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櫸
一
政治處主任的正式任命通知下來了。白紙黑字,千真萬確不是樊建偉,與營區(qū)內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一樣。這樣的消息傳播與戴綠帽子不同,被戴綠帽子的當事人往往是周圍的人都知道了,都在用特別的目光親切地望著他,熱情洋溢地對他噓寒問暖,他還蒙在鼓里,以為自己的人氣指數(shù)突然提高了呢。除非是哪天撞霉運,心血來潮沒按計劃回家,撞上了一絲不掛膠著在一起的男女。想到這兒,樊建偉又不合時宜地浮想起據說獲了大獎的微型小說《好懸》:老王提前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老婆和單位領導偷情,嚇得老王趕緊跑回單位。嘆道:好懸,差點被領導發(fā)現(xiàn)早退!
這次提拔沒有樊建偉的消息在師剛開完常委會,還沒形成文字書面上報軍里批準時,就有人告訴了他。他很郁悶,也許提拔的是別人,他心里會堵得不那么嚴重,還有縫隙,易接受些,可居然同傳說中的一樣,是樊建偉心里一直瞧不上的呂曉華。
這時樊建偉想起去年體檢時,發(fā)現(xiàn)腎里突然有了一粒石子,于是給肖卉打了電話。她說,你來吧,我一切都給你安排好。肖卉,應該算是樊建偉的初戀情人,現(xiàn)已為人妻為人母,是軍區(qū)總醫(yī)院普外科護士長。臨行前,樊建偉向呂曉華,尊敬的呂主任請假說:“這次住院時間可能會長些,我準備不把這狗日的石頭徹底弄下來絕不罷休?!?/p>
呂主任和藹可親,語重心長中央首長般的慈祥,就差伸手撫摸樊建偉的腦袋了:“我支持你的想法,有病就要早治,要治就要治徹底,毛主席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至于飛行一大隊的工作,你就放心,我派機關人員去代職。你什么時候走,我派車送你?!?/p>
當了主任果然不一樣,可以有權派小車了。樊建偉心里有氣,想說領導的車我可不敢坐,沒長那相匹配的屁股,然后去坐長途汽車??梢晦D念這小車也不是他家的,他坐得我就坐不得?豈有此理。況且坐小車可確實會減輕許多皮肉勞頓,于是樊建偉心安理得地讓呂曉華派車把自己送到了醫(yī)院。
軍區(qū)總醫(yī)院離部隊五十多公里,在市區(qū)內,為了提高經濟效益已全面向地方人員開放。醫(yī)院名字沒變,醫(yī)生護士也還是部隊編制,但他們最應該服務的對象,像樊建偉這樣實報實銷的現(xiàn)役軍人想住進來還是有些困難的。
樊建偉好長時間沒見到肖卉了,她看起來似乎胖了一點,但更加有了女人味。一身白服使她顯得亭亭玉立,眉宇間一抹淡淡的憂愁,讓她姣好白皙的面容添了些嫵媚。樊建偉定定地看著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臉微紅,說看什么呢,都老了。
老有老的魅力,何況你是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動人了。
什么時候練得油嘴滑舌了?跟你們衛(wèi)生隊的醫(yī)生護士練的吧。
我倒是想練了,可沒這機會呀。你確實比我上次見你顯得年輕了。
樊建偉和肖卉相識有十多年了,那時樊建偉在武漢上軍校。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從小在東北長大的樊建偉對武漢的春天特別喜愛,大口大口呼吸著濕潤而甜滋滋的空氣,看著街道旁的樹木綻出滿眼的翠綠,內心極為敞亮,同時一股激情在醞釀,有股想打破常規(guī)做點什么的沖動。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肖卉。肖卉也穿著與他一樣的軍裝,正遛著道邊,邊走邊把一塊烤地瓜塞進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吞咽,鼓鼓的腮幫使她姣好的面容顯出幾分活潑與頑皮。樊建偉心中一動,急走幾步擋住了她。
知不知道軍人不準在街上,尤其是行進中吃東西嗎?
肖卉嚇了一跳,上下打量樊建偉一眼,馬上做出立正接受糾察的動作,抬頭挺胸,雙腿并攏,雙腳分開約45度,雙手自然下垂,食指緊貼褲線,只是她快速蠕動的腮幫與這套動作不協(xié)調。不知是害怕被糾察通報后受隊領導批評,還是地瓜質量好,干面起沙,快速吞咽艱難,竟使她的眼里溢出兩滴大大的淚水。樊建偉心一軟,不忍再繼續(xù)嚇她,忙卸掉嚴肅換作笑臉。
別害怕,慢慢咽,我不是軍容糾察隊的,我只想打聽一下路。去軍區(qū)護校怎么走?
她神情變化真快,眼中的淚珠倏地不見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狠狠剜樊建偉幾下,不耐煩地沖他擺擺手,躲開他,拂袖而去。樊建偉有點惱火,想咬人怎么的,我是怕軟不怕硬越是艱險越向前,便又過去攔住她。
你不就是護校的嗎?樊建偉指了指她胸前?;刈约簩W校的路都忘了?得了健忘癥?
她低頭看了眼胸前的?;?,無奈地招手讓樊建偉跟她走。她氣沖沖地往前走,樊建偉忙不迭地緊跟后面。走出十多米,她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指著樊建偉的鼻子厲聲道:“你才得了健忘癥。你得的是老年癡呆癥。”
樊建偉被她的突然訓斥嚇了一激靈,懵怔幾秒才反應出,這女子滿嘴的地瓜已經被她完全徹底消滅干凈。她的語言帶著憋了一會兒的爆破力,迫不及待地噴了出來,沖撞勁還真不小。樊建偉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不知所措,她卻突然大笑了起來,并馬上笑彎了腰。她的笑聲很清脆,就像春天里的冰河破裂,也很有感染力和穿透力。樊建偉莫名地被她的笑聲所感染,也隨著笑起來,心里由衷地感嘆,這個春天真美好。
就這樣他倆相識了,而且緣分不淺。他倆是同一年考上的軍校,而且都是東北老鄉(xiāng)。在湖北,是東北的都可稱為老鄉(xiāng)。在部隊,老鄉(xiāng)間的關系非同尋常,有時兩人素不相識,知道是老鄉(xiāng)后馬上就會省去許多過程而親近起來,相同相近的鄉(xiāng)音能讓兩人的關系很快變得火熱。沒有遠離家鄉(xiāng)親友常年在枯燥軍營里生活的人是很難體會這分感受的。有年春節(jié)前,樊建偉探家,在北京中轉上車后,滿車廂的含有苞米碴子香味的鄉(xiāng)音讓他格外興奮,旅途的疲勞也淡了,還沒坐穩(wěn)就想跟鄰座嘮幾句,那迫切的勁頭讓周圍的人心生疑惑表情冷淡,幾個回合下來,他的熱情也降了溫,沉淀下去的疲勞感更加濃重地泛起,一會兒便淹沒了他,只好依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
樊建偉和肖卉相識后,去她們學??此愠闪怂埣偻獬龅闹饕獌热?。那時樊建偉他們學校剛恢復從地方高中畢業(yè)生中招收學員不久,如何管理沒有經驗可借鑒,對“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總體方針理解不透,一味緊張嚴肅,每周日一個班10人只能上下午各外出一人,所以樊建偉一個多月才能外出一次,偶爾施些小恩小惠讓別人將外出名額讓給他,但這機會并不多。肖卉她們學校,女學員占絕大多數(shù),管理更加嚴格,而且還明文規(guī)定,在校學習期間不能談戀愛,一經發(fā)現(xiàn)便做退學處理,但被異性親友老鄉(xiāng)看望還是允許的。樊建偉每次去看她時都不會忘了給她買塊烤地瓜,以至于肖卉同宿舍的學員見到他便戲稱“地瓜”來了。肖卉對烤地瓜的熱愛有點近乎癡迷。默默地注視她享受這簡單而純粹的口腹之樂,她兒童般貪婪吞食烤地瓜的生動表情像甘甜的泉水在樊建偉的心底一股股涌出,隨后溶入血液將他全身滋潤。
在他倆的近3年的來往中,始終沒有說過一個愛字,但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了深深的愛戀,他們沒有一點親昵的動作,甚至手都沒有拉過。這不僅僅是因為“學員不準談戀愛”的規(guī)定時常在腦中閃出約束著沖動,還因為覺得他倆共同的路程剛剛開始,有的是時光讓他們互訴衷腸,有的是時光供他們細細品味纏綿。誰知命運竟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殘忍地戲弄了他們。
他倆幾乎是同時畢業(yè),都是在炎熱而混亂的八月份。那時軍校學員是無條件地服從分配,而且隊領導不征求個人意見,在通知你畢業(yè)去向的同時也交給你一張通往目的地兩天后就需起程的火車票。樊建偉所在的學員隊將畢業(yè)過程搞得轟轟烈烈,一位父親早逝母親多病需要照顧而又是獨生子的學員帶頭寫了“到邊疆去,到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申請,在他的帶動下,樊建偉們每個人都寫了這樣的申請,張貼在宿舍的走廊里,再加上色彩鮮艷的標語,將他們激勵得熱血沸騰。好男兒志在四方,扎根邊疆建功立業(yè),是他們許多人的理想。那時的他們是多么的年輕,多么的純真,多么的干凈,多么的激情澎湃?。?/p>
分配到不同的地方,樊建偉和肖卉是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的,現(xiàn)實空間在他倆當時的意識里并不是距離,只要兩顆心系在一起,就算遠隔天涯海角也會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對方的溫暖,況且樊建偉還了解到,兩名軍人結婚后就會被照顧調到一起的。
可是樊建偉卻稀里糊涂地失去了肖卉的信息,像做了一個美夢,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美好像海市蜃樓一樣完全徹底地消失了。肖卉像一捧溪水,樊建偉不經意的一松手,她便在世間蒸發(fā)了。后來樊建偉才知道,肖卉那天匆匆寫給他的地址同他的經歷一樣,只是個粗略的走向,到軍區(qū)后還要進行再次、甚至三次分配。樊建偉在工作單位安定下來后按圖搜寶般仔細搜尋可能與她聯(lián)系上的信息,然后按照想象判斷的地址發(fā)了無數(shù)封信,都石沉大海,毫無結果。還按記憶中的大致地址,給她父母家寫了好幾封信,也是無果而返。這時樊建偉才意識到自己曾是多么的幼稚愚蠢,兩人在一起時如果記下她老家的準確地址這一切就會迎刃而解,就不會有這樣的等待、煎熬與無奈,他那時腸子都快悔綠了,時刻能感受到心臟的疼痛,那疼痛不是有的人所描述的針扎般,是身體突然空了一大塊而牽拉的鈍疼。也是在這時,樊建偉才意識到人海的茫茫,世界的浩翰,自我的弱小與無力。后來樊建偉看到一個權威的報道,說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找一個人,需6個人傳導就可找得到,他當時就認為這說法不嚴謹,要有前提條件,那就是先進發(fā)達的通信。在沒有手機,電話還沒走進百姓家庭的當時,樊建偉尋找肖卉時,詢問了何止6人,60人也不止,仍是杳無音信。
還是老話說得對,時間會將一切撫平。那段時間,樊建偉始終處于恍惚與飄浮的狀態(tài),腳下沒跟,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但隨著日子的推移,他漸漸地沉靜下來,接受了這一殘酷的事實,心上的創(chuàng)口也漸漸結了痂,開始了新的情感生活。樊建偉以為已經將那一頁徹底地翻了過去??墒窃诮稚匣蛟陔娨暽峡吹脚c肖卉相像的影子時,他的心會猛然地疼一下,讓他意識到那段情感并沒有從記憶中消失,只是被碌碌紅塵所覆蓋著,還會偶爾露出尖銳的棱角刺痛他。
后來,樊建偉經歷了原部隊在精簡整編中被撤編,分到新的單位、娶妻生子、改行做政治工作、升遷。在他亦步亦趨按照眾多普通人的生活模式與軌跡生活、工作,快樂與煩惱時,肖卉又神奇般出現(xiàn)了。
3年前,樊建偉所在部隊組織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體檢。在軍區(qū)總醫(yī)院的走廊里,樊建偉與肖卉不期而遇,她一如當初那樣美麗,只是如水的雙眸里少了幾分任性多了幾分柔情。當時他倆都呆愣住了,相對無言?!澳阍谶@兒?”過了好幾分鐘,樊建偉問道,聲音怯怯地顫抖。肖卉半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樊建偉,輕輕地點點頭。一時間樊建偉百感交集,眼窩潮濕,許多年沒發(fā)生了的心臟扯拉般的鈍疼又出現(xiàn)了,而且更加劇烈,幾乎讓他抽搐倒地。樊建偉沒再言語,癡癡地看著肖卉,腦中定格到一個閃著雪花點的黑白電視的畫面,似乎有萬般景物在活動,可又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過了多久,正常的思維才轉換過來,出現(xiàn)的第一個畫面是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樊建偉當時真想抱著她大哭一場??墒且呀?4年了,這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也就是個泡沫,但具體到個人卻是漫長而內容豐富的。14年,他們長大了,成熟了,學會了掩飾,學會了冷靜,學會審時度勢,學會了不刨根問底。樊建偉微笑了,若無其事地微笑,即使心在滴血,也要姿態(tài)從容地微笑。肖卉也微笑了,笑容雖然有點扭曲。
通過彼此介紹,樊建偉知道了肖卉畢業(yè)后的概要經過,分到部隊當護士,嫁給一飛行員,丈夫轉業(yè)到民航,她調到此醫(yī)院,現(xiàn)任普外科護士長。14年的經歷,用平靜的語調敘述,也不過寥寥幾句。樊建偉忽然覺得生活真的就像一場戲,有時喜歡惡作劇的導演會不設伏筆心血來潮地突然導出一個突兀的情節(jié)劈頭蓋臉地砸向你,讓你猝不及防,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二
肖卉幫助樊建偉聯(lián)系住進了泌尿外科的軍人病房。軍區(qū)總醫(yī)院為了體現(xiàn)面向部隊的服務宗旨,每個科都設有軍人病房,將住院的軍人相對集中。肖卉將樊建偉安頓好后,說科里現(xiàn)在正忙,就走了。樊建偉換上白底藍條的病號服。這套衣服是肖卉幫他挑選的,她見樊建偉盯著衣服沒洗掉的少許的污漬反復看,說這衣服看著有點礙眼,實際上是干凈的,都經過了嚴格的消毒。
房間里很靜,病號們都躺在床上打吊針,有的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樊建偉,眼光與他交集時便輕微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樊建偉沒有事干,就也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拿出一本帶來的雜志,卻沒有看進去,思維云里霧里地飄浮許久,突然一下落到了他和呂曉華的關系上。
樊建偉和呂曉華是軍校同房間的同學,畢業(yè)后分到同一部隊,精簡整編后又被安排到了一起。按說,他倆的緣分不淺,關系應該非常密切。但這種密切只是維持在表面上,內心里樊建偉很鄙視呂曉華的為人。樊建偉有時就想緣分是個中性詞,不僅情感深厚者可稱有緣,兩個經常針鋒相對的對頭也可稱機緣不淺,就像他與呂曉華,他一見呂曉華就從心里往外地煩,可幾經折騰卻還是糾纏一起擺脫不開。呂曉華非常熱衷于投機取巧溜須拍馬,有時將被拍者搞得衣服里如同鉆進了幾個螞蟻,渾身又癢又麻很是難受,旁觀者的雞皮疙瘩也是左一層右一層地此起彼伏,他仍津津樂道如入無人之境。在他們同學間流傳了好長時間的一個關于呂曉華的段子是,呂曉華在澡堂子里追著給師政治部主任搓后背,終于如愿以償,正當他小心翼翼地搓主任的后背時,主任不留神沖著他放了一個大臭屁,其味道連兩三米外的人都被嗆得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可呂曉華像嗅覺失靈了般依然謙恭地毫不動搖地搓著主任的后背。
最初,樊建偉作為呂曉華的哥們,覺得有必要對他進行提醒,半開玩笑含沙射影地提醒過他,呂曉華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樊建偉的所指,卻裝糊涂地用別的話遮掩過去,依然我行我素。一氣之下,樊建偉撕去遮掩,直接針鋒相對,指向明確,言詞激烈,呂曉華也不解釋,更不與樊建偉正面交鋒,讓他無奈得不行,就像憋足了勁打出一拳卻落在棉花上。后來,樊建偉成熟了些,知道每人都有自己的處世準則與方法,便懶得管他了。樊建偉發(fā)現(xiàn)呂曉華的投機取巧、阿諛奉承似乎是天生的骨子里的東西,在運用時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反而能享受其中的樂趣,而且多年實踐下來,他不僅僅是自得其樂,還有許多其他收獲,比如娶了師政委的女兒,當上了政治處主任。
后來樊建偉回想,呂曉華善于投機取巧的天賦其實很早就露出了端倪。剛上軍校時,前3個月是入伍教育階段,不上專業(yè)課,重點是要將樊建偉他們這些高中畢業(yè)后直接考入軍校的“地方生”從思想和行為上轉變成一個合格軍人。每個星期天晚上點名時,區(qū)隊長都要講評好人好事,可是哪有那么多助人為樂的事等著他們去做,講評的主要內容便無非是積極打掃衛(wèi)生、積極幫廚等等瑣碎的事情,于是每天早上房間里唯一的掃帚和拖布便成了大家爭奪的對象,搶到它們就意味著可能上區(qū)隊長的表揚名單。樊建偉們那時剛從地方來到部隊,對部隊的一切全然無知,只知道按父母的囑咐好好干,為今后的發(fā)展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大家為打掃工具爭得熱火朝天面紅耳赤,有的甚至夜里起床就將掃帚或拖布藏在自己的床下,而呂曉華卻不動聲色,也不參與大家的爭奪戰(zhàn),自己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找根鐵絲彎個小鉤,打著手電掏洗漱室下水道里的淤積物。這時剛好是區(qū)隊長巡視完各房間進行洗漱的時候。周末的晚點名上,呂曉華便名列紅名單的榜首。幾次下來,呂曉華不怕臟不怕累、踏實肯干的印象就在區(qū)隊長的腦中形成了。入伍教育結束時,他被指令為學員副區(qū)隊長。
臨近中午時,肖卉打電話讓樊建偉一會兒去醫(yī)護餐廳吃午飯。
“醫(yī)院不是有病號飯嗎?”
“這里的規(guī)定是,提前一天預訂,所以今天沒你的飯?!?/p>
掛掉手機,樊建偉想現(xiàn)代的通信使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變得真是太簡便了,如果十多年前也有手機,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
樊建偉走進醫(yī)護餐廳時,肖卉已經在臨窗的位子上等他,飯也已經打好,是份飯。她說:“我們午休時間短,就在這兒對付一下吧。晚上我請你好好吃?!?/p>
“還是我請你吧。”樊建偉忙說。
“到這里了我是主人,我的地盤我做主。”肖卉說著頑皮地笑笑。那笑容是那么的熟悉,像一扇厚重的門被突然打開,往事紛至沓來,使樊建偉瞬間恍惚,不知今昔何昔。
餐廳里的人很多,幾乎都是穿著白大褂,他們稱之為“白服”的醫(yī)生或護士。他們倆剛吃幾口,就有兩人過來與他們同桌就餐,肖卉在向她們介紹樊建偉時猶豫了一下,最后選擇了“同學”。飯后,她遞給他兩樣東西,一套餐具和一張圖書證。
“醫(yī)院里有個圖書館,沒事時可以去借兩本書看看。”
樊建偉接過來,有些無奈地說:“哈,我的病號生活正式開始了?!?/p>
“別想那么多,有病就得早治。和各種病人打交道多了,你就會體會到健康的重要,只有健康是自己的,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正像紅樓夢中的《好了歌》所唱的‘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彼欢ㄒ庾R到了樊建偉來此住院的深層原因,在上午他給她看去年B超檢驗單時,她就意識到了,但她沒有問病情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還是那么聰明,不去觸碰讓樊建偉尷尬難堪的話題。一個男人在個人進步上受到挫折時,無論有什么理由,解釋起來都會讓自尊心受到揉搓。樊建偉很感激肖卉的細心體貼。
在他倆分別時,肖卉已經走開兩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問:“你和家屬還分居兩地?”
樊建偉點點頭:“她舍不得那份工作。再說這么多年分居兩地,我們都習慣了,長期在一起可能反而感到別扭?!?/p>
她若有所思地“哦”一聲,便快步去普外科了。
樊建偉在醫(yī)院圖書館借了本《海灣戰(zhàn)爭史》。圖書館里新書不多,但對于喜歡讀戰(zhàn)爭史的他來說,新與舊的意義并不大。他又到醫(yī)院附近的街上轉了轉,熟悉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用心記下了兩家飯店的位置,為的是日后回請肖卉時不至于倉促。樊建偉還買了卷衛(wèi)生紙和一包香煙。病房內不準吸煙,剛穿上病號服就有護士耳提面命地告訴他這一規(guī)定,并重點強調違反者要罰款50元,還告訴他實在忍不住時,可以到廁所里吸。樊建偉上午就看見幾個人擠在廁所里吞云吐霧,有病號也有陪護,邊吸煙邊聊著病情,氣氛融洽溫暖,臉上愁云慘霧也在交流中稀釋了許多。廁所成了大家抱團取暖的地方。
一陣甜甜的,柔柔的,有些溫暖又似曾相識的醇香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直達樊建偉的肺腑。狗一樣尋味而去,在一個胡同口,竟有一個賣烤地瓜的。一個兩抱粗的黑褐色鐵桶,里面糊著黃泥,底下燃著炭火,桶里鐵架子上并排擺放著幾塊烤好和未烤好的地瓜,走近,立即就有股暖暖的熱氣圍裹過來,在這寒意深重的冬日里格外讓人感到溫馨熨帖。這么多年過去了,依然有人經營著這種小吃,而且經營的方式及設備同多年前沒什么變化,只是賣地瓜的人不同了。
一個中年婦女,隨意地圍著在城市里很少見的頭巾,鬢角處露出幾絲花白,坐在烤地瓜桶旁,神色安然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偶爾回轉頭來翻動一下正烤著的地瓜。她不吆喝,沒有攬客的急切,倒像是冬閑里在自己的小屋內爐旁烤火,享受著忙碌后的輕松。忽然,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仿佛回憶起什么有趣的片斷,笑意又猛然收起,緊張地左右看看,似乎擔心被別人窺破了心事。見無人注意她,便又微笑了。
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走來,左挑右選地各自買了塊烤地瓜,拿到手后便不再挑剔矜持,迫不及待地掰開,黃燦燦的瓜肉露出來,一股香甜升騰起來。她們深深地吸一口香味,臉上顯出陶醉而歡愉的神色,輕輕地吹吹,咬上一小口,慢慢地咀嚼,悄悄地瞟一眼對方,剛好與對方目光相碰,會意一笑,再咬一小口,依舊不說話,慢慢并肩地走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
肖卉吃烤地瓜時從未這樣細膩過,總是顯示出狼吞虎咽的迫不及待,但流露出的快樂卻是相似的,都那么生機盎然。樊建偉給她買過許多次烤地瓜,但自己一次也沒有吃過,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宿舍,他都不喜歡在非進餐時間往嘴里填食物,即使是水果,他也淺嘗輒止。但樊建偉依然認為烤地瓜一定很好吃,或許是天底下最香甜的食物了吧,此刻,他忽然想買一塊感受一下到底是如何香甜,他現(xiàn)在沒有穿軍裝,不必有那么多的顧忌,猶豫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
三
再次走進病房時,只有樊建偉旁邊的5床依舊在打吊瓶。5床是名士兵,今天剛做了包皮切割手術,用的藥量要多些。在部隊,有包皮的士兵,退伍前多數(shù)都會主動到醫(yī)院將包皮切掉,這幾乎成了士兵間相互傳播的常識,一則在部隊醫(yī)院做可免費;二則做的人多也就沒什么不好意思了。這個病房里就有三四名士兵都是做這樣的手術。包皮環(huán)切是小手術,貌似簡單,其風險卻是不小的。樊建偉部隊衛(wèi)生隊原來就能做這樣的手術,但有一次操刀的醫(yī)生經驗不足,將包皮切多了,使這兵受牽制不能正常勃起。最初這兵還沒太在意,以為過一段時間切短了包皮會自動抻長,直到退伍回去結婚時,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其父母和他一起找部隊領導,找衛(wèi)生隊,鬧得部隊里人人皆知,那名主刀醫(yī)生成為大家一段時間內熱議的明星。從此,凡需要做手術的病號,衛(wèi)生隊幾乎都介紹到軍區(qū)總醫(yī)院治療。久之,衛(wèi)生隊的醫(yī)生們的醫(yī)術越發(fā)退化,只能看些感冒、擦傷類的小病。
房間里其他病號都在2床周圍,還有幾名其他病房的病號,從發(fā)型上看也是士兵,他們在聽2床講著什么。
他們在干嗎?樊建偉問5床。
“老兵”在講他過去的經歷,5床說,“老兵”可不簡單,是老革命,參加過許多著名的戰(zhàn)役。接著他又壓低聲音,“老兵”得的是腎癌,晚期了,但他特別堅強。5床說這話時,目光流露出崇拜堅定的神色。
這病房里居然有這樣的人物?樊建偉原以為那老頭只是個普通的老人,通過關系住進環(huán)境相對好些的軍人病房呢。來此住院的軍人多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什么大病,不像其他病房有許多在死亡線上掙扎的病人,經??梢月牭奖患膊≌勰サ纳胍髀?,讓其他人也感到病魔的陰影和痛苦的壓力。
樊建偉走過去,擠坐在那個小圈子中。沒人注意他,大家都集中精力聽著2床講述。2床有八十多歲了,瘦瘦的,頭發(fā)有些凌亂,面色蒼白,眼晴卻亮亮的很有精神,聲音不大,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樊建偉沉下心來細聽,聽出他在講抗美援朝時的一段經歷。2床說,有一次他們堅守一個高地,3天3夜沒吃飯,天寒地凍,有的人把身上的肉都凍掉了,站起來時腿上只剩下了骨頭。
樊建偉知道嚴寒會將人的末梢神經凍得壞死。他們部隊曾在冬天發(fā)生過一等飛行事故,在搜尋飛行員遺骸時,一戰(zhàn)友匆忙中只穿了單皮鞋,巨大的悲痛使他感受不到腳的寒冷,等腳沒了知覺,走路摔跟頭時才意識到凍傷了。樊建偉去醫(yī)院看他時,他的雙小腿裸露在床上,油黑油黑的,像涂了層黑油漆。后來他的一只腳沒恢復過來,被截去了。寒冷能將人的肌肉凍掉,樊建偉還是第一次聽說,很難想象活生生人身上的肉像被暴煮過,從骨頭上一塊塊往下掉是怎樣恐怖的場面。
“后來呢?”有人問。老人停頓了一會兒,說,陣地守住了,許多人都犧牲了。樊建偉看得出,風前燭瓦上霜般的衰弱已經不足以支撐他能夠完整地敘述,他講得時斷時續(xù),也有些凌亂,但這不影響周圍聽眾的全神貫注。他有時很動情,眼中有淚光閃爍,每當此時他都要閉目平靜好一陣子,在這間斷里,周圍的這些活潑好動的年輕軍人都默不作聲,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他們這分執(zhí)著與耐心讓樊建偉暗自驚詫,老人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講述間歇,4床將樊建偉介紹給老人,他從被子下伸出冬日里干枯樹枝般的手與樊建偉拉了拉。
“首長,您原來是哪個部隊的?”他不回答,旁邊的人趕緊告訴樊建偉,他耳背,要大點聲,而且他喜歡別人稱他“老兵”。
“‘老兵,您原來是哪個部隊的?”樊建偉又問。
他這才說,是三野的,司令員是陳毅,副司令是粟裕,副政委是譚震林。他說這話時滿是皺褶的臉上有了光澤,是驕傲的神色,感覺就像他與這些名人很熟悉一般。樊建偉印象中抗美援朝志愿軍多來自四野,他是怎么進入朝鮮戰(zhàn)場的?當時隸屬哪個部隊?很想再深入了解,但見他很疲憊的樣子,就說,休息休息吧。“老兵”閉目休息,一會兒便有了呼嚕聲。大家沒有散去,圍著“老兵”低聲聊起了天?!袄媳倍常蠹伊奶觳挥绊懰蚝魢?。
“老兵”的陪護給樊建偉看了一張“中國人民第三野戰(zhàn)軍革命軍人優(yōu)待證明書”,上面有司令員兼政委陳毅、副司令粟裕及譚震林、唐亮、鐘期光的簽名,這些戰(zhàn)場上屢建奇功的名字仿佛散發(fā)著一個場,讓人能強烈地感到戰(zhàn)火的硝煙。樊建偉對她說,這可是珍貴文獻,你要保存好?!袄媳钡呐阕o像是個工人,一問,果然,而且還下了崗。她是“老兵”的女兒,是他唯一的孩子。樊建偉問她,“老兵”是什么時候離開部隊的?她說,抗美援朝時,父親的腦子被炮聲震壞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還沒結束,他就回到了后方,后來轉業(yè)到化工廠,也沒干多久,身體原因就退休了。他是從企業(yè)退休的,退休金不高,可他卻很知足了。
感覺老人的思維很清晰的呀,樊建偉說。她說,時清醒時糊涂,說來也奇怪,講起在部隊時的事,他腦子特別清楚。她長嘆一聲接著說,糊涂時誰的話也不聽,就得按他說的辦,特別的犟,本來老爺子享受醫(yī)療全報銷,第一醫(yī)院醫(yī)療條件要好些,而且離我家也近,我送飯照顧他也方便,可他非要住這兒,說是死也要死在部隊醫(yī)院。戰(zhàn)士們整天圍著他講故事,跟他一起唱部隊的老歌,開始我還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還勸他少說話,可看他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心情也愉快了,不像在家里時經常發(fā)脾氣,就由著他了。剛住進來時,醫(yī)生說活不過一個月,現(xiàn)在都兩個多月了,還挺有精神的。戰(zhàn)士們也懂事,看他累了就讓他休息,他們說話有時比我都好使……
他把在軍隊這段歷史當做整個生命歷程了,也許是要在這里畫上完整的句號。樊建偉這樣想。
樊建偉和肖卉面對面地坐著,中間有一盤羊肉一盤牛肉和兩個小火鍋的距離,但卻像隔著很深的溝壑。這是高層旋轉餐廳,清新淡雅,燈光柔和,客人們坐在餐廳的周圍,可以邊吃美味邊欣賞城市夜景。坐在其中是感受不到旋轉的,只有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景色或與鋼琴演奏者的角度變化了,才意識到自己被轉動了。餐廳中間有架紫黑色鋼琴,它是不轉的,一位身著白色紗裙的女子在優(yōu)雅地彈著,輕柔的琴聲,像對戀人在喃喃細語。在這溫馨而浪漫的環(huán)境里,他們倆忽然拘謹莊重起來。禮貌客套話說完后,竟一時冷了場,樊建偉原來那么多想詢問了解、想傾訴的話題卻突然不知從何說起了。
樊建偉鳥瞰窗外,過去常聽夜航后的飛行員說,夜晚的城市要比白天動人美妙。今天見夜色中燈火輝煌的城市果然別有一番景致,喧囂嘈雜的聲音消失了,摩肩接踵的人流隱退了,只有燈光,閃爍著的、流動著的光構成絢麗多彩的夜景。肖卉也同樊建偉一樣扭頭望著窗外,他倆的目光在窗戶玻璃的反映中不經意撞在一起,燙著一般猝然分開。為了擺脫尷尬,樊建偉問肖卉,你們的醫(yī)院在哪兒?她辨認一會兒,將醫(yī)院的位置指給他看。樊建偉忽然想起了“老兵”,就同她聊起了“老兵”。她說我聽說了那個人,是個老革命,脾氣很怪的,非要住軍人病房。
這頓飯吃得有點累,結束時他倆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只是在買單時,肖卉與樊建偉爭著付錢,兩只手偶然碰到一起,一陣輕飄的顫栗快速掠過樊建偉的周身。肖卉柔柔地看樊建偉一眼說,下次你請。樊建偉忽然感到他倆之間的那條河中似乎有了條擺渡的船。
四
天還沒亮,好像剛睡實不久,一輛醫(yī)用小推車坦克般轟隆隆撞開門進來,緊接著室內燈光“啪”地被護士打開。從黑黢黢到亮晃晃沒有一點過渡,樊建偉的眼睛像被電弧灼了般脹痛。
“6床,抽血?!币蛔o士俯身到樊建偉的床前。樊建偉迷迷糊糊伸出胳膊。一會兒,他的血被抽去半試管。坦克又轟隆隆開走了,出門前,護士還沒忘將燈關掉,病房內又陷入黑暗。樊建偉想接著沉入夢鄉(xiāng),思維卻像受了驚嚇的兔子,蹦蹦跳跳不肯停息。忽然想起還需驗尿驗便,起床去衛(wèi)生間,接了大半專用杯尿,又擠出點大便,一同放到指定位置。再躺在床上時,頭腦越發(fā)清醒。
樊建偉昨夜幾乎做了一夜的夢,時空人物交叉復雜,邏輯混亂,像一鍋故鄉(xiāng)的家常菜“亂燉”。與肖卉的那一段,很傷心,傷心得似乎聽到了夢中的抽泣,是為了什么,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卻沒有了一點印象。與政治部主任談話的那一段記得還清晰,在他的辦公室里,主任坐著他站著,他慷慨陳詞,歷數(shù)到飛行大隊任職來的種種成績,如何保證了飛行安全,扭轉了大隊幾年不沾先進邊的被動局面,為什么不提拔我而用呂曉華?呂曉華不就是借著在機關的工作優(yōu)勢,整天拍領導的馬屁,寫些假大空的材料得到領導的好感嗎?句句質問擲地有聲。政治部主任負疚地說,馬上就改,馬上就改。還夢見了朝鮮戰(zhàn)場,在一個白雪皚皚險峻的山峰上,一個衣衫襤褸、全身污濁的志愿軍戰(zhàn)士,雙手高舉著一面千瘡百孔獵獵飄動著的軍旗。硝煙彌漫,旗手的面容模糊不清,像“老兵”,又像是電影《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夢境是如此荒誕詭譎,現(xiàn)實中的樊建偉得喝多少酒呀才敢如此當面與政治部主任叫板,除非不想混了。有想法,有怨氣也只能私下里自己躲房間里對著墻發(fā)發(fā)牢騷罷了,即使在夢里發(fā)生的事,也讓他心有余悸,反復確認不是現(xiàn)實,是夢幻。
早飯是營養(yǎng)科的護士推車送到病房門口。軍區(qū)總醫(yī)院不同功能的推車可能都是一個軍工廠生產的,都是鐵輪子與地面硬碰硬地轟隆隆坦克般在走廊里碾來碾去。樊建偉等現(xiàn)役軍人是供給制,將伙食關系從原部隊轉來,就可定時等著送飯了?!袄媳毕矚g吃這里的飯,最喜歡的是饅頭,他說,街上賣的或家里蒸的,都沒有這兒的饅頭有糧食味。
樊建偉吃完早飯,去洗漱間洗了碗筷,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單被抻得平展了,隨意疊起的被子也被修理得整整齊齊。這么整齊豆腐塊一樣的被子,他已經好久沒疊過了。在軍校當學員時,每天都要這樣認真疊被子,遇有上級來檢查,還要用兩塊特別制作的膠木板將被子夾得棱角分明,像刀切一般。隨著兵齡的增長,尤其是到機關當干事后,他這種作風便逐漸懈怠了。
樊建偉問5床是誰弄的。5床指指正在拖地的1床。這時醫(yī)院的清潔員拎著拖布進來,對1床說,這孩子,你怎么又幫我干了,快歇歇去,別抻著刀口。1床說,沒事,我已經基本好了,干點活當鍛煉了,閑著也難受。清潔員又看看窗臺和各床頭,都已被擦得一塵不染。她叨咕道,當兵的就是不一樣,病號的素質都這么高。
1床是20來歲的士兵,踏實、憨厚、勤快,一看就知是個好兵,也能看出他所在的部隊管理很嚴格,養(yǎng)成教育搞得比較好。后來樊建偉發(fā)現(xiàn)他疊被子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嗜好,沒事時就折騰他的被子,打開,疊好,端詳,再打開,再疊好。在這不厭其煩的折騰過程中,好像找到了別人難以體會到的快樂。而且只要其他病號離開床鋪,去衛(wèi)生間或去走廊散步,回來時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被子被重新疊過了。
科主任帶一群醫(yī)生查房,在查問每個病號的情況時,還不時向隨同的醫(yī)生問些病情相關方面的問題。科主任不茍言笑,對病號還和藹,對下屬卻很嚴厲,被他問到的醫(yī)生都顯得有些緊張,有的人回答起來還結結巴巴,弄得病號們也跟著有些緊張了。樊建偉的經治醫(yī)生姓張,同他年齡相仿,張醫(yī)生遞給他一張彩超檢驗單,叮囑他一會兒去做檢查。
做完彩超,樊建偉感到有些困倦,枕著被子就睡著了。昨夜沒睡好,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5床推醒他,說,開中午飯了。樊建偉發(fā)現(xiàn)床頭柜里的軍上衣不知被誰拿出來蓋在了腳上。5床說,那個護士長來看你了,是她給你蓋上的,還囑咐我吃飯時別忘了叫醒你。樊建偉心頭一熱,拿出手機就想打給肖卉,號碼沒按完,又合上手機。他忽然又不想讓已經有些亂了的心緒再添些柔絲,說實話,從決定來住院起,內心里就隱隱萌動著某種渴望,渴望與肖卉發(fā)生些溫暖甚至更深的關系,是圓一直未曾忘卻的美夢,是平衡現(xiàn)今生活中的虧缺,還是情感有更深的追求?樊建偉也說不清楚,但這萌動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像潮水,洶涌時浪花翻騰難以遏制,浪靜時卻又露出尖銳的礁石硌痛他清醒他,讓他知道現(xiàn)在已不是青春年少,已各有家庭,傳統(tǒng)意義上講已經失去了某種權利。然而這分克制又讓樊建偉心境黯然,滋生莫名的怨氣,午飯就吃得胃里堵得慌。
一個身材郵筒般,暗黑的臉上長了許多青春痘的護士過來給樊建偉測脈搏,然后又從白大褂兜里拿出個體溫計,準備給他測體溫,在她用力將溫度指示甩到低值時,碰到了床頭,體溫計碎了。樊建偉覺得這護士動作太粗糙,缺少護士應有的溫柔,沒好氣地說,你怎么毛手毛腳的。她忙蹲下去費力在床下找碎掉的另一半。樊建偉說,找什么呀,里面的水銀早跑沒了,就是找到了,你還能粘起來再用?拿掃帚把碎碴掃走,別扎著人就得了。
她急忙站起身,差點將吊瓶架碰倒,扶穩(wěn)后慌里慌張地走了。病房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個胖護士,4床說,這個護士特別笨,和她一起來實習的護士都基本上一針見血了,她還得捅三四針才能捅正道,我們現(xiàn)在都不敢讓她扎。3床說,對面病房有個小孩,一見她就哭,被她扎怕了。5床說,她長得那樣就不適合當護士,應該做舉重運動員。5床的話引得大家一陣哈笑。
午睡后,“老兵”床前又圍上了一群人,這似乎已經成了習慣。這次“老兵”沒有講故事,而是和大家一起低聲唱歌。其實“老兵”只是起個頭,間斷地唱上一兩句,主要是圍著他的人在唱。歌曲就那么幾首,都是很老的歌,但大家卻唱得很認真,唱得情緒激昂,“老兵”也是滿臉興奮。這些歌樊建偉都會,聽著聽著也禁不住跟著哼起來:“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肖卉推門進來,對樊建偉說,你們這里很熱鬧呀,不像病房倒像俱樂部。樊建偉說,“老兵”在跟大家一起進行精神療法呢。她是來跟樊建偉研究他的病情,她說,看了各項檢查報告單,那塊結石大小沒什么變化,與去年差不多,還是0.5mm,問樊建偉怎么處置。樊建偉說你看呢?
肖卉說,能不做手術就盡量不做,手術對人體傷害較大,我的意見是先用一個療程的藥,看能否溶解掉,你再多喝些水,多活動,說不定就自動排出去了。實在排不出去,再說。
樊建偉說,聽你的。
五
樊建偉正式成為病號了。剛穿上病號服時只是感覺新鮮異樣,病號意識并不強,在接受了治療,有藥液輸入體內后,才在心里確認自己是病號了。醫(yī)生查完房后,幾個護士推著專用車撞進病房。車上堆滿了藥瓶。在核實了樊建偉的姓名后,也在他的床邊支架上掛了一瓶藥液。
主動給樊建偉扎針的是胖護士,她可能是覺得他是新來的,不會拒絕她,就像懵懵懂懂的新兵不會輕易說“不”一樣。她興沖沖的,唯恐被別的護士搶去。樊建偉沒有拒絕她,一則是對她扎針的疼痛體會不深;二則覺得一個人的成長總要有個過程,一個妙手回春的名醫(yī)背后要有幾具尸體,一個“一針見血”的優(yōu)秀護士練成,也總是要有人付出些皮肉痛苦;更主要的是,在軍營里待久了,心理上會形成對女子的偏袒,面對她們時就會產生莫名的柔情,尤其是對女軍人。胖護士不是軍人,是軍區(qū)總醫(yī)院從社會上招聘的合同護士,這是醫(yī)院針對就醫(yī)患者增多而采取的措施。
胖護士動作很麻利,但不像熟練護士那么有章法,那么忙而不亂。她很快就把針刺進了樊建偉的左手背,滴管內有點回血,樊建偉能感覺到她緊張的心舒展了。她松開魚皮管,打開滴流開關,用膠布將針頭固定,剛離開,樊建偉就感覺不對勁,手背脹疼,且鼓起了個包,急叫住她。她托著樊建偉的手端詳一會兒,揭去固定的膠布,只拔出少許針頭,再刺入,探雷般在里面攪動,很疼。她似乎還來了倔勁,非要在此位置上逮住與她捉迷藏的血管不可,也可能是為了那“一針見血”的稱贊。
樊建偉的疼痛面積在擴大。他說,換個地方重新扎吧。她抬眼看看他,又不甘心地左挑右刺幾下,仍沒遇到血管,才無奈地直起腰,轉身在推車上又取了個消毒棉簽,一邊在他右手背上擦拭消毒,一邊用給別人聽的聲音訓斥他:“已經有回血了,你亂動,跑針了吧。”
樊建偉對她這種用指責別人掩蓋自己失誤的拙劣做法感到很氣憤,也沒留情面:“別強調客觀原因了,你先把這左手上的針給我拔了?!?/p>
她這時才意識到,那個沒刺進血管的針頭依然還扎在樊建偉的手背上,忙全部拔出,掛在支架鉤上,嘴里還嘀咕說,你也看到了剛才有了回血。一個老些的護士聞聲過來,指出問題的關鍵,是用力過大,刺穿了血管,針頭穿過血管時,也會有少量的回血出現(xiàn)。老護士接過針頭,輕輕一挑,便見了回血,緊接著藥液帶著一絲清涼,順暢地點點滴滴流入樊建偉的體內,沒有一點疼痛,甚至還有舒服的感覺。這就是技術上的差別,看來胖護士要成為成熟護士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還需很多人為她付出疼痛。
熄燈前,樊建偉洗漱完畢,利用最后光亮躺在床上看會兒書。醫(yī)院里規(guī)定很嚴格,9點必須關燈,這讓他很難適應。忽然,5床“嗷”地大叫一聲,拋飛手中的雜志,捂住下身,面色蒼白,全身佝僂,非常疼痛的樣子。樊建偉嚇了一跳,問他怎么了?他緊閉雙目,咬著嘴唇,默不作答。過了一會兒,才有了緩解,臉上有了血色,樊建偉問他要不要叫醫(yī)生?他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3床過來拾起地上的雜志,看了看,笑著說,想入非非了吧。快打開看看,刀口開線沒?
樊建偉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雜志中的情愛描寫喚起了5床的沖動,使尚未愈合的刀口猝不及防地受到抻拉,自然疼痛難忍。其他幾個士兵幸災樂禍地從床上起來,圍著5床,開著他的玩笑。都是關于褲襠里的。樊建偉不想參與其中,畢竟有十多年的年齡差異。他能理解士兵們血氣方剛的反應,但感受還是有些區(qū)別的,談論性也似乎不像他們那么自然。再者,內心里還要保持一個比他們高好幾個等級的首長形象。
樊建偉來到走廊?!袄媳钡呐隹吭诖芭_上向外張望。他姓孫,是個鍋爐工,三班倒,有時便替妻子護理“老兵”。樊建偉遞給他一支煙,說,你今晚替許姐值班呀?他說孩子感冒了,她去買點藥送回去。
“讓醫(yī)生開點,記在‘老兵的名下,多省事,還買什么?!狈▊ブ馈袄媳钡尼t(yī)藥費是國家全額負擔的。
孫師傅說,你不知道,這老頭子死倔死倔的,公私分得很清,我們一點兒也沾不得國家給他的福利。有一次半夜里他姑娘發(fā)高燒,吃了他的兩片藥,第二天早上,他就跟逼命似的催著我們買了補上。
樊建偉也發(fā)現(xiàn)這“老兵”挺有特點,很“死性”。他同現(xiàn)役軍人一樣是公費醫(yī)療,如果想用點好藥或做彩超CT等高科技的檢查就得同醫(yī)生、科主任拉拉關系,可是“老兵”在這點上卻非常寬容,醫(yī)生給開什么,他就用什么,從不挑剔。他用的都是些價格便宜的普通藥,但他仍然很珍惜,每次拔針前,即使他在沉睡也能準時醒來,指揮別人把吊瓶中的針頭降到最低,一直等到輸液管中的藥液再也沒有壓力流進血管中時,才讓陪護拔針。
唉,一個人一個活法,孫師傅接著說,這老頭的活法有點傻,有時還挺招人恨的,但我們家已經習慣了,也不去招惹他了。時間久了,就會感到他這股勁挺讓人佩服的。前些年還興福利分房的時候,我們三代5口人擠在一間房子里,很不方便,全家動員他去單位要間大的房子,他死活不去,也不讓我們去,說我那些戰(zhàn)友很多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有的尸骨都找不著了,我能活著就不錯了,哪還有臉向組織提出什么要求?當時全家人都對他有怨氣,兩個孩子為這事好長時間都不跟姥爺說話。后來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跟姥爺?shù)年P系比我倆還親,大兒子寫過一篇關于他姥爺?shù)淖魑?,在市里得了一等獎,說是姥爺?shù)慕洑v讓他理解了什么是忠誠、熱愛、堅定、感恩、自強自立,說姥爺是他的驕傲,是他的精神支柱。呵呵,你說說,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了他們,供他們上學,姥爺?shù)钩闪怂麄兊闹е?。不過,這倆孩子也真是懂事,從不和同學比吃比穿,大兒子考上了研究生,還利用業(yè)余時間打工,不僅不讓我們給他寄錢,還時常買些東西給我們郵來。小兒子,上高三,明年高考,成績總是穩(wěn)定在年級前10名,一點也不讓我們操心。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一炷炷燈光里有無數(shù)雪花在紛飛跳躍。樊建偉忽然想知道些單位的情況,就給大隊長打了電話。大隊長說,馬上就要進入夜航訓練,大家正全力以赴做準備工作。你知道,大隊長說,夜航是今年訓練的重點,搞不好很容易出安全上的問題,尤其是幾個首次進入夜航的新飛行員讓人擔心。政治處派來代職的江干事對咱大隊的情況不太熟悉,基本插不上手……他最后說,你要安心治病,早些痊愈,大隊的弟兄們都很惦記你,只是這段時間太忙,過了這段時間就去看你。
病房內“老兵”的呼嚕聲起伏有致,很有特點,像戰(zhàn)機裂空騰飛時的嘯叫。樊建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把大隊飛行員逐個在腦中過了遍篩子。感覺飛夜航最可能出問題的是兩人,一是周興軍,性格內向,肯鉆研,飛行理論知識掌握得呱呱叫,但飛行悟性一般,難以達到人機合一的境界。處理突發(fā)問題能力較差。上次飛復雜氣象迷了航對他自信心影響較大,那次飛行中,飛機的方位儀出了故障,繼而讓他對其它儀表的指示都產生懷疑,以致迷了航。后來在地面指揮的引導下,才安全返回。著陸后,他心有余悸地說:“當時飛在云上,白茫茫一片,就像孤獨地行走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沒有樹木,沒有河流,沒有任何建筑,沒有一個可做為方向的標志。當時的感覺就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樣,很絕望。直到無線電恢復正常,耳機里傳來指揮員的聲音,才逐漸消除了恐慌,恢復了信心。思維也清晰了?!贬槍λ奶攸c,夜航中應多鼓勵,增強他的自信心,模擬訓練時多考他出現(xiàn)突發(fā)問題時的措施,使他對應急處置預案了然于胸,以備在使用時得心應手,不慌亂。
再一個就是任全勇,飛行技術好,領悟能力強,一個新的飛行動作,別人需帶飛八個起落,他四個起落就能掌握,但他不夠踏實,容易翹尾巴,常犯些低級錯誤,對他就需常敲打,勤提醒。家鄉(xiāng)有個女朋友,是高中的同學,兩人感情一直不錯,但最近她突然提出要分手,說是難以承受一年只能見上一次的相思之苦。曾和任全勇一起分析了姑娘情變的原因,他說可能是單位一同事對她窮追不舍,使她的感情發(fā)生了轉移,他休假時見過那人,是財政局長的兒子。他表面上想得開,還說了句李清照的詩“花自飄零水自流”,但他內心深處肯定不會那么平靜。夜航中應當多開導他,防止心神不寧,動作不到位而發(fā)生問題。
六
一個已經出院的戰(zhàn)士小王來到醫(yī)院看望“老兵”。除了“老兵”和他的女兒許姐,我們都不認識小王,小王是較早的病號。他這次來是向“老兵”告別的,他就要退伍回河南老家了。小王帶來個數(shù)碼相機,是從指導員那兒借來的,他要跟“老兵”合幾張影。我們將“老兵”病床的上半部搖起來,“老兵”半躺半坐著,小王也擠在床上,擺成與“老兵”相近的姿勢,照了幾張姿勢挺奇特的相片。小王不喜歡說話,拍完相片后就坐在“老兵”的床邊,看著又睡了過去的“老兵”發(fā)呆,似乎在想著心事。許姐對小王的性情比較了解,也不再沒話找話,任小王傻瓜般沉思。一個小時后,小王問了一下時間,覺得到歸隊的時候了,起身給“老兵”掖掖被子,跟我們告別離開,許姐要叫醒“老兵”,小王沒讓。
樊建偉最近也經常坐在“老兵”的旁邊,呆望著沉睡的“老兵”沉思默想。他發(fā)現(xiàn)“老兵”周圍好像有一個氣場,柔柔地裹著他,讓他內心平緩,濾去經常泛起的浮躁,冷靜地思索些問題。
昨晚樊建偉與妻子冬梅通了電話。每周通一次電話,是兩地分居干部所稱的“每周一歌”。歌的內容常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昨天的電話讓他心生安慰,兒子沒再發(fā)生逃課去網吧的現(xiàn)象,學習也有進步,考試名次較他去年探家時有所提高。
去年那個假期是樊建偉心力交瘁的一個多月。先是發(fā)現(xiàn)上初一的兒子逃課,經常跑到網吧里去上網。在這之前就聽冬梅說過兒子迷上了網上游戲,但沒想到這么嚴重,家里的電腦設了密碼,不對兒子開放了,他居然逃課去網吧。為了根治兒子的網癮,樊建偉請教了一位讀過心理學研究生的朋友,朋友給出一招,殘忍點,但一定有效,他向樊建偉保證說。
朋友的辦法其實也簡單,就是利用一個長假期,放開了讓兒子上網玩游戲,鼓勵他通宵達旦地玩,玩了兩天后,在他的電腦旁邊放杯飲料,里面偷偷地放進點致人惡心嘔吐的藥。兒子喝了飲料,胃不舒服,去衛(wèi)生間翻江倒海,過一會兒就好。再坐到電腦前,喝飲料時,又會有些反應。幾次下來,兒子就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坐在電腦前開始玩游戲,就會有反胃要吐的感覺,從而形成了對電腦游戲的恐懼。這招陰損,但確實有效,兒子的網癮戒掉了,去掉了樊建偉很大一塊心病??墒遣痪糜忠患[心事像參數(shù)混亂的導彈猝不及防飛向樊建偉,幾乎將他炸得粉身碎骨。樊建偉曾參觀過導彈部隊的實彈演習,那天一枚發(fā)射出去的導彈中了邪般突然掉頭,向陣地飛來,嚇得大家趕緊趴在掩體里,等待著那令人恐懼的爆炸聲音??赡菍椪媸瞧婀?,像是忽然又理清思路般,在陣地上空轉了一圈又按正常線路飛走了。那次只是嚇出了樊建偉一身冷汗,可是這次意外卻幾乎是令他肝腸寸斷。
在幫助兒子戒網癮的過程中,樊建偉對電腦有了深入的熟悉,一次偶然地打開了冬梅的QQ聊天記錄,隨意地看幾眼便被吸引住,深入細致地看下去,驚愕得就像腦袋被泰森打了一拳,馬上就有腦震蕩的反應,要嘔吐暈厥。冬梅居然同別人激情視頻。這是那個他所熟悉的,端莊沉靜,受過高等教育,給人以冰清玉潔的妻子嗎?她怎么會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情?這時,冬梅上班了,兒子上學了,使他有了一定的時間平息自己的沖動,他惡狠狠地吸著煙,用冷水沖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細讀聊天記錄,便有了兩個發(fā)現(xiàn),一是他們激情視頻有個大致的規(guī)律,約半個月一次。二是他們還沒有在網下見過面,那個叫“獵獵胡楊”的男人幾次邀請“眼波流轉”,都被她拒絕了。這說明什么?應該說明冬梅對這個家還是有所顧及,做出這樣的事更多是生理上的渴求。這么想了,讓樊建偉內心的憤怒火苗不那么熾烈,情感上也稍許有點安慰。他知道這有點阿Q心理,但由此可看出他內心深處是不希望有大的風暴沖擊,更不希望這個家庭解體。即便如此,樊建偉也需要冷靜冷靜,消化理解已經發(fā)生的這個事實,他難以保證自己在面對冬梅時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使事態(tài)惡化。
當時,樊建偉的假期還有幾天才結束,但他決定提前歸隊。他給冬梅留了張字條,說部隊有急事,要他立即返回,并將視頻鏡頭拔了下來,壓在紙條上。他想,她會明白他暗示。果然,樊建偉在火車上接到了冬梅的電話,她沒有抱怨他的不辭而別,只是嗚嗚哭個不停,那淚水將他心中的火苗一點點澆滅。
在以后的通話中,他倆誰也沒有提及聊天記錄的事,裝糊涂有時也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一個瓷瓶如果不想拋棄它,就不要輕易將其打碎,打碎了,無論怎么樣粘合,總還是有些裂紋的,即使表面看不見,但瓷瓶已經不是原來的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樊建偉對冬梅的行為有了一定的理解,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有正常的渴望與生理需求,自己不也經常有這樣的沖動?
27病房的一個60多歲的老頭被騙了,騙了6000多塊錢。是給他孫子看病的錢。老頭家在農村,兒子兒媳出外打工了,將孫子留給他們老兩口看著。孫子剛滿5歲竟得了腎小球腎炎。被騙了錢的老頭,喝了不少酒,臉紅紅的,渾身彌漫著一股酒氣,問他是怎么被騙的,他也不回答,只是對問話人羞澀地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社會在進步,騙子們的事業(yè)也在蓬勃發(fā)展百花齊放,其技術也在不斷地更新進步,大千世界各個角落都可以看到他們矯健的身影。過去只要把握住不貪小便宜,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就不會受誘惑,不會一步步掉進騙子精心挖好的陷坑中,可現(xiàn)在這盾牌不那么好使了,騙子的招數(shù)花樣翻新,冷箭從各個角落射來,讓人防不勝防。樊建偉想起爸媽被騙的經過。
爸媽都是厚道老實人,恪守貪小便宜吃大虧的準則,兩次成功擺脫騙子圍追堵截。一次是一個農民工模樣的憨厚的小伙子拿著一錠只有在電視里見過的金元寶,神神秘秘地說是蓋樓挖地基挖到的,要便宜些賣給他媽。老媽說家里沒保險柜,沒地方藏這么一大塊金子,讓他直接賣給銀行得了。還有一次,他爸行走在一僻靜處,忽見一騎車人掉下一包,老爸底氣尚足,猛然斷喝,那騎車人聽到后竟突然加速狗攆般飛馳而去。老爸正疑惑,不知從何處躥出一人拾起那包,打開看,里面有金耳環(huán)、項鏈等首飾,發(fā)票證書齊全,價值萬元,那人道:老爺子咱倆同時撿到這包,爺倆見面分一半,你給我一半的錢,這些首飾給你。老爸說,買這么多金首飾肯定是結婚娶媳婦用,丟了東西,媳婦可能就娶不成了,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座姻緣橋,還是送派出所查找失主吧。回家與鄰居一學,知又躲過一騙局。但騙局重重,也不知都哪來的,躲過一場,還有一劫在等著呢。
那日二老閉門家中,忽聞音樂門鈴叮咚響起,湊近觀瞧,貓眼中有一胖一瘦兩身著長衫的中年尼姑手舉一觀音菩薩像。老爸老媽雖不天天打坐誦經,但家中還是供有佛龕的,逢初一、十五還是要磕頭上香,供奉水果,而且常以佛的教誨約束自己的言行,故見佛門子弟,馬上就有天然的親近感。開門問何事,中年尼姑雙手合十,道聲阿彌陀佛,說口渴難耐向施主討碗清水喝,不知是否打擾。別說討清水,就是討烈酒,爸媽也不會說打擾的。迎進門來,請師傅安坐,倒兩杯開水奉上。趁熱水變涼間,胖師傅仔細端詳了爸媽的面容,看得他們心里直發(fā)毛,她慢慢悠悠拿腔拿調地說:您二老面和心善,是有福之人呀。老媽得意:不愁吃穿,身體無大礙,兩兒一女生活安好,時常回來看望。胖師傅又說:只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剛才進門時見一紅光閃現(xiàn),恐非吉兆。老爸忙說到底是吉是兇,還望大師給細看看。胖師傅微合雙目,捻動佛珠,片刻,言:是煞氣,近期要有災星降臨。爸問:應驗在什么地方?胖師傅說:具體我也不知,需問問菩薩。讓取一張白紙,寫上3個阿拉伯數(shù)字,分別代表3個兒女,然后從隨身包里取來一張蓋有紅印的黃紙,點燃,紙灰落在白紙上,她晃動白紙,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紙灰在3的后面堆成一“車”字,胖師傅長吁一口氣說:菩薩說了,是你三女兒將出車禍。
爸媽這時真正慌了神。開始時還半信半疑,現(xiàn)在見自己家的白紙上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一“車”字,可見真是有神靈顯現(xiàn)指點迷津,況且兒女平安是爸媽心中最敏感最疼痛的穴位,都甚至于自己的健康,而三姑娘又剛好買了車,處于半生不熟高危階段。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兒女平安問題上不敢冒半點風險,于是火燒火燎地問:大師能否有破解之法?
大師:我既然能夠看出來,便能破解。
快請大師施法破解。
大師說,為了體現(xiàn)對菩薩的虔誠需將錢財拿出來讓菩薩看著。爸媽此時思維已完全為大師掌控,傾囊而出,有600元現(xiàn)金,大師說太少,暫且用耳環(huán)戒指替代吧。大師將現(xiàn)金手飾包好,外面又裹一層她帶來的黃紙,然后置于案上,讓爸媽同她一起燃香揖拜叩頭,一番云山霧罩的操練后,大師長出一口氣,言破解工作第一步已經實施完畢,效果不錯,但仍需將這包著錢的紙包放在被子下壓8小時,方能徹底根除,且能帶來滾滾福運。在爸媽千恩萬謝中,倆大師離開,涼好的水也沒顧上喝一口。
老爸開門恭送大師,大師轉樓梯已看不見身影,還沒來得及關門,忽聞大師的步履改變沉穩(wěn)節(jié)奏,急促起來,“咚咚”之聲清晰傳來,爸媽心中一驚,感到有些不妙,急忙從被子下取出紙包,打開看時,里面的現(xiàn)金手飾全都不翼而飛,再出門尋那兩人,早像偷雞得手的黃鼠狼,哪里還有蹤影。
那時樊建偉剛好休假在家,聞聽此消息,兄妹3人迅速趕回家。樊建偉說:騙子的專業(yè)水平越來越高了,對人的心理很有研究,善于從人的最敏感的地方入手,營造一種氛圍讓人心甘情愿地上當受騙。常在江湖走,難免會中招。狐貍都成精了,再好的獵手也斗不過狡猾的狐貍了。這600塊錢我出,別影響了正常生活。弟說:破財免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這就買新戒指耳環(huán)去。妹說:要說現(xiàn)在的人活著也真不容易,吃要防地溝油、瘦肉精、硫磺饅頭,喝要防豬喝了都拉稀的三聚氰胺奶,用要防黑心棉被、垃圾衛(wèi)生紙,走路要防藥加鑫,炒股要防踩地雷……天天要防這個防那個,要防的怎么這么多呀,而且還防不勝防,累死了。
4床小張很氣憤,對那老頭說:我能記清騙子的模樣,他不會就此收手不干的,還會到別的醫(yī)院繼續(xù)作案,這兩天沒事時我就去逮他。他的話顯然沒有引起老頭的重視,但老頭依然朝他笑笑,眼睛中有一抹亮光閃過,很快又消失了。樊建偉也模糊記得那騙子的模樣,好幾次經過洗漱室時,都見那人與老頭在濃重的煙霧里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好像在探討什么秘密。當時沒太在意。醫(yī)院里形形色色的人多,稀奇古怪的事也不少,見怪不怪了。29病房有個中年男子,腎癌晚期,每天接受醫(yī)院正規(guī)醫(yī)療后,還請了個大仙對他進行扶正祛邪請神驅鬼,將那病房弄得神叨叨烏煙瘴氣,院方制止過,也沒什么效果,知其生命沒幾天了,索性由著他折騰了。
小張還真說到做到。每天中午吃完飯,他就外出去抓騙子。小張的病基本已好,只是上午點一瓶消炎藥鞏固一下。這一帶醫(yī)院較多,醫(yī)大兩個附屬醫(yī)院、省腫瘤醫(yī)院都在附近。按照小張的邏輯,騙子行騙久了就會成為一種習慣,不會輕易改變,每一次得手,都會強化這習慣,減弱風險意識,而作案手法也會越來越相仿,從而形成固定的犯罪模式。小張說這觀點是從《犯罪心理學》書上看到的。
小張喜歡當警察,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那天病友們看報,說是火車站附近新來一年輕警察,工作積極性很高,不辭辛苦地在人群中穿梭,遏制了許多違法苗頭,使治安狀況明顯好轉。后來一個偶然的事件,查明這年輕敬業(yè)的警察竟然是假的,他的全套警服及警棍都是從不法商販手中買的。當他被真警察詢問為什么這么干時,他說從小就熱愛警察這個職業(yè),沒當上真的,就弄了套假的服裝穿上過過癮,顯顯威風,卻有老百姓找他處理問題,幾次以后找到了做真警察的感覺,熱情越發(fā)高漲,于是不圖名不圖利地每天很早就出現(xiàn)在車站廣場上,風雨無阻,積極主動地替百姓排憂解難,打擊不法分子。開始時,他還畏畏縮縮擔心被識破,后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變得理直氣壯正氣凜然??戳诉@報道,大家都說這小子肯定精神上有毛病,或者腦袋被驢踢過,可小張卻說他能理解這行為。
小張準備退伍后就去考警察,考不上就考協(xié)警,再不行就去保安公司應聘。為此,他做了不少準備,沒事時就看些與警察職業(yè)相關的書籍?,F(xiàn)在,他認為正是個練兵實踐的好時機。他還告訴大家,他做警察有天賦,形象記憶特別強,比如與人見一面后,過了許久,再見那人時仍能想起是在什么場合見到的。他舉了個例子,有一次陪一戰(zhàn)友在夜市地攤上買一放音機,當時天很暗,還下著小雨,買時就很匆忙。過一周后,那放音機壞了,戰(zhàn)友去找賣貨人退貨,可找了兩次都沒找到。他去幫著找,一眼就認出了那攤主。攤主都感到驚訝,說自己僅賣了一天放音機,而后便改賣玩具了,卻還能找到他?
七
下午是住院部相對輕松的時候。樊建偉到普外科找肖卉,剛走近她辦公室,就聽見一堆笑聲從房間里噴薄而出。這笑聲交融混雜著,但他還是立刻聽出其中有一串是肖卉的,這么多年了依然能讓他的內心得到同步的震顫,這笑聲依然那么甜潤純凈。曾幾何時,這笑聲經常在他耳邊猝不及防地響起,像凜冽的清泉兜頭潑下,沁他肺腑,蕩滌他的身心,讓他神清氣爽。
同在辦公室的另3名護士見樊建偉敲門進去,就找借口離開了,她們似乎知曉他與肖卉曾經的關系。
什么事讓你們這么開心?
有個病號,是個剛入伍不久的農村兵,脖子上長了個脂肪瘤,需要做手術切除。術前分管護士小齊要給他備皮,將手術部位附近的毛發(fā)處理干凈,防止沾上細菌而感染。這個病號看到同病房別人做闌尾或包皮手術都是將陰毛刮凈,以為“備皮”就是刮凈陰毛,他琢磨不明白脖子上手術為何要刮陰毛,想問,生性靦腆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讓年齡相仿的護士給他處理,于是怯怯地請求自己處理,齊護士同意了,將刀片遞給他說,備好后到護士站讓她檢查一下,就去忙別的事了。
這病號躲進衛(wèi)生間,將刀片弄得齜牙豁口,費了好大的勁生生地將陰毛刮得干干凈凈。他脹紅的臉快滲出血來,向那護士報告說:處理完畢,請檢查。齊護士正在整理器械,轉過身來見他突然脫下褲子露出光光的下部,驚得大叫一聲,將托盤扔在了地上,繼而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那病號對齊護士先是驚慌失措,又馬上變成笑得快趴在地上的表情弄蒙了,就那樣拎著褲子傻乎乎地一動不動。直到齊護士控制住了笑聲,恢復了語言功能,那兵才提著褲子跑掉了。
齊護士將這過程講給肖卉們,又引起一陣狂笑。
被笑意浸染的肖卉楚楚動人。樊建偉自入院以來,幾乎沒見過她眉頭這么徹底地舒展過,即便是笑,也似乎有陰霾遮擋著,目光里總有憂傷的情緒倏忽閃現(xiàn)。這讓他不止一次地浮想聯(lián)翩,她的家庭并不和諧美滿?幾次想試探性地尋問,話到嘴邊又止住了。聊情感家庭需要一定的氛圍與契機。而這氛圍與契機可遇不可求,何況他倆都有意識回避這敏感的話題。
八
有個病號送給肖卉兩張滑雪場的門票。在城市內滑雪是近兩年來才出現(xiàn)的時髦運動項目。肖卉說,沒滑過雪,想去體驗一下,問樊建偉去不。樊建偉欣然答應。樊建偉也未滑過雪,只是在小時候滑過冰。那時在冬季里,許多學校都要自己澆冰場。學校要求每個學生交幾塊紅磚大小的冰磚,然后將這些冰磚鋪在操場上,再澆上水找平,冰場就形成了。制作冰磚也簡單,將父母上班用的鋁飯盒注滿水,放在外面一夜,便凍成燒磚般堅硬的冰磚。拿進屋來稍暖一下,就可將冰磚從飯盒中倒出來,放在布兜內,拎著上學交給學校。
冰場澆成,看到許多同學在上面飛來飛去,樊建偉心癢得不行,就經常纏著父母買冰刀,父母被纏不過,只好從緊巴巴的生活費中擠出錢來買。買不起好的,就買便宜的只有刀沒有配套鞋的。將冰刀固定在鞋型木板上,再將其用力綁在自己的棉鞋上,就可以上冰了。再做個簡易的冰球拍,幾個同學就能熱火朝天地打起冰球。裝備雖然簡陋,卻絲毫不影響玩興,沒有什么官二代富二代的差別,大家在一起呼喊著、奔跑著、拼搶沖撞著,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氣溫下,每個孩子都玩得小臉紅彤彤的,摘下帽子,就像剛揭開的蒸鍋,熱氣騰騰的。
滑雪與滑冰肯定有許多不同,是更為奢侈的運動,也應該是不會讓人熱氣騰騰的運動,所以樊建偉穿得很多,將身邊的衣服幾乎全捂在了身上。肖卉穿得更多,棉帽口罩手套一應俱全,全身上下只裸露兩只亮亮的眼晴,間或一動,像個胖胖的布娃娃。
滑雪場是人工建成的,在一個幾十米高的小山上用造雪機噴上一層厚厚的雪,滑道有近200米長,與天然的滑雪場不能相提并論,但也足夠驚險刺激了,不時聽到女人從山頂飛馳而下的同時發(fā)出尖銳的驚叫聲,引起旁觀者或開懷或抿嘴地笑。
樊建偉和肖卉交了押金,領來兩副滑雪板,在一個教練模樣的女子指點下將滑雪板緊緊穿在腳上。那女子問,要請教練嗎?你們兩口子請一個就夠了。樊建偉與肖卉相視一笑,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見,她搖搖頭,他便說,不請了,我們自己慢慢琢磨著練習,沒吃過豬肉,但還是見過豬跑的。
穿上滑雪板立刻就變得笨拙,每移動一步都頗費力氣,與穿上冰刀的感覺大不相同。穿上冰刀上冰面時,身體就馬上變得輕盈靈巧,有一種張開雙臂似乎就能飛翔的感覺。適應了一會兒,他們感覺不那么別扭了,開始上山。一根很粗不停運動的鋼絲繩,上面有許多把手,抓住它,鋼絲繩就會把人們從山下傳送到雪山頂。
到了山頂,樊建偉立即有種莫名的恐慌從心底泛起。他知道這是輕度恐高癥又表現(xiàn)出來了。二十多歲時與戰(zhàn)友登華山,為了檢驗自己的膽量,也是逞強好勝心理慫恿,有意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向不見底的深澗張望也沒有恐高的感覺,近幾年不知怎么形成的登上高樓向下看有時就會出現(xiàn)控制不住的恐慌。樊建偉努力克制自己的感覺,盡量將目光平視。怎么也不能在肖卉面前露怯呀。他對肖卉說,我先滑下去,給你做個示范,你隨后跟來。他分開雙腿與肩同寬,微屈,上身前傾,從山頂上滑下。心臟急劇慌跳,似要蹦出胸腔,雙膝發(fā)軟,有趴在地上的沖動。他咬緊牙,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心想千萬不能讓肖卉看輕了自己。見視野內無人員及障礙物,便閉上了眼睛,恐懼感消失了,但直到自動停下來,也沒體驗到那速度與潤滑的快感。
踩到廣闊大地的感覺很踏實,內心也很放松。樊建偉向肖卉招手。看她幾次走到山頂邊緣,擺好下滑的姿勢,卻又退了回去,對樊建偉張揚舞動的手臂不理不睬,最后竟蹲在了山頂上??磥硭菬o法克服面前的恐懼,耍賴了。樊建偉剛才也有那么一瞬間要臨陣退縮的。
樊建偉又拉著纜繩來到山頂,對肖卉說,別怕,有我呢,我扶著你。他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衣襟,一同下滑。說也奇怪,與肖卉有了肢體接觸后,恐懼感竟沒有再次涌來。他倆下滑的速度快起來,她的身體向后靠,樊建偉迎上去與她緊貼在一起,雙手的姿勢也改變了,環(huán)住了她的腰。速度越來越快,他倆貼得越來越緊,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閉上眼睛。她回應著他,頭向后靠倚在他的肩膀上。樊建偉的腦中出現(xiàn)了電影《泰坦尼克號》中男女主角站在船頭那個充滿柔情蜜意的畫面,同時耳邊回旋起那首美得讓人心顫的主題曲《我心永恒》:
夜夜在我夢中,見到你,感覺你,
我的心仍為你悸動。
穿越層層時空,隨著風,入我夢,
你的心從未曾不同。
你我盡在不言中,你的愛伴我航行始終。
飛翔,如風般自由,你讓我無憂無懼,永遠的活在愛中。
只是一見鐘情,兩顆心,已相通,
剎那化成永恒,情濃。
怨命運總捉弄,繾綣時,太匆匆,
留我一世一生的痛。
你我盡在不言中,你的愛伴我航行始終。
飛翔,如風般自由,你讓我無憂無懼,永遠的活在愛中。
記得所有的感動,星光下我們緊緊相擁。
無論是否能重逢,我的心永遠守候,只盼來生與共……
樊建偉想肖卉的腦海中也一定出現(xiàn)了同樣的情景。因他感覺到她也像露絲一樣癡癡地張開了雙臂,熱烈地迎接那個想象中的,充滿美好希望,燦爛而明媚的未來。一股股春天般的溫情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里,透過厚厚的衣服,電流樣在他倆間穿梭往復,滋潤撫慰著他倆的心。其他感覺都消失了,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泛起熱乎乎的甜甜的柔情。天地間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倆緊緊地融為一體向前飛馳。
在滑道后段,他倆摔倒了,但誰都沒有動,依舊沉浸在那夢幻般的感覺里。他倆就那么保持著摔倒時的姿勢,摟在一起,躺在潔白的雪地上,直到管理人員以為出了意外,叫喚他們,他倆才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肖卉輕輕拍打掉樊建偉身上的雪,呢喃道,真好。
九
病房同營盤一樣,不斷有人更迭。軍人病房里住進來一位40多歲的中年人,是地方的一個部門領導,本來要住高間的,但高級病房已經滿員了,需排隊等,他只好暫時在我們病房委屈一下了。好像這個領導負責的部門很重要很有實權的,他住進來的當天就不斷有人來探望,畢恭畢敬甚至有點誠惶誠恐地稱他為馬局,多數(shù)來探望的人都會送上一個信封,他妻子簡單客氣一下便收下放進隨身背著的一個大真皮包內,而馬局則躺在床上視而不見默不作聲。也有送花籃的,那一定是馬局的上級,這時馬局會急忙從床上坐起,掙扎著要下地,但都會被上級及時出手按住。上級來了好幾撥,他們走后便留下了好幾個插滿姹紫嫣紅鮮花的大花籃。病房里窗臺上、床與床之間許多空地都被花籃占據了。新病人的到來,打破了病房內原來的和諧,但也讓樊建偉們在隆冬里感受到了春天的絢麗?!袄媳眴枺骸澳切┖每吹幕ㄊ钦娴膯幔俊狈▊フf:“是的。”“很貴吧?”“是的,每個花籃都要二三百塊錢?!薄袄媳钡难劬χ辛髀冻鲢蝗羰У纳袂?,但很快又被兒童般的天真笑容所覆蓋,他說:“也有人給我送過鮮花,是我剛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的時候。一大捧,味可香了呢。不像現(xiàn)在的花,好看沒什么味。”樊建偉說:“是的,現(xiàn)在的鮮花都是在大棚里栽培出的,上了許多化肥,沒有那么純正了。不像田野中的花兒被露水滋潤過,被月光照耀過,被山風吹拂過,那才是真正的鮮花?!?/p>
新來的病號第二天就走了,搬進了已空出來的高級病房,連同那些艷麗欲滴的鮮花。軍人病房里又恢復了往日的素潔和平靜。
“老兵”女兒許姐給大家?guī)砹藷岷鹾醯娘溩?。在這寒冷的冬天里,將餃子從家里帶來,要保持餃子冒熱氣,又不讓它們粘在一起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也可知其騎自行車的速度是很快的。她擦著眉毛鬢角上的霜碴,招呼著大家。大家蜂擁而上,一會兒餃子就見了底,不知誰說了句,“老兵”還沒吃呢。大家這才意識到“老兵”一直在那兒看著。大家忙停下筷子,將剩下的幾個餃子端到“老兵”面前?!袄媳毙χf,你們吃,我不愛吃帶餡的。
在醫(yī)院住院,吃飯是件很麻煩的事,對病人和陪護都一樣。家中一人生病住院,往往要三四個人走馬燈般忙活著一天3頓飯,買菜、做飯、送飯很牽扯人力?,F(xiàn)役軍人沒有這樣的煩惱,住院同時將供給關系轉來,然后按照營養(yǎng)科提供的菜譜食譜,預訂第二天的飯菜,到時等著送飯車送來便是。出院時統(tǒng)一結賬,與伙食標準進行核算,多退少補,大多都用不完。為了減少“老兵”家的負擔,這個病房不知何時形成了一個慣例,輪流著將“老兵”和他陪護的飯菜訂出來?!袄媳币膊煌妻o,吃著很香甜的樣子。他有次說:我年輕時曾想,如果頓頓能吃上白面饅頭,那日子就是好日子了,現(xiàn)在不僅吃白面饅頭,還換著花樣吃黑米面、玉米面的饅頭,這日子真是好呀。
“老兵”的女兒過意不去,隔三差五地做些家常飯菜帶給同病房的軍人們。今天的餃子是大白菜餡的,很爽口,如果再來點蒜泥蘸著吃,就更過癮了。經常吃大鍋飯,偶爾吃頓小鍋飯,感覺特別的香,且能找到家的味道。
許姐還拿來一本影集,是一些有關“老兵”的相片。大家輪流翻看著。樊建偉忽然有個新的認識,“老兵”的個子并不像他一直感覺的那樣高。樊建偉住院以來從沒見“老兵”站起來過,病床成了他現(xiàn)在每日生活的場所。在這不足兩平方米的舞臺上,在這人生最后階段,在病魔的長期糾纏下,任何人都會卸下有意或無意的偽裝,露出最真實的本色。他多數(shù)時間是在沉睡,灰白的頭發(fā)有些雜亂,消瘦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眼窩深陷,眼袋松弛,半張的嘴里發(fā)出沙啞起伏不一的鼾聲,白色的被子覆蓋住他大部分身軀,可是在樊建偉的感覺中,他如果站起來時一定是高大偉岸的。
“老兵”指著一張在天安門前的合影說,從朝鮮回來后,我們老三連只剩下11人,除一名在國內病故外,其余七十多人都犧牲在了朝鮮戰(zhàn)場上,他們的遺體都埋在了朝鮮。1956年時,我們這些幸運活著的人相約在北京聚會,一起瞻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一起在半夜的時候就起床到天安門廣場等著看升旗。
說起幾十年前觀看升國旗,他仍心潮起伏,目光變得游移,仿佛飄向了那激動人心的時刻。
他說,我們這些久經沙場,看慣了生死,心腸已經變得鐵石般堅硬的老兵們,即便是抱著血肉模糊的戰(zhàn)友的時候,也都沒有流淚??墒钱斘覀冋驹谶|闊的天安門廣場上,沐浴著燦爛的朝陽,聆聽雄壯的義勇軍進行曲,向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敬禮的時候,我們都淚流滿面。國旗升完后,我們幾個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們相約10年后,一起去朝鮮看望長眠于那兒的戰(zhàn)友兄弟。可是這愿望到現(xiàn)在也沒有實現(xiàn),看來只有死后再去看望他們了。
“老兵”的聲音有點哽咽,能感覺出他內心洶涌著的波瀾。樊建偉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3床有本軍事雜志,樊建偉拿來隨手翻了翻,有一篇深深地吸引他,是抗美援朝老戰(zhàn)士鄒士勇所講述的經歷,題目是《沒有打響的伏擊》,“當時,美軍陸戰(zhàn)第1師、步兵第7師在志愿軍的打擊下,全線崩潰,向南逃跑。鄒士勇所在3連,在奪占1282高地及柳潭里后,奉命從側翼追擊美軍。部隊急行軍,追至死鷹嶺上。死鷹嶺下是一條公路,通向下碣隅里,那是敵人逃跑的唯一一條公路。按上級部署,死鷹嶺應該由友軍第20軍的部隊擔負阻擊。
很快,鄒士勇的3連在死鷹嶺上發(fā)現(xiàn)了志愿軍的一個阻擊陣地,大約一個連的官兵潛伏在這里。鄒士勇一眼就認出,這是20軍的部隊。20軍是志愿軍第9兵團最先入朝的部隊,走得最倉促,部隊甚至沒來得及換發(fā)冬裝,就跨進了朝鮮北部的高寒區(qū)。
阻擊部隊依托地形,每個人都用工兵鍬在冰雪上刨出一個坑,人蹲在坑里,槍口直指下方公路。陣地隱蔽巧妙,從下方根本看不到嶺上的伏兵。官兵們戰(zhàn)場紀律過硬,整個陣地只有風聲嗚咽。
鄒士勇上前去拉一個戰(zhàn)士,卻發(fā)現(xiàn)那個士兵早已凍成了一個硬邦邦的冰。3連趕忙檢查其他戰(zhàn)士,才發(fā)現(xiàn)阻擊陣地上所有的人都已被凍死在陣地上。3連官兵眼含熱淚看著這些戰(zhàn)友的遺體,潛伏在冰雪坑里的烈士們,依然穿著國內配發(fā)南方部隊的薄棉衣,單層膠鞋。凍得實在受不了了,戰(zhàn)士們就用毛巾把耳朵捂起來。但這些御寒方法,在死鷹嶺,是多么微不足道。據戰(zhàn)史記載:這場阻擊戰(zhàn)爆發(fā)前一周,1950年11月27日,朝鮮北部普降大雪,氣溫在零下30攝氏度以下,然而這支英雄的阻擊部隊,整整一個連全建制凍死在陣地上。每個士兵凍死時仍然保持著戰(zhàn)斗姿態(tài),100多支老式步槍,槍口直指嶺下的公路,歷史從來不能假設,如果烈士們當時能穿上一件大衣,后撤的美軍王牌陸戰(zhàn)第1師和步兵第7師,決不能輕松通過這里。這個全部凍死都無人撤退的連隊,即便不能完全堵住美軍,至少也要扒下美軍一層皮。
采訪最后,鄒士勇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盡管戰(zhàn)斗已經結束半個多世紀,但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凝固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恐怕再難冰釋消融了……”
十
樊建偉和肖卉面對面坐在西餐廳的單間內。燈光幽暗,音樂輕柔,臺布餐具及食物都很考究,這氛圍很是適合談情說愛。一塊烤地瓜擺在潔白的桌面上,顯得唐突,與周圍的環(huán)境有點不協(xié)調??镜毓鲜欠▊砦鞑蛷d的路上一時興起買的。也正是這塊烤地瓜觸動了肖卉的某根情感神經,喚起了她傾訴的欲望。她盯著這塊沒什么特別之處的烤地瓜,用圓潤的拇指與食指輕輕地捏著它,緩緩地講著自己不愿回顧難以示人的經歷。她說老公到民航工作不久便與一名空姐有了私情,初始還極力遮掩,后來階段性地敗露幾次后就升級為半公開了?,F(xiàn)在他們的夫妻關系是名存實亡,同離婚后的情況沒什么兩樣,只是礙于孩子的成長才表面維系著,相約待孩子考上大學后就辦理離婚手續(xù)。
樊建偉不知怎樣表達內心的感受,也不知應該說些什么來安慰肖卉。肖卉訴說時的幽幽神情,及訴說的內容讓樊建偉心臟有種撕扯般疼痛。他將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她忽然像溺水中抓住根救命的木頭般,翻過手來緊緊地抓住樊建偉的手。一股激情從心底涌起,瞬間將樊建偉淹沒。他的五指與她的五指交叉在一起緊緊地握著。夢幻般的眩暈感讓樊建偉差點忘了身在何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他覺得一定有過類似的夢境。
不知什么時候,天下起了雪,雪花很大柔柔地落在臉上,涼絲絲地很舒服。路上行人車輛稀少,也沒有了往日的喧囂與焦躁,一切景物變得潔白松軟。在這童話般的世界里,樊建偉攬著肖卉,她緊貼著他,熱戀情人般相互依偎著默默前行,腳下的雪隨著他倆的步伐唱出清脆而歡快的歌。樊建偉思維渙散,沉浸在鮮活飽滿的溫情中,整個身體有欲飄起來般的輕盈。許久,肖卉輕嘆一聲說:真想這么一直走下去呀。
一聲清脆的聲音嚇了他們一跳。是從樊建偉口袋中掉出的一把鋼勺在地面上跳躍。下午他出病房時,問病友們有什么事讓他順便代辦,“老兵”說他吃飯的小勺折斷了,讓他幫忙買一把。這尖銳而刺耳的聲音,讓樊建偉渾身的熱量莫名其妙地快速流失,剛才還沸騰得幾乎要爆炸的激情被澆了盆涼水般冷卻下來。
肖卉感覺到了樊建偉的變化,問怎么了?樊建偉不知如何處置眼下的情形,也難以辨析自己內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是混沌慌亂間做出了讓他過后說不清是懊悔還是欣慰,糾結了很長時間的行為。他當時說:對不起,突然想起還有事,然后就賊一樣縮頭彎腰鼠竄了。
大隊長代表大隊來醫(yī)院看樊建偉,簡短寒暄過后便聊起來部隊的近況,這是樊建偉迫切想知道的。他昨夜還夢到回部隊工作。大隊長說,團里已經進入夜航課目訓練,很緊張,休息日也串到了天氣不好時,只要氣象條件允許,不管是周六還是周日,都要進行訓練。聊著聊著,忽然一個念頭在樊建偉腦中產生,而且一經冒頭便遏制不住地瘋長,何不順便搭大隊長的車出院回部隊?
樊建偉打電話給肖卉,說要馬上出院。肖卉沉默一會兒說:也好,我給科主任打電話,你去辦手續(xù)吧。大隊長知樊建偉要出院,很高興,說來的路上還琢磨能不能請樊教先出院,等忙過這陣子再回醫(yī)院治療,只是沒好意思說出口。
決定了出院,樊建偉立刻興奮起來,一刻也不想耽誤地開始辦理出院手續(xù)。大隊長也樓上樓下地幫他退病號服、暖水瓶。很快他倆就做好了出院的準備。
肖卉打來電話,說科里事多就不來送樊建偉了,叮囑他回去后多喝水,多運動,并定期復查。她語調平淡缺少熱度和柔軟。樊建偉知道他倆的關系從此永遠定格在普通朋友層面上了,這讓他有些疼痛,心里被突然抽空了一下,就像乘坐電梯驟然失控,急速墜落時的感覺。
樊建偉甩甩頭,從失落的心境中掙脫出來,準備迎接緊張忙碌可能還乏味呆板,但卻陽光坦然的生活。他知道肖卉永遠會在他的記憶中。只要樊建偉回憶往事,她就會第一個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是他青春的、美好情感的佐證。
臨行前,樊建偉到附近的花店買了個花籃,擺在“老兵”的床頭。“老兵”很興奮,蒼白的臉頰上浮起一朵紅暈。最后,樊建偉莊重地向“老兵”敬了個軍禮,道了聲:“多保重”?!袄媳碧稍诖采?,有些吃力地從被子下抬起胳膊,并攏五指,自然伸直,中指間抵在太陽穴的上方,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樊建偉。樊建偉急忙轉身,擔心已在眼眶蓄積的淚水會在這位老戰(zhàn)士面前不夠堅強地流下來,走出房門回頭望時,“老兵”還保持著那個姿勢。
標題手書 王經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