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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的天平

2013-04-29 00:44:03楊軍禮
伊犁河 2013年6期
關鍵詞:阿訇舅爺麻子

楊軍禮

舅爺從老家寧夏領了個花奶奶(年輕貌美的女人我們這里稱作“花”),這里的人紛紛前去看個稀罕。

當然我也去了,舅爺就得意地向大家介紹著自己領來的女人。

我看了這個新來的花奶奶委實感到吃驚,當時舅爺已經是個五十六歲的老頭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位新來的花奶奶有多大呢?才滿十六歲!我當時二十三歲,就按我當時的那個年齡來娶個十六歲的少女,都會感到有些說不出的別扭與尷尬,何況是個年近六旬的老頭。當時是1994年,這已不是封建社會,社會已相當文明了,為啥還出現(xiàn)這樣的事呢?真的讓我和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議。

舅爺從十九歲時就與我前一個舅奶奶結婚,因舅奶奶不生養(yǎng),后來就抱養(yǎng)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但這兩個孩子卻與舅爺自小就不投緣,也沒共同的語言,他倆卻和舅奶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等孩子長大了,家里的矛盾卻更加激化了。養(yǎng)子爾斯瑪娶了媳婦,不知是為什么卻和舅爺長期對峙,一個家,就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了。終于有天養(yǎng)子爾斯瑪與舅爺發(fā)生爭執(zhí)并動了手,舅爺被打得鼻青臉腫,他此時便感到沒有自己真正血統(tǒng)的孩子,遲早是養(yǎng)虎為患。一怒之下,他找了幾個家門的長者,私下里給了舅奶奶一筆錢,就把她給休了。和舅爺一起生活了三十六年的舅奶奶,就這樣帶著養(yǎng)女,從新疆千里迢迢地去寧夏投奔娘家了。接下來舅爺給養(yǎng)子爾斯瑪分了點地,給了些牛羊,在村西頭買了個居民點,蓋了房,讓他另立鍋灶。這樣一來,舅爺似乎像宋太祖趙匡胤般來了個“杯酒釋兵權”,消除了隱患,心里便安然了許多。抱養(yǎng)孩子沒能使舅爺歇到陰涼,反而招致了許多不幸,舅爺決定要發(fā)展自己的骨肉。

舅爺是個有些家底的人,早年很能干,身體也硬朗,如今家里牛羊滿圈,五谷豐登。早年實行土地包產到戶時,他在生產隊里任隊長,借此就給自己多弄了些田地,后又承包了隊里兩千多畝沒人敢接受的鹽堿荒地。起初并不理想,連年虧損,但經舅爺的大力改造,昔日的荒地已成了良田。地里種什么成什么,收成非??捎^。早年一畝才十幾塊錢承包的土地,因他續(xù)了三十年的合同,現(xiàn)在每畝便成倍對外承包,光這兩千多畝地的承包費就夠舅爺消受了。加之他還在承包地周圍栽種了幾萬棵鉆天楊,楊樹在我們這兒可是搶手貨,舅爺便成了我們這兒富甲一方的小地主了。

舅爺休了不生養(yǎng)的舅奶奶,又用染發(fā)劑染黑了頭發(fā),還將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給刮了個精光。沒有了胡須,并沒使舅爺顯得年輕,而讓見了他的人總覺得有了一種別樣的空洞與滑稽,總覺得舅爺身上忽然少了什么不可言狀的物件似的。但舅爺卻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很滿意,整天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讓人看了很納悶。

這個馬長腿到底要干什么呢?好多人在這樣問著。

舅爺姓馬,他長得人高馬大,一條腿因髕骨受損,常年僵直地輔助行走。舅爺走路,遠遠望去,像一個人有意在跨著大步丈量土地,似金雞點頭,一走三晃,甚是滑稽。因此人們給他個綽號——“馬長腿”。此綽號的意蘊:一是指生理缺陷,二是指好滋事生端。也有人稱他為“馬瘸子”。

舅爺常對人們說:瘸子不瘸上天呢,哈(瞎)子不哈(瞎)成仙呢。

舅爺的這些話確實也有些道理,舅爺所做的事,往往都是出乎人們意料的。

按人們的猜測,舅爺休了舅奶奶若再續(xù)弦,不是哪個墻旮旯里無人問津的老寡婦,就是離了婚還帶他個一男半女的二房女人。

但事實并不像人們猜想的那樣,舅爺竟領了個含苞欲放的少女,并且還是個有些姿色的女人。舅爺的這些舉措,在我們這里簡直就是個石破天驚的新聞。據統(tǒng)計,中國現(xiàn)階段的男女比例失調,男性要多出女性三千萬之多,也許是中國男多女少的緣故吧。在我們這個村子里,一輩子娶不上女人的老光棍也大有人在,就是有些年近不惑腰纏萬貫的老板也在領略著光棍的“風情”。而舅爺不知碰到了什么仙人指路,竟交了如此的桃花運。

有人說,這個馬長腿沒想到還有這么大的艷福,啥茬茬都順溜溜的。敢承包沒人要的荒地,敢生吃蛇肉(舅爺在1960年低標準時因饑餓吃過蛇),敢娶十六歲的黃花閨女,沒有這老叫驢不敢做的事,這尕地主把福給享了??!真是瘸子不瘸上天呢,哈(瞎)子不哈(瞎)成仙呢。

也有人說,娶黃花閨女呢,哼,我看他是火燒烏龜肚子里痛,他慫會有多大個能耐?當今的男人早讓地里的化肥和農藥把鋼刃給卷了,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外強中干。年輕力壯的關鍵時刻都在打滑,他個老慫莫非還有什么特異功能不成。

沒有金剛鉆想攬瓷器活,我看好戲還在后頭呢!

誰家的娘老子這么缺德!竟把娃娃往火坑里推呢!

人們就這樣七嘴八舌地宣泄著自己的嫉妒、失落與不滿。

但舅爺哪里能理會這些閑言碎語,他正興致勃勃地做著發(fā)展骨肉的宏偉藍圖呢。

舅爺從口里回來的當天,就請阿訇給自己與妻子馬法麥念了妮卡哈(結婚證詞)。并宰了只羊,請阿訇隆重地念了個索爾。因老夫少妻,舅爺也不好大張旗鼓,就這樣按穆斯林的傳統(tǒng)風俗簡單地過了個事。晚上舅爺家聚集了一大群耍床(鬧洞房)的人,咱們這兒,結婚三天沒大小,耍床習俗相當濃厚。這三天中的新娘與新郎,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成了耍床者的“階下囚”。耍床者高高在上,只要他們不做過于出格的事,便可為所欲為。經舅爺再三推辭,還是遣散不了這些人,舅爺只好入鄉(xiāng)隨俗了。耍床的人不時用眼掃描著嬌嫩俏麗的新娘,個個流露著一副艷羨、攫取與獵奇的笑意,還滋生著一些不切合實際的非分幻想。舅爺在人們的前呼后擁下,便與新娘做著大家授意的各種潛意識的床頭戲。

有人說:臺灣是個島,島上長滿草。要想解放島,必須用大炮。

接著大家讓新郎說上句,新娘說下句。

臺灣是個屌,屌上長滿草。舅爺這樣生澀機械地說道。

舅爺是個文盲,也許沒聽清臺詞,把“島”說成個“屌”,引得人們哄堂大笑。

接著人們讓舅爺慫恿新娘說下句。

舅奶奶在舅爺的引領下說著下句。

舅爺給舅奶奶傳授下句話時又把“島”錯說成“屌”字。

新娘就婉婉約約地說:要想解放屌(島),必須用大炮。

接著下面的人們笑得前俯后仰。

這時有人又說:一溜溜,兩行行;我搬開,你放上。

要求還是新郎說上句,新娘說下句。

這次兩個新人也聽出了點端倪,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舅爺讓大家重換一個節(jié)目,但人們執(zhí)意讓他倆完成。

舅爺無計可施,只好照本宣科。

等舅奶奶羞羞答答嚶嚶嗡嗡地說完“我搬開,你放上”時,人群像炸開的鍋般頓時沸騰了起來。

新娘的這個節(jié)目要重演,我只聽到新郎說了“我搬開”,咋就沒聽見她說“你放上”呢!這時大嘴麻子惡作劇地故作不滿的嚷嚷道。

狗屁,咋讓你個大嘴麻子“放上”呢?你要“放上”了,新郎干啥去?扁頭尤奴斯故意移花接木地戲謔道。

人們聽了,又是一陣浪笑。

這時大嘴麻子出了個節(jié)目:火車倒掛鉤。

大嘴麻子的口技在這里堪稱一流。這個節(jié)目是這里每個結婚者必做的重頭戲。

大嘴麻子講著節(jié)目要領:這個節(jié)目,新郎和新娘要背靠背蹲在一起,各自將右臂從襠下穿過,然后新郎和新娘在襠下緊握對方的手,待我嘴里發(fā)出火車啟動的聲響時,新郎和新娘要隨我嘴里火車運行的節(jié)拍,一起一伏地默契配合著晃動身子,并在襠下不停地做摩擦運動。若有人違犯規(guī)則或者偷懶,還要重做一次作為懲罰。聽到了嗎?

舅爺聽了便善意地笑了笑。

接著舅爺和舅奶奶背靠背地蹲在一起,兩人從襠下握緊了手,隨著大嘴麻子嘴里發(fā)出火車的啟動聲,兩人便有規(guī)律地晃著身子,緊握的手在兩人的襠下不停地摩擦。大嘴麻子還惟妙惟肖地學車站廣播員,用普通話和維語播報著每一個經過的站名,引得人們開懷大笑。隨著大嘴麻子嘴里火車運行頻率的增加,舅爺和舅奶奶也在人們的喝彩下運行了起來。到高潮時,大嘴麻子嘴里的火車運行頻率逐漸減弱,舅爺和舅奶奶也就慢慢運行了起來。最后只聽大嘴麻子嘴里發(fā)出一陣火車的長鳴聲,繼而便是長長的剎車聲,接著說道:寧夏直達烏魯木齊的“73次”特快列車進站了,請各位旅客準備下車。

舅爺便與舅奶奶完成了節(jié)目,人們一陣歡呼。

舅爺的渾身大汗淋漓,舅奶奶的臉上一片潮紅。

接下來扁頭尤奴斯又出了節(jié)目:二龍戲珠。

扁頭尤奴斯先用兩個長長的鞋帶,隔著褲子分別扎住舅爺的兩條大腿。然后解開舅爺的褲帶,把一個晶瑩玲瓏的玻璃彈放進了舅爺的褲衩里,讓新娘從新郎的襠里取出這個玻璃彈就算完成任務。

此時舅奶奶顯得有些猶豫。

人們就一個勁地推搡著舅爺,讓他促使新娘來完成。

舅爺就給舅奶奶使出一個求援的神色,并把舅奶奶的手牽引到自己的襠里。在眾目睽睽下,舅奶奶便窘迫地在舅爺的襠里摸著那個玻璃彈。

下面的人們喝彩了起來。

新媳婦,你可要當心喲,襠里有三個玻璃彈,你可不要摸錯喲!趙虎子擠眉弄眼地笑道。

有兩個玻璃彈已經沒鋼氣了,只有一個是硬的,你捏捏就知道了。柿子要揀軟的捏,捏完后,哪個硬就把哪個掏出來吧。大嘴麻子咧著大嘴,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牙,鼓著一對牛卵子般的大眼興奮地吼道。

在人們一陣陣地喝彩下,舅奶奶心慌意亂地摸遍了舅爺的褲襠與兩個褲腿,終于滿面通紅地找出了那個玻璃彈。

人們又是一陣歡呼。

接著扁頭尤奴斯又讓舅爺用鞋帶扎住新娘的褲腿,把那個玻璃彈放進新娘的褲衩里。

舅爺拿著玻璃彈往舅奶奶的褲衩里放時,舅奶奶不讓舅爺當眾解她的褲帶,舅爺便殷勤地悄聲做著舅奶奶的思想工作。

人們便一個勁地催促與起哄,并異口同聲地說道:如果不按要求做,今晚就不讓新人睡覺。

舅奶奶便勉勉強強地答應了。

舅爺當著大家的面,遮遮掩掩地解開了新娘的褲帶,并把玻璃彈放進了新娘的褲衩里。

接著,舅爺就在舅奶奶的襠里摸著那個玻璃彈,下面的人們沸騰了起來。

舅爺笨拙地在新娘的襠里摸了一陣,竟沒摸到。

可能鉆進新媳婦的洞里了,趕緊用手在洞口找找。干龍伊乃瑪陰陽怪氣地浪笑道。

說來也怪,經這一說,舅爺還真摸出了那個朱紅色的玻璃彈。

舅爺拿著玻璃彈向大家炫耀似的晃了晃。

人們又一下子歡呼了起來。

看,上面還帶血呢,莫不是真進去了。大嘴麻子咧著大嘴,望著朱紅色的玻璃彈故意這樣渲染道。

人們聽了又是一陣哄笑。

經過一陣熱熱鬧鬧地折騰,最后耍床代表巴色總結性地出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炕上的桌子地上的柜,你們走了我們睡。

舅爺說了上句,舅奶奶說了下句,耍床就此落下帷幕。

人們鬧完了新房,便個個心滿意足地散了。

耍床之間,我看到舅爺被戲耍的人們挾持著,在新娘身上僵直機械地做著各種不合時宜的娛樂動作但我自始至終并沒看到新娘的黯然傷神,她很配合地與舅爺“例行公事”。

耍完床,人們還要按習俗聽床。

新婚之夜的聽床在這里是一種特權,在這天夜里聽床者無論演繹出什么鬧劇,都會被人們一笑了之。

舅爺的房前屋后到處影影綽綽地晃動著人影。因他倆是老夫少妻,這就使許多人更感到好奇,于是聽床的人就多了起來。

舅爺也深知這一鄉(xiāng)俗,他想圖個喜慶,也就不好多加阻止,也無法阻止,因為這種事在這里已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鄉(xiāng)規(guī),人人都覺得這是一種進入洞房后應該履行的程序,是一種健全婚姻的見證。

這時已過午夜,家家熄燈入夢。星星在浩渺的蒼穹神秘莫測地飄忽閃爍。茫茫的太空中,偶爾還劃過一顆耀眼的流星,曇花一現(xiàn),稍縱即逝。

此外便是一片漆黑。

樹上的貓頭鷹寒光閃閃地注視著腳下的一切。一只田鼠鬼鬼祟祟地鉆出巢穴,探頭縮腦,游目四顧,小心翼翼地四處覓食。忽而一只貓頭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風馳電掣般的俯沖,接著又一個凌厲迅疾的蜻蜓點水,便爪不著地地揚長遠去。隨之上空驟然傳來了一陣凄厲尖銳的鼠叫,那聲音很快便隱沒在了浩瀚的夜空。

幾只健碩的野兔在村子四處警惕地游走,不時還偷食著草垛上的苜蓿。一幫兇悍騷動的野貓,似一桿桿對天而立的嗩吶,發(fā)出一聲聲長短不一、纏綿悱惻的哀叫,從一些斷垣殘壁上頻頻掠過,幾處圈舍里的雁鵝便被驚嚇得嘰嘰嘎嘎地喧囂了起來。在一陣窮追猛打的角逐之后,一只獲勝的雄貓在一只雌貓身上瘋狂地宣泄著情欲。時而傳出幾聲喑啞空洞的犬吠,讓人感到有一個掉光了牙的老人,正蠕動著干癟的嘴巴,似在無休無止地重復著一個古老的傳說。

怎么樣了?有人小聲地向另一個在窗戶上俯首帖耳的人問道。

這是村子里聽床大王巴色的聲音。

還沒呢。

扁頭尤奴斯像個狙擊手般瞇著一只眼,通過一條窗欞上微小的裂縫,用另一只犀利的鷹眼窺視著屋內。他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目標,一邊用一種“怕得魚驚不應人”的手勢,無聲地回答著巴色的話。

這老叫驢莫非在回來的路上就把小婆姨那個了吧。巴色不悅地低聲說道。

絕對不會的,阿訇今天剛念了妮卡哈,馬長腿是啥人?他是個懂教門的人,他能干違背教門的事嗎?阿訇沒念妮卡哈若那個了就是哈拉姆(禁忌)。扁頭尤奴斯一邊盯著屋內的那個熱炕,一邊小心翼翼地這樣說著。

沒有那個就好,這才有個聽頭。巴色激動地說道。

咋還沒動靜呢?這數九寒天的,把人的耳朵都快凍掉了,這老慫在干啥嘛?快快完事了也好讓咱回家。大腳片子瑪爾不停地搓著手,他邊往冰冷的雙手上哈著熱氣取暖,邊這樣焦急地說著,還大有那種跺腳取暖的態(tài)勢。

巴色用手向大家示意,別驚動屋里人的好事。

大家看到巴色的手勢,以為屋里有動靜了,都興味盎然地踮腳揚臂,屏息凝視,側耳傾聽。

聽了半天屋里仍寂然無聲,只有新房里的爐火在呼呼地轟鳴著。大家便神情異常,面面相覷。

可能這老慫不球行了,要是個年輕的這會早上了好幾回了,真是鮮花插在狗屎上了。大腳片子瑪爾這樣黯然地說道。

應該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咋說話呢?真是肚子里沒貨。趙虎子瞪著大腳片子瑪爾,乜斜著眼不屑地這樣更正道。

不球行了還娶這么年輕的婆姨干啥嗎?活受罪呢。還不如讓球給我……“光棍元老”苕福來憤憤地這樣說道。

你咋知道人家不行,不行娶球個小婆姨做啥呢?我看你不球行,快五十的人了,還找球不上個婆姨,只有個聽床的份。大嘴麻子這樣搶白著苕福來。

窗外你一言我一句地小聲辯論著,幾乎騷動了起來。

這時做晨禮的邦克聲從各個清真寺里相繼喚起。星星不知什么時候已抖落了好多,天空頓時顯得空曠而寂寥。嘹亮古樸的邦克聲在小村上空裊裊回蕩,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出家門,雙手交叉在袖筒里,低著頭,貓著腰,邁著倉促的步子,向各自的寺里走去。

舅爺此時在新房里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便將爐火通得更旺,他將一罐水放在爐上,然后窸窸窣窣地穿起了衣服。

人老的沒事(不行)了,還霸占球個年輕媳婦干啥嘛,這世上有多少光棍把頭都等白了,還娶不上個寡婦,他個老慫,唉——

這個碎媳婦也是個瓜子(白癡),放球著多少個年輕力壯的不跟,偏偏就跟球了這么個秋后的螞蚱。

這老慫今兒個晚夕也就這么罷市(結束)了。這小媳婦沒嘗到甜頭,明兒個不摔碟子砸碗還怪呢。

你個馬長腿再有錢也買不來年輕人的那一桿子東西?。?/p>

今晚馬長腿可能顧慮得多了,怕咱們聽到什么,可能明兒個晚夕里放展了干呢。

干屁呢!老慫沒勁長(力氣)了,要是個年輕的哪還管外面聽床的人呢,先把事辦了再說,誰還能等得急!這是個等的事嗎?老了,老了!慫貨!

賣球了一晚夕的凍肉,把心肝都凍成冰棍了,啥都沒看上,啥都沒聽上,聽球了一輩子床,還沒見過這么個慫貨,明兒不對了還得上醫(yī)院,劃球不來死了。

……

外面聽床的幾個人此時便這樣氣急敗壞地低聲咒罵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幾人便罵罵咧咧地消失在晨霧中。

小村在一夜的寒風肆虐下終于皈依了平靜,漫山遍野的積雪變幻莫測地反射著萬道晨曦,小村的一切忽而顯得絢麗多彩。小村四周炊煙繚繞,家畜們此起彼伏地呼喚著主人來添草添料。起先,雞鳴鴨鬧,牛叫馬嘶。隨之,一輛長途班車的喇叭發(fā)出一陣長長地鳴叫。真是“一波才動萬波隨”,不知是誰家的一頭叫驢也肆無忌憚地引頸高吭,酣暢淋漓地宣泄著一夜蓄積的能量與無限的寂寞。接著滿村子里的叫驢競相嘶鳴,頓時,畜叫聲、禽鳴聲、呼喚聲、吆喝聲、劈柴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混響成一片,構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圖。輕盈靈動的小麻雀們展動著翅膀,輕捷興奮地在樹枝上相互嬉戲。幾只烏鴉將暗紅的爪子攏于腹部,冷峻地展翅低飛,時而還發(fā)出一聲聲蒼茫落寞的啼叫。

此時,舅爺的院墻周圍隱秘地閃動著幾個人影,他們像特務般時而支棱著雙耳,時而窺視著院里的一切。

舅奶奶梳洗完畢,系上圍裙在鍋灶上忙碌了起來。她一會兒將臟水倒在外面的空地上,一會兒給雞鴨喂食。不一會兒功夫,屋里便溢出一股濃濃的肉香。

舅爺拿著鐵叉將草垛上的幾捆草撂在牛棚下,隨即將這些草均勻地撒在槽上,牛羊們爭先恐后地搶食起來,圈里驟然律動起一陣鏗鏘悅耳的咀嚼聲。舅爺雙手交錯地筒在袖子里,望著這些家畜們津津有味的食相,滿臉洋溢著無比的快意。

院墻外面的幾個人看到這一切,便驚疑不定地相互對視著,每張怪異的臉上竟是那么的不可思議。

這個馬長腿啊!

那幾個人不知誰這樣小聲地長嘆了一下,便索然無味地相繼離散了。

吃過飯后,舅爺受到親朋好友們的邀請,便領著舅奶奶在村子里走親串戶。這一老一少極不協(xié)調地走在路上,便引得過往行人與周邊房舍里的人們競相注目。讓不明真相的人一看,會認為爺爺領著孫媳婦或孫女,很難跟夫妻串聯(lián)在一起。舅奶奶也許隱約地感覺到了什么,走路時半低著頭,顯得極為窘迫。舅爺卻將頭高高昂起,一時竟顯得格外榮耀。

就這樣他倆在村子里晃悠了一天,當有些人們再次看到他倆走過時,卻沒了先前的驚訝與嘆息,那種“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意念竟莫名其妙地從心里消失了許多,都覺得這是個很正常的事了,是真主的撥排和定奪,仿佛舅爺就該娶這樣的人了。

但有些人望著那嬌小玲瓏的碎媳婦還是在一個勁地搖頭。

晚上,舅爺與舅奶奶吃了一頓清燉羊肉后,舅爺將一條麻黃色的大狼狗拴在牛圈旁,便早早地熄了燈。

這時聽床大王巴色和扁頭尤奴斯以他們特有的手段悄無聲息地弄走了那條狼狗,接著幾人便偷偷潛入舅爺的窗前。

咱們這兒結婚三天沒大小,人們可盡情地嬉鬧。三天過后,一切將會恢復正常,再不會有人來沒完沒了地鬧了。

今天是第二天,所以這些聽床嬉鬧之事便被視為正常。舅爺很信任那條盡職的狼狗,就放心地當新郎了。

晚上,外面依然漆黑一團,寒風依舊漫天怒號。

此時,新房的香爐里裊然地燃起檀香,一股淡雅溫馨的薰衣草般的氣味氤氳彌漫??贿叺臓t火裊娜曼妙地閃動著火焰,熠熠生輝,映得屋內暖意融融,暗香盈動。

巴色幾人透過這些暗紅色的亮光將屋內的一切看得既朦朧又真切。

舅爺靠在墻上,將舅奶奶擁在懷里,不住地用手撫摸。舅奶奶便迷醉著雙眼,享受著無限的愛意。

巴色和扁頭尤努斯幾人各自占據了有利的地形,竭力向里面張望,并將一只只耳朵警覺地支棱著,顯得異常詭秘與興奮。

舅爺就這樣用粗糙的大手在舅奶奶渾身游走,舅奶奶并沒反抗,卻顯得格外亢奮與迫切。

舅爺的大手在舅奶奶那對剛剛聳起的乳峰上不停搓揉時,舅奶奶便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陣呻吟。隨之,舅爺的手慢慢往下移動,舅奶奶豐腴柔嫩的小手便吃力地按在了舅爺那只經脈突兀的大手上。只是片刻,舅爺那只大手便固執(zhí)地進入了舅奶奶最隱秘的領地。舅奶奶似被電擊般地全身波動了起來,舅爺便迅速脫去了自己與舅奶奶的衣褲。這時,外面的每個人都看到了舅爺那桿巍然兀立的物件,也看到了舅奶奶那對隆起的雛乳與蓄滿無限生機的芳草地。

扁頭尤奴斯小聲地嘆道:這個馬長腿,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獨臂老人,關鍵時才露手呢。難怪這小媳婦要跟呢。

小媳婦就是小媳婦,那地方也不知有多美呀!大嘴麻子饞涎欲滴地嘆道。

可惜讓個老漢把窩給占了。干龍伊乃瑪無限惋惜地說道。

……

在舅奶奶迷醉之際,舅爺只一下就輕車熟路地進入了舅奶奶的靈魂深處。隨之舅奶奶便一改剛來時的拘謹,竟含糊不清地說出了許多令人難以想象的情感囈語。屋外聽床的幾人頓時熱血沸騰,魂飛魄散,迫不及待地紛紛向自家的熱炕頭奔去……

以后就再也沒人去聽他們的床了。這里的新婚只能鬧三天,三天過后有人再興風作浪,就會受到各種不成文的約束與鄙視。

但聽床的那幾個人見人就說:馬長腿的那個碎媳婦不得了啊!騷的沒個數數。馬長腿是人老心不老,快成精了,不得了啊!那晚上呀!那晚上呀……說的人就這樣抑揚頓挫、一驚一乍、神神秘秘地隱喻了起來,聽的人卻沉浸在無邊的神秘與遐想中。

沒參加聽床的那些人聽到這些話悔得捶胸頓足?!奥牬矂e動隊”們一見這些人的悔相,更加添油加醋地大肆渲染了起來。

就這樣,舅奶奶在三四年間生下了一女一男。

但村子里的有些人始終在為舅爺和舅奶奶的一件事爭執(zhí)不休。

聽床大王巴色憑他多年聽床的經驗斷定:舅爺和舅奶奶在阿訇念妮卡哈前就發(fā)生過夫妻之事,但也有很多人否定巴色的觀點。因為要真是那樣,按穆斯林的傳統(tǒng)那就是個不得了的事,生下的第一個娃娃就成了哈拉姆,這個孩子用一生的虔誠也換不來主的寬恕,是注定要下地獄的,這事非同小可!

聽床大王巴色權威性的判斷一出,頓時滿村的人們便紛紛揚揚地渲染起了此事。

這天中午,村里的一伙人又云集在大隊的橋頭上高談闊論起了舅爺。幾個二桿子瞇著眼,邊說還邊噴著煙圈在取樂。

這時清真寺里做撇什(午禮)的邦克聲莊嚴地喚起,大寺里的馬薩東阿訇便從一家念完索爾,匆匆出門。

忽而有人悄聲說了句馬阿訇過來了。有幾人便慌忙地將煙罩進自己的袖筒里,悄無聲息地用手指在袖筒里倉促掐滅。

大家趕緊齊聲給過來的馬薩東阿訇說了個“色倆目”,問了聲好,想著打發(fā)阿訇快快離去。

馬薩東阿訇接了大家說的色倆目,便心事重重地放慢了腳步,他悵惘地望了望正午的太陽,又焦慮遺憾地望了望橋頭上的人,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這時一股刺鼻的煙味與焦糊味在這伙人的周圍彌漫,馬薩東阿訇微微蹙起眉頭,警覺地回頭望了大家一眼,這幾人便立即裝出一副安閑的樣子。馬阿訇只是狐疑地看了看,便冷峻威嚴地徑自向寺里走去。他所過之處,人們紛紛謙恭避讓。隨著他的漸漸遠去,他的身后便遺下了一路的敬畏與肅穆,橋頭上的幾人便有了片刻羞愧的寧靜。

阿訇走過后,大家舒了口氣,并相互竊笑著做了個怪異的鬼臉。

麻子,你后面的衣裳著火了,這時有人大喊了一聲。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向大嘴麻子的后背望去,只見他的后背正冒出一股股青煙,后背的羽絨服被燒了個大洞。

大家七手八腳地弄滅了火,大嘴麻子忽而感到一陣涼意從后背的那個洞里涌入。

可惜了我這百十來塊錢的衣裳了,到中午我不做撇什,還蹲在這里抽煙,這是真主把我給罪了。大嘴麻子沮喪而又恐慌地說道。

阿訇剛來時,你咋不把煙滅掉?趙虎子幸災樂禍地詭笑道。

來不及了,我再明目張膽地弄滅就被阿訇識破呢,所以我就用手指夾著,將燃著的煙頭朝下,背到后面的羽絨服里掩蓋了起來。我想就一陣子的事嘛,誰知道給燒了呢。這是個災池,躲也躲不掉。我本身就不寬裕,連煙都快抽不起了,麻繩總要從細處斷呢!真是瘸腿上拿棒敲呢。大嘴麻子苦笑道。

麻子,你把衣裳燒了,今兒回去媽吃你娃的肉呢!楊利民學著大嘴麻子老媽媽那種濃重地道的家鄉(xiāng)語氣戲謔道。

人們聽了楊利民惟妙惟肖的模仿,個個身臨其境般地笑逐顏開。

阿訇剛才嘴里想說什么,但又沒說,是不是阿訇發(fā)現(xiàn)了麻子身后的火,想提示呢?也許他想到我們這群不進寺做乃瑪孜的煙鬼很生氣,就沒管。趙虎子若有所思地說道。

阿訇剛才的意思是說:唉,我的朵斯提(同胞)們啊!到做撇什的時候了,你們快快進寺做乃瑪孜吧!你們咋還昏聵地在這兒晃悠呢?把你些披著穆斯林人皮的東西??!大腳片子瑪爾便故作高深地學著阿訇的腔調與神態(tài)演繹道。

接著大家又是一陣開心的大笑。

人們的笑聲還沒來得及蕩開,有幾個人就戛然而止了。

大腳片子瑪爾還在手舞足蹈地不斷賣弄,卻被趙虎子悄悄捅了一下,人們又是一陣靜默。

大腳片子瑪爾猛一抬頭,看到他的父親不知何時已怒容滿面地到了跟前。大腳片子瑪爾此時似一只偷嘴的貓被人不動聲色踩住了尾巴,不禁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抑。單老漢那種居高臨下的怒視,使大腳片子瑪爾顯得有些猥瑣與狼狽。

單老漢是大寺里的學董(寺管會最高領導),也是這個村里有名的民間畫家。他擅長大尺寸的山水油墨畫,堪稱一絕。單老漢此時目光凌厲地將兒子瞪了一眼,大腳片子瑪爾便像個罪犯般地低下了頭。

把你個大蹄子東西,不走正道,和這些不三不四的壞慫攪和在一起干啥呢?咋不到寺上做乃瑪孜(禮拜)去?!你們這些不做乃瑪孜不害怕胡大的二桿子,整天抽煙喝酒,說三道四地干啥呢?看看都像個啥?胡日鬼搗棒槌的些東西!鬼眉鬼樣的,把你們也是個人?唉——

單學董便這樣神情悲涼地長嘆了一聲。

大腳片子瑪爾顯得誠惶誠恐,低頭垂目地受訓。

橋頭上的幾人神色曖昧地相互對視了一下,便猝然有了一種尷尬與落魄。高大魁梧的黑子從褲兜里抽出了斜插的雙手,一時收斂了那種昂首挺胸的雄姿,臉上泛著一種迷茫與陰霾。趙虎子怒視著單學董,嘴唇憤憤地蠕動了幾下,便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抵觸情緒。大嘴麻子躲在大家的后面,也不知為什么卻忍俊不禁地掩面竊笑。巴色雙手交疊于腹部,筆直地站著,笑容可掬地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態(tài)。其他幾人極不自然地或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或裝腔作勢地故意轉移視線望著別處。

阿輩(大伯),我們啥壞事也沒干,大家在一起說說話,解解悶,相互交流著發(fā)家致富的門路,商量著到哪里去掙錢呢。巴色便為大腳片子瑪爾與橋頭上的人們解圍,也對單學董片面的訓斥發(fā)出了一點隱晦的抗議。

巴色,你整天洋洋干干地胡扯啥呢?我聽到了你很多違反庫夫熱(禁忌)的話!你咋能空口白牙地就背談人家亞孤(馬長腿)老漢的娃娃是哈拉姆呢?《古蘭經》上講背談人的罪有多大你不知道嗎?你這話是要遭雷殛呢!這么嚴重的話也能從你嘴里出呢!這是個出人命的話,你可要小心!這世上有些不該說的話,寧可帶進墳坑里也不能亂說!閑話到任何時候,對自己和別人都沒有法依德(益處)。把你些日鬼慫,就知道偷雞摸狗,搬弄是非,這就是你們一伙子人的干辦(勾當)?單學董抖動著一束雪白的髯須不悅地怒斥道。

阿輩,您聽我說,我聽了一輩子床了,那些個寡婦和丫頭結婚時的表現(xiàn)是不一樣的。巴色擺出一副博學多才、滿腹經綸的派頭辯解道。

聽到這兒,大腳片子瑪爾便知趣地向寺里溜走了。

咋個不一樣?單學董不悅地質問道。

寡婦結婚時第一次與新女婿同床很隨便,而丫頭就不同了,她們的第一次很有些看頭,新女婿若不使盡招數就不會輕易得手。咱這兒,雖說相親是兩廂情愿,但相親后兩人見面的機會少,所以新婚時好多新人還生分呢。就是誰家買個新機子,也不可能當天就到地里去犁地播種,也得有個磨合期嘛。馬長腿多大年齡的人了,咋就把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說睡就隨隨便便地睡了呢?那晚倆人一唱一和地圓了房,他倆若不是在口里老家有什么事,那晚會有那么隨便嗎?

在場的人聽了都覺得言之有理,大家一時便沉默了下來。

若真是這樣,他沒請阿訇念妮卡哈懷上的第一個娃就成了哈拉姆了,真主呀,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余大嘴驚慌失措地說道。

可憐的娃呀!這不是你的錯,但你無常后注定是要下地獄呀!

有人這樣為舅爺的第一個孩子而不平。

這個馬長腿真不是個東西!咋能禍害后代呢!有人這樣憤憤地怒斥道。

單學董聽了巴色的辯解,他悵然地說了聲:真主啊——,便懷著一種極為復雜的心緒向寺里走去。

單學董走遠了,趙虎子心中的不快便慢慢泛上了心頭。

這老慫咋說話呢!你想訓你那個大腳片子兒子,可以背過人教訓嘛!在我們這群人跟前使球個啥狠呢!我們又不是你親生的兒子,說我們一群是不三不四的二桿子,這也攬得太寬了吧!還說我們鬼模鬼樣的,把我們說沒了!我們到底咋了?不就是站在橋頭上了嗎?這真是奇了怪了,這橋頭上還不敢站了,誰站了就麻達(麻煩)了!老封建!趙虎子這樣憤憤地說道。

蹲在家里本來就把人窩喑啞了,再不到橋頭上和大家說個話,那還不窩成個神經病才怪呢!黑西麥抑郁地說道。

這些老人們啊,就想著讓每個人都安分守己地窩在家里,他們的心里才會安然。只要誰一出門,他們的心里就有十二分的擔心與不滿,總覺得年輕人攪和在一起就不是個好事,就要出亂子。黑子悵然地說道。他邊說邊鼓著腮幫使勁地吸著煙,隨著他頻繁地吞吐,一小股濃煙從他的鼻腔與口內冉冉上升。黑子被這股煙熏得一只眼瞇縫了起來,另一只睜著的眼里也被熏得盈滿了淚水,并被嗆得干咳了幾下。

這個莫合煙的勁也太大了!啥球難過,這把狗屎東西,不抽也不行,抽也不行。為抽這狗屎東西,不知和家里的老先人淘了多少氣??!煙熏火燎的,干球啥呢!到了后世,還要到朵則亥(火獄)里清算這些古納亥(罪過)呢。他這樣不滿地說著,接著又猛吸幾口,將剩下的小半截煙朝身后一彈,煙頭便拋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輕盈地墜入路邊的積雪中,隨之那里便嘶嘶地發(fā)出一陣輕微的聲響,并升騰起一縷縷蒸汽與煙霧。

接著人群里便相繼發(fā)出了一陣嘆息與不滿,大家爭相傾訴著自己在家的種種“遭遇”。

行了,行了,人家是寺里的學董,說了就說了嘛,我們在橋頭上抽煙說閑話也不是個啥光榮的事嘛。人老了就是這么個樣子嘛。你老了以后那些年輕人還要罵你老封建呢,人就是這么一代罵一代呢,老人罵年輕人不安分守己,年輕人罵老人封建思想。大嘴麻子數落了起來。

大家正爭論著,看到寺里做完乃瑪孜的人們涌了出來。

巴色忙對大家使了眼色,悄聲說道:都回家吧,那幫人過來也不知還說啥呢。

唉,我們這幫人東躲西藏地過球的這是個啥日子!連橋頭上都不敢站了,嗚吧哩(可憐)死了!我們簡直成了那個小品里偷著生娃的“超生游擊隊”了。馬占權的哈格晃著個干葫蘆頭長嘆道。

橋頭上的幾個人便牢騷滿腹地立即群鳥作散了。

人們對舅爺的那些事一直耿耿于懷。

這些事竟然成了那次聽床者們探討的主題,有些沒參加聽床的人也踴躍研討。人們還質疑舅爺是怎么娶到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后來這些事竟成了全村人們關注的焦點。

為此,滿村子里的人對舅爺有了一種異樣的眼光,甚至流露出一種不屑與憎惡。人們看舅爺的第一個孩子時,目光里竟充滿了同情、狐疑與恐懼。

后來這事還是水落石出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舅爺在強大的輿論攻勢下,還是將自己一段鮮為人知的隱私說給了幾位老友。

原來舅爺休了前一個女人,就到寧夏同心縣窯山附近的石塘嶺妹妹家去走親戚。舅爺向妹妹說明自己的苦衷,就讓妹妹保媒續(xù)個香火。沒過幾天,舅爺的妹妹就把莊子里的幾個寡婦帶來,比較年輕的嫌舅爺老,上了年紀的舅爺又不要,因此就一個個走了。舅爺妹妹又從窯山好不容易領來了個姓田的寡婦,這寡婦雖年齡偏大,倒也眉眼周正。見面后舅爺覺得很勉強,怕這女人年齡大了,生娃時經不起折騰。但考慮到自己的年齡,就勉強應承下來了。經雙方商討,田寡婦讓舅爺出一筆彩禮錢。因為她家里非常困難,就是幾個破窯,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丈夫早年得肝癌病逝,因看病欠了一屁股賬。娘家與婆家也沒人來接濟她,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和一個丫頭。兩個兒子都快三十了,常年在煤礦里下井,掙的錢還不夠還賬與糊口。因為窮,娶不起媳婦。一個碎女子只有十六歲。本來有五個孩子,碎女子上面的兩個孩子先后夭折了。

舅爺跟著田寡婦到了窯山,進了她的家才知道田寡婦所說的話一點不假。家里只是幾眼不值錢的土窯,炕上鋪著一張褪了色的涼席,幾條歷盡滄桑的被子綴滿了補丁,一口不大的耳鍋旁擺放著為數不多的炊具。屋子里的光線明明滅滅,幽幽冥冥,讓人無形地滋生出一種恐懼之感。

這就是田寡婦的家。

田寡婦聽了舅爺在新疆的家業(yè),就愿意跟舅爺上新疆,但又舍不下三個還沒成家的孩子。眼下家里幾乎是揭不開鍋了,債主們三番五次地到家里催賬。田寡婦要求讓舅爺帶她們一家上新疆,一來可以躲債,二來可以謀生。但舅爺考慮到養(yǎng)子帶給他心頭的創(chuàng)傷,更怕自己將來年邁時受到威脅,就斷然拒絕了。

田寡婦就向舅爺索要五千元的彩禮。

當時在偏遠的農村,正是流行萬元戶的年代,那筆錢在當地也算可觀了,舅爺沒有拒絕,隨即就支付了這筆錢。田寡婦接了錢,在臨走時,又舍不下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離了母親還不成一盤散沙。債主們聽說田寡婦要遠嫁躲債,紛紛前來鬧事。兩個兒子也不愿意讓娘走。債主們不由分說地從田寡婦手里瓜分了那五千元的彩禮,剩下的零頭賬,債主們眼看無望都說不要了,就算從此兩清。田寡婦想用這點彩禮給大兒子張羅個媳婦,但事與愿違,此時她兩手空空地坐在破窯里犯愁。

我走了這個碎女子咋辦呢?這兩個兒子的媳婦咋娶呢?田寡婦的心里不停地思忖著。

忽然她的心頭翕動了一下,她想起了碎女子法買。家里實在沒任何辦法了,我一個老寡婦值幾個錢呢?再說我這么大歲數的人了,嫁個人還能湊合,若生個娃那不是在賭命嗎?就算我跟了這人,眼下還是不能解決問題。干脆把碎女子給了這人,一來可以換些彩禮給兩個兒子娶媳婦,二來碎女子到這人家里也在享福,首先吃穿不愁。咱窮人家道,還能干什么呢?現(xiàn)在啥都講個門當戶對呢,碎女子若嫁個年輕些的人,按常規(guī)彩禮肯定是多不了,并且還要受窮。只有嫁這個有錢的老漢,也等于救了咱全家的命呀!干脆把碎女子嫁給這個老漢算了。不知碎女子愿意嗎?田寡婦就這樣在心里盤算了好久。

她先把這些話背過碎女子給兩個兒子說了,沒想到兩個兒子高興地直跳,還夸母親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只要那人肯出錢,法麥就按您說的辦。一來還清了賬債,二來我兄弟倆也有了媳婦,三來法麥也享了福,您在家就等著抱孫子,這是多好的事呀!我們全家就徹底解放了。二兒子興奮地說道。

大兒子聽了也一個勁地點頭。

田寡婦將此意給舅爺秘密地說了,舅爺先是吃驚,接著像孫悟空進了蟠桃園似的亦真亦幻地迷醉了起來。

彩禮在兩個兒子的籌劃下要了兩萬。舅爺二話沒說,當時就從馬甲里掏出了所需的錢。拿了錢,田寡婦的兩個兒子將舅爺像神一樣的供奉了起來。

隨即田寡婦和兩個兒子做碎女子的思想工作,碎女子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順利。碎女子嫌舅爺老,兩個哥哥就說,等他無常了,你繼承了他的財產還可以再找一個年輕漂亮的男人嘛。

兩個哥哥怕舅爺有變,連忙找來了個阿訇,就給舅爺和碎女子念了妮卡哈。當天兩個哥哥借故去別處,讓舅爺和他們的妹妹圓房。

田寡婦給碎女子的茶里放了安眠藥,讓舅爺在套間屋里做該做的事。這時正是中午,田寡婦鎖了套間的門,她在外間房里邊納鞋底,邊給兩個入洞房的新人守門。她還不時在套間門上傾聽,小聲告誡舅爺要注意分寸,千萬別弄傷了碎女子。

天快黑的時候,碎女子還沒醒,舅爺就滿面春光地出來了。

田寡婦進屋檢查了碎女子的一切后,就對舅爺說,人已經是你的了,今后我的碎女子在半路或在你家跑了,就是你的事。那是你沒本事攏住,不關我們的事。你的年齡大了,要多體諒碎女子。舅爺聽了高興地一個勁點頭。

晚上田寡婦的兩個兒子沒回來,舅爺就睡在碎女子身邊,夜里碎女子醒了,看到舅爺和她赤身裸體地纏繞在一起,驚嚇得大叫起來。

法麥,今天就是你倆的結婚日子,你就安心地和新女婿睡吧。田寡婦在外間屋里向碎女子說道。

舅爺聽了又是一陣激動,他生龍活虎地又來了一場。說來也怪,這一次碎女子竟然也激動了起來。

外面的田寡婦聽到里面的動靜,在不斷地嘆息,不斷地流淚。

第二天,舅爺買了兩只大羯羊與一些生活用品,在田寡婦家置辦了宴席,又請當地的阿訇給田寡婦的丈夫念了個索爾,祭奠了亡人。因情況特殊,怕生事端,他們沒好大動干戈地操辦,前來參加的就是舅爺妹妹一家人。完成婚宴,田寡婦的兩個兒子就借此到了煤礦。舅爺就在田寡婦家甜甜蜜蜜地當了三天新郎,碎女子在這三天里竟對舅爺有了一種別樣的依戀。

舅爺還想在田寡婦家住幾天,想在田寡婦的馴化下,讓碎女子死心塌地的跟他,以免以后逃跑。又聽人說田寡婦沒與親戚商量,私自做主將碎女子嫁給了老漢,她的娘家與婆家非常氣憤,要前來鬧事。舅爺怕夜長夢多,便背著兩個兒子私下給田寡婦塞了叁千元的零用錢,就帶著碎女子悄悄回新疆了。

就這樣,舅爺帶著碎女子順利來到了新疆,來到了自己的家。在家舅爺又一次請阿訇念了妮卡哈,補辦了婚禮。

原來舅爺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不是哈拉姆,是符合穆斯林道義的。人們知道了舅爺與花奶奶的這些原委,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舅爺的兩個孩子都能上學了。

花奶奶一天天地竟嬌艷了起來,而舅爺卻日趨衰老。

舅爺曾經那一雙敏銳深邃的大眼,卻在歲月的磨礪下變得混沌無光,眼里還經常溢著擦不干的淚水,這自然不是舅爺玩世不恭、悲天憫人的產物。而是不知為何,遇到冷風寒流異常氣候,或受到一點媒介物的刺激,淚水就禁不住涔涔外涌。由于舅爺的不斷擦拭,他的兩眼的光澤已蕩然無存,兩眼空洞迷蒙、暗淡無光,竟變得有些陰鷙猙獰了起來。

舅爺常年戴著一副茶色的石頭眼鏡,并用一根粗線繩系住兩個鏡腳,將線繩置于腦后,使這副價格不菲的眼鏡牢牢固定在頭上。在這副鏡片下的那對眼球像遭受了什么極刑似的,竟異??植赖赝蛊饋?。舅爺的背也駝了,牙也落了,本來就不靈便的腿腳,此時在拐杖的輔助下踟躕蹣跚地移動?!氨憋L卷地白草折”,“秋風一夜催人老”,舅爺經過幾年的打磨,已徹底成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原來人老了竟是這般落魄!曾經倔強硬氣的舅爺在自然法則的驅使下,竟成了這副搖搖欲墜、卑躬屈膝的模樣!舅爺的全身快成了一具風干了的木乃伊。若讓一個沒有思想準備的人忽而碰到,定會本能地產生一陣恐慌與顫栗。

其實這時舅爺才年過七旬,按說也不算太老,村里和他一般年齡的人,竟還在地里利利索索地干活,而舅爺也不知為什么衰老成了這樣。

舅爺與舅奶奶在結婚幾年后就有了矛盾,后來矛盾也在不斷升級。舅奶奶經常怒斥著舅爺,一張口就是老不死的。舅爺卻顯得理虧,每次都避其鋒芒,不予理會。舅奶奶的脾氣越來越大,經常在家指桑罵槐,摔碟子砸碗的。有時她當著舅爺的面就指著家里的一頭黑叫驢罵道:你還不如這頭黑叫驢,叫驢每天都能攢勁地晃著自己的鞭桿吼幾聲呢!你個尿不出尿的廢物能干啥呢?我跟上你個老慫活守寡呢!

有時在舅奶奶的極端挑釁與辱罵下,舅爺便揮著拐杖掄了過去。舅奶奶也不躲閃,還歇斯底里地叫嚷著:你個沒本事的老慫東西就這樣使狠呢!打死我呀!我本來就不想活了,打死我吧!這日子有啥過頭?活著與死了有啥兩樣呢?

舅爺的拐杖只掄了一半便停了下來。

繼而舅爺又溫和地說:法麥,我也活不了幾年,我若有天歸真了,家里的一切不都是你和娃娃的嗎?家里現(xiàn)在有那么多存款呢,你想吃啥沒有呢?你想穿啥沒有呢?光那兩千多畝地的承包費,一年都差不多接近百萬了,啥都有呢,你還干啥呢嘛?

存款頂個狗屁!存款還不如個黑叫驢的鞭桿值錢。你要有黑叫驢的那一個鞭桿,就是窮的穿不起褲子我也跟你。我想要的你能給我嗎?舅奶奶說這話時眼里像在噴火。

舅爺聽了卻頹喪地低下了頭。

隨后,舅奶奶出門的次數漸漸頻繁了起來。有時出門給舅爺打個招呼,有時竟連個招呼也不打,一出門就是幾天。

舅奶奶自從有了手機,便整天忙著與人在電話上拉扯。手機的鈴聲相繼不斷地響著,舅奶奶像個日理萬機的業(yè)務員,在電話上忙得不可開交,有時與人一聊就是幾個時辰。

舅爺便忙著給舅奶奶每月成百成百地續(xù)交著電話費。

舅爺靜觀著舅奶奶的一系列異常變化,忍氣吞聲地竭力克制著自己,聽之任之,委曲求全。

只要不離婚,只要她好好照看這兩個孩子,她想干啥就由她干吧,我已經這把年齡了,還能把她怎么樣呢。這十幾年,自己幾乎都填到這個無底洞里了,還能續(xù)填些什么呢?唉,干啥呢!舅爺經常這樣邊想邊搖著頭。

但舅奶奶卻日益驕縱,為所欲為。

舅奶奶曾無論干什么事都要征求舅爺的意見,但后來竟變得肆無忌憚了。走親串門或上街游逛,都是隨心所欲,來去自如。

一次舅奶奶出門有半個月了,也沒給舅爺與孩子做任何表白。半月后舅奶奶給舅爺打了個長途電話,說她在一家蛋糕店學手藝,學到手藝就回來開個蛋糕店。

舅爺不滿地說,咱家的錢早就夠你和娃娃花了,你還開店干啥呢?

舅奶奶聽了沒做任何解釋,就強行掛了電話。

自此舅奶奶便沒了音訊。

好多人說,馬長腿的女人可能是跟上野漢子跑了。

但過了半年,舅奶奶便珠光寶氣地衣錦還鄉(xiāng)了。

舅奶奶的穿衣戴帽與言談舉止已有了很大變化,人一下子洋氣了好多。

舅奶奶回到家,與舅爺站在一起,簡直讓人不敢想象他們就是夫妻。

回來了就好,舅爺也感到高興。

她的心里還有這個家,有這兩個孩子。舅爺這樣暗自慶幸地想著。

舅奶奶回來后,家里又有了喜色,兩個愁眉苦臉的孩子有了熱菜熱湯,竟活潑了好多,家里一下也變得溫馨整潔起來。

但舅奶奶的電話卻更加變本加厲地頻繁起來。

這媳婦出去也不知干了啥了?這是個不得了的媳婦!出門連個男人的口喚(允許)也不要,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呢!沒男人的口喚出門,按經典上講,那罪也不知有多大呢!真主不饒恕??!村里的一些女人們這樣恐慌地議論著。

但舅奶奶卻絲毫也不理會人們對她的白眼與猜忌,還趾高氣揚地在路上炫耀般地打著電話,無所顧忌地與人聊天。

在她經過的地方,有些女人露出一臉的不屑與驚異。云集在橋頭上聊天的有些“歪瓜裂棗”們對她擠眉弄眼,有時還給她打一個風騷的口哨,發(fā)出一陣淫蕩的笑聲。

老人們見了她,不禁皺起眉頭,眼里涌起一陣驚疑與厭惡。

但舅奶奶對人們的種種反應卻顯得不屑一顧,她有時還給那些打口哨的歪瓜裂棗們回頭暗送一個意味深長的秋波,弄得那些人竟不知所措。

真是人沒臉了鬼都害怕呢!有些人見舅奶奶這樣放蕩,便慍怒地罵道。

舅奶奶要開個蛋糕店,舅爺便極力反對。舅爺怕這女人一旦出籠,定會干出出格的事來。

舅奶奶不顧舅爺的阻攔,在縣上開了個蛋糕店,還雇用了村子里的三個俊俏伶俐的小媳婦。沒過幾天,她的生意竟做得顧客盈門,高朋滿座。

舅爺此時已完全失去了對舅奶奶的有效控制,整日神色頹唐地在家里嘆氣。

舅奶奶幾乎不回家,晝夜在店里。

舅爺與舅奶奶就這樣名存實亡地過活著。

終于有一天舅奶奶帶了一筆錢不知去向,舅爺便不斷四處托人尋找。

有天舅爺讓我寫個狀子,要告一個跑長途的司機。舅爺說就是這個常來咱們這兒往老家拉人的司機,經常拉你花奶奶到老家探親,是這個耗瓦尼(波斯語:畜生)拐走了你的花奶奶。

舅爺,舅奶奶已經給您生了兩個孩子,已經完成了您當初的意愿,現(xiàn)在舅奶奶走了,兩個孩子還在,這是多好的事,您還告什么呀?就算到法院,讓人一看,您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舅奶奶才三十而立,讓法官怎么判?現(xiàn)在實行的是婚姻自由,您當初和舅奶奶又沒辦結婚證,人家現(xiàn)在想干什么您能管得住嗎?就算辦了結婚證又能干什么呢?強扭的瓜不甜,想跟您的人是攆不走的,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人家把多少青春獻給了您呀!每個人會有幾次青春?我認為她早就還清了您的賬債,算了,讓她自由吧。您不是得到孩子了嗎?

舅爺不停地抖動著嘴唇,吃驚地望著我,久久沒說出一句話來。

舅奶奶走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們到處都在聲討她:

沒自己男人的口喚,按經典上講,你一個女人到哪里都是哈拉姆!

沒自己男人的口喚,你一個女人和誰生下的娃都是哈拉姆!

婊子,破鞋,不要臉皮!

跟野漢子的騷貨!

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

沒良心的害人精!

心真歹毒,連親生的娃娃都能舍下!

就算不跟自家男人了,也得把男人的口喚要上,讓男人答應了,前世后世都好辦了。沒自己男人的口喚,你就是個下地獄的貨!

……

人們就這樣一浪高過一浪地聲討。

后來舅奶奶蛋糕店里雇傭的那三個小媳婦也相繼不知去向。小媳婦的親人們找不到舅奶奶,就來找舅爺興師問罪,舅爺望著前來的人,便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問我,那我問誰去呀?!

前來問罪的人看著舅爺這副怒不可遏的神態(tài),便面面相覷,知難而退。

后來那三個小媳婦一個個滿懷愧色地回來了,但回來不久都鬧起了家務。

舅爺每天拄著拐杖,向遠處無限神往地遠眺著。

要是她能像那三個小媳婦回來該多好啊!即便鬧鬧家務,但總歸還是個完整的家。舅爺望著自己那兩個神色黯然的孩子,時常在這樣想著。

從那以后,便再也沒了舅奶奶的身影。

舅爺此時便想起了曾被自己休了的那個女人,心里想著她在怎樣打發(fā)自己的晚年。我畢竟還有兩個親生的孩子,而她因為沒有生育能力,卻什么都沒有了。想著想著,舅爺便常是一副“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的樣子,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舅爺還是那樣每天立在大門口張望。

舅爺有時在大門口竟還這樣怪異地想著:要是現(xiàn)在兩個女人中回來其中一人,我一定會接受先回來的那個女人。

舅爺便又托人尋找他的前一個女人,幾經打聽,才知道曾被舅爺休了的那個女人,早就改嫁了,日子過得非常美滿。

舅爺聽了,心里竟充滿了疑惑與失落。

從那以后,那輛跑老家的長途客車再也沒來新疆,聽說改了路線,跑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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