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宇
望 鄉(xiāng)
眼前,是一灣蜿蜒遠(yuǎn)去的江水。那含情的江水會流經(jīng)那一片片熟稔的熱土,會流經(jīng)那一片片搖曳春意的椰林。
我聽到翠影間,有時高時低的搗衣聲,濺起夕照,濺起那暖烘烘的俚語與鄉(xiāng)謠……
我還看到,那暮嵐遮掩的遠(yuǎn)山背后,有垂?jié)M胡須的老榕,繁葉間藏著鄉(xiāng)村的歲月。
樹下,葵扇扇旺梢頭的星光,水煙筒明滅講古的情節(jié)……
我還看到,那曠野迷蒙云水蒼茫處,有一條小路穿過稻田,引領(lǐng)我怯怯走向遍綴豌豆花的籬笆,走向暖暖的炊煙與燈火……
呵,在那魂牽夢繞的地方,有打水仗揚(yáng)灑的童趣,有紅蜻蜓追逐的牧笛,有塞進(jìn)書包燙燙的雞蛋,有蒼老嗓音呼喚的乳名……
我在舉目眺望,眺望……
哪一片云彩下,哪一片星光中,哦,是我那親親的、親親的故鄉(xiāng)?
老屋的門
它被歲月斑駁成老祖母的臉面。
門,虛掩著……
攜帶親人笑語或嘆息的昨天,走進(jìn)門后,再也沒有出來。
年節(jié)的灶火,雨夜的燈影……
總在門后閃現(xiàn),晃動。
團(tuán)聚的歡聲,離別的哀怨……
總在廳里縈繞,抑揚(yáng)。
叮囑后牽掛的時光,撕開老墻愈來愈多的裂痕。
一把老式銅鎖,看守一院落葉般的心事或秘密……
誰,來打開一部家書的封面?
關(guān)啟的咿呀聲,楔至鄉(xiāng)愁最深的痛……
許多熟稔的背影,從這走出去后,就永遠(yuǎn)淡化在歲月的塵煙里了。
老祖母倚著門框揮手的身影,也早已融入門漆一樣模糊的暮色中。
而她沒牙的嘴中那一聲聲乳名,卻從門檻一直響到我在異鄉(xiāng)的枕邊……
椰 胡
左邊一條南渡江,右邊一條萬泉河。
一生沉浮,在生長椰林的熱土上,韻腳平平仄仄,跋涉出酸甜苦辣。
瓊劇一朵一朵,開滿村頭的老榕,或深巷的椰樹,像一只只鳥兒,在方言的上空飛旋……
馬尾扎成的弓,牽出奔馬的嘶鳴;疾抖的是臨風(fēng)的七尺劍氣。
長亭柳折斷于一弓長音的回響里,幽幽弦上蹣跚著離人的背影。
……南島的月夜,遂遍灑了江南細(xì)雨。
滄桑的指尖,在弦上摸索人心和世道的冷暖。誰把濁淚灑在最抒情的那個高音上?
秋日的私語,爬上歲月的唇。琴弦扎下的情結(jié),指間能否解開?
弦與情絲糾纏出顫響,是比人生還漫長的時光。
老 井
母親的瞳眸。一直未闔……
——哦老井,睜著失眠的眼睛,飽經(jīng)滄桑。
母親微拱著腰挑水,挑起家鄉(xiāng)炊煙裊裊的日出日落……
那甘甜的井水,喂養(yǎng)了我童年的斑斕。
母親挑水的姿勢,是我低頭憂思的一道風(fēng)景:故鄉(xiāng)的明月,在水桶里,忽圓,忽缺……
井水。深入花朵和果實,養(yǎng)著一方風(fēng)俗。
滋潤了村姑的鮮亮,汲水的謠曲,纏繞井邊挺拔的木棉,井水般清幽幽的情意,濺濕了后生哥黃土般憨厚的心。
井臺上,戲謔打鬧的歡聲,或輕或重地咬住歲月不放。
有時,井畔清脆的蛙鳴,也是一首唐詩,總會擦亮曙色與夕照,也擦亮鄉(xiāng)愁……
喲,家鄉(xiāng)井水。只一捧挹進(jìn)心口,血脈里就會時時聽到回音。
你,能蔥翠干渴的靈魂。你的深刻,使所有探家的人,在你的面前都低下頭來。
——啊,我們一生走不出的,仍是故鄉(xiāng)幽深的眼窩。
鄰家的天井
一步,一步,踩著怯意……
輕推半掩的老門。見落葉鋪一地的驚詫與陌生。
歲月將墻角撕開傷口。迸出草莖的地磚上,那些重疊的小腳印呢?可有追逐的乳名,可有葵扇旁的兒歌,在院墻的薄暮里朦朧?
檐瓦上,狗尾草搖碎夕光。剝落的廊柱間,可有小紅襖閃過?梧桐樹后,可藏著游戲的嬉鬧與脆脆的笑聲?
我從外地歸來,踏過多年鄉(xiāng)愁的風(fēng)塵,想再看看鄰家小妹那對淺淺的酒窩。
唯有玉蘭在晚風(fēng)里,蕩著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