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銀東
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鄰村就開始搭起戲臺,一出接一出的“莊戶戲”一直要唱滿正月,到“二月二”才算完。那一段日子,是莊戶人家一年里最喜慶、最歡樂的日子。小時候,我總掰著手指頭盼臘月。因為臘月來了,離戲開臺的日子就不遠(yuǎn)了。小孩子家不為了看戲,也看不懂,確乎是為了看戲時的那分熱鬧勁兒。
東路梆子西路“吼”,是家鄉(xiāng)一帶盛行的地方劇種。而鄰村——李家莊的戲叫做“哈哈腔”。在我的記憶里,這種“哈哈腔”有一個比較顯著的特點,就是每一段唱詞的末了,都極力往上挑,高昂而尖細(xì),仔細(xì)咂摸也頗有點抑揚頓挫的味道了。鄉(xiāng)親們聽熟聽?wèi)T了,大部分戲詞也記個八九不離十。上工收工的路上,或趕著毛驢車,或荷鋤挑著筐,高興處來上幾嗓子,也是字正腔圓,快活似仙。
姥姥家就在李家莊西南門。從我家到姥姥家,不過半里來路的光景兒,只隔著一大截子地。冬天的田野里,沒有了茂密的莊稼棵子,僅剩下光禿禿、七零八散獨立著的幾棵老棗樹。一走出我家的胡同口,就能影影綽綽望見姥姥家的煙囪,大多數(shù)時候,娘也很放心我們姐弟倆獨自去姥姥家。
那時候姥爺成年在海堡上玩船。每次去姥姥家,姥姥總會拿出肥得流油的大螃蟹、琵琶蝦,或鍋煲魚、“雪雪”(小白蝦)之類的海貨讓我們吃。大概因為娘是姥姥最小的閨女,又離得最近的緣故,我那時覺得姥姥疼娘疼我們,遠(yuǎn)遠(yuǎn)超過疼姨們及姨家的表哥表姐們。
我們在姥姥家吃過晚飯,天也差不多快黑下來的時候,娘也拾掇拾掇從家里趕了來,總忘不了給姥姥捎上幾個老南瓜,或幾棵窖藏的大蘿卜,或一包袱胡蘿卜什么的,算作給姥姥的禮物。對于那些不值多少錢的東西,姥姥總絮絮叨叨,每次都忘不了數(shù)落娘一通:留著孩子們吃罷,他們都還小呢,可不能委屈了他們。人家有啥咱就得有啥哩——大人家吃不吃還要緊啥的?在我的記憶中,姥姥的嘮叨幾乎千篇一律,總不外乎這幾句話。
不等娘倆說上幾句話,莊東頭的鑼鼓聲就“鏗鏘鏗鏘”地響起來了。我們便急不可待地搬上杌子凳子,扯著娘的衣袖嚷嚷著快去吧別耽誤了去晚了占不著位了。姥姥也急忙忙收拾收拾,鎖上門,踮著小裹腳,深一腳淺一腳地隨我們一起去聽?wèi)颉?/p>
唱戲的地方是一處老年間的官宅,解放后蓋了學(xué)校,戲臺就搭在學(xué)校前的空地上。幾只汽燈在“嘶嘶——”地亮著,照得戲臺上下亮堂堂的。這時戲臺底下早已人聲鼎沸,熱鬧極了。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突然在最激烈、最高亢的時候戛然而止,接著便是開臺的鞭炮。之后,咿咿呀呀,演員們就陸續(xù)上場了。
戲是一些個老戲路子,我能記起的,就是《老少換》 《王三姐剜菜》等幾出?,F(xiàn)在想來,那時卻只對《牛郎織女》里牛郎放牧的那只“老?!庇∠笞钌睢N枧_上的“老?!眱芍桓吒叩呐=?,一雙大大的牛眼,卻能兩條腿走路,并且能與主人進(jìn)行“對話”?!袄吓!弊雒?,撮合了地上勤勞的牛郎和天上美麗的織女一段好姻緣。最恨人的當(dāng)然就是那王母娘娘了,她硬是用銀簪劃了一條天河,無情地阻擋了牛郎織女的幸福生活,只在每年“七月七”那天才能見上一面。至于《老少換》,故事情節(jié)大概是這樣的:說的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媳婦,糊里糊涂要嫁給一個糟老頭兒;而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卻陰差陽錯要上一個小伙子的花轎……戲演到最后,歷盡周折頗費心機,終于完成“老少換”,彼此結(jié)成美滿姻緣,而那個老頭子卻一直被蒙在鼓里。戲里那年輕的小媳婦,梳著烏黑光滑的頭,穿著一身紅裙子,手里捏著一塊花手帕,蓮步輕移款款深情,柔柔幾句唱詞和一段道白,一下子迷住了戲臺下的我——我那時覺得她比朵兒姐姐可耐看多了。最令人解氣的是《王三姐剜菜》里薛平貴當(dāng)上皇帝后對他老丈人的“從重處理”,簡直大快人心——嫌貧愛富,就應(yīng)該沒有好下場的!
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我們戲看得不少,戲詞記住的倒真是不多。一出不知道叫什么的戲里,一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鬟,在后花園里的一段唱詞,因為幽默順口,卻至今也沒有忘記。記得那戲中唱道:
小丫鬟(呀)十六七兒,
來到(那)花園里拿虱子兒,
大虱子拿了三百六,
小虱子拿了一手心兒,
虱子不大六根腿兒(?。?,
擱在嘴里喀蹦兒蹦兒,
順著那嘴角流血水(哇)……
后來我想,之所以能夠一字不差地記住這唱詞,大概當(dāng)時引起了我們的感慨:原來不只我們這些個土小子們身上爬滿虱子,連那么俊秀那么嬌氣的“小丫鬟”也有虱子啊——這讓我們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平衡。
小毛孩子愛困,還沒看上一段,我的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于是就拽著娘的衣襟央求著娘回家去。而娘正看得有興致呢,所以此時會掏給我?guī)追至沐X,哄我到戲臺外去買吃的去。通常是甘蔗甜棒、糖葫蘆(我們叫“糖不滴兒”)和糖稀,以后又有了瓜子和落花生。嚼著帶了冰碴的糖葫蘆,或嗑著香噴噴的瓜子花生,那困意真的就沒了,又能堅持好長一段時間……
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演戲需要扎實的功底,所以戲班子里能上臺露臉的演員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演員,特別是老生、花旦,年年都是那幾個人。排練新戲,需要增添新的角色,往往從年輕的戲迷里挑。教戲的是一個藝名叫“酸杏”的外地人,他以唱小生出名,扮相英俊,唱腔干凈利索,慣用小嗓子,所以他的唱腔尖細(xì)而酸(這也許是他藝名“酸杏”的來歷吧)?!八嵝印焙苌俪雠_演出,偶或缺少某一角色,或演員臨時有事,他就上臺“救場”。那一招一式,一念一唱,舉手投足,實在是高其他演員一籌呢。“酸杏”老得教不了了,又換了一個叫“凈面梨”的接著教戲。村上好癖兒的幾個小青年兒,成天鉆在戲班子里跟著學(xué),傍晚村外的棗樹林子里,也通常有他們練習(xí)吊嗓子的“咿呀咿呀”的聲音。功夫到底沒白費,漸漸地,他們幾個也能上臺跑個龍?zhí)琢恕堔D(zhuǎn)、吳綸幾個大閨女也跟著學(xué)戲,本來長的就豐滿,扮上臉子愈加英俊水靈,惹得臺下的半大小子們五迷三道的,簡直有點癲狂了。她們一上場,還沒有開腔呢,就引來一片呼哨,有的還大聲喊著她們的名字。只要聽說有她們的角色,半大小子們再冷的天也堅持看到散臺。
哈哈腔,不知從什么時候興起的,卻一直唱響了我整個的童年、少年時期。直到上個世紀(jì)90年代,方才逐步?jīng)]落下去。演員老的老、死的死,后繼乏人;能彈弦子打鼓板的幾個,也老得不能上臺了;行頭和道具也丟落得差不多了。更主要的是,那時家家開始有了戲匣子,甚至電視機,人們不用出門就能天天看大戲,誰還愿意挨著凍去露天聽?wèi)蚰亍?/p>
我在鄉(xiāng)政府搞新聞報道的時候,大約是1995年春節(jié)前后吧,還曾去姥姥家的村里,拍攝過關(guān)于“哈哈腔”的一些照片。村上一些老演員們聽說拍照,顯出非常興奮的樣子,就翻騰出戲衣來,略加化妝,琴師拿出伴奏的家什,在街上認(rèn)認(rèn)真真演唱了幾段“經(jīng)典”。他們一再囑咐我,沖洗出的相片一定要捎給他們,給自己留個紀(jì)念。透過他們的言談舉止,我能看得出他們對于“哈哈腔”還很留戀。
最近,聽說李家莊的“哈哈腔”劇團又恢復(fù)成立了??h文化部門還要重新包裝、深入挖掘,申請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實在是一個好消息,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過年時又能聽到那久違的戲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