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梁
[原文]
沉默的子彈
文/周海亮
(1)不過一束光,他就知道,生命不再屬于自己。
(2)光暗淡,微弱,灰白,轉(zhuǎn)瞬即逝。他正掬一捧水,水送至嘴邊,光悄悄劃過他的眼睛。他愣住,呆住,僵住,凍住,不敢蹲下,不敢趴下,不敢逃走,甚至,不敢呼吸。他知道那是瞄準(zhǔn)鏡反射的光芒。狙擊步槍的瞄準(zhǔn)鏡,冷酷并且精確。
(3)他能夠想象瞄準(zhǔn)鏡后面的眼睛。眼睛扣上瞄準(zhǔn)鏡,他的眉心即刻與十字中心完美地重疊?,F(xiàn)在,草叢間隱藏的狙擊手隨時可以將手指輕輕一勾,讓他在瞬間死去。
(4)甚至來不及掙扎,來不及慘叫。甚至來不及顫抖或者抽搐。他似乎看見子彈從草叢里躥出,沖開稀薄的空氣,螺旋狀飛行,將他的眉心刺出一個圓圓的小孔。小孔散出淡淡的青煙,一縷金黃的陽光從小孔里靈巧地穿過,然后,照上槍手仍然冷峻的臉。
(5)恐懼排山倒海,將他吞噬。他彎著腰,不敢動。
(6)其實他有兩個選擇:其一,他一個魚躍,撲向并且抓起旁邊的步槍。填滿子彈的步槍被扔在兩米以外,兩米距離,半秒鐘足矣;其二,他一個側(cè)翻,滾向并且逃向與步槍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個茂盛的灌木叢,那些灌木或許可以救他??墒撬麤]有動。他權(quán)衡很久,終于放棄。他知道不可能成功——他知道草叢里的狙擊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這樣的距離,瞎子也不會射偏。
(7)他在叢林里度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時間里,他連睡覺都睜著眼睛。每一秒鐘他都高度警覺和戒備,頭盔壓得很低,手指扣緊扳機。他趴在河邊的灌木叢里觀察很久,直到確信這里就像自家院子一樣安全。然后他走出來,卸掉步槍,卸掉干糧,卸掉水壺,卸掉頭盔。他需要喝點水,吃點干糧。他需要讓他的呼吸變得輕松。他需要讓他的心臟正常跳動。他需要將緊崩的神經(jīng),放松片刻。
(8)于是,他成為靶子,成為羊,成為豬,成為死去的士兵。百發(fā)百中的步槍近在咫尺,此時卻更顯多余和滑稽。是的,他仍然是兵,只不過他是死去的兵,暫時還活著的死去的兵。這想法令他絕望和悲傷。
(9)他不知道他們對峙了多久。一分鐘?一小時?還是一個下午?他弓著身體,捧著兩手,如同在向看不見的敵人討求一片餅干或者一顆子彈。當(dāng)死亡被無限抻長,當(dāng)死亡帶來的恐懼被無限抻長,就等于經(jīng)歷過很多次死亡。似乎真是這樣,一分鐘、一小時或者一個下午,年輕的兵在意念里被他的敵人射殺過多次。每一次他都閉了眼睛,每一次他都沒有倒下。然槍手的槍,遲遲沒有響起。
(10)突然他很想坐一會兒。終是一死,為什么不能舒服一些呢?為什么不能早一些呢?甚至,為什么不能試試運氣呢?他慢慢放下雙手,草叢不見動靜;他慢慢往旁邊挪一步,草叢仍然不見動靜;他一點一點蹲下,草叢還是不見動靜。坐上石頭的那一刻他流出眼淚——滾燙的石頭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和幸福感。
(11)槍手遲遲不肯將他射殺,這說明,或許,槍手根本不想將他射殺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槍手射殺。然而,他仍然不敢拾起步槍。他深知步槍對他意味著什么,對潛伏的槍手意味著什么。他試探著抓起干糧袋,又試探著從干糧袋里拿出餅干。槍沒有響。他從小河里掬起一捧水,又試探著將那口水喝下。槍沒有響。他笑了。他知道現(xiàn)在,只要不去碰槍,他完全可以從容地離開。他向草叢舉起兩手,向一顆沉默的子彈舉起兩手。他高舉兩手退向岸邊,又沖草叢做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他再一次看到那束光——只有當(dāng)瞄準(zhǔn)鏡輕輕晃動,那束光才會出現(xiàn)——他知道槍手被他逗笑。
(12)他轉(zhuǎn)身,槍沒有響。他將糧袋背到身上,槍沒有響。他戴上頭盔,槍沒有響。他一步步接近灌木叢,槍沒有響。他將一只腳踏進(jìn)灌木叢,槍沒有響。突然他認(rèn)為該給潛伏的狙擊手留下一點東西——餅干、罐頭、巧克力、烈性酒、鈔票……什么都行。槍手放過他,等于救下他。
(13)他毫無戒備地將手伸進(jìn)懷里。
(14)槍響了。
[閱讀指引]
人性的悲哀
——《沉默的子彈》整體理解
戰(zhàn)場上,有過無數(shù)的生命瞬間就被奪去,也有無數(shù)的生命正在被奪去,也有無數(shù)的生命會被繼續(xù)奪去。這篇小說的“奪去”,讓我們內(nèi)心那樣地復(fù)雜。
戰(zhàn)場上,每一個生命的逝去,都是很殘酷的,也是很無奈的——畢竟是在打仗,你死我活的。小說中,“他”的死,死的卻是那樣的曲折。這種曲折,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偏離了殘酷,更貼近人性,但最終,卻又在那一絲溫暖的人性彰顯時,被殘酷吞噬。
“他”的對手,也是一個十分優(yōu)秀的狙擊手。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狙擊手冷靜卻并不冷酷,堅定卻不嗜殺。在與“他”對峙的過程中,我們無從知道狙擊手在想些什么,也無從知道狙擊手瞄準(zhǔn)了放松警惕的“他”時在想些什么,但從狙擊手并沒有立即射殺“他”,盡管這對于狙擊手來說易如反掌。也許,狙擊手在想,這個手中沒有持武器的對手,對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威脅了,并且他也完全有把握在“他”企圖重新拿到武器時將“他”冷酷地?fù)魵ⅲ灰苍S,他想看看這個與他周旋了半個多月的對手是一個什么樣子的人??傊?,他沒有立即射擊,因為他掌握著主動權(quán)。此時此刻,被殘酷戰(zhàn)爭所掩蓋的人性一面體現(xiàn)出了難得的一絲溫馨——從沒有立即狙殺,還允許“他”做一些無危害的動作,甚至被“他”逗笑,幾乎想放“他”一條生路——“他”甚至被感動了——企圖給狙擊手留下點什么東西。這種超越戰(zhàn)爭的人性的溫暖,差一點就現(xiàn)出了,差一點,真的!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竟,就在這里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他”毫無戒備地將手伸進(jìn)懷里。
槍響了。
相信讀者也驚呆了,但細(xì)細(xì)思之,卻太正常不過了:
狙擊手之所以有跡象要放過他,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他”不能(至少不能馬上)重新成為對自己有威脅的目標(biāo),而“他”之前沒有去拿槍,試著去飲水,試著坐下等等,都符合這個前提,而當(dāng)“他”將手伸進(jìn)懷里時,懷里的東西是狙擊手所未知的,也許是手槍,也許是手雷,也許是其他無害的東西,但對于狙擊手來說,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就足夠狙殺了,在生與死之時刻,溫暖的人性完全讓位了冷冰冰的理智。
明與暗的交鋒
——《沉默的子彈》細(xì)部揣摩
“他”在與誰交鋒?“他”在半個多月的潛伏中到底在尋找誰?又是誰將“他”套入那個冰冷的十字線中央?誰甚至打算放“他”一馬?又是誰最終擊發(fā)出那顆沉默的子彈?
狙擊手始終在暗處沉默著,“他”沒有看到他的真正面目,讀者也沒有看到,但無論是“他”還是讀者,都能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小說成功利用了心理描寫來烘托身處暗處的對手。
“他”是一個什么樣身份的人?作者并沒有明示,但根據(jù)小說的描寫,“他”極有可能也是一個狙擊手,并且也非常優(yōu)秀。依據(jù)何在?
“他在叢林里度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時間里,他連睡覺都睜著眼睛。每一秒鐘他都高度警覺和戒備,頭盔壓得很低,手指扣緊扳機。他趴在河邊的灌木叢里觀察很久……”會這樣作戰(zhàn)的士兵極有可能是狙擊手,因為普通的步兵往往是群體行動,偵察兵則不會在一個區(qū)域度過半個多月,并且,“他”還是一個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狙擊手,這一點從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瞄準(zhǔn)之后雖然“恐懼排山倒?!眳s冷靜沉著,甚至還能想到兩個選擇并能冷靜地審時度勢地決定不輕舉妄動可以看出,還有小說中“一個魚躍,撲向……”“兩米距離,半秒鐘足矣”“一個側(cè)翻,滾向……”……這些語言,體現(xiàn)了一個兵的優(yōu)秀。
但現(xiàn)在,“他”被比他更優(yōu)秀的狙擊手鎖定了?!八薄霸趨擦掷锒冗^半個多月”,無比警覺與戒備,卻沒有發(fā)現(xiàn)對手,當(dāng)“他”放松下來的那一刻,“他”“成為靶子,成為羊,成為豬,成為死去的士兵”——這種絕望,是一個優(yōu)秀士兵的絕望,而給予“他”這種絕望的,是另一個更優(yōu)秀的士兵,而瞄準(zhǔn)“他”的那個士兵的“更優(yōu)秀”,則是通過對“他”優(yōu)秀的表述烘托出來的。那個更優(yōu)秀的士兵始終沒有在小說中正面出現(xiàn),像是潛藏于黑暗中的絕頂殺手——無法確定,難以捉摸。
可以想象,如果作者對那個狙擊手進(jìn)行了大量的直接描寫,狙擊手形象固然更加具體可感,但這種難以名狀的給人以更大恐懼感的形象無疑會減弱許多。魯迅在《搗鬼心傳》中說:聲罪致討的明文,那力量往往遠(yuǎn)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因為一是分明,一是莫測的。我想假使當(dāng)時駱賓王站在大眾之前,只是攢眉搖頭,連稱“壞極壞極”,卻不說出其所謂壞的實例,恐怕那效力會在文章之上的罷。這其實說的就是明與暗、實與虛的差別。明寫為實寫,是讀者實實在在能看能聞能感的內(nèi)容;暗寫為虛寫,需要讀者依據(jù)作者實寫的內(nèi)容去聯(lián)想與想象。
細(xì)膩到驚心動魄
——《沉默的子彈》藝術(shù)特色賞析
本文最大的藝術(shù)特色是出色的心理描寫。如果換一個稍稍平庸的作家,從發(fā)現(xiàn)槍的“一束光”到“槍響了”,可能幾十個字就完成了,可周海亮卻寫了一千四百余字,字雖多,卻毫無冗長贅余拖沓之感,反而讓讀者跟著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場“震驚——恐懼——絕望——一絲希望——一片光明——瞬間死亡”的冒險。更難得的是,這些心理在轉(zhuǎn)變的時候,自然而然,絲毫不覺勉強。
在小說的開頭,如奇峰突兀般,一下子就將主人公“他”置于一個必死無疑的境地。這一下就牢牢地抓住了讀者的心,因為讀者肯定知道不會一下子被殺死,因為那樣小說就無法繼續(xù)了,但讀者也有疑問——為何毫無交代,“他”就被鎖定了呢?“他”是什么人?鎖定“他”的又是什么人?這些情況,作者固然可以通過旁觀者的敘述來補充,但他卻選擇了通過“他”的心理描寫來暗示。這樣寫的好處是,可以巧妙地利用“第一人稱”適合心理描寫的特點,來給讀者以最真實的體驗,讓讀者似乎也成了“他”,感受“他”的恐懼、絕望、希望等。比如,在寫“他”為什么被鎖定時,寫了“他”半個月一直在小心地搜尋的過程;在寫“他”有兩個選擇時,又極力地寫這兩種選擇的危險,讀者看到兩種選擇時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但“他”的心理描寫卻明確地告訴了讀者這兩絲所謂的希望反而是死地。如果換成第三人稱敘述,讀者可能會想,那樣做也未必不能逃生吧,但一經(jīng)借“他”的心理描寫來,讀者就非常服氣了——畢竟當(dāng)事人自己的心理是絕對權(quán)威的。
此外,“他”發(fā)現(xiàn)對手沒有開槍,然后判斷“槍手根本不想將他射殺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槍手射殺”;更進(jìn)一步,掬水、喝水、轉(zhuǎn)身、離開,更順利——于是,他心懷感激!這感激,是“他”的心理,也是讀者的心理,非常自然,非常正常,非常真誠——
然而,槍響了——
讀者的心,會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