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我不太懂北方的冬天。打開文檔的時候我還在想:法國梧桐的葉子在這個時候應(yīng)該落得差不多了吧,可現(xiàn)在這里才剛剛?cè)攵?。我又開始在奇怪的思維里糾結(jié)。
你在的話,會說我是個傻瓜吧。
是哦。
于是我走到窗邊,透過不太明亮的玻璃,看到樓下的法國梧桐只剩下白色的枝丫在風(fēng)里孤獨(dú)地跳舞。
1.開始有同旅者的流浪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燈光明亮的地下通道,他在彈吉他,我專注地看著他覆在琴弦上的那雙手。
“真好看。”我說。
聽見這句話,他彈吉他的手忽然停住了,最后的一個音律在空氣里寂寞地旋轉(zhuǎn)了一會兒,終于什么也沒留下。他抬起眼睛,目光清澈地看著我,像一束在湖面上反射的太陽光。我局促不安地看著他,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背后,緊緊地握住軍綠色畫夾堅(jiān)硬的一角。
他看了我很長時間,最后開口了:“學(xué)美術(shù)的?”“嗯。”我答道。
“你的手真好看?!蔽蚁袷菍λf,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手依舊緊緊攥住畫夾。
“你的手也很好看。”他說。我有點(diǎn)驚喜地看著他,像極了一個吃了糖的孩子。他開始站起身,收起那把有點(diǎn)破舊的木吉他。
“你,要走了?”我問他,黏稠的目光粘在他的琴盒上。“是,我該走了?!彼麑ξ艺f。
地下通道里的燈很明亮,我的眼神不太好,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變得有點(diǎn)飄忽不定。
“去哪里?”我接著問,不像個陌生人?!傲骼恕!彼鼗卮?,不急不躁,左肩背著琴盒,右肩挎著一個黑色的旅行包?!拔乙苍诹骼恕!蔽掖舸舻乜粗缟媳池?fù)的東西說。
“那我們一起走。”
“嗯……”
心都在飄蕩的人,任何一個甲乙丙丁,都是旅途的同行者。那天晚上我高興極了,拉著他的手在黑夜環(huán)抱著的街上很瘋很快樂地跑著。軍綠色的畫夾和他的吉他一起在肩上上下躍動。那個時候是冬天,街邊的樹荒涼到只剩下北風(fēng)陪著枝干。
2.飄蕩的故事,漂流的生命
他告訴我,他叫Pain。
“我叫Sad?!蔽乙哺嬖V他,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從哪兒來?”有天Pain問我,他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fù)苤?,連成一首不算歌的散漫悲傷。他的問題堵塞住了我大腦神經(jīng)的某一處,我迷迷糊糊地想要從零零碎碎的記憶里找出問題的答案?!拔彝袅恕!蔽掖舸舻貙λf,有點(diǎn)不知所措。流浪,流蕩,路途的起點(diǎn),丟在擦肩而過的風(fēng)景里。
Pain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唇邊慢慢溫暖。他慢慢開口,聲音略微低?。骸拔疫€以為只有我忘記了?!彼缡钦f道,露出很幸福的樣子,仿佛我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我慢慢眨動眼睛,看著他那雙撫在吉他上卻沒有跳躍的手。
我的視線猛地?fù)Q轉(zhuǎn)到那個放在身邊的軍綠色的畫夾上。
“我記得,我畫了好多水彩畫?!蔽业吐曕?,伸手拿起身邊的畫夾,解開扎在畫夾上的白絲帶。我的目光被一股磁力牽引著,看著那些太過鮮艷的顏色。
畫。水彩鋪滿了白紙,它的絢爛刺痛眼睛流出眼淚。
最上面的那張畫里,畫的好像是一個坐在丁香樹下的女孩。是我嗎?好像是。Pain放下吉他,走過來和我一起看那些水彩畫。
“這是麗江?!彼f,纖長的手指指了指一行用中性筆寫下的字。
——麗江。Sad,飄蕩。
似乎這張畫是旅途的起點(diǎn)……我來自麗江……我像個剛從昏睡中蘇醒過來的人,厭倦了睜開眼睛后全身的疲憊。雖然模糊,我卻分明記起來了,記憶里的片斷一再地丟失,然后一再地出現(xiàn)。
我們一起翻開其他畫紙,原來整個流浪的路程都被水彩繪成了畫片電影。從麗江離開,然后是數(shù)不清的暫停站點(diǎn)。Pain一張一張地翻過畫頁,神情專注,最后目光凝在一棵法國梧桐上。一個背著吉他的少年靠著樹干,單薄的肩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但面容卻被涂抹成了白色。
那是誰,你還記不記得?Pain問我,手指細(xì)細(xì)地?fù)崦嫾垺?/p>
我開始仔細(xì)地回憶時光里的塵埃碎影,有個夕陽下的少年被拉得很長的背影一閃而過,之后便蹤影全無。“忘記了……不過好像你啊,一樣背著一把吉他?!蔽艺f道,看著他很傻地笑了。Pain像以前一樣,也對我淺淺笑,溫和寧靜如融雪匯成的河。
“好多年以前,我碰到過一個很會畫畫的女孩,在一個很大的法國梧桐下面。當(dāng)時,好像是冬天?!?/p>
Pain瞇起深邃的眼睛,好像在對我說話,又像是隔著一條叫作時光的河流,追溯冗長的曾經(jīng)。
“哎,Sad,你一直用畫筆記錄你的旅途嗎?”
“嗯?!?/p>
“我也記錄我的旅途,只不過是用一把吉他。”
“哦?”我來了興趣,睜大眼睛聽他講不算故事的故事。
“每走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帶走那里的旋律。這樣,心疲憊的時候,可以一路彈著吉他,回到原點(diǎn)?!?/p>
3.路人早不是我們的過客
流浪需要本錢。好在我和Pain的生活都很簡單,不需要華麗,不需要裝飾。Pain喜歡在地下通道里彈吉他,用他的話說他喜歡這種形式的個人音樂會。我也喜歡。我喜歡和他一起待在地下通道里,他在那一端彈吉他,我在另一端畫畫——為每個愿意停駐在這里的人畫一幅畫,作為對容納我們的城市的饋贈。
直到遇見了一個老人,不,是一位故人。
“Sad,還記得我嗎?”
他是誰?記憶里突然出現(xiàn)了空白。
我急切地在去過的城市里尋覓這樣一張面孔。思維總有道縫隙,熟識的歲月在縫隙里不知所去。那天他在我面前,一身白衫,留著一撇花白的胡子。
“流浪的孩子總會找到歸途?!蹦翘焖麑ξ艺f,勾起一個勉強(qiáng)的微笑。我卻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如同陌路的老人。老人見我一副云里霧里的模樣,搖著頭嘆氣。
“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想起您……”我喃喃道。他不在意地?fù)]揮手,想要離開?!安划嫃埉媶??”我問他,手里的畫筆蘸了黑色顏料。“不了,你的畫冊里有我?!蹦┝耍f。留下滄桑的眉目,然后消失在人海。
Pain在地下通道的另一端,依舊彈著吉他,波瀾不驚。來往的人太多,我不想在這里尋找當(dāng)初我給那老人畫的畫,窺探失蹤了的時光。
已近凌晨的時候,我和Pain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屋里的白熾燈已經(jīng)很久沒換過了,燈光慘敗黯淡。軍綠色的畫夾顯眼地放在破舊的沙發(fā)上,我急匆匆地拿起打開,翻找那幅有關(guān)老人的畫。
“怎么了?要找關(guān)于一個人的回憶嗎?”
Pain坐到我身邊,輕聲問。
“是,是一個老人?!?/p>
我不安地翻著一幅又一幅畫,那么多城市的剪影在指尖掠過,唯獨(dú)沒找到那襲留著胡子的白衫。
我想找到他,找到和他的故事——“慢慢找?!盤ain安慰我道,眼光掃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上。
突然我看到一襲白衫,留著一撇胡子,身體整個埋沒在沉下的夕陽里——找到了!我驚喜地從畫夾中抽出一張泛黃的紙,里面的那個形象掙扎出失憶空白的旋渦,熟悉的曾經(jīng)洶涌地把我淹沒在一條叫作歲月的河里。
他說:女孩,流浪吧,在飄蕩的天涯找到愛你的人;他說:女孩,別忘了用你的筆畫出你走過的每一個城市,累了的時候,便可以找到歸途。
我記起他了。遇見他的那年,我15歲。那年,我害怕了流浪,因?yàn)槲覜]有顏料去畫出那些城市的面容。
萬一我忘了自己走過的地方怎么辦?當(dāng)初我這樣想,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角落,不敢再往前走。這時候我遇見了他,他給我買了好多顏料,還對我說:“別怕,你可以繼續(xù)往前走了。你可以畫出那些城市的容貌了。”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是Pain在笑。
“我也認(rèn)識他。”Pain說。
“知不知道,當(dāng)時我也15歲。那年我的破木吉他被人給砸了。然后我像你一樣,不敢繼續(xù)往前走——忘了我走過的那些地方怎么辦?我這樣想。后來,我遇見了他。”
他說:我?guī)闳ベI吉他;他說:流浪吧,在飄蕩的天涯找到愛你的人;他說:別忘了你走過的城市的旋律,別忘了歸途;他說:累了的時候,可以回來。
或許當(dāng)年,如果我們因?yàn)楹ε抡也坏搅骼说臍w途,就不會遇見彼此。緣分,就是路人甲乙丙丁因?yàn)橐粋€契機(jī),緊緊地靠在一起,此生都分不開。
4.漫天的水彩交換漫天的旋律
習(xí)慣了流浪的孩子不太安分。
Pain一連好多天都沒有去地下通道彈吉他了,我也跟著他在租住的小屋里一連窩了好多天。陽光燦爛的午后,Pain喜歡坐在陽臺上,抱著吉他,彈出各種曲調(diào)——陌生城市的旋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拿起軍綠色的畫夾,坐在他的身旁,一張一張翻看著水彩匯成的流浪年華。
“哎,Pain,我給你畫張畫吧?!庇幸惶?,我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告訴他心里早已預(yù)謀好的計(jì)劃,我一只手端著顏料盤,另一只手拿著一支新買的畫筆?!鞍??”Pain驚異地看著我,然后很少見地勾起嘴角。
“好啊。”
我開始勾勒他的線條,只有面容一片空白。像法國梧桐樹下的少年一樣。
再見。
一個少女背著畫夾乘上去往北方他的家鄉(xiāng)的火車,一個少年背著吉他乘上去往南方她的家鄉(xiāng)的火車。漫天水彩交換漫天旋律——兩個人繼續(xù)流浪,背對背,越來越遠(yuǎn)。
但總會有一天,會因?yàn)榫壏衷倩仡^尋找錯過的流年吧。
【橘夏說】
喵,我是一只糾結(jié)的巨蟹。
慢熱+貓控就是我啦。
《流浪舊年》可以說是我第一篇正式發(fā)表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方面我并沒有取得多么大的成就,只是像很多人一樣從開始到現(xiàn)在始終喜歡著文字。
我是“玻璃塔文學(xué)家族”中的一員。如果不是認(rèn)識了家族里面的朋友,大概我還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轉(zhuǎn)型”——從一個自戀的女孩,變成一個開始真正喜歡文學(xué),開始創(chuàng)作的人。
謝謝我親愛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