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的作品《流浪的星星》,是其反戰(zhàn)作品的代表作。作品通過逃難人群的苦難再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反思戰(zhàn)爭的根源,揭示漂泊的意義,挖掘人性的靈魂。
關(guān)鍵詞:勒·克萊齊奧 《流浪的星星》 戰(zhàn)爭 漂泊
2008年10月9日,瑞典文學院將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他的作品富有詩意的探險,充滿感性而忘我,完全超越當今的文明,發(fā)掘了隱藏于主流文明底部和外部極其深邃的人性。
勒·克萊齊奧在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亞度過童年,在尼斯度過少年時光,常年在美洲和非洲游蕩,被譽為全部大洲和所有文化的孩子。早在很多年前便與中國讀者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訴訟筆錄》《戰(zhàn)爭》《沙漠》《流浪的星星》《烏拉尼亞》等作品的中文譯本不斷面世,其中,《烏拉尼亞》獲得“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此后,《童年》《金魚》《淘金者》《羅德里格游記》《少年心事》《跟饑餓一樣老的故事》等等,紛紛與中國讀者見面,這位孤獨的記錄者,用看似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筆觸,再現(xiàn)著各類紛呈的人生,特別是硝煙背后流浪的人們,那些漂泊的足跡,如同琴弦上奏響的樂章,叩響讀者的心靈。
勒·克萊齊奧在一次訪談中,自稱是戰(zhàn)爭永恒的孤兒,自然會把戰(zhàn)爭寫進自己的作品,正如王國維所言:“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譹?訛因其高致,故勒·克萊齊奧筆下的戰(zhàn)爭不單是血淋淋的場面,不單是凄慘慘的生活苦難,更多的是對戰(zhàn)爭的反思,對戰(zhàn)爭根源的挖掘,以及戰(zhàn)爭對人物心靈的洗滌。199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流浪的星星》,是勒·克萊齊奧反戰(zhàn)主題的代表作。“在我彎彎曲曲的路上/我不曾體會到痛苦/我的永恒不見了”,吟唱著這樣的歌曲,艾斯苔爾、伊麗莎白、老約伯·艾其客、雅克·馬恩、拉薩爾、雷蓓卡、露西亞……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冒著硝煙滾滾,聽著炮聲轟隆,背著行囊,拖著疲憊的身軀,行進在布滿荊棘的山間小道上,開始了他們路途漫漫的流浪之旅。在尋找傳說中的天堂家園——圣城耶路撒冷的途中,滿懷的希望、無盡的等待、心底的無奈、哀怨的絕望、遍地的死亡、燭光里的宗教等等,這一切,就像戰(zhàn)爭的陰影,一直跟在小女孩艾斯苔爾的身后,一直伴隨著這群衣衫襤褸的漂泊者。戰(zhàn)爭消逝在槍鳴炮轟后,卻出現(xiàn)在山間的小道上,卻飄蕩在難民營的空寂里,卻橫亙在流浪者的追尋里。這就是勒·克萊齊奧在《流浪的星星》里所獨運的匠心,撕開血淋淋的戰(zhàn)爭外衣,把它披在逃難的人群身上,苦痛就一路伴隨,無處不在,隨著流浪足跡的延伸還在繼續(xù)。通讀這部作品,可以從兩個場面來感受戰(zhàn)爭的硝煙,來體會漂泊的永恒。
彌漫的硝煙,流浪的血跡
“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著女人、老人和孩子。在熾熱的太陽下,人們形成了一長條灰黑色的隊伍,仿佛葬禮的場景。”當艾斯苔爾光著腳在村里山坡上的巖石間歡跳時,當小伙伴特里斯扯直喉嚨叫著艾蓮拉,而她就藏在腳下的一叢灌木林里時,當費恩先生被抬走的鋼琴送回來,而且再次彈響琴鍵之時,當拉歇兒的美麗打動年輕小伙子加斯帕里尼的心之時,“一陣巨響,轟隆隆的,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來,充斥著整個山谷,在村莊的街衢間回響,浸入了所有的房屋深處……”一句“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現(xiàn)在,德國人要來了,我們得走,所有的人都得走”就把年幼的艾蓮拉推入了流浪者的隊伍,這支龐大的灰黑色的隊伍,先是行進在山間小道上,像是一些鬼魂在石子路上蹣跚搖晃,不再有孩子的說話聲,也不再有笑聲,只有疲憊的腳步聲和與之相反方向流淌的水聲。
巖石■,石堆漫布,小徑坎坷,在這險惡的路途上,疲累的艾斯苔爾很想放下箱子坐一會兒,但是,母親一直強拽著她,帶著一種絕望的堅定,強迫她繼續(xù)行進。因為德國人在身后,而灑滿陽光的美麗的耶路撒冷卻在前方。慢慢地,難民群就分散開了,老人,裹著黑頭巾的女人被遠遠地拋在了后面。小路沿著懸崖繼續(xù)盤旋,山將天空橫切開來,巖尖林立,令人頓生涼意。一些因為疲憊和饑餓而精疲力竭的女人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沮喪得很,目光定定的。孩子們就站在她們身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艾斯苔爾經(jīng)過她們身旁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在看她,她們的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東西,一種不明確的東西,仿佛是懇求,仿佛想通過目光附上她,跟著她走似的”。這樣的目光讓年幼的艾斯苔爾心頭一陣悸痛,她無數(shù)次望著蒼茫的天空,想要看穿時空,一直看到那猶太人的誕生之地,但她又無數(shù)次地問著蒼宇:“怎么才能夠到那里呢,是不是真的能到那里呢?或許人們只是被騙了,而所有的人都將在這冰雪白云里迷失了他們的方向,他們將在這裂縫中被吞噬……”作品中,類似的心理描寫還有很多處,勒·克萊齊奧用細膩的筆法,剖析著這些逃難者內(nèi)心深處的迷惘和苦痛。
山間小道上的攀爬,湖水邊的露宿,饑渴的難耐,疾病的困擾等等,這些都還只是旅途的開始,接下來,在未知的歲月里,還不知隱藏著多少危機和險惡。阿隆港海灘上一天天無望的等待,“七兄弟”號輪船上遇到的魔鬼般的海浪和風暴,軍火庫那間空空的大牢房里的孤苦無助,逃跑后躲進巖石洞里的寒冷和黑暗,這一切的辛酸與悲苦,都是為了那座誕生光明的城市——耶路撒冷。然而,當艾斯苔爾這些難民經(jīng)過千辛萬苦到達耶路撒冷的時候,另一隊難民卻失去了家園,不得不開始他們的流浪生活。
“難民挨著卡車沿著公路在前進,他們大約有一百個左右,清一色的女人和孩子。……突然,從隊伍中脫出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向艾斯苔爾走過來。她的臉蒼白憔悴,裙子布滿了灰塵,在她的頭發(fā)外面包著一條大大的圍巾……很長一段時間,她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站在艾斯苔爾面前,將手擱在艾斯苔爾的手臂上。接著,她從衣袋里拿出一本沒寫過字的黑皮本子,在第一頁的右上方,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就這樣,用的是大寫字母:NEJMA……”這就是勒·克萊齊奧精心安排的兩條線索,兩支逃難的隊伍,兩個年輕的小女孩,尋求家園與逃離家園,就在這一剎那間碰撞,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巨響。巧妙的結(jié)構(gòu)能使小說更精美,也能使小說意義更深入,能讓單個的個體融入到群體中去,因為“人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并且正是由于他的特殊使命使他成為一個個體,成為一個現(xiàn)實的、單個的社會存在者,正如他在現(xiàn)實中既作為社會存在的直觀和現(xiàn)實享受而存在,又作為人的生命表現(xiàn)的總體而存在一樣”?譺?訛。兩個單個個體的女孩,就在這一刻,以生命的表現(xiàn)總體而存在于同一星空下了。
從此以后,萘瑪?shù)哪菑埬槨⒛欠N目光、那緩緩的、凝重的手勢,以及難民隊伍里那些逃避的目光,孩子們恐懼的眼神,那種壓在大地之上充填著溝壑,纏繞在噴泉上的沉寂,就再也無法從艾斯苔爾的腦海中抹去。在以后漂泊的旅途中,在人生的征程中,一直找尋著萘瑪,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夢里,她一個人繼續(xù)在流浪,依然用先前那種奇怪的閃耀著光芒的眼神久久地注視著艾斯苔爾。這兩個在戰(zhàn)亂中飽受苦難的年輕女孩,各自在旅途中流浪,但無論身處何地,都在互相默默掛念,就因為雙方在短暫的一瞬間,便在對方臉上讀出了自己的命運——戰(zhàn)爭烙下的傷痕。
難民營里的苦痛,永無休止的漂泊
勒·克萊齊奧是新寓言派的領(lǐng)軍作家,作品語言飽含寓意,具有濃烈的象征意義?!皼]有哲學的‘真理,就沒有藝術(shù)的‘美理……所謂‘哲學情思,即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活動中‘我在思想在藝術(shù)世界里‘真理顯現(xiàn)。”?譻?訛受后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勒·克萊齊奧在其創(chuàng)作中,都在努力尋求藝術(shù)思想的真理。特別是語言涵義的延伸,由小說人物隨著時間、空間無限延展?!疤柌皇钦赵诿總€人的身上嗎?”這是老納斯在臨終時喃喃自語的一句話。正如他所言,在這干枯的夏季,奴尚難民營天天被太陽炙烤,那烤焦的大地,那細細的灌木枝,那耷拉著腦袋的金百合花,那干涸的河床,那用木板和紙板搭起來的破房子,那用廢舊汽車皮、汽油桶、輪胎、鐵絲纏繞起來的臨時避雨所,天天就像煎餅一樣,等著高懸的太陽從里到外地煎烤?!八絹碓缴倭耍覀冇谑遣荒芟丛?,也無法洗衣服了,孩子們的衣服弄上了各種各樣的污跡,糞便、食物、泥巴。女人的裙子也因為積滿了污垢而變得硬邦邦的,就像是樹皮?!蹦贻p女孩萘瑪為何處在這灰塵滿天、臭氣彌漫的地方呢?只一句簡簡單單的言語“士兵來了,他們住進了我的房子,而我,登上了卡車”,在卡車的輪胎碾壓過無數(shù)碎石路子后,便一路顛簸著到達這塊塵世的末日之地——奴尚難民營。
每天都有新的難民從世界各地趕來,加入到隱含著死亡的山谷間來,但聯(lián)合國的運糧車卻日見來得少了,火紅的太陽依舊無情地炙烤著大地,一種不幸、不祥的預感在難民營里擴散,日子都粘到一塊兒了,毫無希望的灰色就像細小的塵粒,無法看見,無可觸摸,但它卻無處不在,覆蓋一切,包括孩童們曾經(jīng)清純?nèi)缢男撵`?!皾u漸地,就連孩子也不再跑叫,不再在田邊打架了。現(xiàn)在,他們就坐在破屋子邊的陰處,坐在滿世界的灰塵里,饑腸轆轆,活像一群狗,太陽移動,他們也隨著移動……他們童年的輪廓似乎已經(jīng)被一種沒有來由的衰老所吞噬了……”在這里,年齡、性別都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小孩,還是年輕如萘瑪般的漂亮女孩,還是曾經(jīng)健壯如薩迪般的小伙子,抑或是即將臨盆的魯米亞,還是老得不能移步的烏伊雅姨媽,都是饑餓、焦渴的奴隸,都是一臉的空茫和絕望,都是一臉縱橫的皺紋,衰敗黯淡,一雙雙焦黃的眼睛,充滿了無奈,就像是一縷煙、一片云,眼神越來越輕,越來越漠然。勒·克萊齊奧就用這些干枯、苦澀的文字,來描述著難民營里的生活,來再現(xiàn)著饑餓、干癟的孩子們的悲苦?!昂苡幸馑嫉氖?,和這個物質(zhì)世界相對應(yīng)、能夠展現(xiàn)這個物質(zhì)世界的斷裂、疼痛的語言文字往往也是斷裂而疼痛的?!??譼?訛
時值寒冬季節(jié),曾經(jīng)高懸的太陽呢,“太陽不是照在每個人的身上嗎?”它給予的半點溫暖呢?每天一兩片黑黑的、苦苦的面包,不能治愈孩子們滿布的、上面爬著虱子的傷口。那開裂的腳后跟,那大把大把脫落的頭發(fā),那患了沙眼,腫得都睜不開的眼皮,都喚不醒在寒夜里沉睡的太陽。難民營里充滿了絕望、饑餓,仿佛世界已經(jīng)拋棄了這塊污濁之地,更可怕的是疾病,“這一回是鼠疫,它沿著難民營的街衢迅速蔓延,傳播著死亡,每時每刻,甚至是大白天,甚至是最健康的男人也在劫難逃”。這還算是日子嗎?勒·克萊齊奧的文字里都如孩子們的衣服,爬滿了虱子,都如孩子們的眼睛,寫滿了無助、無奈與惶恐。
山上再也沒有孩子了,那些曾經(jīng)天天守候著運糧車到來的孩子,就像消失的運糧車一樣,一個一個消逝在不斷傳染的疾病中。“鼠疫抹去了奴尚難民營里一切生機,也許很快就要籠罩整個大地,這也許是神靈按照上帝的旨意加于人們的一場大災難。因為這樣他們才會終止戰(zhàn)爭。”然而戰(zhàn)爭依然沒有結(jié)束,到處都是炮聲的轟響,被毀滅的城市越來越多,涌入奴尚難民營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但饑餓仍在,瘟疫還在蔓延,萘瑪強烈地感覺到一種不幸,感覺到生命在中斷,在消逝。這種苦痛是如此沉重地壓迫著她的胸口,是那么的盲目,在昏昏沉沉的日子里,毫無希望可言,是烏伊雅姨媽的一句話重新點亮了生命之燈。阿瑪·烏伊雅姨媽幾乎是用充滿仇恨的聲音向萘瑪嚷道:“快滾,離開這里,帶上孩子一起走,我們都得死”。最后望了一眼好像是睡著了的魯米亞和緊挨著魯米亞躺著的烏伊雅姨媽,萘瑪背上孩子,牽著薩迪的手,又一次踏上了流浪之旅,又一次開始了沒有盡頭的漂泊?!八麄円黄痖_始走在阿曼的公路上,踩著前面的人留下的腳印。太陽在高空中閃閃發(fā)光,它照耀著每個人。路,沒有盡頭。”就這樣流浪著,從曾經(jīng)溫暖的家園到死寂的難民營,而今再逃離難民營,想去尋找夢中的家園,然而,硝煙四起,家在何處,漂泊,成了萘瑪永恒的主題。
勒·克萊齊奧的反戰(zhàn)作品很多,而《流浪的星星》卻用不同尋常的文筆“探入到只在現(xiàn)實的左右手之間遞來遞去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明之下,尋找那可以超越之的人道精神”。就是在路途的硝煙中和難民營里的恐懼里,勒·克萊齊奧用文字把隱隱的憂患、傷痕、無奈和絕望包裹在一個精巧、冷峻、智慧而簡潔的套子里,讓人無從拒絕。戰(zhàn)爭的血痕便在兩個年輕姑娘的足下延伸,一直延伸到?jīng)]有盡頭,彌漫著絕望,卻又隱含著點點希望的流浪者的心底。硝煙四起的歲月,苦難彌漫的年代,流浪的足跡遍布天涯,但家園依然在夢中遙遙閃現(xiàn),于是,流浪無極,漂泊永恒。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
②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頁。
③ 朱廣賢:《文藝創(chuàng)造三位一體論》,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244頁。
④ 袁筱一:《文字·傳奇——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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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周明燕.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當代諾貝爾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作 者:潘山,文學碩士,四川師范大學成都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學比較。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