不好拒絕。秦韻稍作考慮，答應盡量幫忙。

秦韻愿意幫忙，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秦韻在圖書館干了好幾年了，劉麗一來就憑借父親跟校方的關系頂了秦韻的位置，秦韻被調(diào)整到了教導處。教導處跟圖書館比，雖然工資補助什么的并沒有差別，但工作卻不如圖書館輕松，跑腿打雜的事情挺多。秦韻因此對劉麗心存怨恨。劉麗是個大美女，學校職工都在猜想，這個大美女光那張臉就頂一張本科文憑，何況還真是個大專畢業(yè)生，這差不多就是雙學位了嘛，肯定要嫁一個好人家的，不是領導家就是大款家。秦韻就暗想，哼，我偏偏要讓這個大美女嫁給一個農(nóng)村家庭出來的窮學生，一個本單位的教書匠。

秦韻在這件事上就很用心。很快，三兩天的工夫，秦韻就到余吟詩的單身宿舍報告喜訊，說劉麗愿意跟余吟詩接觸接觸。秦韻說：“我是牽了線了，往下怎么把大美女哄成老婆，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啦。事成以后，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哈哈哈哈！”

余吟詩開始跟劉麗進一步接觸。接觸的方式很平常，無非是請劉麗到西餐店吃西餐，跟劉麗一起到鄰縣的一個景點旅游，還有就是跟劉麗到煤企舉辦的交誼舞會中跳舞。劉麗對余吟詩挺滿意，只要跟余吟詩在一起，她的臉上就是那種羞怯的微笑，而且漸漸對余吟詩產(chǎn)生了依賴。如果哪幾天余吟詩沒有找她，她就會主動找余吟詩。一兩個月下來，二人的關系在單位已經(jīng)盡人皆知，甚至他們已經(jīng)開始談婚論嫁了。

阻力來自于劉麗的爸媽。他們認為劉麗大學畢業(yè)，容貌出眾，工作體面，應該找一個家庭條件較好，前程遠大的人，至少也要找一個有錢人家。找余吟詩，家庭貧窮，前途渺茫，兩頭不得一頭，實在是頭腦發(fā)熱，沖動胡來。他們反復規(guī)勸劉麗，甚至采取行動阻止二人往來，最終都沒有奏效。在這一點上，劉麗顯得非?？蓯?，她認定的事情，誰也不能輕易改變。劉麗的爸媽很無奈，只好悲嘆：唉，這個賤命的死丫頭，她想跳火坑就讓她跳吧。

很快——也就是二人接觸不到半年吧，他們要結婚了。

那一陣，余吟詩突然惶恐起來。如此之快地進入婚姻，是余吟詩從前根本沒有預料的?；橐鰧λ麃碚f就像一扇神秘的大門，他不知道貿(mào)然跨進會是什么結果。特別是，跟劉麗戀愛以來，他在考研的準備上所用的時間明顯少了。如果下大功夫準備一年，新一年的考研，他是很有把握的，現(xiàn)在，耽誤了許多時間，他沒有太大把握了。

可是余吟詩還是要結婚了。他喜歡漂亮的劉麗，他不能辜負劉麗對他的那份鐘情。特別要命的是，一個月前劉麗悄悄告訴他，她懷孕了。

余吟詩跟劉麗的婚事辦得很簡單，劉麗的爸媽對劉麗大失所望，所以缺少熱情與慷慨，僅是資助了劉麗一筆錢，讓劉麗在中學買了一套舊樓房；余吟詩全家倒是歡天喜地，可惜每到需要花錢的時候總是囊中羞澀。

但是，婚事的簡單并不影響人們對余吟詩這場婚姻的贊美與羨慕。老師們都說，劉麗是個大美女，有文憑，有清閑體面的工作，劉麗的爸爸又是煤企中層領導，余吟詩這小子真叫有福氣。

秦韻做媒成功，婚宴上坐在顯赫的位置，自然也是喜笑顏開，沒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另一層快意。

余吟詩就這樣進入了婚姻的圍城。

結婚前一段時間，考研的準備受到了很大影響，余吟詩曾這樣安慰自己，結婚后，生活安定下來，一定趕緊把損失補回來?？墒?，結婚后，余吟詩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簡直太天真?；楹螅^慣了單身生活的余吟詩一時感覺很不適應，準備起研究生考試來，頭腦里總是一種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感覺。不能深入進去，記憶力好像也減退了不少。另外，婚后的生活繁雜忙碌了不少，憑空多出好多事情來?；榍?，如果沒有上午前兩節(jié)的課，余吟詩總是起床很晚，起來后不吃東西便開始自己的事情，或者到學生食堂隨便買一點油條什么的墊補一下就行了，現(xiàn)在可不行了，兩個人就是一家人，你自己不吃早飯，還要考慮別人吃早飯。中午飯跟晚飯就更別提了，必須做。這樣，工作之余的一點可憐的業(yè)余時間，一日三餐就要占去許多。還要買米買菜，還要洗衣服，還要拖地板抹家具搞衛(wèi)生，還要逛商店買東西，等等，好長一段時間，余吟詩忙碌于工作和家務，白天幾乎沒有時間去溫習考研的書籍，只能在晚上抽一點時間。剛結婚時還好一些，劉麗并不是很嬌氣懶惰的人，家務活她也干，減輕了余吟詩的一些負擔，可是后來，劉麗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能參與的家務越來越少了，余吟詩必須承擔幾乎所有家務了，還要特別照顧劉麗的飲食，還要在每天某個合適的時候陪劉麗到戶外散步，這樣他每天幾乎沒有空閑時間，即使晚上能有一點時間，也沒有了精力，兩只眼皮直打架，索性上床睡覺。

時間過得飛快，新一年考研的時間到了。余吟詩倉促上陣，很不自信。成績揭曉，竟然比去年考得還差，不能被錄取到任何院校。余吟詩非常失望。但是他考取北師大研究生的愿望更強烈了。他想，無論如何，下一年，一定要把考研準備放到最重要的位置！

可是，這個決心要實行起來真的很難了。

這一年的春節(jié)，因為是新婚第一年，小兩口串親戚的任務格外繁重。雙方家里的叔伯姑舅姨，都要顧及到?；ㄥX余吟詩倒不是很在乎，他受不了的是那份繁瑣，特別是，耗費時間和精力太多。親戚們居住分散，要一家一家串，這一年直到正月十七，串親戚的任務才算完成。余吟詩長嘆一聲，再次感到了成家的煩累。

春節(jié)過后，余吟詩仍然難以進入考研準備。劉麗接近產(chǎn)期了，余吟詩必須盡一個丈夫的責任，除了教學，余吟詩的生活圓心必須是劉麗。關心劉麗的衣食起居，陪劉麗看電視、散步，陪劉麗看醫(yī)生，甚至晚上睡覺也不敢太實，怕劉麗突然有什么情況。后來，實在忙不過來，余吟詩回農(nóng)村老家搬來老母親住了一段時間，承擔了買菜做飯洗衣服的事情，才有了喘口氣的間隙。

余吟詩終于再次開始了考研的學習準備。

對于余吟詩考研，兩人戀愛時劉麗就不怎么贊同，結婚后劉麗并不支持，懷孕臨產(chǎn)的時候劉麗開始反對余吟詩考研。

她反對的理由是余吟詩既然工作了，結婚了，就應該安心工作，全力顧家，不應該再好高騖遠考什么研究生。再者，劉麗認為現(xiàn)在上研究生也沒什么大用，無非是多讀一點書罷了，畢業(yè)了也未必比本科生多掙多少錢，不如早早適應社會，多掙錢，過好小日子。開始劉麗只是跟余吟詩談了自己的看法，余吟詩也沒有在意，但后來劉麗開始有了實質(zhì)性的反對。每當余吟詩因為攻讀考研書籍而耽誤或忽略了一些該做的事情時，劉麗就要埋怨，嘮叨，說余吟詩心中只有考研，只有書本，沒有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再后來，劉麗竟然會抓起余吟詩手頭的書籍，“呼啦”一下扔出好遠。

對于劉麗對他考研的態(tài)度，余吟詩一直沒有十分在意。他想劉麗即使不支持自己考研，也不至于阻撓自己。劉麗的反對之舉，余吟詩認為那不過是一個臨產(chǎn)的孕婦獨特時期的乖戾之舉，等她生了孩子，就不會再反對他了。當他考取北京師范大學的研究生時，他不信劉麗會不高興。所以不管劉麗怎么摔打他，余吟詩并不怎么生氣。

劉麗生了，生了個粉嘟嘟的女孩。余吟詩做了爸爸，非常高興。但是做爸爸是要付出代價的。余吟詩更加繁忙了，除了工作和平常的家務，現(xiàn)在又多出了洗尿布、照看孩子等諸多繁雜事情。余吟詩只得把考研學習放在最次要的位置。在工作和做家務的間隙，才能忙里偷閑看一會兒書?？墒沁@還是遭到了劉麗的反對。劉麗一見他看考研的書就皺眉，嘮叨。女人一結婚，生孩子，往往就變得愛嘮叨。余吟詩生氣了。他們就有了新婚后的第一次爭吵。

“劉麗，我不明白，我考研是追求上進呀，你怎么會反對呢？”

“你有妻子，有女兒了，追求上進就應該追求照顧妻子，培養(yǎng)女兒，把小家庭過好。考研啊什么的，在結婚生子以后，就不切合實際了！”

“劉麗，我會照顧好你，我會關心女兒的，但我也要考研，這是我的人生理想，我不可能放棄的！”

“為了我和孩子，你必須放棄！我要你放棄！”

“你當初可沒有說堅決反對我考研啊，劉麗！”

“你當初告訴我你一定要考研了嗎？”

余吟詩不做聲了。是的，當初，余吟詩是沒有告訴劉麗一定要考研。為什么竟然沒有告訴劉麗這個呢？余吟詩想不清楚?？赡苁且驗槟菚r追求劉麗過于熱切吧，何況，他們的戀愛時間也太短，只不過半年時間，他們有太多的東西沒有互相交流過。

但是余吟詩不能放棄考研。他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考研，他做了多年研究生的夢了，況且已經(jīng)考了兩次，放棄，就意味著前功盡棄。余吟詩想過了，劉麗反對，也未必就那么堅決，以后他復習考研，盡量不讓劉麗看見就是了。

可這樣一來，余吟詩考研學習的時間就更少了。他在單位不能學習考研，怕領導和同事說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回到家，又要避開劉麗。而在一個屋檐下住著，要避開劉麗談何容易。往往余吟詩好容易忙完工作和家務，剛坐下來翻開書，劉麗就抱著孩子出現(xiàn)了，劉麗看見余吟詩看書，肯定要找一件什么事讓余吟詩做，還難免要嘮叨一番。余吟詩感到太壓抑了，感到劉麗太不可理喻了，火氣就很大，往往把書甩了，也不去干劉麗要他干的活兒。一場爭吵就再次爆發(fā)了。

爭吵很激烈，雙方都很委屈很受傷，但是不能達成任何共識。余吟詩一門心思要考研，他覺得自己是在走正道，是年輕人奮發(fā)進取的表現(xiàn)，劉麗反對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道理；劉麗堅持認為余吟詩婚前考研還可以理解，婚前沒考上，婚后就不應該再考，就應該把時間花在妻子兒女身上，花在工作上。婚后還考研，肯定不能照顧好家庭成員，如果考上了，自個兒到外地讀研，又是兩年三年，那更是對家庭不負責任。雙方各執(zhí)己見，互不相讓。

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離婚”這個字眼頻頻出現(xiàn)了。但是已經(jīng)是三口之家了，離婚并不是能輕易付諸行動的事情。這個家卻失去了和睦，兩個人都感到不開心，不順心。

有一天，因為余吟詩做飯時看書，飯湯溢在鍋臺上，劉麗抱著孩子過來，開始嘮叨埋怨。飯湯溢了，余吟詩趕緊扔了書本，關小了火，抓一塊抹布手忙腳亂地擦拭收拾，因為慌亂，袖子上都沾了飯湯，又懊喪又生氣。這時劉麗的嘮叨埋怨就特別讓余吟詩惱怒。余吟詩脫口罵了一句臟話：“滾你媽的遠一點！你這個女人就會嘮叨！”

以前吵架，吵歸吵，余吟詩沒有罵過。今天口出臟言，劉麗受不了，也還了臟話：“你滾你媽的遠一點！你敢罵我！”余吟詩氣極了，說：“老子今天不光罵你，還要打你！”說著把手里的抹布甩在地上，用沾滿飯湯的右手甩了劉麗一巴掌。劉麗抱著孩子蹲下來嚎啕大哭。余吟詩立刻有些心軟和后悔，可一時又拉不下面子跟劉麗服軟，就直愣愣地在一邊站著。

劉麗大哭了一陣，猛然站起身，出了廚房，把孩子仰放在茶幾上，捂著臉跑出家門。孩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茶幾上“哇哇”大哭起來，眼看要翻到茶幾邊摔下來，余吟詩趕緊過去抱孩子，抱了兩抱也沒有把軟軟的女兒抱起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終于把孩子抱在懷里了，孩子又狠命地左擰右擰，大哭不停，還用小手狠狠地抓他的臉，把他的眼鏡也抓掉在地上。余吟詩狼狽極了，也恐怖極了，要是劉麗不回來，今晚的日子不知該怎么過。正在這時，劉麗哭著跑回家來，猛地從余吟詩手里奪過孩子，又哭著跑出了家門。

余吟詩一屁股蹾到沙發(fā)上，情緒低落到了冰點。

余吟詩那一巴掌打得狠，劉麗的臉上印上了五個指印。劉麗哭著回到娘家，立刻引起一陣慌亂。劉麗的媽看著女兒漂亮的臉蛋上留下的手印，當下就心疼得哭了起來：“哪個挨千刀的，把我的閨女打成這樣啊……”劉麗的爸爸看了女兒的情形，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一問，果然是兩口子吵架余吟詩動手打了人。劉麗的爸爸罵道：“這個書呆子，打起人來倒是狠！”又埋怨起劉麗：“我當初就沒有看上這個東西，勸你，你不聽，這下吃虧了吧？！”埋怨過，才問了女兒吵架挨打的原委。劉麗的爸爸聽了，對余吟詩一心考研也是十分不屑：“真是個書呆子！結了婚，有了孩子，還非要考研，讀那么多書干什么？！”然后對劉麗說：“這樣吧，我把你大姐大哥都叫回來商量商量，得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得讓他保證：以后安心過小日子，不能再考什么研究生；以后絕對不再打你！否則，就跟他離婚！”就打電話叫了劉麗的哥哥姐姐來。劉麗的哥哥姐姐回來，看著劉麗臉上的手印，也是氣憤填膺。劉麗爸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劉麗的哥哥姐姐都贊同，說：“對，一定要給這個余吟詩點兒教訓，否則，劉麗還會被他欺負！明天就去找余吟詩。他的爹媽也得到場！”當下給余吟詩的爹媽打了電話，態(tài)度強硬，要他們明天到余吟詩的小家里去，給余吟詩打人的事一個說法。余吟詩的爹媽聽說兒子打了劉麗，一個勁說好話，答應明天一大早就趕去教訓那個“不懂事的臭小子”。

第二天一大早，余吟詩的爹媽早早從鄉(xiāng)下趕到余吟詩家，問明原委，把余吟詩狠狠地罵了一通：“你個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人家劉麗要相貌有相貌，要學歷有學歷，要好家庭有好家庭，人家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你小子不好好待人家，還敢動手打，你想翻天不成！”對余吟詩反復交代，等劉麗娘家人來了，一定要低頭服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千萬不要做了錯事還犯犟，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余吟詩打了劉麗，也早后悔了，劉麗的娘家人要登門問罪，他心里也虛怯，就點頭答應了爹媽。

上午九點，劉麗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等一家六七口人來了，劉麗也抱著孩子回來了，臉上的手印還沒全落，眼角還有淚痕。余吟詩的爹媽懷著賠罪的心情，趕緊分外熱情地招待劉麗一家人坐，趕緊倒水沏茶給每一個人，看劉麗一家人都冷著臉不說話，，又大罵余吟詩該死，念書念到牛屁股眼里了。劉麗爸媽的臉上這才稍稍緩和。劉麗的哥哥氣憤難平，說：“本來，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吵架了推搡了兩下的也有，可哪見過這樣的打法，看把我妹子臉上打成啥了，兩天了手印還不落！余吟詩你個狗日的，我今天非扇你一巴掌，讓你也嘗嘗滋味！”說著忽地起身，就要去扇余吟詩，余吟詩的爹趕緊拉住了，說：“他哥，余吟詩這狗日的動手沒輕沒重，我今兒早罵他好幾遍了，他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他一個樣！”劉麗的哥站著不坐，瞪著余吟詩說：“余吟詩你不是厲害嗎，這會兒怎么了，裝熊了？”余吟詩在那邊靠墻站著，低頭不敢做聲。余吟詩的爹媽一個勁好言相勸，劉麗的哥總算喘著氣坐在了沙發(fā)上。

接下來劉麗的爸媽主導著場面，迫使余吟詩承認了打人的錯，又要余吟詩保證以后不再考研，余吟詩低下頭不肯答應，劉麗的爸媽都起身說：“那我們就走了，你跟劉麗準備著離婚吧！”說著站起身要走。余吟詩的爹媽趕緊把二人勸下了，又扭頭對余吟詩說：“兔崽子，還不給你岳父岳母保證！”余吟詩只得保證放棄考研。保證完，想到自己做了多年的考研夢竟然遭到如此巨大的阻力，不由淌下兩行淚來。

事情說完，劉麗的爸媽帶著家人要走，余吟詩的爹媽再三挽留全家人吃過午飯再走，得到的反應十分冷淡，只好把一群人送出好遠，才返回來。

爹媽返回家來，又把余吟詩和兒媳勸告了一番，才嘆著氣走了。余吟詩送爹媽到校外的公交站牌下，挽留爹媽吃過飯再走，爹說：“氣都吃飽了，還吃啥飯！”媽的口氣倒是緩和：“回吧吟詩，我跟你爹回去做點飯吃。你給你媳婦服個軟，把日子過好，讓我們安心，比什么都好！”

送走爹媽，余吟詩回到家里，倒頭便睡。這天是星期天，余吟詩一直睡到晚上八點，睡不著了，靠在床頭上，想到考研的夢想竟然就此破滅，心里彌漫了無邊的空虛。也有狠狠心離婚重獲自由的念頭，可就是下不了決心。一是當初自己喜歡劉麗追人家，現(xiàn)在離婚，把人家一輩子給毀了；二是女兒，這更是余吟詩割舍不下的。最好的辦法是讓時光倒流，余吟詩可以重新考慮這場婚姻，可是，誰能讓時光倒流呢？罷罷罷，既然沒勇氣沖出婚姻，那就只能選擇犧牲。不考研就不考研吧……

不再考研，余吟詩的虛空感失重感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余吟詩一下找不到生活的感覺了。每天被工作和家務牽著鼻子，備課，上課，做飯，洗衣服，帶孩子，日子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毫無新意的重復，余吟詩感覺活得無聊極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打哈欠成了他的習慣性行為。每天，他要打五六十個哈欠。

劉麗自從余吟詩不再考研，不再因為考研耽誤家務之后，對余吟詩恩愛有加了。關于那一次的風波，關于那一次娘家人的興師問罪，劉麗都向余吟詩做了解釋，表示了歉意，說她只是反對余吟詩考研而已，娘家人的那些做法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愿。

劉麗是還愛余吟詩的，或者說本來就愛。

余吟詩哈欠連天地做著那所中學的語文教師。一兩年的時間過去，因為放棄考研而產(chǎn)生的那種虛空感和失重感漸漸淡了。余吟詩很少再想起考研的事，好像自己從來沒有考過研?？磥?，人似乎放棄什么都是可以的。

如果不是大學同學羅國來訪，余吟詩這種有氣無力的日子可能還會無休止地持續(xù)下去。

羅國是余吟詩大學時代親密無間的室友。大學畢業(yè)后，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工作，轉眼幾年了。在大學時，余吟詩和羅國曾經(jīng)都是學?！疤煺Z”詩社的社員，大一大二時瘋瘋癲癲寫了不少詩歌習作。那時，余吟詩的詩寫得比羅國的要好，這不僅是詩友的評價，連羅國也很真誠地承認，余吟詩寫詩的天分高。只是余吟詩大二開始有志于考研，詩寫得很少了，漸漸淡出了詩友們的視線。

羅國這次來訪，一是想念余吟詩，來看看余吟詩，二是有小事相托。羅國自費出版了一本詩集，因為銷售困難，想請余吟詩幫忙處理一點。幾年不見羅國了，余吟詩很是高興，在一家酒館招待老同學。羅國還是大學時的樣子，清瘦，不修邊幅，落拓不羈。比大學時代時，似乎還更瘦了些，但是眼睛明亮，精神煥發(fā)。余吟詩看了老同學出的詩集《曠野》，覺得羅國的詩歌比大學時代有了很大飛躍，簡直是比較成熟的詩人了。羅國詩集上用的筆名也很別致很浪漫，叫“落果”。余吟詩一方面替老同學高興，另一方面，想到自己考研放棄，平庸無為，心里苦澀澀的。跟羅國交杯換盞時，羅國也問起余吟詩現(xiàn)在的情況，余吟詩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股腦都說了。羅國很替余吟詩可惜，說：“你大二就放棄了詩歌，開始考研，如今無果而棄，確實太遺憾了。當年你如果不考研，我寫詩可寫不過你！”后來羅國又建議，你現(xiàn)在不考研也可以，但可以像我一樣一邊教學，一邊搞詩歌創(chuàng)作呀。你那么好的天分，那么好的感覺，詩歌創(chuàng)作要撿起來，不是什么難事。羅國這番話就像一塊石子，在余吟詩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對，我可以搞業(yè)余詩歌創(chuàng)作！天啊，那是多好的一件事！當年，詩歌寫作帶給他多少快樂和慰藉！那天，余吟詩陪著老同學，喝了一杯又一杯。

羅國走后，余吟詩教學工作之余，真的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他先是閱讀了一些大學時代購買的詩集，又到學校圖書館借閱了艾青、臧克家、聞一多、徐志摩、余光中、洛夫、啞弦、北島、舒婷、李瑛、西川、昌耀等詩人的詩集，很快找回了詩歌的感覺，開始試著寫一些短詩。在閱讀和寫作的過程中，余吟詩得到了一種莫大的精神愉悅和欣喜。每天，讀詩寫詩的時候，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有詩為伴，余吟詩告別了哈欠連天的生活。

可是，劉麗對余吟詩寫詩，也是態(tài)度冷淡，不屑一顧。余吟詩發(fā)現(xiàn)，劉麗是一個非常非常實際的人。人務實是對的，但如果過于實際，人生一定會少許多精彩。但劉麗就是這樣的人。余吟詩很后悔自己當初只迷戀劉麗的美貌，對劉麗的性格了解得太少。但余吟詩還是想，劉麗不喜歡詩歌也正常，只要她不對自己橫加干涉就行。這樣想了，心里對劉麗的感情，自然已經(jīng)淡了許多。

余吟詩的業(yè)余時間，沉湎在讀詩和寫詩上了。寫得比較好的，他也向一些報刊投稿，幾個月之后，竟然也發(fā)表了幾首，余吟詩很是開心。

劉麗本來對他寫詩只是冷淡，當看到余吟詩發(fā)表一首詩只得到二三十塊錢的稿費時，就覺得余吟詩很虛榮，不務實，就開始對余吟詩冷嘲熱諷了。一次余吟詩到學校收發(fā)室剛取回一張匯款單，劉麗知道肯定又是三十二十，故意陰陽怪氣地問：“我說詩人，這回掙了幾百塊？”余吟詩拿到這張匯款單，本來感情就很復雜，畢竟又發(fā)表了一首短詩，內(nèi)心是喜悅的，可是稿費這么低，只有二十五元，又有些失落不平?，F(xiàn)在的年代不知怎么了，什么都貴，就是詩歌太賤，能把詩歌作者虧死。劉麗這一冷嘲熱諷，余吟詩就很憤怒，社會虧待詩歌作者也罷了，別人不理解詩歌作者也罷了，自己的妻子也一點不理解自己的甘苦！當下狠狠地回敬了劉麗一句：“這次是三百塊，不過，我要自己支配，跟你沒關系！”劉麗哼了一聲：“還三百塊呢，有三十就不錯了，做你的美夢去吧。”余吟詩聽了，氣得大口喘氣。

跟劉麗有太多的不一致，太多的齟齬與爭吵，余吟詩覺得，自己由于劉麗的美貌而產(chǎn)生的感情越來越淡薄了。但是他仍不能下定離婚的決心。盡管劉麗不是他想象中的劉麗，他還是不忍心傷害她；女兒已經(jīng)滿地跑了，花骨朵似的，人見人愛，余吟詩更是不忍分離。他必須選擇得過且過。

詩歌是很有魔力的東西，沉湎其中，能使人著迷。余吟詩工作干家務之外，息交絕游，執(zhí)著于讀詩和寫詩，達到了狂熱的程度。讀詩時，他全神貫注，可以聽不到劉麗的呼叫和女兒的哭聲。有時他小聲朗讀，口里念念有詞；有時他放聲朗讀，搖頭晃腦，慷慨激昂。這種癡狂的舉動，劉麗不能容忍。特別令劉麗感覺丟臉的是，余吟詩有時還站在門外或校園里朗讀詩歌，聲調(diào)激昂，搖頭晃腦，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令學校的領導職工大為詫異。而余吟詩旁若無人，沉浸在詩歌的情感和意境之中。

一天傍晚，余吟詩正仰在沙發(fā)上朗讀《楚辭》中的一首詩，他讀得投入，眼里竟閃爍著淚光。劉麗突然對余吟詩的行為忍無可忍了，她搶過去一把奪下余吟詩手里的書，扔在地上，罵道：“別再嚎了！你知不知道外人怎么議論你？”余吟詩呆愣了半天，從楚辭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中來，問：“他們議論我什么？”“大家都說，余老師是不是有病了，整天那個樣子？”劉麗說，“你再這樣下去，恐怕連飯碗都會丟掉！想想吧你！”劉麗說完抱著孩子到臥室去了，房間的門被甩得很響。

余吟詩的情緒一落千丈。他沒有感覺自己有什么不正常，相反他感覺自己很正常，他身心投入地讀讀詩歌罷了，招誰惹誰了？而且他知道，這種沉醉也是他努力閱讀和寫作而產(chǎn)生的境界，長時間不讀詩寫詩，是不會有這種狂熱的。但是許多人不能理解。別人不理解倒也罷了，自己的妻子如此不理解，就很讓人煩惱了。

劉麗不認為自己在干涉余吟詩的自由。她覺得詩歌讓丈夫花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讓丈夫走火入魔，再這樣下去，余吟詩的名譽會有很大的問題，連自己也會被人歧視和嘲笑的。所以她必須阻止余吟詩再寫什么詩歌。想來想去，她覺得老跟余吟詩吵架也不是辦法，也不一定有好效果，真惹惱了余吟詩，說不定自己又會挨打吃虧。她再三考慮，決定采取“冷戰(zhàn)”的辦法。

一天，余吟詩吃過晚飯，備完課，又拿起一本詩集來讀。那是一位當代軍旅詩人的詩集，余吟詩很喜歡，讀著讀著，又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大聲朗讀了。劉麗嘮叨起來。余吟詩沉浸在詩歌里，沒有聽到劉麗的嘮叨。劉麗看余吟詩沒反應，火了，尖著嗓門吼道：“你聽著余吟詩，你這個詩瘋子，你讀你的詩歌吧，你跟你的詩歌過日子吧，我從今晚就回我家，什么時候你不搞詩歌了，我才回來！”劉麗說完，真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抱著女兒甩門而去。

余吟詩從詩歌中跌回現(xiàn)實，像泄了氣的皮球。

不過他想，劉麗也就是耍點小脾氣，回娘家住幾天就會回來的。可是他低估了劉麗。劉麗一連半個月都住在娘家，該上班到學校圖書館上班，下了班堅定地坐公交回娘家。

劉麗的父母竟然也都支持劉麗，他們認為，余吟詩寫什么詩歌，屁用也沒有，不當吃不當喝，壓根兒就是犯神經(jīng)。不讓他丟了那玩意兒，女兒永遠別說過到人前頭。

余吟詩一人在家，開始還行，后來就受不了了，他非常想念女兒。女兒已經(jīng)上幼稚園小班了，閑暇余吟詩每天都要抱在懷里，喂女兒吃飯，逗女兒開心，女兒高興了就咯咯笑，表演幼兒園學到的歌舞，那時余吟詩心里就感到特別甘甜?，F(xiàn)在，長時間見不到女兒，余吟詩心里就特別空落。這空落一天比一天放大，實在難以忍受了，余吟詩就到劉麗家去，要看看孩子，卻遭到劉麗的堅決拒絕。劉麗說要看孩子，就得保證以后不再寫詩，好好過日子。劉麗的爸媽說得更難聽：“你余吟詩是大本事人，只管寫那什么詩歌不就行了，還能想起老婆孩子？”把余吟詩氣得兩眼含淚，悻悻而去。

回到家，余吟詩愁眉不展。余吟詩知道可悲的事情又要發(fā)生了。他發(fā)現(xiàn)，漂亮柔弱的劉麗，性格中卻有一種極其可怕的東西，那就是對別人的強烈的控制欲。不能說她不愛自己，她頂著父母的壓力跟自己結婚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她也從來沒有真的想離婚，平時如果沒什么沖突，她還是溫柔可愛的，也能常做家務。但是她不允許丈夫干她認為沒有意義的事情，否則，她會想方設法阻撓，不達目的不會罷休。她很少考慮余吟詩的感受，她把干預丈夫當成了愛的一部分。“這個糟糕的女人！”余吟詩在心中咒罵?？墒撬麑@個女人無計可施。

這樣，余吟詩就面臨著還寫不寫詩歌的選擇。這對他來說是痛苦可怖的。寫，意味著干擾不斷，家庭不和；不寫，那簡直是要砍掉自己的手臂?！斑@個糟糕的女人！”余吟詩心里特別煎熬。

兩周以后，他最終選擇了放棄寫詩。他想了許多放棄寫詩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寫詩想成功很難；寫詩稿費太低；寫詩對身體健康不利，據(jù)說詩人都命短；寫詩會引起學校領導不滿，領導會認為自己不務正業(yè)；寫詩發(fā)表了，會引起一些同事的嫉妒……這些理由實際上都不能說服自己，但總算使他放棄詩歌時心里好受一些。

余吟詩到劉麗家，跟劉麗實際上也是跟劉麗全家人做了保證，保證以后不再寫詩。劉麗立刻順勢下了臺階，抱著孩子跟他回家。劉麗的岳父岳母也送他們一家三口出門，岳父說：“唉，不管怎么說，你跟劉麗是一家人了！劉麗這輩子富貴貧賤，就全靠你了?。　庇嘁髟姏]有回應岳父的話。余吟詩內(nèi)心充滿了苦澀的無奈。

劉麗回來的當晚，一家三口睡下了，哄睡孩子，余吟詩心里忽然有了那種渴念。他試著用手攬住劉麗肩頭，劉麗沒有反對。余吟詩把劉麗壓在身下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覺得身下的美女是他用研究生夢和詩歌愛好換來的。

余吟詩不寫詩了，生活重歸于平淡無奇。余吟詩打哈欠的毛病再度復發(fā)了，且比以前更為嚴重，每天，他打的哈欠成百上千。

人們都笑：“余吟詩，你怎么那么困呀，天天？”有年齡相當?shù)耐戮蛪男φf：“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老婆，天天加夜班，能不犯困？”

余吟詩哈欠連天地教書，哈欠連天地生活。

這樣的狀況有所改變，是在學校換校長之后。前任校長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人舉報，被罷免了職務，上面新調(diào)來一位校長。新校長就任之后，在教學上實行獎優(yōu)罰劣的制度，力度非常大，打破了從前干好干壞一個樣，教好教壞一個樣的局面，學校教職工的壓力一下大起來。

余吟詩也絲毫不敢怠慢，全身心投入到了語文教學之中。

以前因為考研和寫詩，對于語文教學，余吟詩并不十分投入，學校管理不好，大多數(shù)老師也都是這樣?，F(xiàn)在迫于壓力，余吟詩全身心投入教學了，才發(fā)現(xiàn)語文教學苦是苦，但是也有技巧和樂趣。余吟詩學識淵博，教法上也有特點，學生就喜歡聽他的課，學語文的興趣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了。幾次考試下來，余吟詩所教班級的語文成績均名列前茅，得到了學校的獎勵，領到了兩筆比較可觀的考試獎?；丶野血劷鸾唤o劉麗，劉麗拿獎金買了一身時裝，又給小女兒買了好吃好玩的，一家人歡天喜地，空前和睦恩愛。余吟詩受到鼓舞，煥發(fā)了更大的工作激情。

余吟詩真的是一個很優(yōu)秀很有能力的人。他一旦沉湎于某一方面，就特別執(zhí)著，特別賣力，特別善于學習。他沉醉在語文教學的天地中了，每天苦心備課，精心教課，連輔導課也動腦筋上得有聲有色。不久全市聯(lián)考，余吟詩教的兩個班語文成績在全年級遙遙領先，校長在全校職工會上大張旗鼓地點名表揚了余吟詩，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余吟詩很欣慰?？佳蟹艞壛?，寫詩阻斷了，他終于又找到了新的生活支點，人生舞臺。

但是，突然地，他的生活軌跡又要被改變！

一日，余吟詩上完下午的課回到家，劉麗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他一進門，劉麗就滿面春風地跟他招呼：“回來了？”余吟詩說“嗯”，有點詫異，覺得劉麗今天過于熱情。劉麗把女兒推到他懷里，去廚房盛飯菜去了。飯菜很豐盛，有余吟詩愛吃的木耳肉片，青椒雞塊，還開了一瓶瀘州老窖。余吟詩笑：“怎么了劉麗，今天這么奢侈？”劉麗說：“吃！有好事告訴你！”余吟詩吃著飯，劉麗告訴余吟詩一件“大好事”。原來，劉麗在煤企當中層領導的爸爸最近因為工作機會，跟煤企一位高層領導接觸很多，關系密切起來，劉麗的爸爸趁機跟高層領導送了禮，請求領導給余吟詩動動工作，領導很爽快地答應了，說煤企組織部需要年輕人，可以把余吟詩調(diào)到組織部。劉麗的爸爸大喜過望，隨后就給劉麗打電話報喜。劉麗自然也是喜出望外。

余吟詩一下蒙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說，你爸要調(diào)我去哪兒？”余吟詩嘴里含一塊肉，忘記了咀嚼。

劉麗用手指點點余吟詩的腦門，嗔怪道：“傻瓜，你聾嗎？調(diào)你到煤企組織部！那可是管干部的部門，人人求之不得的部門！”

余吟詩明白了。余吟詩想也沒想就說：“我不去！我教書，剛剛找到一點感覺，剛剛出了一點成績！”

劉麗很驚訝。她完全想不到余吟詩會說不去組織部。

劉麗呆愣了一會兒，確認了余吟詩的態(tài)度，才說：“余吟詩你可別不識好歹呀，這可是咱爸偶然遇到機會，又送了兩萬塊才得到的好機遇，千載難逢呀！”

余吟詩說：“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了解一下我的想法？”

劉麗有些惱了，說：“余吟詩，你這叫什么話？這么大好的事情，還用得著商量嗎？”

余吟詩氣得不說話了。他覺得這件事不容易說清楚，對劉麗。

吃過飯，余吟詩靠在沙發(fā)上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對自己來說，不去組織部好。他覺得自己平生的長處就是讀書做學問，對于人事，他既不擅長，也不喜歡，簡直還有些討厭。

劉麗再次勸他別錯失了這個好機會時，他堅定地說：“我想過了，我只適合當語文教師！”劉麗罵道：“你這是狗肉不上桌！”余吟詩苦笑，沒有還口，劉麗想讓自己往高處走，這好像怎么說也不算大錯。

劉麗當下打電話告訴爸爸，說了余吟詩的態(tài)度。劉麗的爸爸感到十分意外：“我的天，天下還有這么不機靈的人！到組織部，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這樣吧，我這就過去親自跟余吟詩說！”

劉麗的爸爸真的火速趕到了女兒家，對余吟詩說：“吟詩，這件事，你的態(tài)度和想法，劉麗都跟我說了。說實在的，我根本想不到。這種明擺著的大好機會，錯過了，一輩子不會再有！吟詩，你是不是對爸爸還有意見？說實在的，當初劉麗跟你的事，我們是不太贊成，原因呢，我就直說吧，我們希望女兒能嫁一個家庭條件好一點、強勢一點的人家，可是劉麗堅持跟你好，跟你結了婚，我們慢慢也轉過彎來了。你大學畢業(yè)，人也聰明，如果不是家庭條件差一些，劉麗還未必高攀得上你呢。轉過彎來了，我就開始替你操心。我想把你調(diào)到一個好單位，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墒钦{(diào)動是大事情，一直沒有機會。前一段時間，咱們煤企董事長到礦上調(diào)研，我作為科室人員陪同了半個月。我覺得機會來了。說實話，這半個月，我是時時察言觀色，不僅把工作做得讓董事長滿意，還把董事長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我又給董事長送了兩萬元，董事長才答應給你一個組織部的人員編制！吟詩，如果你對爸有意見，可以先擱置起來，爸今天也給你道個歉。不過，這個機會，千萬要抓住！董事長說許多人都在瞄這個編制呢。夜長夢多，最好這幾天就趕緊把事情辦了，千萬不要耽誤！”岳父的話倒是實實在在，讓余吟詩有些感動。但是，他覺得岳父不了解自己。余吟詩說：“謝謝爸為我操心。不過您誤會了，我對您從來沒有意見。只是，我的性格，興趣，恐怕到組織部不合適……”

劉麗的爸爸打斷了余吟詩的話：“你們讀書人呀，都有些迂腐！什么合適不合適，你干什么，就會干什么！給你個省長，你就是個省長，誰還敢把你當縣長不成？實話跟你說，組織部是近水樓臺，到了組織部，不出五年，包你混個副科正科！”

余吟詩還是說，我還得再想想。岳父說：“行，給你明天一天考慮時間，我等著你的信兒！”然后走了。岳父很自信，余吟詩肯定會很快愿意調(diào)進組織部。

余吟詩那天晚上在床上翻了一夜，還是覺得自己調(diào)出中學到組織部未必就好。自己這輩子，適合的就是跟書本打交道。

但是，這一次，去不去組織部，實際上還是根本由不得余吟詩。首先是劉麗，第二天一早醒來，頭一句話就是：“余吟詩你翻來覆去一晚上，應該想通了吧？”余吟詩很煩，說：“沒想通！”劉麗一下就惱了，從床上坐起身來，說：“余吟詩我告訴你，你可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次我爸給你運作這個機會，可是真心為你的前途著想，而且還花了兩萬塊！你不去，別的不說，那兩萬塊可先打了水漂了！”余吟詩煩得要死，可是知道劉麗說的也是實話。余吟詩重重地嘆了口氣。

還有呢。上午10點，余吟詩上完前兩節(jié)課回到家，看到爹竟然坐在沙發(fā)上。余吟詩說：“爹，你怎么來了？”爹氣呼呼地說：“我咋來了？我來開導你這個榆木疙瘩腦袋！”原來，劉麗看到自己說服不了余吟詩，就打電話讓老公公趕來了。余吟詩坐下來，爹說：“事兒劉麗都給我說了，我沒文化，可也知道這是明擺著的大好事，你岳父是為你好！咋說哩？學校只是教個娃娃，組織部可是出官的地方。咱家世代農(nóng)民，到你這里才出了個大學生。趕緊到組織部去！弄個一官半職的，你們小日子過得好，我跟你媽，全家人，全村人也臉上有光哩！你娃子長點腦子，別犯驢脾氣！趕緊給你岳父回個準話，成了這大事！”爹的話句句重錘敲擊，不容置疑。余吟詩心里煩亂，但知道根本沒法說服父親，只好勉強答應盡快給岳父回話。父親這才眉開眼笑，也不吃午飯，就要回去。余吟詩挽留，父親說：“眼下你有大事要辦，我在這耽誤你事。等事辦成了，我再來！”余吟詩只得把父親送到公交站牌下。父親上了車，又把頭伸出來向余吟詩吼喝：“娃，關鍵時候，可不敢發(fā)憨！”

下午，余吟詩到辦公室備課，老師們正在議論什么，見他進來，“嘩”地圍了上來，問：“余吟詩，聽說你要調(diào)入組織部了，是不是？”一位老師的親戚在組織部上班，透露了消息。余吟詩支支吾吾不知該怎么回答，老師們就不高興了，說：“不信任我們，怕我們壞你的事兒呢，還是要高就了，瞧不起我們這些窮同事了？”余吟詩只得把事情說了，說自己還沒拿定主意。同事們都說：“你這不是作秀吧，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事，還猶豫什么！趕緊調(diào)動吧！”有同事說：“茍富貴，勿相忘。以后我們有事到組織部找你，你可要幫忙??！”

整個下午，余吟詩要調(diào)到組織部的消息成為全校老師熱議的話題。人們有的羨慕不已，有的嫉妒犯酸，有的自卑哀嘆，但是絕對沒有說余吟詩調(diào)到組織部不好的。余吟詩在校園里碰到兩位副校長，他們對余吟詩也比平時客氣了許多。

余吟詩終于動搖了。這情勢，這氛圍，余吟詩如果不調(diào)入組織部，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簡直就是傻瓜白癡，簡直就太對不起廣大觀眾了。

劉麗再問余吟詩，余吟詩同意調(diào)動了，劉麗大喜過望，在余吟詩臉上“叭”的親了一口，說：“這就對了！”

劉麗立即給爸爸打電話，電話那邊爸爸成竹在胸：“好，我知道吟詩不是傻瓜！這幾天我就把吟詩的調(diào)動手續(xù)辦妥！”

劉麗的爸爸只用了五天，真把余吟詩的調(diào)動手續(xù)完全辦了，余吟詩成了煤企組織部的一員。

余吟詩到組織部報到上班了。面對全新的整潔考究的組織部辦公室，面對幾張完全陌生的新面孔，余吟詩心里沒有自豪和得意，相反，他有一種被綁架到陌生地方的感覺。

“我要離婚。”這個念頭跳進了余吟詩腦海，可是這個念頭很虛弱。虛弱得就像風中的燭火。

余吟詩調(diào)出學校的事實再次在中學形成了沖擊波，成了教職工茶余飯后議論的焦點。校長親自帶領領導班子成員為余吟詩張羅了一場送別酒，酒宴上校長極力稱贊余吟詩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年輕人，日后必將前途遠大。平時跟余吟詩比較好的幾個老師也組織了一場送別宴，宴席上老師們流露出了無限的羨慕。

對于余吟詩調(diào)入組織部這件無比風光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余吟詩沾了劉麗家的光，婚姻成就了余吟詩，要不，余吟詩也許要當一輩子教書匠。人們說，余吟詩這小子太有運氣了，劉麗那么漂亮，岳父也有本事，這一調(diào)到組織部，就等著步步高升了。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