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王安憶就寫過很多實驗性的東西，很難讀。她說，年輕的時候總是喜歡去挑戰(zhàn)自己、為難別人、反叛傳統(tǒng)，比如《流水三十章》就在嘗試小說寫作的新模式。上世紀90年代至今，她開始慢慢平靜下來，回到小說本身。對小說的理解更加明確，小說就是要講故事——

生活中有大量的細節(jié)，包括吃飯、睡覺、說閑話等。小說就是“閑話”，是日常生活。但這又不是真實的日常生活，我們要挑選有價值的東西進入小說敘述中。 ——王安憶

一、小說寫的一定是發(fā)生過的事情

小說寫的一定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每個人的寫作都是在追憶似水年華。但是我絕對不是懷舊，小說中的故事都是當下的生活。我是當下感特別強的人。在我的寫作里，只有《天香》和《長恨歌》里的第一卷是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其余的生活都是當下我經(jīng)歷過的。我很難去想象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的東西。把懷舊的標簽貼在我身上，可能正是一種社會風尚使然。我過去一直寫上海，但是沒有多少人注意。直到上世紀90年代寫《長恨歌》時，上海漸漸變成一種象征，一個風花雪夜、黃金的民國年代的標簽，然后，一些人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長恨歌》帶有這種影子，然后就把我的作品向懷舊靠攏。有時候，一個作者恰恰是被別人規(guī)定的。

對我來說，上海就是一個材料，不能說我的視角就是上海，我是在講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什么地方，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局限性，肯定跟我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系。我不可能寫一個別的城市發(fā)生的故事。對故事而言，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你的是什么，這個吸引你的東西里面什么是最主要的，然后它會生發(fā)出來。

《天香》之所以吸引我，最讓我產(chǎn)生寫作欲望的就是其中的繡藝。繡藝是大戶人家的技藝，但是最后這戶人家的女人用它來養(yǎng)活生計。如果從女性主義角度來看，這是非?？少F的。一個女性既要養(yǎng)活自己，又要養(yǎng)活男人，還要把這門技藝傳承下來、傳播開來，這就叫創(chuàng)造。一個女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能有如此的創(chuàng)造力？這需要天賜機緣。有了這么一個想表達的東西后，我就需要考慮一些條件了。故事應該發(fā)生在什么條件下？我是很注重“本事”的人?！短煜恪返摹氨臼隆本桶l(fā)生在晚明。那可不可以把故事移到唐代或者清代呢？在經(jīng)過一些調(diào)查、案頭工作后，我發(fā)現(xiàn)它非放在晚明不可。因為晚明時期手工業(yè)興起，《天工開物》出版；還必須放在上海，因為這里有市場、有市民階層，這樣她們的手藝才能得到交換。這就迫使你對晚明社會進行一番描述，寫小說的樂趣就在于此。

二、用自己的方式尋找人物性格

首先，宏大的史詩性的敘事，與我還是有距離的。在我的小說里，最主要的還是個體。我從來沒有野心去表現(xiàn)某一個歷史階段、某一個社會變遷。有人說《長恨歌》是寫上海的歷史，我卻認為它寫的是人?！短煜恪分?，我也是在以物體現(xiàn)人。小說中人物、人物性格是最重要的。當我寫作中遇到困難的時候，就是找不到人物性格的時候，一旦找到這個性格，一切就順利起來。

在生活中我們會看到很多人，但要去找有價值的性格。我不喜歡性格平淡的人。小說中的人物肯定不止一個，對我來說，任何人物的出現(xiàn)都是很謹慎的。這個人他出來干什么、能干多少事情，要有發(fā)展脈絡。如果僅僅出來晃一下就下去，這就不需要了，小說是不需要跑龍?zhí)椎摹Ｃ總€出場人都是有使命的，從他出場我就在給他尋找性格了。寫作很具體，重在操作。我喜歡從邊緣人的身上尋找個性。

在我看來，市井人物有個性，他們身上有美學價值。我寫小說，最關心的是人的個體的性格。主流的很多人物都是被時代、社會塑造的，缺乏性格和自己的個性，都是一種集體的狀態(tài)。這和我的世界觀有關系。寫小說的人都是很主觀的。你很難把我跟別人去比較，甚至建立關系。每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和認識都是不一樣的。寫市井人物，這是我個人的興趣。這些人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反而回避了主流的塑造，回避了一些集體性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東西，變得非常有性格，這些性格都是獨一無二的。吸引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定是這些獨到的東西。此外，這也跟我創(chuàng)作的材料有關系，我就生活在上海市井生活中，很難擺脫這種生活經(jīng)驗。一個作家如果刻意去尋找材料，往往什么都得不到。你的生活本身就會跟各種事情發(fā)生關系，這是最基本的材料的來源。

三、小說寫作中的虛構與現(xiàn)實

小說寫作，首先是虛構，但用的材料又是非?，F(xiàn)實的，這里面的關系非常微妙，可以看作一種二律背反。虛構中的邏輯一定是現(xiàn)實的邏輯。就像《眾聲喧嘩》中的紐扣店，有沒有見過這個紐扣店不重要，問題是生活中存在不存在這樣的小店。我是一個比較嚴格的寫實主義者，更關注生活中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所以一般很少去描述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但我最后完成的東西一定是我創(chuàng)造它、我決定它存在的，這就是我所認為的“虛構”。此外，當我們?nèi)ミx擇敘述的細節(jié)時，肯定去選擇那些最有資源的細節(jié)。生活中有大量的細節(jié)，包括吃飯、睡覺、說閑話等。小說就是“閑話”，是日常生活。但這又不是真實的日常生活，我們要挑選有價值的東西進入小說敘述中。

所以，我也希望讀者能從作品的閱讀中自己尋找答案。現(xiàn)在不少讀者喜歡去看作者的各種創(chuàng)作談。當年我們看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從來不去看作者為什么要這么寫?，F(xiàn)在的讀者愿意去看作者寫作背后的故事，這可能就是媒體造成的。我始終堅信，最重要的是文本，文本是作者最想給你的東西，不要找答案，要相信你看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