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對戰(zhàn)爭的反思
從《永別了,武器》到《喪鐘為誰而鳴》,1950年,海明威抱怨人們:《滔滔雙心河》已經(jīng)發(fā)表了25年,但是一直還沒有人讀懂他的寓意。
海明威的許多小說都帶有自傳性質(zhì)?!短咸想p心河》中的主人公就是《印第安人營寨》里的那個小男孩。他長大了,去前線打仗負了傷,回到了密執(zhí)安北部高原悉尼附近的??怂购印P≌f中海明威把??怂购痈拿麨椤半p心河”是有其用意的。他后來解釋說:“改動這條河既不是出于無知,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滔滔雙心河這個名稱更富有寓意?!笨鬃釉唬骸叭收邩飞?,智者樂水。”“雙心河”大概是海明威心理轉(zhuǎn)折的寓意。
對戰(zhàn)爭的“痛定思痛”,使得海明威從英雄主義的激情中冷靜下來。原來那種“燃燒的激情”與后來創(chuàng)作的《永別了,武器》一書中所表現(xiàn)出的慘痛的幻滅感、蒼涼感形成了強烈反差。
在《永別了,武器》一書中,他通過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說:“什么神圣、光榮、犧牲這些空泛的字眼,我一聽就害臊”,“我可沒見到什么神圣的東西,光榮的東西也沒有什么光榮,至于犧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場,不同的是肉拿來埋掉罷了。”
1942年的海明威回憶說:“我最初一次上戰(zhàn)場,完完全全是個麻木不仁的呆子”,“我還記得,當時我認為我們是反抗的一方,奧地利人是侵略的一方?!?/p>
海明威寫過《一篇有關死者的博物學論著》,文中對戰(zhàn)爭中的死亡現(xiàn)象作了這樣的描述: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夠慘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受了點輕傷,這點傷連兔子受了都不會送命。他們受了點輕傷就像兔子有時中了三四粒似乎連皮膚都擦不破的霰彈微粒那樣送了命。另外一些人像貓那樣死去。腦袋開了花,腦子里有鐵片,還活活躺了兩天,像腦子里挨了顆槍子的貓一樣,蜷縮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們的腦袋后才死。也許那時貓還死不了,據(jù)說貓有九條命呢,我也說不清,不過大多數(shù)人死得像畜生一般,不像人。我從來沒看見過一件所謂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這歸罪于戰(zhàn)爭。
關于死者的性別問題,事實上是你見慣了死者都是男人,所以見到死了一個女人就萬分震驚。我第一次看見死者性別顛倒是坐落在意大利米蘭近郊的一家軍火廠爆炸之后。我們乘坐卡車沿著白楊樹蔭遮蓋的公路,趕到出事現(xiàn)場。公路兩邊的壕溝里有不少細小的動物,可我無法觀察清楚,因為卡車揚起漫天塵土。一趕到原來的軍火廠,我們有幾個人就奉命在那些不知什么原因并沒爆炸的大堆軍火四下巡邏,其他人就奉命去撲滅已經(jīng)蔓延到鄰近田野草地的大火。滅火任務完成后,我們就受命在附近和周圍田野里搜尋尸體。我們找到了大批尸體,抬到臨時停尸所。必須承認,老實說,看到這些死者男的少,女的多,我還真大為震驚呢。在當時,女人還沒開始剪短發(fā),如歐美近來幾年時興的那樣,而最令人不安的事是看到死者留這種長發(fā),也許因為這事最令人不習慣吧。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死者中難得有不留長發(fā)的。我記得我們徹徹底底搜尋全尸之后又搜集殘骸。這些殘骸有許多都是從軍火廠四周重重圍著的鐵絲籬上取下來的,還有一些是從軍火廠的殘存部分上取下來的。我們撿到許多這種斷肢殘體,無非充分證明烈性炸藥無比強大的威力。不少殘骸還是在老遠的田野里找到的呢,都是被自身體重拋得這么老遠。
卡洛斯·貝克在《迷惘者的一生——海明威傳》一書中,還記載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
他們看到公路上有一個美國士兵的尸體,已經(jīng)被車輛碾壓得不像人樣了。更令他觸目驚心的是在村鎮(zhèn)外邊有一具被磷光火焰燒焦了的德國士兵的尸體,一只餓狗正在吃尸體上面的肉。這樣的景象,這樣的氣味,無論誰看到或聞到,都會在腦海里留下很深的記憶。厄內(nèi)斯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種可怕的場面。
《永別了,武器》這部小說富有強烈的反戰(zhàn)情緒。小說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告別戰(zhàn)爭,第二部分是告別愛情。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作家索爾·貝婁在授獎儀式上說:“海明威可以說是那些在伍德羅·威爾遜和其他大言不慚的政治家鼓舞下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士兵的代言人。這些政治家的豪言壯語究竟起了什么作用?這應當用滿鋪在戰(zhàn)壕里的僵硬的年輕人的尸體來衡量。”
海明威在《賭徒、修女和收音機》一文中,還寫有這樣的文字: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他相信這話……音樂是人民的鴉片,這位喝了酒會頭暈的老兄可沒有想到?,F(xiàn)在經(jīng)濟問題是人民的鴉片,在意大利和德國,這種人民的鴉片同愛國主義這種人民的鴉片聯(lián)系在一起。
弗雷澤先生想,革命不是鴉片。革命是一種感情的凈化,是一種只能被暴政延長的欣喜。鴉片是用在革命前和革命后的。他想得真好,有點太好了。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自稱是“社會主義者”,他們就是利用意大利和德國的經(jīng)濟蕭條,煽動起人民的不滿情緒而得以登臺的。海明威講述過他與墨索里尼幾次見面所留下的印象。
海明威在為《紳士》雜志寫的《注意下一次戰(zhàn)爭:一封措詞嚴肅的信》中還說了這樣一番話:“任何獨裁者和蠱惑人心的政客,當他們無法實現(xiàn)夸夸其談的計劃或治理國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滿時,他們就設法向人民大談特談愛國主義,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們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發(fā)動戰(zhàn)爭的好處。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種人總是在策劃戰(zhàn)爭、發(fā)動戰(zhàn)爭?!?/p>
海明威在告別武器、告別戰(zhàn)爭之后,又有了告別革命的意味!
海明威的母親回憶說:“我還記得他這樣說,愛國主義往往被走投無路的暴徒和惡棍所利用。他是那樣的慷慨激昂,認為只有世界愛國主義才是正確的?!?/p>
海明威所說的“世界愛國主義”,大概就是指一種博愛精神,愛整個人類。
海明威在《喪鐘為誰而鳴》一書中,把對戰(zhàn)爭反思的人道主義思想表達得更為明確。海明威在書中刻畫了一個“草莽英雄”式的革命者巴勃羅的形象。巴勃羅原本是一個馬販子,給軍隊和斗牛場供應馬匹。革命爆發(fā)后,巴勃羅率眾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起義”,攻打了民防軍的兵營,并把逮捕的所有人毫不留情地處死,表現(xiàn)出堅定的革命性。后來,為了完成組織交給的炸橋任務,他招募了“五個兄弟”和五匹馬,但在完成炸橋任務后,為了讓自己的人能騎上馬迅速撤離,巴勃羅返身一梭子把那五個剛才還兄弟相稱的人殺死。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老向?qū)О踩麪柲男蜗?。安塞爾莫為了完成革命任務連殺了敵人,但其內(nèi)心也受到深深的譴責,想不出戰(zhàn)后該怎樣才能來贖這份罪,因為他感到自己天主教的信仰已遭到褻瀆。老向?qū)О踩麪柲驮趯θ说膼酆拗g備受煎熬。而在主人公羅伯特·喬丹身上,我們看到了更多海明威的影子。海明威借助羅伯特·喬丹之口說出自己“不是個馬克思主義者,而是反法西斯主義者”。這就為自己熱誠參加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劃清了界線。
海明威還講述了他為《喪鐘為誰而鳴》一書取名的過程:一開始,他想取名為《未被發(fā)現(xiàn)的國家》,但覺得不滿意。其后他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翻閱了《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作品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名稱。他又找來《牛津英語散文集》,在隨便翻閱約翰·堂恩(美國詩人及教士)詩作的時候,《祈禱文集》中的一段話突然引發(fā)了海明威的共鳴,覺得符合他《喪鐘為誰而鳴》一書“人類不是生活在孤島上”的主題思想。這就是海明威寫在《喪鐘為誰而鳴》一書題記中的那段話:
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個土塊,歐洲就少了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所鳴,它為你敲響。
字里行間都讓人感受到海明威所要表達的“人類共有一個地球”的理念,有了“普世價值”的意味。這是海明威思想認識戰(zhàn)爭的升華。
“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上)
海明威不是個思想型的作家,他是跟著感覺走的人,以感性支配理性。他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受傷后,親眼目睹了西方文明的崩潰。他感到自己過去抱持的價值觀審美觀都遭到顛覆。這種斷裂和反差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強烈折射。他環(huán)顧周圍,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人還生活在戰(zhàn)前那種陳舊而虛妄的價值觀里。他感到迷惘,感到了覺醒后又無路可走的悲哀。海明威正是在情緒極度混亂的情況下寫成《太陽照常升起》。該書描繪了一種“巨大的精神崩潰”,描繪了“思想上喪失了指導目標的一代人”,描繪了“受時代、命運或勇氣驅(qū)使而導致狂熱的一代人”。
《太陽照常升起》描寫了一群參加過歐洲大戰(zhàn)的青年藝術家流落在巴黎的情景。他們是“精神的漂泊者”,他們在精神價值的圖標上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反正是“我覺得好的就是道德,我覺得不好的就是不道德”(海明威語)。他們苦悶,生活漫無目的,成天喝酒、釣魚、看斗牛,有時墮入三角戀愛,發(fā)生無謂的爭吵。他們形跡放浪,心里咀嚼的卻是空虛和落寞。勃萊特·阿什利最后決定放棄她的斗牛士情人,為的是自己能從那煩悶的生活中得到解脫;邁克·坎貝爾竭力把日子過得舒服些,以此表示自己對各方面的破產(chǎn)滿不在乎;羅梅羅在掌握斗牛藝術過程中得到心靈的凈化;羅伯特·科恩那可憐的,壓抑的好勝心和不安全感使他變得狂妄自大而又幼稚迂腐……
小說原本定名《費爾斯塔》,這是西班牙和拉美一些國家以游行和舞蹈來狂歡的一個宗教節(jié)日。海明威不愿用這么一個外語名,后來在查特雷斯旅行時,把它改名為《垮掉的一代》。海明威寫了一個前言,說明這一名字的由來和含義。那年夏天,他們到愛因縣的一個鄉(xiāng)村去。在旅行途中,他們的汽車壞了,遇到一個年輕人,手腳麻利,修得既快又好。他們問老板這個修理工是哪里招來的,老板回答,是自己培養(yǎng)的。他說這些鄉(xiāng)村青年,吃得苦也下功夫?qū)W,可不像現(xiàn)時的那些城市青年,簡直朽木不可雕,完全是“垮掉的一代”。海明威引用了格特魯?shù)滤固苟鞯脑挘骸澳銈兌紝儆诳宓袅说囊淮锏娜??!?/p>
在信念崩塌、價值轉(zhuǎn)變的轉(zhuǎn)型時期,社會往往彌漫著虛無浮躁情緒。我們對這種情緒并不陌生,似乎“看破紅塵”卻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看什么都是“像雨像霧又像風”,一抬腳就是“跟著感覺走”,一思索就是“你別無選擇”,于是乎只有醉生夢死行尸走肉,今朝有酒今朝醉;看似趾高氣揚飛揚跋扈,實質(zhì)卻坐臥不安焦躁終日,恨不能“過把癮就死”,調(diào)侃人生游戲人生,解構崇高解構信仰。小說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看不到希望的“迷惘的一代”。這些人物的心靈深處充滿了玩世不恭和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深感幻滅的悲劇情調(diào)。這種莫名的彷徨情緒引起了戰(zhàn)后不少青年的共鳴,使作者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正因為如此,卡洛斯·貝克把海明威的傳記命名為《迷惘者的一生》。
(未完待續(xù))
(《擺脫不掉的爭議:七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臺前幕后》,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原書責任編輯:莫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