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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光

2013-04-29 17:51:14沙爽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魔法師夢境

沙爽

大水

向北的門窗被打開的一瞬,我聽見一片驚慌的呼喊。這呼喊從許多只加劇起伏的胸腔里沖出來,它們聚而不散,像大雨前的云朵,黑壓壓地懸在天花板和眾人的頭頂之間。僅僅一秒鐘之后,我看到它了。我好像已經(jīng)知道它會來,但沒有想到它居然來得這樣快。

我轉(zhuǎn)身就跑。我跑過一道堅實的夯土大壩,跑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稀疏的綠化帶,像許多年前參加全校女子三千米或者全市大中專院校馬拉松長跑比賽時那樣,很快就把所有人甩在了后面。當然,也把那一片灰藍色的洪水甩在了后面。與我相比,洪水的體積過于龐大:與天空同高,與大地同寬。正因為它的攤子鋪得太大了,使得它像天地間所有的巨獸一樣消耗過巨、反應(yīng)遲緩。與它相比,我是沖在最前方的、呼嘯而閃亮的一枚銳利針尖。

我跑啊跑,跑進一條山腳下的小路。它的左面是大山,右邊是村落。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的兒子,他就在這個村莊的某一間房子里。我要在洪水趕到此地之前,把他帶到山頂上去。對了,還有從鄉(xiāng)村小賣部所能買到的全部食物。那么現(xiàn)在我要考慮的是:山勢如此陡峭,有沒有可能找到一處緩坡?或者,山腳下有沒有觀光纜車?

但是什么都來不及了。北方臘月二十二的陽光已經(jīng)刺進了我的房間。在半夢半醒中我忽然想到,我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大地上到處是水的時候,我還是需要足夠的水。我需要干凈的、沒有來得及沾染上死亡氣味的水。

我醒了。虛睜著眼睛思考下面的策略:這一袋速食品夠我和兒子吃上多久?在體力耗盡之前用什么方式獲取救援?

雖然無法破譯夢中的洪水蘊含的信息,但整個結(jié)局似乎不算太壞。與苦惱而無從撼動的現(xiàn)實遭遇不同,我在夢中往往有可能萌發(fā)絕處逢生的好運和天才。

問題是我近來已經(jīng)不只一次夢見大水,即使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幾乎完全不具備發(fā)生水災(zāi)的條件。如果你樂意看一眼這座城市的鳥瞰圖,會發(fā)現(xiàn)它西側(cè)緊臨大海,一條河從東到西,沿著城市最北的一條與河流同名的大街,以溫馨坦然的姿態(tài)穿城而過,在船桅林立的地方注入大?!覊衾锏拇笏?,正是從入??谒诘奈鞅狈较蛞宦废矶鴣?。

更早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夢見大雨如注。連日的大雨讓我和我的村莊岌岌可危。我的左邊是河流,右邊也是河流,兩條河流把我夾在驚險正中。在夢里我靈機一動,想起家里是有一只救生圈的,(是現(xiàn)實中的去年夏天花五十元在月亮湖海灘買的。)我的夢假設(shè)它可以承載住我和兒子兩個人的體重。還有食物。幸好家里有兩只大號的雪碧瓶,把它們捆在一起,這只簡陋的竹筏,負擔(dān)起兩包巧克力派大約不成問題。

生存難題基本解決之后,我的視線模仿上帝升到半空,從高處俯瞰兩條河流。西邊的這一條是大清河應(yīng)該沒錯,我熟悉它的整個地形。(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它在我外祖母家的西側(cè),長大后才明白這是一個錯覺,但是我的夢又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方位系統(tǒng)搞得混亂了。)大清河河床寬廣,還有一道大壩作為屏障,我認為它在短時閫內(nèi)不足為慮。

令人擔(dān)憂的是東邊的那條河,此前它已經(jīng)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而且無論我住在哪里,它永遠攔在往東的這一側(cè)。它永遠無緣無故地水流湍急、深不可測。有一次我試圖在夢中穿越它,我甚至花了大量時間,弄清了它南面河床上有一個溫和的淺坡;但是只消看一眼它鐵青色的河水,以及那個我熟悉的深凹處卷起的巨大漩渦,我冒險的勇氣就悉數(shù)煙消云散。在雨中,它變成了一條陰險的大蛇,讓我心驚膽戰(zhàn)。

或者,它是一務(wù)我前生遇到過的河流,它阻止過我的腳步。在這一世的夢里,正是它,一次次切斷了我夢想中的遠足。

在遠方一位毫不知情的朋友的提示下。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夢擁有寫實主義大師的天分。把抽象的人際關(guān)系學(xué)體系轉(zhuǎn)化為簡明生動的現(xiàn)世圖景。一個人或者一條河流,他或它的氣味,他或它邪惡與良善的本性,我利用夢境才有可能把它們真切說出。

但是這些與大水有關(guān)的夢境讓我羞愧。讓我在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歷小年面對親人時啞口無聲——我日漸衰老的父母和我早已足夠老的老祖母,那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他們身在何處?我的夢完全無暇顧及他們,當命運要求我在諸多血肉相連的答案中作出殘忍的單選,我毫不猶豫地選中了我唯一的骨肉。我的兒子,我必須是這單薄的少年體內(nèi)最堅硬的那根骨頭,我必須足夠硬,并且支撐得足夠久。那么在現(xiàn)實中間,我應(yīng)該提前揮霍掉多少本該在漫長余生中交付給親人的溫暖和柔軟,才能在夢中訣別的最后一刻心如鐵石冷酷無情?

地震

地震突如其來。我夾在許多人中間,驚慌地奔出教室。整個世界劇烈搖晃,可怕的轟鳴正由遠及近……在大廳里,人群安靜下來,肅立在玻璃門的兩側(cè),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人物來臨。搖晃,搖晃,還是搖晃……那種久違了的動蕩,自從離開搖籃、秋千和蹺蹺板再也沒有體驗過的眩暈。

終于,地震停了下來。我當即轉(zhuǎn)身,向自己的房間飛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向愣在原地的人群大喊:“快回去拿水和食物,還有錢!”出于每次發(fā)言后都要暗自檢點的壞習(xí)慣,我繼續(xù)在心里詳細補充出必須趕在第二場地震之前搶救出來的物品:防寒的衣物.所有的存折,還有一把傘??磥泶饲皼]有在淘寶聚劃算活動中搶購一只野營帳篷是愚蠢的節(jié)省——時令已近初冬,外面還在下著雨;那么我首先應(yīng)該把那件新買的羽絨服套在身上,而幾條防寒褲在下面的柜子里……并沒有等到余震開始,我已經(jīng)緊張地從床上直坐起來。

窗外當真在下著小雨,一定是雷聲,制造了我夢境中可怕的轟鳴。

但是夢境并不因此就變得合乎情理——按照常識,在那樣自天而降的災(zāi)難中,一個群體完全沒有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莊重。即使這是一群熱愛尊嚴的寫作者,即使外面下著雨,也一定會有人不顧一切地沖出去,一定會有人失聲尖叫,而更多的人完全站不穩(wěn)身體。

海城大地震的那一年,我剛滿兩周歲。地震發(fā)生的那天夜里,我祖母最先驚覺。我中年時期的祖母身手矯健,麻利地從被窩里出溜下地,一陣風(fēng)似的刮到了院子里,同時扯起嗓門大聲呼喚。我母親單獨住在里屋,當時正懷著我不滿四個月的弟弟,但仍然警醒靈活,當即也緊跟著跑了出去。我祖父將睡在他身旁的我連同被子一把抄起,夾在腋下飛奔出門。而我祖母的母親,亦即我曾外祖母,是爬著逃出來的——尖削的三寸金蓮讓她在這樣劇烈的搖晃中完全無法立足。

多年以后,我祖父母向我描述當時的情形:正值隆冬的夜深時分,北方的天際著火般一片通紅,天地間仿佛有一萬頭牛同時發(fā)出受驚的嘶吼。我祖母的一雙赤腳踏在雪地上,驚駭?shù)猛耆雎粤撕洹5词故窃谶@樣驚心動魄的危急時分,我仍然表現(xiàn)得異常鎮(zhèn)靜,伏在祖父的肩頭酣睡不醒。直到地震止歇,全家人驚魂甫定,這才注意到我祖母懷中也抱了一樣?xùn)|西——那是她自己的枕頭。這只枕頭從此成了我祖父取笑我祖母的保留節(jié)目?!澳呐卤l棉褲也好啊,嘖嘖嘖——抱了個枕頭!”我祖母雖然有點惱怒,但并不真的惱,她目光游移,望向遙遠的天際:“唉,那個時候……”

長大后我明白了。我祖母要說的其實是:那個時候。人的自私和軟弱是正常的,因而可以原諒。

經(jīng)歷過那場地震,我家的老房子看上去并沒有大的損壞。但翌年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我祖父終于下定決心把老房子推倒重建。今年清明,我回鄉(xiāng)給祖父掃墓,特意到老房子門前轉(zhuǎn)了轉(zhuǎn)。原本應(yīng)該是院門的地方一片空白,旁邊的一小段院墻也不見了,很有些“請君隨便參觀”的坦然。我走進院子,從原來拴著我家大黃狗的地方,突然沖出一只白色的小狗,不由分說地沖我一通狂吠。我見縫插針地和它打了個招呼:“嗨!”它愣了愣神,但很快打定主意堅持立場,繼續(xù)吠。房門上掛著一把新鎖頭,老式的鎖鼻卻已是銹跡斑駁。三十多年,時光把祖父的新居變成了又一棟老房子,把一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孩變成了沉默寡言的中年婦人。這是一幢幸運的房子,它沒有遭遇災(zāi)禍和嚴重的傷損;這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上帝給了她必要的寵愛和垂憐。眼前的玻璃窗上保留著上一場雨水的印跡,這面老舊的鏡子,映出一個人情緒模糊的臉。透過這張臉向幽暗的房間里張望,我看見了那鋪土炕,上面鋪著一張菱格圖案的地板革。我記得,在那些十里八鄉(xiāng)瘋傳地震的日子里,整個鄭屯人心惶惶。只有我的祖父,仍雷打不動地每天安睡在他的炕頭上。

那些夜晚,我和祖母躺在利用院子里的冬瓜架搭就的防震棚里,大大小小的冬瓜和葫蘆悠蕩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再往上是紫藍色的高遠星空。有一次我在子夜時分醒來,身旁的祖母打著小小的鼾。我走出防震棚,走出自家的庭院。我看見了什么呵——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村莊。它的一個憂傷而詭異的側(cè)影,浸在一片深黑的大水中央。

那之后并沒有多久,我就來到了城市里。城市其實更像一個人口密集的鄉(xiāng)村,房子和房子緊緊嫁接在一起。在那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刮起的地震傳聞中,人們徘徊在大街上,面面相覷,不知何往。

在一棟樓里安居樂業(yè)地生活了十年,我才被告知它的整個建筑構(gòu)造完全不符合抗震標準。當然這是2008年5月以后的事了。大約就是這一年的三月份,我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一個我不認識的漢字。醒來之后,我特意查了一下字典。與我先入為主的猜測不同,它讀第四聲?!般?,汶水,今大汶河。在山東?!痹谟浭卤旧嫌浵逻@個詞條,我開始猜測夢境的寓意。我想,也許夢境暗示我將會寫出一篇圍繞著這條河流展開的小說。于是,我很快為我的在這條河邊出生的女主人公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文小汶。

兩個月后的那天下午,伴隨著大地震的余波,“汶川”二字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電腦屏幕上。就是這個字!我登時渾身發(fā)涼。為什么偏偏是這個字?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上帝為什么要在我的夢中放進一個我不認識的漢字——也許,他試圖告訴我什么;可惜,急切之間,他選擇錯了對象。

魔法師

從一開始,夢境就體現(xiàn)出它寫實主義的荒誕性質(zhì)。因為幾個小時之前,我與一位同事之間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不快;乘著夜色踏上我的夢中舞臺,這位同事扮演了一個自私的、惹人厭煩的角色——受單位某領(lǐng)導(dǎo)委托,她分發(fā)給大家每人一袋橙子。但是只因我暫未到場,屬于我的那袋橙子就此消失。與謙和隱忍的現(xiàn)實處境不同,我在夢中明確地表達了對她的鄙視。但是很快到了午餐時間,與現(xiàn)實中一樣,當幾位同事約我同往食堂吃飯,我還是虛偽地維持了這和諧友好的社交假象。

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出了單位大門,踏上拐角處的一座小橋。一直走到橋的中央,我才吃驚地看見,我深愛的魔法師正悠然地倚在橋欄上。

“咦!你怎么會在這里?”即使是在夢中,我仍然只會說諸如此類的愚蠢臺詞。

他的聲調(diào)里充滿了毫無來由的快樂,“我在這里等你?!?/p>

說著,他把右手探進褲子的口袋。在他的手指從口袋里抽出之前,我已經(jīng)隱約猜測到被他掏出來的會是一件什么東西——果然,那是一只碧綠的苦瓜,壯碩,粗大,表皮凹凸起伏卻手感光滑。他愉快地把它塞在我的手里。“這樣,這樣?!彼更c我捏住苦瓜的根部,我當即會意,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苦瓜的頂端輕輕一按。

“啪”的一聲脆響,苦瓜的表皮爆裂成均勻的六只花瓣,妖冶地向根部翻卷過去,露出里面腥紅的瓤。而瓜皮的內(nèi)壁居然也是鮮紅色的,血液般飽滿欲滴。

它看起來宛如一朵邪惡的大花。哦不,它更像一只可怕的食肉生物,來自太陽系以外的奇異星體。

身旁的同事們都嚇得小聲地尖叫起來,嘩地向后退開一步。我和這個喜歡惡作劇的魔法師,卻開心地相顧大笑。

同事們知趣地走開了,她們的背影馬上從我們的眼前消失。我和魔法師對望一眼,也開始向橋頭走去。一邊走,我一邊開始吃手中的這只苦瓜,把它小小的、精美的籽吐在掌心里,向天空拋起,再逐一接住。

“我們?nèi)ツ睦??”我問他?/p>

他說:“可惜時間來不及了,要不我們可以一起去吃頓飯的?!?/p>

我感到奇怪:“為什么時間來不及——”

話音未落,我醒了。

醒來之后我心里還盛著暖洋洋的快樂,以及,隱蔽的得意。有別于我謹言慎行的同事們——這世上占絕對多數(shù)的人——這是不是說,我與魔法師共同隸屬于一個稀有的族類;并且,我也具備成為魔法師的深層潛質(zhì)?

有一句在網(wǎng)上小范圍內(nèi)流傳的話是這樣的:最好的愛情是讓你可以徹底地成為你自己。而我固執(zhí)地相信,這是人類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之一。他人與愛人最大的不同,在于隱藏和坦露——只有在深愛的人面前,你才有可能完整地坦露出自我的真實本性。掙脫面具和偽裝,你如此身心輕盈,仿佛隨時可以克服重力,在云朵間遨游。是的,是他那雙魔法師的手,為你打開一條通往前世的道路——那久違的古老家園就此鋪展在你的腳邊。你確信,他的出現(xiàn)是上帝的旨意,你生命中所有失去的那些:身邊的友誼、甜美的橙子、尷尬的兩難處境……都將由此得到彌補。

但是他可能距離你無限遙遠,使偶然的相聚成為狂歡。還有他海洋一樣高深莫測的心——你真的能夠確定他是愛你的嗎?甚至,你需要求助于夢境的指引?——既然愛情從來都是猜測,是一場連著一場的微型賭博。

還有那座憑空出現(xiàn)的拱橋,它是從哪里跑來的呢?城市的街道坦蕩如砥,讓所有的溝壑被迫移植進人心。或者,它就是那座傳說中的鵲橋,彎彎的拱狀身體接近一座虛幻的虹霓。而我的魔法師,他隨身攜帶著光焰和水汽,他匆忙的腳步甚至不能踏出彩虹的影子。

之后苦瓜盛大登場——這夢境中至關(guān)重要的道具——但是為什么偏偏是苦瓜而不是其他?既然所有的蔬果都是上帝精心雕琢的美妙天使,濕潤的色澤包裹起它們滋味難言的秘密???,一種人類下意識回避的味覺,在舌根靠咽喉最近的地方,味蕾的遭遇無從傾吐。這也很像愛情,永遠有自虐式的清苦充斥其中。但是在夢里,它苦澀的外表下暗藏有作為獎勵的豐美蜜汁。這是被夢境有意嫁接為一體的兩種瓜果,它們共享的同一個名字以及似是而非的外形,造成了我多年的迷惑——它們同時被稱為“苦瓜”,并且也都被叫做“癩瓜”,甚至連波紋起伏的外表也十分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其中的一個比另一個要嬌小許多。成熟之后,這個迷你型苦瓜的表皮由碧綠轉(zhuǎn)為橙紅,它會像石榴那樣成熟到開裂,露出里面艷紅的、顆粒狀綿軟的果肉。每一顆果肉深處都包裹住一粒美麗的、布滿了神秘花紋的籽實,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含住它充滿幻覺的秘密。

——它有著堅挺的、長圓形的身體;它隱藏起無數(shù)枚精美的果實;它會像花朵一樣怒放,然后,伴隨著肌肉運動,被吞咽進我的身體……夢境,這平淡的世界中最高妙的魔法師,它把一場庸常而無望的愛情,點化成隱喻中的傳奇。

斷層

和往常一樣,我一口氣爬到了三樓,家已經(jīng)近在咫尺。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從三樓緩步臺到四樓緩步臺之間的那兩段樓梯不翼而飛,樓層之間是一片可怕的斷層地帶。屬于我的那套位于五樓的房子,空中樓閣般遙不可及。

我一時不知所措。仁慈的夢于是為我指點出另一條路徑:那兩段斷了的樓梯,它們一頭搭在岸上,另一頭搭上湖水中央一艘小小的船只。我可以踏上這座簡陋的浮橋,然后沿著橋盡頭的那條林間小徑,繞上一段很遠的路,從另一個方向返回家中。

但是相當兇險。這臨時搭就的浮橋在水面上顫動不休,更像一只隨時準備翻覆的陷阱。那么是否要為回家這件簡單的事賭上自己的性命?我與這條違背常理自行移居的路僵持著,直到夢醒。

夢醒之后我想,這個夢應(yīng)該來自我昨晚看過的兩部電影。其實這樣的兩部電影不應(yīng)該放在同一個晚上欣賞,它們像兩道滋味迥異的菜肴,搭配后的效果,是相互篡改的古怪味道。

《鋼琴課》唯美神秘,摻雜進原始叢林的野性氣息。天知道一個女人為什么在六歲以后就拒絕說話——六,這個數(shù)字背后是否含有深意?當然,她的看法是對的:這世上多數(shù)人每天說出的多數(shù)語句都是廢話。但是許多年來,我們所謂的娛樂正趨向于無限依賴一場又一場的廢話狂歡。她堅持著不肯出聲;她有她舞蹈般的手語;她有她蒼白的、近乎冰冷的美麗。她還有她自給自足的自我主義。當然了,她還有鋼琴,她對世界的傾訴分散在這群長有聲帶和翅膀的精靈里。

我想,如果我是艾達,我也會,并且只可能會,愛上柏。這個額頭和鼻翼紋著神秘圖案的土著男人,相貌粗野,不識字,住在四下里透風(fēng)的木頭房子里。可是除了身體,他還有一顆心。他可以用八十畝地換取一架鋼琴。換取他從未觸摸過因而也不想去打擾和掠奪的美妙聲音,換取與心儀的女人短暫而澎湃的相聚。他原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但就在他主動放棄鋼琴所有權(quán)的那一刻,我們知道:他贏了。

身為女人,我始終執(zhí)拗地認為,在任何時候都過分務(wù)實的男人不配享有愛情。。比如斯圖爾特。盡管他聰明、富有,彬彬有禮,受人尊敬,他可以有妻子、情婦,有這樣那樣的追隨者,但這些與愛情沒有直接關(guān)系。當他理性地把一架笨重而無實際價值的鋼琴丟棄在海灘上,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她的一半歡心;然后,他欣喜若狂地用這架已被遺棄的鋼琴換回了八十畝河灘地,而作為交易的一部分,他驅(qū)趕自己的妻子去教另一個男人彈鋼琴,并為她不再負氣和違拗而由衷地感到欣喜——雖然她還只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卻也穩(wěn)妥地嵌進了他財富增長的有機體。他以為所有的努力都可以換算成等值的貨幣,但是愛情,它卻偏偏是我們在這個物質(zhì)世界里有可能堅持到最后的務(wù)虛主義。

物質(zhì)使人強大,所以他是強盛的、步步進逼的一方;她節(jié)節(jié)退讓,只為換得安寧的生存。但是即使到了這一步,即使她已經(jīng)真切地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作為丈夫的斯圖爾特仍然沒有輸,他手里還握有最后的幾枚金幣,也就是她對他難以言說的歉意;直到他在狂怒中砍下了她的一截食指,這個巨痛的、流血的虛空,更關(guān)鍵的是,這個孤懸在琴鍵上方的虛空,讓她和他徹底斷裂成兩塊永不能吻合的石頭。像寒武紀和白堊紀,彼此錯落開幾億年的距離。

最后,那只載著柏和艾達離開的船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它在影片里還載著那架鋼琴,它如此沉重、巨大,危機四伏如一支難以駕馭的命運交響曲;而一只小小的木船,它那么輕飄、虛弱,在浪尖的牙齒間戰(zhàn)粟不已。遠遠地望向那艘船,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是的,就是那種預(yù)感:不幸的事情終會發(fā)生,像突然垂落的黑幕布,它刀刃一樣的下擺,把即將圓滿的結(jié)局切成兩半。而一只載著他們回家的船,在夢里,它鋪開一條引領(lǐng)我回家的路,這條路詭譎、兇險、在波峰浪谷間起伏不定;而我,一個得過且過的俗人,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柏,不可能為一場沒有十足勝算的愛情投入巨大的犧牲。

現(xiàn)在世界數(shù)到了七。圣多瑪斯-阿奎納列舉的七宗罪包括:傲慢、嫉妒、貪婪、憤怒、懶惰、淫蕩、暴食。犯下原罪的人將承擔(dān)羞恥和懲戒。作為電影的《七宗罪》曲折、殘忍、血腥。一個瘋子假借上帝和圣徒的名義在人間施惡。然而,他是一個多么冷靜、隱忍、智慧非凡的瘋子啊,把殺戮演繹成高密度的哲學(xué),讓冷血的殺手身披濟世俠客的光輝。在他縝密的網(wǎng)眼里,善良的美人也不能逃脫。在這里,正義并沒有屈從,但是它以易怒的致命弱點輸給了惡。年輕的警察米爾斯,他溫暖的歸家之路就此徹底夭折。

但是還可以作出另外的解釋。夢的觸須一點點探進潛意識幽暗的深處,在那里,我也許會找到不為人知的我自己,懷揣憤懣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無限悲涼。斷掉的路徑如同一只斷掉的食指,或者掉斷的希望。它仍然可以鋪陳,像蔥蘢的植物覆蓋在比深淵更深的沼澤之上。

刀子

這天在商場,我和那家發(fā)飾店的老板吵了一架。我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架勢最終擊敗了他,雖然仍堅持不肯承認這場爭執(zhí)實質(zhì)上源于商品質(zhì)量問題,但他還是嘟著嘴給我調(diào)換了一只新的。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仍在苦苦地研究,試圖搞清楚那粒原本在底座上生長得天衣無縫的紫水晶到底是怎么掉下來的。而在此之前,我其實懷揣著一顆小人之心,以為他昨天故意將一只經(jīng)過簡單粘合的壞發(fā)夾挑給了我。這讓我有點兒過意不去。于是我說,對這場意外事件我深感歉意,希望沒有因此影響他的心情。我的先禮后兵再迅速恢復(fù)的完整禮儀讓他一時間調(diào)整不出與之對應(yīng)的表情,只好含混地應(yīng)答一聲。

晚間在燈下欣賞這只美麗的新發(fā)夾,突然心生詫異——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居然學(xué)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人吵架了?難道我不是曾經(jīng)為那些與人吵鬧不休的中年婦女感到羞愧和臉紅?難道我未曾暗暗發(fā)誓,今生要努力做一個修養(yǎng)良好的溫婉女子?難道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我就變成了一副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樣子? ——夢? 忽然想起半個月以前,在夢里,我另有一番驚人的表現(xiàn)。

在開始時分,夢境勾勒出一個寧靜的黃昏。我和外祖父正在小路上散步,路兩旁幽深的果園無止無休地延伸開去——很像早年在鄉(xiāng)下時,從外祖父家通往屋后山間的那條小路。而在離世十幾年后,我的外祖父一直在我的夢中生動著他清瘦而溫暖的面容。這一路上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外祖父開心地笑著,露出他潔白的假牙——雖然他從未說起,但我知道,因為我的存在,他為自己的生命如此明亮地延續(xù)而深感得意。我和他就這樣沉浸在與彼此的相處里,完全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那三個男人是怎樣出現(xiàn)的。而他們一旦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之內(nèi),空氣中就散布開一股惡意的氣息。這是壞人特有的氣味。但他們并沒有繼續(xù)逼近,他們停留在那里,其中的一個站在最前面,另外的兩個則滯后幾步,擺出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陣容。他們似乎在等待,在估算。我和外祖父對望一眼。作為獵物,我們具備多少價值?我們身上的價值是否已經(jīng)超過了我們對自己的估算?外祖父開始低聲催促我:“你快跑吧,我老了,跑不動。”

我不作聲,拉起他就跑。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那個三角形的頂點,像一只箭頭,飛快地向我們身后射過來。僅僅一分鐘之后,我明白了,外祖父說得對,我們根本逃不過這個人的追趕。于是我丟下外祖父,轉(zhuǎn)身向這個男人徑直沖過去,沒等他從詫異中醒過神來,我一個掃堂腿將他絆倒在地,一腳踏住他脊背,抓住他頭發(fā)狠狠地向地面撞去。也不過五六下,那張臉已經(jīng)面目全非,鮮血長流。

我指揮隨后趕到的外祖父:“把他捆起來當人質(zhì)。我要對付剩下的那兩個?!?/p>

一面說,我的腦子一面飛速轉(zhuǎn)動。下一場戰(zhàn)爭不會再有這樣的輕松和僥幸——我的對手已經(jīng)有所準備——而且我必須以一敵二。我急需一件武器,比如說,一把刀。我的手臂比對方的手臂短,所以我需要一把足夠長的刀。我馬上想到我確實有這樣的一把刀子,是不久前購買面包機的時候,商家贈送了一包酵母粉,一只隔熱手套,還有一把切面包的刀。它長達四十公分,刀刃上布滿鋒利的鋸齒。它是我所有的刀具中最長的一支??墒茄巯挛艺谕饷嫔⒉剑以趺纯赡茉谏⒉綍r帶著一把長達四十公分的刀子?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不遠處的那兩個壞人。而他們似乎被我出人意料地爆發(fā)出的狠戾之氣驚得呆住,還沒有打定主意如何做出下一步行動。那么在他們鼓起報復(fù)的勇氣之前,我必須找到我的武器。

并沒能等到他們發(fā)起攻擊或者轉(zhuǎn)身逃跑,我的鬧鐘響了起來。

這當然不是第一次,我在夢中身陷險境。在早年的這類夢中,為了逃脫追殺和兇險。我一次次徒勞地試圖讓自己飛起來。而有時候我的手中明明握住了一把手槍,卻怎么也射不出子彈。大約是幾年以前,這樣的夢漸漸遠離了我,我開始在夢中變得無比強悍,簡直無往不勝。我奔跑的速度曾經(jīng)超過一場滔天的洪水,趕在它到達之前從遙遠的山村里救出了我的孩子。我曾經(jīng)在一場大地震的間歇里冷靜地從房間里搶救出所有必需的物品,包括防寒的衣物、水、食品、現(xiàn)金和存折,甚至還有一把傘。在這個動蕩的世界里,我的夢境先于我,歷經(jīng)了全部可能中的災(zāi)難。

有時候,我盯著鏡中自己的臉。這是我嗎?它越來越冷靜、干練,目光強硬,它丟掉了那么多它所熱愛的甜蜜和柔軟。歲月在它的表皮之下埋進了一把又一把刀子,它需要用它們來劈開冷硬的現(xiàn)實和傷痛。是的,它需要。它的需要比我的理想主義更具有權(quán)威性。

安赫萊斯·瑪斯特爾塔說過,區(qū)分人類其實很簡單。他們只分成皺紋朝上和皺紋朝下的兩種。這個我喜愛的墨西哥女作家,她的故事里藏著一把又一把小刀,她用它們切割開苦難和疾病。但是接下來,她說的也正是我渴望說出的——

“我希望自己衰老的面孔不是愁苦難堪的。我想擁有帶笑的皺紋并帶著它們走進另一個世界。因為誰又能知道,會在那里遇見什么?”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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