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伊犁十月,不下雨。天空是一柄一柄金黃的鐮刀,收割云朵和糧食。
——題記
邂逅秋
每日注視。直到有一天大風倏忽來去云影堆積,雨在處暑之后點破季節(jié)的秘密,雨打濕裙裾,涼起來,再也無法遮蔽這個秘密了。濃蔭被一縷金黃鉆透,倏忽間葉子落下來。天涼好個秋。
西域柳
在一片秋寒里走路。一朵一朵,西域柳,曾經(jīng)栽在天空邊緣,將炎熱劃開一彎一彎清涼的路邊柳樹。
秋風秋雨結束藍綠波浪線,將一片被驕陽捋順的蒼翠,揪亂了,拋擲于路途與泥土。
我驚詫于它們飄落時仍從容不迫的氣度,我曾數(shù)次愛過這土地,第一次走過便想與它親吻,它的馨香,雙唇腐爛于其中的愿望,原來來自夏日晴空。
下雨了
伊犁的雨,大多數(shù)時候是個秘密。當最后一個伊犁人入眠之后,它才輕輕悄悄俯身,貼住大地細密私語。時而汩汩灌入花圃與農(nóng)田,時而騰起身子越過山頭,牧人一樣將渾身細胞都放逐在草原。
究竟是它飲了青草上的月光,或者那片草原享受了它。一夜纏綿之后,你若還問,容光煥發(fā)的原野抿起秀氣的唇角,鬢角綻放野花,眉黛瑩潤含情,亦不肯告訴你這個秘密。
除非——你是第一個從夢里醒來的伊犁人。黎明,微光清涼,你會看見一條銀色背影在窗外一閃,便不見了,甜潤的空氣自縫隙涌入,如同清晨伊犁河谷第一杯酒,強行灌醉。
大醉醒來,沒有雨水,只有留在脈管的酒香蜿蜒流動。
在樹上
不經(jīng)意走過便走過,多少日子以來,我已習慣在孤獨的時光中醉生夢死。
你看不見的時候,我坐在樹上,寫字,或者做夢。
我在樹上啜飲清露,小醉達旦。當蔚藍的風停停落落,我觀看傷痕在夜空長成的角度。
太持久,招來宇宙那一邊洶涌的痛,露的酒精度太深了,即使是痛,在它神奇的液體浸泡中,也蕩漾著微醺。
可是你在一棵秋天的槐樹下喚醒,整個林蔭道都在篩落暈眩的雨,你的頭頂卻是蔚藍,目光跟隨語言放跑整個晴天。如一雙試探的手,擰亮一個瞬間。
光自四個方向下降,光指向心靈的瞬間,我只得垂下眼角,眼睜睜看著羞澀奔跑在雨水中,幻覺便如那雙紅色鞋子,起起落落間踩出一條小路來。
塞壬歌聲
曙色挑破窗簾襲擊了我,那種光斑竄入被隙,像蚊子,瞬間進入皮膚,隆起通紅的包。
我知道又有一種摧殘即將開始,頭埋在枕間不想出來,照見一切骨骼的光,請讓我多聽一會兒鄉(xiāng)音,在故鄉(xiāng)的月色下多走一會兒。
塞壬歌聲是我的選擇,那些青翠憂傷的林稍,帶領我穿越紙張與纖維內(nèi)部,撿拾對岸的石頭。
有一天,我會搭建屬于自己的小屋,在里面睡眠。寫字。喝水?;蛘呦肽钅愕哪槨?/p>
現(xiàn)在明白自己為什么喜歡元夕燈火了,原來渴望那種面龐,明亮。溫潤。在夜色中發(fā)出曖昧光焰,具備缺失心靈者的純粹。
懼怕日光下的燈火,雖然看似堅韌持久,可以放射不滅的光,但即使拼卻終身,不過一抔土,或者成為土本身。
在斯大林街與解放路交叉處與人群擁在一起,溫和平穩(wěn)的西部小城,日場夜場的燈火,忽然一陣惘然旁逸斜出,再來不及拔除,雖然知道蘭州與伊寧都是來不及迷失的森林。
我太喜愛被陰云遮住的光,穿越黑與厚,乍然吻住地面與青草,連同它的呼吸,每一處毛孔。我喜歡這樣的愛情,宙斯與赫拉,或者太陽神與月桂樹,健康豐沛具備人的熱量。
賽里木湖
10月30日,等待溫暖。想起,跌入那片海子時,順手摸了一把水溫,深海的水長久地握住我的手,深秋冷風之下,我被來自西域以外的視野捂熱了。
海來自大西洋或其它,這一片深藍誘惑瞳孔深處的渴望,我想再次上路,向著小黃花逶迤過的地方走。我要一直走一直走,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你,溫情的賽里木湖,只婉轉了一個眼神,便收攏鳥兒的翅膀。
你無所顧忌扎身于祖國最西端,平靜、安穩(wěn),洪濤大浪緘默地附身于深藍衣履之下。我附身你的衣履之下。躲在藍色袖管里,寫詩。
十月情郎
捻一枚六十六團的山楂,在高處眺望伊犁以外,每座城都布滿你。
喜悅,西天山下,土地如此硬朗,不再適合尋覓。
噙一枚六十六團的山楂,沒有咬破的勇氣,我怕果兒甘甜,心中酸澀。輕易咬噬會玷污清白……恨如同伊犁河的水,逆向行駛,抵達你之前先傷了自己。
深秋路過山楂林,樹梢劃痛側臉。
陽光是外婆床頭那座老鐘,從睡夢深處響起,滴答。滴答。滴答。
想起最后一次相愛,明白原來愛是一項深深守望的儀式。站在歲月末梢的陽光下,守望不會歸來的阿廖沙。
淚流滿面的姑娘,站成一株山楂,用一些皸裂的紋路,拒絕輕浮的時光輕易品嘗。
在果子溝
一代汗王的征途如此之長,在這里又被崇山峻嶺加深。
很多年前馬兒路過的時候,銜走了青草,人在馬背上摘完了果子。
在這之后叩關前來。躲過繁忙的路橋建設,目光閑下來的時候,開始咬噬沒有果子的溝,馬兒走了,鈴聲還在,人去了,果香還在。
在這樣的果子溝,不想為人。我想成為奔跑的小獸,或是一頭黑白相間的小牛,故事里聽到的那種,白天在山坡上吃草曬太陽,晚上,哈薩克人家都熟睡之后,我在月光之下反芻。讓枯干的樹為此豐盈,或者死去的草原路返回,拋棄中亞或者更遠的歐洲,只在這條神圣的溝里,再生。
舀出一瓢一瓢月光,乳香飄溢,細細潑灑,我有我的小私心,我想土地被暈染,綠得像成吉思汗的隊伍還未曾來過,文明亦未曾發(fā)生過,果子累滿枝頭,四野靜謐,只有自由奔跑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