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相宜
公園
初夏傍晚,滿城空氣中蕩漾著甜絲絲的梔子花香。玉帶似的長江流經(jīng)此地拐一個大彎,飄逸地折向更加奇麗的三峽。拐彎處的山崖邊矗立一座西式鐘樓,它早在我未出世的一百年前,早在公園的茶花林還是小樹苗的時候就站在這里。
我七歲以前,每個夏日的晚飯后,母親把牙齒刷得雪白雪白,穿上素色碎花長裙,背起我去街西頭的公園。街上小朋友跟在我身后嗤笑:“不會走路!瘸子……”母親仿佛什么也沒聽見,昂首闊步朝前走。
我們訪遍公園每寸角落。園子雖小,每棵樹后都可能驚現(xiàn)一處神秘。比如,老鐘樓的樓梯長年鐵將軍把門,我喜歡吊著柵欄,猜想上面有沒有囚禁一位沉睡的公主。比如,竹林深處藏著哈哈鏡屋,我們母女望著鏡子里忽而像面條、忽而像皮球的兩個人兒哈哈大笑。又比如,體育場靠近一座廢棄的兒童樂園,我常常一抬鎖鏈側身擠進體育場的鐵門,再協(xié)助母親進來,她站在蹺蹺板那端為我壓,我坐在這端一上一下地飛。
最好玩還是摘花。這時節(jié)漫山遍野梔子花開如雪,居民們采摘一束梔子花回去滿足愛美的天性,守門阿姨通常睜只眼閉只眼。我們母女總是滿載而歸,我胸前兜兜里的花骨朵緊貼母親溫熱的背,回到家全焐開了,母親將花插進五斗櫥上的一杯清水里,一連幾周花香繞梁。
元旦,鐘樓開放十天。我想去登樓,父親一口否決:“不行!摔傷擠傷怎么得了?”我天天從對面的坡上眺望游人如織的鐘樓。最后一天,母親買了兩張參觀票,我一手緊拽她的手,一手扶著欄桿開始爬樓。一踩就咯吱咯吱的木樓梯,一層層轉上去,一批批游客氣喘吁吁撤下來,到第八層母親提議背我,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哭著要他媽媽抱,難道我不如男生?我堅持自己走完全程。登上十樓頂層,身邊僅剩七八人,我們從空蕩蕩的大廳來到外面的陽臺,大風吹得人難以呼吸,景色也美到嘆為觀止——整座城像膠泥捏的小玩具。母親在風中大聲說:“你爸說這不行那不行。凡事嘗試了才曉得行不行!”
現(xiàn)在的鐘樓嚴禁游人攀登,我驕傲地告訴朋友們:“你進過鐘樓內(nèi)部么?我登上過頂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腿爬樓?!?/p>
學堂
我的學校,是公園附近的岔街子小學的樣子嗎?樓下是晾滿衣物的教師宿舍,樓上是教室,面臨長江,濤聲風聲晝夜鼓蕩。周末我喜歡跟母親去那兒閑逛,我鼻尖貼在玻璃上,張望窗內(nèi)的黑板和排排桌椅。
我的學校,是母親廠里幼兒園的樣子么?母親在黑洞洞的廚房忙碌,給全體小朋友盛完飯才過來喂我吃;老師會獎勵表現(xiàn)好的小朋友一朵小紅花,會在課間抱行動不便的我下樓跟同學們玩。
“都不是。等你腿治好,要上你爸讀過的電報路小學,城里唯一開英語課的小學?!眿寢寭崦业念^說。
從重慶做完手術回家,我的腿仍然沒好。9月1日來臨,毫無上學的跡象,我坐在走廊玩弄新買的鉛筆盒,父母一次次緊閉房門長談至深夜。母親的嗓門高起來,“沒有學校收她,我自己教!我們這代人吃夠沒文化的苦,不能眼看女兒一年年荒廢光陰?!?/p>
我終于有了學堂——三樓陽臺的小飯桌。母親走東家跑西家,討來我表哥表姐用過的書本教材,操著川味普通話指導我朗讀課文。
當時我們由于欠債已經(jīng)賣房搬家,搬離聞得到公園花香的老屋。
作文
父母總批評我的作文“比干豇豆還干巴巴”,十二歲,我寫的一篇豆腐塊短文居然登上《三峽都市報》,母親興奮地復述起她講過千遍的故事:“我小學啊數(shù)學成績好,特別羨慕一個語文好的同學,班上組織看電影,回來她馬上洋洋灑灑寫篇觀后感,老師都感動哭了。你好好讀書,將來也那么能寫,把我和你爸的一輩子寫成書?!彼龂Z叨這些的時候,我正苦思冥想小飯桌上攤開的第3單元作文題,而她坐在旁邊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裝訂十幾本泛黃的雜志。
我登報的作文是關于一件童年往事。
雨后初晴的黃昏,我們母女逛完公園返程,驀然發(fā)現(xiàn)林蔭小道外側一個黑黝黝的土坑,坑底隱蔽地盛開著白燦燦的梔子花。母親左手抱我,右手攀著老樹藤朝下挪動腳步,她手指即將觸到花瓣的瞬間,腳底泥巴一滑,我倆坐滑梯似的墜落,墜落……她“撲通”摔在坑底,我在她肚皮上安全著陸。反復檢查我安然無恙,母親才顧得上低頭抖落裙上的花瓣,她左膝蓋血淋淋蹭破一大塊皮,她伸手抹掉,血又冒出來。
“幸好傷的是我不是你。千萬別跟爸爸說我為你采花摔的喲,否則他非擰你耳朵不可。”母親說著背起我,扯住樹藤返回地面,一瘸一拐回家。往后,只記得母親腿擱在板凳上,父親一邊用涼開水洗她的傷口一邊怪她不小心,她沖我擠擠眼微笑。
綻放
自打我念書,年方四十的母親白發(fā)與日俱增,不是一根一根白,而是整片整片,猶如梔子花的白花瓣落滿頭。小學文化的她,要先吃力地啃懂內(nèi)容再教我;漸漸地能放手讓我自學,她又愁買書,臨近開學就奔波在各所學校為我訂課本,穿梭在各家書店尋找我所列書單上的參考資料。
夏季,母親習慣從菜市場順手帶回一束幾毛錢的梔子花,養(yǎng)在水杯里,輕輕放置我案頭。父親笑話她:“你慣著孩子吧,要什么買什么?!彼⑿Γ拜喴尾环奖阆聵?,也要讓她感受大自然的氣息啊?!蔽覐臅郊埡Lь^,總能望見母親陀螺般一刻不閑地洗衣、拖地、燒飯、織毛線……她一面干活一面監(jiān)督我讀書,我從ABC年復一年讀啊讀,讀到了美國盲聾女作家的《Three Days to See(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自學完高中,找不到單位肯收一個坐輪椅的人,我想索性繼續(xù)專攻大學英語和中文。父母一齊說:“喜歡學就用功學,走到哪一步我們都支持你?!碧嫖亦]購大二的英語課本,父親填錯匯款單,我倆急脾氣吵起來,我嚷了句:“這書讀得太難了,我不讀了!”話出口我也嚇一跳:這些年無論風風雨雨,家里誰都沒提過不讀書呀。母親拿條毛巾替我擦干眼淚,以她天生的幽默說:“你別跟爸爸的言語計較嘛。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像大炮愛轟轟幾聲而已。小蚊子怎么能被大炮打倒呢?”我破涕為笑。最終,母親冒雨去郵局撤回匯款重新寄,從此她當上我的郵差。
她理解我的苦悶,知道終有一日我得踏進社會。她在伙食費上精打細算,和父親積攢退休工資,我24歲生日那天,老兩口從電腦城抬回一臺我夢寐以求多年的電腦。半年后,我通過電子郵箱投稿的第一篇翻譯童話發(fā)表了,母親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笑得合不攏,“這十幾年我沒白陪讀!”
全家還沉浸在勝利曙光中,父親卻查出癌癥晚期。手術、出院、住院、手術,痛苦的磨盤來回碾壓我們。母親連月奔跑在醫(yī)院與家之間,140斤的體重驟減到110斤,仍保持溫和的笑容鼓勵我、鼓勵父親。
父親在她臂彎里安詳長眠了。她平靜地對我說:“這下子可以全身心照顧你了。咱娘倆相依為命好好過。”母親似乎毫不覺察自己的操勞,只是心疼和歉疚我這一年守家吃了苦。她給我挑選新衣裳,說女孩子應該有大方陽光的形象面向社會;我一縷縷掉頭發(fā),她抓中藥,買黑芝麻糊,熬鯽魚湯,想方設法為我補腦;她養(yǎng)了好幾盆仙人掌、蘭草、蘆薈,又從朋友家大老遠抱回一棵梔子花,每天辛勤地澆水、曬太陽。她時常念叨:“哎,我怎么連花都養(yǎng)得蔫蔫的?花兒你們一定要爭氣活得精神,讓我女兒用完電腦多看看綠色。”
我在鍵盤上忙碌敲字,見母親坐在身后,就說:“你別守著我嘛。我沒法專心?!彼Γ斑@么多年陪讀習慣了。好,我做飯去,不打擾你?!蔽⑽澲?,走出房間。
那時我一心一意要走出喪父的悲痛,并應對紛至沓來的媒體,卻忘了苦痛在母親那兒是加倍的,當她腦溢血猝然倒下,我才意識到她早已心力交瘁。
中秋節(jié)凌晨,母親去醫(yī)院看感冒,臨走她不放心地望望窗外,囑咐我:“早晨天涼,別忘關窗?!边@成為她留給我最后的話。電視臺的朋友推著我的輪椅進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再見母親時,她靠呼吸機艱難呼吸著,如她59年艱難的人生。
我拉起母親滾燙的右手——畢生散發(fā)著菜油和肥皂清香的手。這三天我每個下午來和她說話,她昏迷僵直的身體都強烈抽搐一兩下,我知道她聽得見,她苦苦支撐就為了等我。我說:“媽媽你不能繼續(xù)睡,我了解你的倔強,怎么受得了做植物人,喪失尊嚴地生存?要么你立即醒來,我陪你耐心康復;如果你太累了不想醒,安心跟爸爸去那邊好好過,我會照顧自己。我信任你的選擇?!倍嗝聪M@樣握著她的手直到地老天荒!可探視時間到了,我松開手,反復說:“媽媽,再見!再見!我等你回家?!?/p>
晚上九點,我獨自在家,洗完衣服,澆灌母親的幾盆花草。守在醫(yī)院的表哥來電話:媽媽走了。我知道她做出了選擇。手中那杯水,緩緩流進梔子花的土壤,從花盆底溢出來。
高中語文課本上有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
不料同樣的一幕多年后演繹到我頭上。“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上帝是對的。
母親逝世三個月后,我踏上區(qū)委禮堂的紅地毯,出席首屆“十佳百星”頒獎晚會。我們“十佳殘疾人自強之星”列隊來到燈光璀璨的舞臺中央,觀眾席黑壓壓一片人海,看不清面目;卻又仿佛看見爸爸媽媽,像當年陪伴我第一次在公眾面前發(fā)言那樣,他們靜靜站在人群之外,贊許地點頭,注視我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舉起獎杯,注視我的笑容如花綻放……
我在網(wǎng)上的頭像,始終是一窗盛開的白梔子。百度到梔子花的花語:“永恒的愛,一生的守候與喜悅?!?/p>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