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更
一
吳玫被摸了。
這不大不小的新聞像刮來的一陣風迅速灌進廳機關(guān)人們的耳朵,像一股氣味立即被每一只鼻子嗅到了:
“聽說沒——?”
“哎呀!”
吳玫是誰?誰摸的、怎么摸的、到什么程度了,這并不重要。
當下性騷擾、占女性便宜,這在單位里出得太多了。
摸了就摸了,不就是摸兩下嗎,比這厲害的有的是,還不是官照當、官照升。
盡管廳機關(guān)多數(shù)人表現(xiàn)出無所謂。
盡管中午,廳機關(guān)食堂神聊仍在繼續(xù),剛撂下碗筷的公務員們——多為不帶“長”的小吏,扎堆坐一起,說著漲工資的事。本來上面規(guī)定,公務員的工齡每滿兩年和五年、年度考核都在“稱職”檔次以上可以滾動一級工資,人均五十來塊錢,科員也就拿三十,到處長、廳長級別則能拿到一百多兩百多。別管漲多漲少,這是大家最關(guān)心的??稍趺蠢蠜]漲呢?甲問乙:“哎,你滾了嗎?”“沒有呢!”乙有些著急。——“你怎么還沒滾呢?”乙咂摸出不對勁,反唇相譏:“你沒滾,我能滾嗎?”
不過,對兩性話題的獵奇興奮還是少不了的。
“知道不——?”女性們在交頭接耳。
帶著一絲神秘、一絲抑制不住的興奮,機關(guān)幾個年當而立的女性難受于不知道細節(jié),她們在追問一處秘書科長老晉:
“到嘛程度啦……?……然后呢?”
“然后就上床了,你們不希望這樣嗎?”老晉沒好氣扔出一句。
“缺德的?!?/p>
這天晚上,老晉和甲乙丙丁幾個同學定好去“玉川?!背曰疱?。
這幾位中學時的班上同學如今有在私企電腦公司跑業(yè)務的——就是挖掘關(guān)系推銷電腦、攬安裝活,有開輛破車給五金城拉腳的,有在職業(yè)學院當老師的,有開小網(wǎng)吧的。老晉雖是公務員,卻只是小科長。這幾個人常在一起聚聚,或小酌,或暢飲,有事說事,沒事神聊,談關(guān)系,談女人。倒不是因為投脾氣,說投脾氣那是扯淡話,現(xiàn)今老同學老同事一起扛過槍的下過鄉(xiāng)的,混的太好的跟混的太差的坐不到一塊兒。是因為當官的、老總、當大款的往往牛屄烘烘、呼風喚雨,可就有愛討好的逢迎的,而那些個混得差的眼見著這場面膩歪,還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甭多,有兩次這樣的場面,再不愿參加了。像他們這種混得不好不壞的——權(quán)且叫“中間階層”吧,倒愿意常聚在一起——大家混得都差不多,心里比較舒服。
老晉為吳玫的事心里不痛快,還是出來了。
老晉晚到一會兒,甲見老晉推門進來便嚷嚷:“‘一張報紙一杯茶又來晚啦,跟哪個姐姐黏糊了?”
乙揚聲插話:“嘖嘖,怎么這話一到你嘴里——倆色倆味兒?!?/p>
摸吳玫的是廳業(yè)務一處處長花謨。
花謨處長愛喝。有回飯局,喝興頭上一包工頭說他們攬個活兒,給省城國際大道兩側(cè)建筑整修美化。“我們攬個活兒不易啊,‘十檔業(yè)務九檔空,還有一檔在空中。”包工頭繼續(xù)說,可城管總來找毛病,占道啦運料影響行人出行店面招牌跟審批不一致啦,請花處找人幫忙關(guān)照一下,說這事全在城管大隊馬隊長一句話?;ㄌ幝劼牐骸皼]問題,不就是馬隊嗎?一個電話立馬過來?!?/p>
酒足飯飽六七位驅(qū)車去了金樂迪歌廳,剛吼了幾句,花處昏昏睡去。馬隊長真來了,四十多歲,胖得有點臃腫。承包商沖馬隊直客氣:馬大隊長,給您添麻煩,這件事驚動您……馬隊長說了一句話,差點沒讓大伙把剛進肚的酒飯噴出來:“我姓馬不錯,哪是城管隊長,是這里的樂隊隊長?!?/p>
花處長這天在外有應酬,中午的飯局,回到機關(guān),已喝得醉醺醺一溜歪斜。老晉扶他上樓,進處長室便重重砸沙發(fā)上,然后直眉瞪眼問老晉:“你說,男的有不愛小姐的嗎?”
老晉答:“謹聽處長指教?!?/p>
老晉其實叫“赫晉”,歲數(shù)并不大,剛過四十;不少人以為老晉是山西人,其實他家祖宗八輩跟山西省扯不上關(guān)系——老爹是工人,盼望兒子長大當官、步步晉升,所以給兒子起名“晉”;上大學時同學之間互以“老張”“老李”戲稱,自然也叫“老晉”,不知不覺“老晉”竟取代他姓名了。
花處“噌”地坐起來:“我告訴你,男的沒有不愛小姐的;說不愛小姐的,不是虛偽就是陽萎?!?/p>
“精辟,迸發(fā)思想火花的格言?!崩蠒x嘲弄道。
花處又一倒,嚷:“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晉科,讓年輕漂亮的女性都到我辦公室來……”
老晉的辦公室在這層樓最東頭陽面,科里還有主任科員俗稱“正科級”老柴。對門陰面那間是管理科辦公室,三張辦公桌和文件柜把個十幾平方米房間擠得滿滿的。科長吳玫、副科級女小劉,還有副科長大胡眼下在省“打井辦”幫忙,時來時不來。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兩間辦公室人倒少不了串門子、借個文具、代接個電話啥的。
“不巧,這會兒都不在,只吳玫在?!?/p>
“吳玫在!好,好,說處長讓她過來。”
眼看著吳玫進去了,一襲紫色花瓣領(lǐng)短袖夏裝連衣裙,兩只光潔的臂膀挺優(yōu)雅。
老晉猶豫一下沒有跟進去。
花處說:“吳玫,麻——煩——給我倒杯水。”
吳玫遲疑了一下——她聽說處長喊她,特別是老晉招呼她的,沒想別的就進來了——見花謨似躺不躺栽歪在沙發(fā)上,便心生幾分厭惡,想退出去,又覺得抹不開臉面,便倒杯水遞過去?!斑f到我嘴這來,夠不著?!被ㄌ幰桓彪y受樣子。吳玫見狀便欠身用一只修長的手往前遞?;ㄌ幰豢疵恢鴧敲担瑑裳鄱⒅鴧敲担骸皡敲?,幫我要個電話?!彪娫捦恕鞍言捦策f給我,低點,我夠不著啊,遞到我耳朵這。”吳玫為難了——電話線太短,無法遞給花處,她只好拉長話線湊近些把話筒遞出去,又下意識地警惕著……沒想到這花謨飛快地拿一只手從裙子下邊伸進來,把吳玫摸哭了,她跑了出去。
花謨?nèi)堑穆闊┰谟?,大凡攤上這種事的女人,一般有三種選擇:忍氣吞聲,吃啞巴虧;逢迎攀附,跟領(lǐng)導睡覺;大哭大鬧一場,過后包括自己、包括身邊的人把這事封存一邊了。吳玫都不是。
二
機關(guān)辦公大樓圍墻外,種著幾十株玫瑰?;ㄩ_了,紅的、藍的、紫的、粉的、白的,非常好看,有人想摘一朵,呦,扎了一下,挺疼——還帶刺,便說,玫瑰雖然好看,有刺會扎人。吳玫不這樣看。上班的日子,吃了午飯,吳玫都要走到機關(guān)柵欄外,靜靜地看一會兒這些花,惹得路人也注意看她。她說,玫瑰長刺是為了保護自己。有一天,吳玫發(fā)現(xiàn)這些花卻被人齊刷刷地剪去好幾朵,是讓人特別喜愛的那幾朵,剪過的花枝斷面還露著青嫩,吳玫好心疼。她哪曾想到,毀花者手段高明了,用手掐多費事,還扎手,用剪刀“咔嚓”一下。
吳玫是一處管理科科長,半長秀發(fā),白皙的線條柔和的面容,又綿又柔的性子。她給甘肅“母親水窖”捐了一千塊錢,是甘肅那邊寄來感謝信,慈善協(xié)會查來查去,廳里人才知道。每當仲春時節(jié),吳玫愛穿一件淺灰色高領(lǐng)羊絨衫,外罩一件黑色短款皮衣,下著深灰色呢裙,黑絲襪,半高跟鞋,顯出一種含蓄溫婉的美。除了眼圈有點發(fā)黑,一點看不出她是個已近中年的女人。
吳玫在家里也栽了一盆玫瑰花,挺大一株。花匠師傅告訴她,這種花喜歡陽光,耐寒耐旱,澆淘米水就行;可要善待它,對它好,花才對你好。吳玫細心呵護,就見一個個花蕊慢慢綻放出笑靨,吳玫好喜歡。
花處特別喜歡跟年輕漂亮女性近距離談話,裝作不在意地摸、捏,或看似不經(jīng)意把手壓在女性肩上、脖子上,要么請人家坐沙發(fā)上用腿緊貼對方的腿……被“吃豆腐”的事太多了。有的推開了他;有的狠照自己打一下,實際是打在花處的手上——“對不起,這討厭的蚊子?!被ㄌ幰稽c不尷尬。
花謨有花謨的優(yōu)點。一次處里在兩河賓館辦培訓班,廳長(前任)也來了。廳長走到哪花謨跟到哪,廳長聽著聽著發(fā)言離席出去一趟,花謨馬上跟出去。廳長放個屁,還跟著,廳長有點煩:“別跟著我啦,我尿尿去?!庇谑撬跈C關(guān)落了個“跟屁蟲”的外號?;ㄖ兝湫σ宦暎骸按笊祵?,你們看著吧,看我能不能成功?!?/p>
不管怎么說,花處心里對摸吳玫這件事還是敲小鼓的。
今早上班時,他破例沒坐處里小車,是乘公交車來的。剛下車,見機關(guān)張姐在前邊走,這女人快五十了,挺胖的身子?;ㄖ冸y得跟下層干部打個招呼,平時有招呼他的,他嘴都不帶動一下的,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哼”,肯定不是從聲帶發(fā)出的。今天花謨快走幾步跟張姐并行道:“來的挺早?!睆埥闩ゎ^見是他,作緊張狀:“是,花處長,嗯,我老公一會來接我?!闭f完緊往前走。把花謨氣樂了:“揍性,我就是再好這撇,也不至于逮誰是誰吧?!?/p>
有人揭他老底:“在他媽的原單位就亂,那會兒住單身宿舍,調(diào)出來時,光避孕套從床底下就掃出一簸箕?!?/p>
有人就在機關(guān)食堂罵:“我一猜就是這王八蛋干的,本性難移?!?/p>
有人還爆料:“嗨,知道嗎,早盯上吳玫了,說她是帶刺的玫瑰,挨扎也得摸一把?!?/p>
三
吳玫恨自己警惕性太不高了,一種強烈的羞辱感使她痛苦萬分。她含淚跑出去找崔廳長——不在機關(guān);又找二把手薛副廳長——薛副廳長一拍桌子怒喝道:“可惡,無恥!一定要嚴肅處理!”這讓吳玫心里有些安慰。
吳玫等待著對花謨的處理,等了十幾天,領(lǐng)導那里沒有動靜,吳玫心里起急,再找薛廳長,薛廳長暗示她去找崔廳長。
她又去找崔廳長。上次雖然沒有見著廳長,讓她意外的是廳長在百忙中親自給她打來電話,很生氣:“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是社會標桿式人群嘛,在操守上更應該具備高尚的道德素質(zhì),官德毀勢必民德降……”讓吳玫挺感動,她相信廳長一定能給她做主。吳玫想起有一年夏天,廳里組織本系統(tǒng)先進模范去麗江學習交流,吳玫作為工作人員前往,崔廳長也參加了。雖然崔廳長只參加了一天的活動——是參觀景點。為省下時間游覽每人吃自助午餐,崔廳長和大家一樣啃面包。發(fā)給每人兩雞蛋,他堅決不收,一再問:“同志們都有了嗎?”廳長和吳玫坐得很近,吳玫在心里感喟:多廉潔親和的廳長呵!
崔廳長馬上見了她,氣定神閑地招呼:“小吳坐嘛,到我這不要拘束?!弊寘敲底诳季康募兣Fど嘲l(fā)上,崔廳長也坐下來,關(guān)切地詢問家里情況有什么困難。等從崔廳長房間出來,吳玫突然想起廳長沒說怎么解決問題,自己怎么也忘了問呢,我做什么去的呢。
“好,再找時間,我記著了?!?/p>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吳玫更著急了,又一想領(lǐng)導也確實太忙。
就說前幾天,省直機關(guān)工委組織一次人民公仆教育活動,就是看場電影,省委書記還作了批示。工委專門下發(fā)觀影通知,強調(diào)“處(含)以上領(lǐng)導干部”帶頭觀看,為保證省屬各機關(guān)觀影,特意安排三次觀影時間??蓞敲底谌嗣駝≡旱淖簧弦煌?,一千多人的禮堂只一百多人,她們廳的“處以上領(lǐng)導干部”沒見一位。片子叫《馬背上的法庭》,李保田演的,挺感人。等一散場,還剩二十多人,身旁一位老大姐,不知哪個機關(guān)的,說:“領(lǐng)導太忙?!?/p>
吳玫和女小劉同路回家。女小劉邊走邊夸吳玫女兒:“實在是俊,跟媽媽一樣,吳姐這些日子瘦了,多注意身體。”就是只字不提吳玫新近遭遇的事,吳玫問:“孩子在‘模范一小習慣嗎?”“好,好,托吳姐您的福?!闭f話間,到陽光路口分手各回各家。
女小劉想讓獨生女兒進省城唯一的直屬小學、百年名?!澳7兑恍 薄U疫^好幾個人,臨到跟前卻都告訴她辦不了,這才想起曾聽人說過吳玫的同學在“一小”當政教主任。吳玫聞聽轉(zhuǎn)天就帶著女小劉去找同學,同學陪著找校長講情,校長這樣答復:“看在你們老同學面子上,我可以破個例,但上邊得有人說句話?!眳敲抵卑l(fā)怔,“上邊有人說句話,怎么也得是省教委副主任,哪里接觸得上!”女小劉說:“省教委,除非花處能說得上話,哼,花處哪看得上咱!”吳玫又把這事跟老晉說了,老晉說,我跟教委牛處打過兩回交道,我去碰碰。老晉惱火地回來了,道:“跟老牛如此這般一說——請您講句話。他這話把我噎的……‘你是合適啦,我得背個處分?!?/p>
也巧,剛過十幾天,廳里一個面向省直機關(guān)各部、委、辦的專項學習宣傳活動要例行檢查考核,就是打分、劃勾、排名次。過去各單位都不當回事,一是啥屁事解決不了,虛有其表;二是時下檢查太多??蛇@回不同了,省里主要領(lǐng)導發(fā)話了:要查就查出效果,不能走過場,并且要向省領(lǐng)導反饋檢查結(jié)果。這下這次檢查非同一般了,關(guān)系到省領(lǐng)導對一個機關(guān)的印象,對一個機關(guān)的印象就是對一把手的印象,印象如何又直接關(guān)系到仕途如何,所以各機關(guān)都高度重視起來。
這次檢查的打分、排名次具體事務就放在一處。一處的幾部電話一下子成了熱線。
教委牛處長給本委一把手一匯報,委里的主任操上??谝?,他的一句話差點沒讓牛處長哭出來——教委一定進入前三名,如果進不了前三名;領(lǐng)導班子需要考慮你究竟都干了啥物事(什么)。
牛處親自把電話打給老晉,不放心又直接來了。
老晉說:“牛處何須大駕光臨,您電話吩咐不就行了嘛。”
牛處跟十幾天前判若兩人:“我們委主任下了死命令,沒有辦法,只能依靠晉科長啦?!?/p>
老晉:“我什么也定不了?!?/p>
牛處滿臉堆笑:“見外了不是,你這秘書科長厲害啊,我整明白了,得分、扣分、打勾全在你了,縣官不如現(xiàn)管?!?/p>
老晉對這種檢查干了十來年了,憑良心說他對這種檢查很煩,什么 “領(lǐng)導高度重視”,要么重視,要么不重視,還什么“高度重視”?難道還有“中度重視”“低度重視”不成?再瞧檢查內(nèi)容:無非會議記錄、工作計劃、總結(jié)、制度,搞宣傳時的視頻、照片、統(tǒng)計報表……就是不問能不能給老百姓解決點問題,就是不問效果,都做給領(lǐng)導看的。既然這樣,想給哪個單位打滿分還不好辦,把那些死東西統(tǒng)統(tǒng)端出來。如果東西不全,甚至壓根沒有——人事檔案都能造假,麻利快補齊不就成了。去年他們到一個單位檢查“××制度”制定情況,下面人跟領(lǐng)導匯報:還沒征求意見,必經(jīng)程序還沒走。領(lǐng)導火了:哪那么多程序?!提拔干部還能先提拔后補考察材料了;如果想給某個單位扣分也很容易,保證讓你心里別扭,嘴上還得服氣,當然要把事做圓了,不要有瑕疵罷了。
對牛處長登門求助就看老晉想不想幫忙了。但老晉想到了吳玫說的事,這個忙還得幫。但怎么幫,老晉不開竅的腦瓜有點開竅了。
老晉兩手一攤:“只能釘是釘、鉚是鉚啊,處座真不知假不知,一百多個部、委、廳,給誰排后面能干?誰不眼睛瞪得溜圓?真是不好辦??!”
牛處趕忙說:“是是,就指望晉科長了,今天我請大家吃飯,在河灣酒店訂了包房,找你屬下,用了餐唱歌去?!?/p>
老晉說:“你說這提醒我了,我們從幾個科抽人,七八個人一起下去,我得做他們工作——上次說‘模范一小那位姐姐(北方一些城市有稱呼婦女‘大姐‘姐姐的習慣,即降低自己的輩分以孩子的輩分稱呼對方——所謂使用“從兒呼”,以突出對方年輕,亦顯親切)也抽上了,只是搞不好會讓牛處長背個處分……”
牛處挺尷尬:“話我一定說,能不能進得去我不敢保?!?/p>
送走牛處,老晉樂滋滋跟吳玫一說,吳玫笑了,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
女小劉的事總算有著落了,可又覺得利用工作挾制別人,這算什么呢。老晉聽罷搖頭:“這叫互相幫忙,到哪都這樣,再說我們又不是中飽私囊干壞事,這是幫助弱勢群體,就算有點小勾當,比起那些貪官辦的事——讓你睜不開眼。”
省教委在檢查中拿了高分,女小劉的女兒也順利進了“模范一小”。
同事們驚訝地問:“找人了嗎?找哪個頭?”
女小劉說:“我們誰也沒找?!?/p>
“別逗了,省重點,不找人能進去?起碼得找一把手校長,甚至省教委主任一級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qnzjqnzj201306qnzj20130609-1-l.jpg"/>
女小劉還是嘴硬否認。
大胡最不習慣她那樣子:“得了姐姐,別捏著啦?,F(xiàn)在社會上辦這種事誰還認為是尷尬羞恥的事,遇上事誰不找關(guān)系、不運動,就看辦事人厚道不厚道了?!?/p>
最近女小劉買下一套新房,擱過去早跟吳玫說了,還得拽姐姐去看房,可這回卻對吳玫保密,是同事聊天時告訴的她。一個要好的姐們兒一努嘴:“當著眾人一見到你,就躲得遠遠的,生怕花謨認為你倆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而妨礙了她?!眳敲挡唤肫鹋倕⒓庸ぷ鲿r單純的樣子,自己一直把女小劉當成妹妹看,便說,不會吧。
這時機關(guān)傳出輿論:
“看,吳玫嘛事沒有啦,本來就是勾引人家,還裝正經(jīng),要不她能善罷甘休!”
“肯定愿意讓花處摸?!?/p>
“她是跟花處提條件沒滿足,借端生事。”
吳玫還真的發(fā)現(xiàn)幾個一直跟她不錯的姐妹甚至男士老躲著自己。再看花謨這么流氓成性的人居然立了功似地談笑風生、喝五吆六。吳玫覺得自己反倒灰溜溜的。
吳玫心里太難受了,一瞬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你在哪里?我找你去算了……
錦瑟年華時的吳玫追求她的人真多,她相中一個精密機電研究所的年輕人;爹媽跟大姐都不樂意,說此人木訥、家境也太差。吳玫的閨蜜說她:去去去,非找他?換了我是你,干部家庭、大款還不猴折跟頭一樣挑。偏偏吳玫一副美人坯子,卻無世俗之見,在吳玫眼里這個看上去迂拙的男人,憨厚、執(zhí)著、好學上進。于是結(jié)婚,沒幾年,丈夫就破格提拔為副總工程師;五年時間主持了九個科研項目,每天早出晚歸,超負荷工作。賢惠的吳玫承擔了所有家務事。丈夫在一次去廣州出差時累倒了,最終沒有保住命;大夫所給出的結(jié)論是:“體內(nèi)疲勞淤積導致心臟病突發(fā),猝死。”吳玫聞訊趕至廣州,丈夫用最后一點力氣握了一下愛妻的手,撇下她和七歲的女兒還有八十歲的白發(fā)母親,走了。吳玫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總以為丈夫就像是每次出差,一定會回來的。過了好幾年,她才在心里正視這個現(xiàn)實。不斷有人給她張羅對象,可臨到下決心時卻猶豫了,怕女兒和婆婆跟著受委屈,怕男方嫌負擔重。索性一想,有可愛的女兒,有待自己像閨女的婆婆,過與世無爭的日子就足夠了。
吳玫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看著窗外的天空大聲喊著:“朗朗乾坤還有王法嗎?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既然你們廳長都推三阻四,好,我給省里舉報?!?/p>
吳玫前后寫了三封實名舉報信寄給省里,她強烈請求上級給花謨應得的處理,給她和被猥褻的姐妹們做主。兩三個月過去了,發(fā)出的信都如泥牛入海。吳玫堅信組織上對她的遭遇不會置若罔聞,執(zhí)著地繼續(xù)反映。等到的結(jié)果卻是她舉報的事迅速傳遍機關(guān)。吳玫很奇怪,我據(jù)實申訴,敢作敢當,可廳里怎么知道這么快呢?這還不算,不知誰在背后大事宣傳,機關(guān)輿論風起,指責吳玫:
“那可是不一般人物,一不痛快就這告那告這去了。”
“亂寫信亂告狀,跟廳委會對著干?!?/p>
這環(huán)境太讓人憋氣了,吳玫氣憤已極:“這不黑白顛倒嗎!”“你們不說我告狀嗎?我就是要告!花謨不處理,公理何在?!花謨不處理,我跳黃河洗不清!”
吳玫心一橫,只身踏上上訪路。她走出自己單位大門口,這個位于大街上的省級機關(guān)聚著不少上訪者,她過去尋常見慣了。今天吳玫注意看看他們:衣著是樸素的,絕無光鮮艷麗;神情是壓抑愁苦的。吳玫想起曾接待過幾次上訪群眾,幾句理解同情的話,都可以讓他們留下眼淚。沒想到自己如今也走上這條路。
省委某機關(guān)設(shè)在一條偏僻小街的接待室。吳玫急切地遞上材料,接待人員連看也沒看:“你什么事?”
吳玫剛說幾句,接待人員打斷她:“這事——找你們單位解決?!?/p>
吳玫:“我們單位不給解決,我才找上級組織的。”
接待人員:“那就找婦聯(lián)吧。”
吳玫:“上回接待同志就讓找婦聯(lián),人家說不是她們管的事?!?/p>
接待人員:“那我們也沒辦法?!?/p>
吳玫這時兩眼已汪了淚,自己忍著不叫它落下來:“請您給指條明道,我該怎么辦!”
接待人員:“放這吧。你打‘567890服務熱線就行,甭來了,需要時我們會與你聯(lián)系的?!?/p>
吳玫回到辦公室,見女小劉正樂呵呵端個小盆讓同事嘗鮮草莓。吳玫望一眼草莓,紅潤生鮮的,她兀地想起從自己攤上這檔事,對女兒和婆婆關(guān)心太少了。等墻上的掛鐘一指五點半,她徑奔菜市場去了。
吳玫今天從另一個門進來的,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條狹長的小吃一條街,砂鍋、煮毛豆、煮花生米、烤羊肉串帶啤酒、云南米線、麻辣燙、板面拉面鍋貼、朝鮮冷面——哦,還有跨國食品。吳玫從小街穿行,見各家門面上首的燈泡漬滿黃黑的油膩,門前并排放著盛泔水的鉛皮桶,刷碗用兩個大盆,一盆水大概是整天都在用它來刷,已成粥狀;再往另盆水中一涮,就算刷完,給食客使用。
出了小吃街,即菜市場,這里原是一大片用圍墻圍著的空地,不知什么原因被街道辦事處拿過來辦起露天菜市場,收管理費。一溜溜水泥臺子之外,見縫插針擺地攤,叫賣鮮魚水菜、瓜果梨桃及鍋碗瓢盆物件的,不一而足。居民大爺大娘大哥大嫂大姐走著、推自行車進來的,前邊還沒走,不斷又有人進來,擁擠成好幾條狹窄的過道。
夏天的后晌本是很明亮的,這會兒卻黑下來。一個農(nóng)村婦女在臺子前擺著三板草莓,分插紙夾片:五塊、六塊、七塊。吳玫見七塊那盤個頭挺大,問:“甜嗎?”
“咋能不甜,齁嗓子?!?/p>
“稱一斤吧?!?/p>
“最好的在靠里邊,我給你挑著拿。看,多新鮮?!蹦菋D女麻利拾了約秤:“多了,十一塊五的,給十一吧?!?/p>
吳玫付了錢,提著塑料袋往外走,一陣風刮起來,攤販們大聲嚷:早棒子一塊二,不賣一塊五了!嫩黃瓜八毛,不賣兩塊啦!
大雨點子噼里啪啦落下來了。急走到家,吳玫把草莓倒盆里,一洗,見有一半是爛的。有心去找那農(nóng)婦,一想何必呢,比起那幫貪官算得了什么呢?!
四
事情還是引起上級部門的重視,一位副省長作出批示,要求“調(diào)查核實處理”。這消息是廳紀檢一女友告訴她的。吳玫感覺有希望了,但還是不見任何動靜,她又去“偏僻小街”詢問,窗口里發(fā)出聲音:“已轉(zhuǎn)你們單位解決了。”吳玫險些沒叫喊起來:沒解決?。?/p>
窗口里的腦袋不耐煩了:“那我們也沒辦法,你又不是省管干部,總不能為你派個工作組吧!”
吳玫郁悶地回到辦公室,女小劉語氣怪怪:“晉科讓你立馬打他手機別耽誤,我不知什么事啊?!眳敲挡畔肫鹗謾C忘在辦公室了。一看,赫然跳出一行字:“奶奶犯病了速回家?!笔怯赕冒l(fā)的信息和十幾個未接電話。原來她家樓下一層樓板之隔鄰居上來敲門,這鄰居是煤氣站收費員,職業(yè)病,敲門聲音又猛又急,有住戶打開門驚駭?shù)溃骸拔也铧c打‘110,以為來搶劫啦。”可吳玫婆婆有心臟病受不了了,臉色煞白,側(cè)倒在床邊,嘴里不停地吐著黏稠的口水,婷婷慌神了,又聯(lián)系不上媽媽,便打單位電話;恰巧老晉聽見對門電話響了又響,他一聽,立刻跑出來。
吳玫匆匆往家趕,天氣悶熱,讓人透不過氣來。一進小區(qū),各家各戶的空調(diào)發(fā)瘋般地嗡嗡轉(zhuǎn),好像在跟這灼熱天氣較勁。
吳玫開門,見大姐也來了。婆婆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地手指樓下:“心要跳出來了。”婷婷說,晉叔來了問家里有沒有藥,給奶奶服了一?!跋跛岣视汀?,又送醫(yī)院輸了液,沒事了。剛走。
說話間,樓下鄰居——這個三十多歲男士,趿拉拖鞋又上來了:“你跟我到樓下看看。”不客氣地一回身下樓了。吳玫只字未提敲門的事,跟著走進他家。只見衛(wèi)生間頂上隔著一層PVC板,迎臉瓷磚墻上有兩道淺黃的水印。卻看不出哪漏水也聽不見滴答水的聲音?!芭?!”吳玫猛地想起十幾天前,他妻子來過一次,說她家衛(wèi)生間的屋頂滲水,希望樓上查查。吳玫查了一通,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上、下水管呢,都在墻面地面里包著,即便漏也看不見。男士這時說:“水嘩嘩地往下流?。 眳敲德犃T很過意不去,她覺得一定是自家衛(wèi)生間的暗管漏了,給人家造成這么大煩惱;既然找上門來了,一定是滲水厲害了。吳玫當即說,我星期天找裝修公司,把我家墻磚地磚里包著的水管都刨出來修好,不能再讓你們受損失了。男士冷著臉一指房頂:“這PVC板肯定得拆下幾塊,你得負責。這里面有電線,也受腐蝕了?!眳敲邓斓卣f:“PVC損壞的我給你換新的,恢復原狀;電線壞的,我給你換?!?/p>
吳玫又跟大姐商量星期天把婷婷奶奶接她家住一天。大姐說,你鬧清怎么回事再刨管子不遲!吳玫說,看樓下急的,不是咱家能是誰家的事,換了我們住樓下,遇上這事不也煩心嘛。
大姐卻數(shù)落起吳玫:“你說你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當初追你人那么多,偏偏看上一個‘老蔫,這下倒好?!贝蠼阏邦欀|到妹妹痛處,又轉(zhuǎn)了話題:“我看老晉那人不錯,有文化又厚道,我看你們倆挺合適。”吳玫說:“大姐你想哪去了,人家有家庭,把我想成第三者了?!?/p>
星期天,吳玫雇的師傅來了,他在樓上看過,又到了樓下看,這師傅見PVC板頂上嵌著個排風扇,便小心卸下,站高凳伸進頭,拿手電筒一照說:“房頂老干燥了,沒一點水印??矗悄氵@PVC板上面的自來水明管有個銹眼,你看這銹都堆得老厚了,水就是從這漏出來的。”那男士有些不相信,他讓那工人下來,親自站上去看了好一會兒才不情愿搖搖頭。那師傅又說了句,跟樓上沒關(guān)系,修不修聽這位大哥的。
吳玫讓師傅跟她上樓拿“上門費”,師傅在前她在后往家走,就聽那男士妻子關(guān)門時小聲嬉笑:“缺德的,我就猜是咱家的水管壞了?!蹦惺繗饧睌牡溃骸拔腋緵]往咱家想,萬一是她們家我不省得麻煩了?!?/p>
雨婷聽罷媽媽說完,學起方才男士的腔調(diào):“‘水嘩嘩地往下流啊,我以為長江決堤了。至少是下瓢潑大雨。”從那天開始,好幾個月過去了,那位男士碰到吳玫再不提“水嘩嘩地往下流”的事,竟也一直也沒見他動手修繕。
初冬,吳玫從陰面的辦公室走出來,覺得衣服從里往外冒寒氣。已是下午四五點鐘,省城灰蒙蒙的,天空、無盡的房屋、街道都染上了灰暗的色彩,楊樹、榆樹、白蠟樹葉子在一陣陣疾風中不斷地凋落下來,路人提起夾克、風衣領(lǐng)子,低著頭、掩著臉、傾著前身匆匆往家趕。吳玫卻還在為她心中的公道公理奔波?!拔黠L黃葉疏,一年音信無”,她傾盡全力地反映仍如石沉大海。一天,接待吳玫的是位五十多歲的領(lǐng)導,很和藹,很面善,他說:“所反映的問題是客觀的,提出的要求應該說也是合理合法的;如實反映問題是應該受到法律黨紀保護的。我們感謝你……”吳玫激動得流下眼淚,睜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原來是一場夢。
很多人不跟吳玫說話,看見裝沒看見,至多象征性點點頭,覺得沒有必要理她,她無足輕重,以前趕上提拔、評先還能指望她劃個“√”(這類事有時擴大到科長參加)現(xiàn)在沒用了;不愿理她,臭清高,那么個里個生;不敢理她,怕別人說跟異己分子打得火熱,影響得好處,影響仕途,毛澤東不是說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都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嘛。為了表明立場,某要求進步的科長甚至越級向廳領(lǐng)導建議:
“凡是找吳玫的男同志應一律有他人陪同。請領(lǐng)導垂注?!?/p>
吳玫走到哪兒,哪兒說笑聲就戛然而止;大家午飯時盡量不和吳玫坐一桌,開會時,他們盡量不坐在吳玫旁邊。
五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沒有一位廳、處領(lǐng)導找吳玫談談,機關(guān)里沒有任何人找她聊聊,過去頗要好的同事也至多說些氣候風景閑話。只有花處真正惦記著吳玫。他品味著摸吳玫的細節(jié):“他媽的不順手,只劃拉到三角褲?!?/p>
還真是讓那位省直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說應了,上級派出工作組。當然不是為吳玫的事,而是檢查上級工作部署的落實情況。派到吳玫她們廳的工作組組長姓井,原是省直機關(guān)一位廳級領(lǐng)導,去年剛退下來。吳玫手握控訴材料,心怦怦直跳地敲開井組長辦公室的門。井組長隔著寬大的辦公桌戴著花鏡看文件。吳玫自我介紹后如實反映了自己的遭遇。井組長神情凝重聽完,說到:你反映的問題在我腦子里掛上號了,不管涉及到誰,一經(jīng)查實都要公道正派嚴肅處理。井組長還特別問到廳里主要領(lǐng)導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
過了一段時間,吳玫見沒有消息,又去找井組長。井組長安慰她:“小吳同志,這個問題的解決需要一個過程,你要有耐心?!眳敲蹈屑さ貌恢f啥是好。據(jù)說井組長找崔廳長很嚴肅地指出了這個問題。
三個月后的一天,廳里召開大會宣布并歡送督查組勝利完成省委交給的使命,即將結(jié)束工作。吳玫聞聽一驚:還沒聽見答復呢。她去找井組長,被告知去省里匯報了。又過了一個多月,廳里的下屬事業(yè)單位培訓學院的辦公室調(diào)來一男士,四十多歲。別人告訴吳玫,那是井組長的侄子,原在一家著名國企上班,不景氣了,就調(diào)了進來,變成事業(yè)編制,光月工資比原來多拿三千多,還不算獎金。是組織處緊鑼密鼓給跑的。吳玫不信,悄悄跟組織處男小陳打聽(他是從一處調(diào)出去的)。男小陳看看周圍沒人,才說:“沒錯,井組長臨撤出之前就辦妥了,廳長讓馬不停蹄給辦?!眳敲笛酆瑴I花想:怎么會是這樣。
吳玫發(fā)懵,她哪經(jīng)歷過這種事——科長職務被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憑什么呢!還讓她不解的是,自己被免,崔廳肯定是點頭認可的,他為什么要同意呢?她還怕老同事老同學老熟人到機關(guān)來找她,她不好向人家解釋,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了,她說什么呢?說她是無辜的、受打擊報復,進而把事實怎么來怎么去詳細說一遍,說得出口嗎?她感覺自己是這樣孤立、無助、壓抑,現(xiàn)在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再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八十歲的婆婆,渾身是病,雨婷剛上初三。不管心里多痛苦,還強挺著精神,不能讓女兒婆婆看出來。再有的親人只一個大姐——下崗職工,除了善良,一無所有。吳玫動搖了,在心里勸自己:“忍了吧。”吳玫做出一個連她自己都驚訝的舉動,打電話約花處出來談談,地點就在海斯頓咖啡廳。
吳玫、花處相對而坐,中間隔一張紅木仿古茶臺。
吳玫說話開門見山:“我們共事多年,算是有緣分,今后請你尊重我,我再把你當好領(lǐng)導看,好嗎?”
吳玫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只想到找個安靜環(huán)境,一杯咖啡而已,誰想燈光太柔,音樂撩人,還有飄來的淡淡異香。
花謨是老江湖了,他一眼看到吳玫心里去了。他亮嗓喚聲“小吳”:“啥也別說了,科長你還照當不誤,下一步再干個副處長,我這個處長拿的意見不敢說舉足輕重也是夠重要啦?!彼妳敲挡徽f話,越發(fā)盯著吳玫看,眼前這個女人長得太好了,鴨蛋臉兒,兩眼水汪汪,脖子這白這光滑,再往下……更白了,身體的躁熱讓他按捺不住,憋得他臉發(fā)紫,帶著淫腔嚷:“吳玫我是喜歡你?!?/p>
“花處,我們要保持好同事關(guān)系。”
“你心直口快,你工作責任心強,跟別人不一樣,小吳你沒有心術(shù),工作交你我就是放心?!?/p>
吳玫心想:這個人還算說了句良心話。不管怎么說,一個人對你有好感總不是件壞事吧?;ㄖ円妳敲颠€不語,又說:“我一見到你特別快樂?!?/p>
這當口,女小劉陪兩個年歲相仿的女人走了進來,她邊往里走邊踅摸大廳里滿意的位置,一眼瞅見花謨和吳玫,顯然有點驚訝,又好像滿足了她內(nèi)心的某種預期:“美女姐姐和處長在這了。”
吳玫站起來,有點不自然,甚至有點臉紅,這表情舉止的細微變化,迅速被女小劉“抓拍”到眼里。
女小劉仨人走了過去?;ㄖ円豢磪敲的樇t了,心中暗自叫好,根據(jù)經(jīng)驗,一個單身女人的心理防線已被他沖開,時機成熟,這么好一塊地,今天不能讓她再荒廢著,臉上堆笑朝吳玫跟前湊:“你看挺累的了,聽說金樂迪新開了中藥浴、姜水浴,項目不錯,不如去解解乏?!眳敲嫡f我趕緊回去了,孩子還等著我呢。
花謨以為是吳玫不好意思,兩眼放肆地掃著吳玫身體:“要么干脆,去半島酒店,開個房間,洗浴也方便?!?/p>
吳玫“噌”地一下站起來,娥眉倒立:“你說什么?花謨,我現(xiàn)在更明白了,狼就是狼!”
說完胸脯急促起伏著昂頭離去。
一年輕女性這幾天一直聽人們議論,吳玫空出的正科位置誰頂上?她心里癢癢的。她推開花處的房門: “大處長,忙什么啦?”
花處兩眼掃著年輕女上下身,年輕女坐在柔軟的米色沙發(fā)上。
“我當副科多少年了,大處長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彼f完有點緊張。
“你這事讓我為難啦。”花處并沒有不高興,咧嘴一樂:“嗯,是空出一個正科長。難說啊?!?/p>
“我對您的指示可從來一心不二的?!?/p>
“噢,你想吧,本處老柴是主任科員,大胡當副科多少年,不好關(guān)心啊?!被ㄌ巸裳垌б舛⒅贻p女臉及胸部,揉捏起她白膩的手。
“別,讓人看見。”
“沒人看見,不敲門誰敢進來?!币恢幻兹椎氖衷诟糁鳷恤的胸部亂摸起來。
年輕女不情愿地躲著,她突然想起要好姐妹前幾天說給她的一句話,“咱干一輩子的,不如人家干一個小時的!”便半推半就了。
花處從后腰摟緊年輕女,熟練地解開女人褲帶……
吳玫穿過樓道去辦公室送打印材料,長長的樓道里靜得很,各房間的門都關(guān)著。走過花謨的房間,吳玫聽見一種哼哼唧唧的呻吟聲,是女人聲音,聲音不大卻刺耳。“什么聲音?。俊眳敲的樇t到耳根:“這不是女人……”心里思忖,花謨房間,跟哪個?這長天大日的,還有王法嗎?
過了半個多鐘頭,吳玫拿著印好的材料往回走,恰巧瞧見一女子用胳膊擋著點兒臉,頭發(fā)有些散亂,“哧溜”的一聲,打花謨房間跑出來——竟是女小劉。女小劉一怔,吳玫睇了她一眼,揚頭走過去。
老晉今天早早地醒了,小解,再鉆回被窩再也睡不著,看看表才清晨四點多,摸摸身邊睡得正香的妻子,心里卻想著吳玫:吳玫穿著總是那么優(yōu)雅,似乎沒見她穿過什么名牌,即使一襲素凈衣衫,穿在她身上感覺就不一樣。很少見吳玫笑,她是那種笑與不笑都帶著善相的人。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是這樣喜歡吳玫。
吳玫當初是讓我叫進老花這畜生辦公室的——我當時沒看見他那副德行嗎?他眼前清晰復現(xiàn)出吳玫哭著沖出老花房間的情景,自責著自己:我不是助紂為虐嗎? 那天我站門外猶豫了一下沒有跟進屋。唉,我還真不如人家一個女人。人家吳玫外表很綿很柔的,性子卻如此剛烈。
老晉沒有相好的女人,如果說有,只有吳玫,當然這是他的暗戀。一個科長還是剛提的,沒職沒權(quán),誰理睬你——這是老晉的自卑。
腦子里亂七八糟想著,到機關(guān)就比往日早。樓道里很靜,他到科里放下包,忽聽外面有“啪啪”的拖地板聲,——奇怪,老晉走出來——是花謨房間?花謨也這么早來啦?踱到近前,門虛掩著,原是老柴正握著把拖布仔細給花謨房間擦地。老柴抬頭一驚,怪不好意思的:“處頭讓我給澆澆花,我看地板這么臟一塊給擦擦。”哦,老晉心里道:不是吳玫免職騰出一正科位置嗎,就為這,比花謨大七八歲,跑過來給擦地板。
咱科比這還臟你怎么不擦擦呢——老晉到底沒吱聲。
老晉走進食堂,人還很少。他吃著早點,二處干部外號“看情況”走過來盯著老晉瞧,一臉不解:“吃完了!這么早?”
老晉心里罵,剛碰上個舔腚的,又來個神經(jīng)病,便說:我不要求進步嘛。
老晉一看女小劉、“看情況”和大胡他們也坐到了跟前。老晉挺煩女小劉的,吳玫在她遇上困難時真心相助,可現(xiàn)在一見到吳玫躲得遠遠的。又瞅見吳玫坐在前邊左首的餐桌前,跟他們隔著兩三排靜靜吃著早飯,沒有一個人坐她旁邊,老晉便沖女小劉示意:跟吳姐聊聊,人家對你不錯。女小劉點點頭,遲疑一下,走到吳玫跟前。
女小劉背對老晉,一條超短裙兜緊渾圓的臀部,大腿根以下兩條粗壯的大腿,被一層薄薄的半透明肉色襪筒裹著——如今這女人也在領(lǐng)導面前搔首弄姿了,變化好快啊,老晉感嘆道。她這會正跟吳玫對著話。
女小劉:“吳姐,”聲音帶著怯懦,“我不敢跟您說什么,我從心里敬佩您?!?/p>
吳玫雙眉一揚:“真想不到,你——讓我怎么說。”
女小劉要哭:“科長,我一晃來機關(guān)年頭也不短了,啥事瞞不了你,去年廳里空出幾個正科位置,廳里說公開競爭上崗,五選二,我挺高興,覺著能有機會了。結(jié)果呢,競爭還沒開始,就有兩人提前定成科長了——等給漲完工資才公開……我就是個下鄉(xiāng)‘知青的后代,我沒辦法。”
吳玫聽罷好半天長嘆一聲。
女小劉:“吳姐,您從二十歲就到這個單位,快二十年了,什么好事輪上您了?憑您的條件,提拔、出國……好姐姐,聽妹妹一句話,別太死心眼了。男人都那德行?!?/p>
少許,吳玫說一句:“做人是有底線的?!?/p>
吳玫今天穿件白色印花長袖寬松T恤衫,老晉見了心中贊嘆:清新又充滿動感的倩影!不禁自語:流行元素,休閑簡約。恰巧老柴聽見,踱到吳玫近前,不酸不咸地說:“行啊,活得有年似節(jié)、有來道趣兒的。”
此老柴頭兩年還為一個正科級名額,拜托“吳科長征求意見時關(guān)照點”。吳玫看都沒看他一眼,眉宇間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端飯盤朝盥洗間走去。
又有人望著起身離開的吳玫,替她惋惜:“吳玫可真是,美人,你就是不愿意讓摸,不也得看值不值嗎?”
老晉實在看不下去了,都什么人性啊,又不敢拍案而起,他問:“幾位,你們說在機關(guān)里能說直理的人,是多少?”
幾個人不明白老晉為啥問這個,眨巴眨巴眼,不吱聲。
已折回的女小劉隨口說:“多?!?/p>
老晉:“那你說吳玫是清白的,還是勾搭人兒的?”
女小劉不語。老晉又轉(zhuǎn)頭問“看情況”,答曰:“嘿,我就知道吃飽了不餓,按月把錢發(fā)給我就行?!?/p>
老晉又追問女小劉一句,一直不吱聲的女小劉有些上火:“干啥,干啥,還讓人活不?!”
廳里各處搞迎春座談會,就是吃頓飯,邀請家屬參加。飯店各處自定,會餐的錢,照各處人頭每人發(fā)十塊錢——還不夠買份盒飯的,即是豬往前拱雞往后刨——讓各處想辦法。
一處的男、女干部和家屬陸續(xù)到了,沒結(jié)婚的小青年喊來父母。吳玫本來下決心不參加,女小劉百般勸說:姐姐去吧,一塊熱鬧熱鬧;再說你不去,心眼不好的人會說你心虛的。
三個飯桌排成“品”字形,兩桌已坐滿?;ㄌ幍睦掀诺降迷?,臉沉沉著坐在那,跟吳玫一座之隔。領(lǐng)導的那桌早已留好,自然是主賓席,有人想去坐還做著姿態(tài)。人們等啊等——崔廳長、薛副廳長在花處陪同下進來了,花處用眼神指令屬下和家屬趕緊站起來拍掌,最好玩命地拍。讓廳長上首坐了,照例是他先講話,大家不好再吱聲,連上菜的小服務員也都站一邊,聽他講。這一靜,卻不像是搞會餐,倒像是傳達文件:
“在座的各位,今天廳長來了!今天下午廳長安排了四件事情,×省長還要找他有要事研究,這第一件事情就是廳長首先專門到我們一處看望大家……”有個小朋友冒出一句:那加起來是五件事情。家長趕緊捂住他的嘴?!芭?,廳長對我們高度重視……我們前進的動力,是吧,在廳長堅強領(lǐng)導下……”
馬副處高端酒杯:“處長和各位同仁,這幾天連著陰天,廳長今天一來,天晴了,這是廳長您給帶來的啊?!?/p>
“是呀!”“是呀!”作陪的人大聲附和,爭先恐后給廳長敬酒。
再看那兩桌,人們忙著伸筷,吃吧,裝什么斯文。咀嚼功能剛剛慢下來,嘴的另一個功能發(fā)揮作用了:“我提議我們敬敬××長吧。”大家逢場作戲地嚷:“對,敬敬?!庇只ハ嗯鼍票?,說著拜年話,把平時的不愉快、勾心斗角彌合一下。崔廳、薛副廳坐了一會兒,敷衍說有會議,告辭了。
吃著吃著,人們開始對這種氛圍厭煩,吃頓飯還瘸子腳面——繃著,多累啊,便離開飯桌,找投脾氣的、臉熟的搭訕。飯廳一下子活躍起來。吳玫肯定不會去給花謨敬酒的,包括他老婆。這時女小劉熱心地過來給家屬們介紹處里干部,輪到吳玫這兒時:
“這是我們處的吳玫吳姐?!?/p>
吳玫只好出于禮貌端杯到花謨老婆面前:
“祝您新春快樂,家庭幸福?!?/p>
花謨老婆第一次見到吳玫,她一驚,這女人長得還真俊,怪不得把我家老花的魂勾去了,便沖著眾人拔高嗓門嚷起來:
“你就是吳玫,拉倒吧。別攪和我們家庭就不錯了。你浪的,怎么這么不要臉呢?把我男人勾引到咖啡屋……又摟又抱……你不是破壞人家家庭嗎?!”
吳玫一下子窘在那里,她從小到大何曾遇過這樣事情!兩只大眼睛噙著淚水看著花處老婆和這么多圍觀的人,不知所措。
“我說我男人咋晚上總不回家呢,原來是跟你這個婊子在一塊?!蓖倌潜帕藚敲狄荒槨?/p>
突然她一揚手,“啪”的一聲,一耳光打在吳玫臉上,聲音之響、出手之快讓人瞠目結(jié)舌。
人們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少頃,有幾個歲數(shù)大的干部也有家屬上來攔,以勸架的架勢打圓盤、和稀泥,花謨老婆還不依不饒,跳著腳往里躥,嘴里仍罵著,險些推倒兩個人。
沒有人去安慰吳玫。沒有人指責,幾乎都跑到花謨老婆跟前,端茶水,拿熱毛巾,嘴里還說著:“嫂子別生氣,您氣個好歹,花處長上不了班,誰領(lǐng)導我們啊?!?/p>
“處長上不了班,我們匯報工作找誰匯報去啊?!?/p>
有人還出來證明:“嫂子,我們處長一見女同志臉就紅,手都沒拉過呀?!?/p>
兀自把吳玫涼在一邊。
吳玫不見了?
吳玫去哪了?
是女小劉把“海斯頓”所見告訴了花處老婆。那天她看見吳玫跟花謨在一起,心里酸溜溜的。女小劉跟花處住鄰居,近來下了班、節(jié)假日,有事沒事老找花處老婆搭訕。于是就把添加了她猜想聯(lián)想的所見,一股腦倒給花處老婆。他老婆本來就聽過老公不少的傳聞,便新賬舊賬,包括花謨天天晚上節(jié)假日不著家、回到家渾身剔骨頭似地倒頭便睡,因而忍無可忍常追問“公糧繳誰了”等等賬一起算,跟花謨鬧了半宿,并說天一亮就到廳里找吳玫算賬。花謨捶胸頓足發(fā)誓自己是良民,死說活說才把老婆勸住。
單是女小劉還不至于,主要是花謨在里面使壞門兒了。他老婆吵鬧的轉(zhuǎn)天一早,花謨突然想到:讓老婆到廳里鬧一下也不錯,可以改變改變自己口碑嘛。來到辦公室遂馬上找女小劉:“科長的事把心放肚里——你辦好一件事,會餐那天一定把吳玫叫來參加;一定要在我老婆近前介紹吳玫?!?/p>
他又煽老婆的火:“吳玫這女人是有點騷……”直煽得老婆醋海翻波。
整個下午沒見吳玫人影。
下班了,老晉這才想起撥打吳玫手機,可是關(guān)機。
給花處一匯報,“臉兒掛不住,回家了唄。”花處一臉不屑。老晉心里不踏實,他了解吳玫的秉性,他似乎感覺不妙:“不行,吳玫現(xiàn)在放我這科了。”抄起電話給吳玫家打。雨婷在電話那頭說:我媽怎么還沒回來?——你趕緊問在大姨家了嗎?老晉在這頭說。
轉(zhuǎn)天,吳玫沒來上班。
老晉中午飯沒吃,直奔雨婷學校。老師說中午回家了。又跑到吳玫家,只見雨婷、大姨急得在屋里團團轉(zhuǎn)?!拔覌寷]去大姨家,我和大姨打了一晚上電話沒人接,”雨婷哭起來。老晉心里直撲騰,吳玫二老已過世,還能去哪?便問雨婷:“閨女,你仔細想想這幾天你媽跟你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比如想去哪?”雨婷手指點著太陽穴:“我媽我媽,……總說南山……”
“趕緊打開電腦?!崩蠒x一眼看見文檔里有好幾條下載的“南山七大景區(qū)旅游全攻略”“乘車指南”……
老晉給單位打個電話,陪雨婷大姨連夜乘飛機趕往南山。
吳玫抽泣著跑出廳機關(guān),她先去了一家藥店,售貨員告訴她,安眠藥、精神抑制藥品,別說買一瓶,買十片也要“醫(yī)師處方”。吳玫恍惚邁出藥店大門,背后有售貨員嘀咕:“這人反常?!?/p>
吳玫不知自己又怎樣走到一家醫(yī)院,大夫只給開了十片安眠藥。
無奈地走出醫(yī)院,看見馬路邊道上戳塊小牌:“收藥?!币荒凶诱静贿h處。男人小聲問吳玫:“賣藥???”
吳玫:“有安眠藥嗎?”
男人明白了:“哦,有,可貴啊?!?/p>
吳玫:“一瓶。”
男人從一個黒皮包里取出一個簇新的長方形藥盒說 :“五十片。”
吳玫接過來問:“不是假的吧?”
男人:“看好。OTC藥,大藥廠的,愛要不要,一百塊?!?/p>
吳玫掏出一張百元票遞過去,把藥裝進衣兜。
吳玫走到河灣公園,找一僻靜處的長椅坐下,眼前過電影似地回想著這幾年的遭遇,自己拼著命地呼喊抗爭,不就是為了把臉兒正過來,不就為還自己一個清白,也為被猥褻的姐妹們出口氣嗎?可結(jié)果反倒是什么呢,自己不是受害人,反成了害人精;惡人非但沒得到處理,輿論還罔顧事實,矛頭指向自己;往上反映多次,不管你怎么理直氣壯就是不理睬你,討個公道竟這樣難!天啦!她又想起方才的一幕,當眾受辱,侮辱之上蒙受更大侮辱,吳玫從心底里大聲呼喊……
她呆呆地坐著,看見幾個孩子追逐著嬉鬧著跑過來,脆聲喊“阿姨”,又鉆進灌木叢跑走了,吳玫笑了,一首久違的兒歌在她耳畔響起: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的花朵多鮮艷,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的臉上笑開顏。
而今哪里還有一方花園?
想到這里,她鎮(zhèn)定下來,她給孩子寫了一封遺書:“婷兒,不是媽媽狠心,媽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工作需要,你一定要堅強,照顧好奶奶……”寫完,吳玫淚如泉涌。她明白了,只能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來抗爭,別無他路可走。她打定主意去千里之外的佛教圣地南山了結(jié)自己,不能讓孩子再看到自己受刺激。她握緊給雨婷的信走出花園,寄了信,又奔火車站。眼前繁華的河灣大道華燈初上,車輛川流不息。
下了火車,再到南山,已是第二天上午,水米未進的吳玫登上一道僻靜的山梁,又沿著陡峭的滿是荊棘的羊腸小道翻至一處山腳,就那么呆坐了幾個小時,太安靜了,吳玫拿出那瓶藥,瓶底沖上全都倒進嘴里,又送了好幾口瓶裝水,確認都喝下了,這才一陣輕松。不一會兒只覺又困乏又眩暈,隨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吳玫就以這樣的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六
其實,吳玫的執(zhí)著抗爭又有了新的進展。
省信訪專門下來人調(diào)查了解情況。調(diào)查采取個別談話的方式進行,把據(jù)吳玫反映事發(fā)當天看見她哭的、從花謨房間跑出來的幾個同事(重要旁證)一干人等找來逐人詢問。
有意思的是,在調(diào)查情況前一天,還有這樣一小插曲:機關(guān)每周一次政治學習,為了讓大家重視,組織處準備了一次考試,試卷是一張八開紙,十道題,填空、判斷、簡答、論述題什么的。對兩道論述題的“答題要求”是這樣規(guī)定的:
“普通干部只答第一題,其他干部兩題都答?!?/p>
何為“普通干部”,那“普通干部”之外肯定是“不普通干部”了。
在領(lǐng)導腦子里,處級和以上干部想必是“不普通干部”了。
機關(guān)內(nèi)引起一陣議論和不屑。
據(jù)靈通人士介紹,這份試卷之所以這樣要求,并沒有哪位廳領(lǐng)導的授意,甚至連組織處長也沒說過這樣的話,完全是出卷子那位干部個人的理解,就這么表述出來了。這跟省里來調(diào)查花謨、吳玫的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是這種對干部的層次劃分又似乎給人一種什么提示。
男老柴想,花處可是個“不普通干部”,別看對組織處的試卷不舒服,可心里都向往著成為“不普通干部”。
女小晶想,能到一處當處長的都是廳長特別信任的人,能把花處咋樣!
女小張想,百分之三的漲工資名額,處長的通訊費三百,副處長兩百,普通干部一文不文;公積金比例,職務補貼那差別大啦。
“看情況”最老成持重:現(xiàn)在這人多勢利,多講實際??!他一想就來氣——可我也不能脫俗,還是躲遠點吧,別黃了我的處長夢。
女小夏想,這次何不是接近他讓老花重視我的機會。
于是彼等如同被提前集體統(tǒng)一過口徑一樣:沒有啊,那天我沒在機關(guān),我去廁所啦,我沒有聽說這個事啊。
這五六個人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外圍,看來唯一關(guān)鍵的只有老晉了,他是這個案件唯一的直接見證人,他如果把真相講出來,那么上級對本案的認定、吳玫的蒙冤,包括挾嫌報復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有件事老晉太計較了。他這個把月一直加班,花處交代他給崔廳長寫篇署名理論文章,說廳長高度重視,是代表廳長水平和本廳形象的重要文章。老晉心想:少拿廳長壓人,你拿崔廳當?shù)?,別以為別人也當?shù)?。有本事你自己寫啊!盡管不情愿,盡管背后罵,也知道又是苦差,但他還是敲開花處房門。
花處正在房間踱著八字步,兩手插褲口袋,訓斥河灣市局的一科科長:“怎么我給你們下派個任務這么費勁呢?我對你們河灣局夠意思吧?告訴你們,這次征訂是部里的統(tǒng)一要求。省廳領(lǐng)導強調(diào)要從政治高度認識?!币豢崎L尷尬地坐木椅上解釋:“我們是沒完成省上下達的征訂指標,他們都不訂,國企沒幾家景氣的?!被ㄌ幐鹆耍骸澳氵@科長太不與時俱進了,《干部學習讀本》,‘干部,懂嗎?!你眼面前兒除了公務員,就只看見國企、國家事業(yè)單位文化館圖書館中小學行嗎?你睜開眼往遠處看——遠處才有好姑娘——私營老板、外資高管不是干部嗎?協(xié)會商會聯(lián)誼會、慈善基金會的會長理事長、職員不是干部嗎?他們一個比一個有錢,會計師事務所、律師所、民間養(yǎng)老院、幼兒園,所長院長園長不是干部嗎?那么有錢,連小區(qū)物業(yè)經(jīng)理都是干部! ”
處里頭一輪就訂了三萬冊,每冊返給書價30%的勞務費,很快四十五萬勞務費匯過來了。刨去給省、地各單位的,處里得了三十萬。這些錢都由老花掌控著,副處長都靠不上前,普通干部更沾不上一點油水了。
花處見老晉進來,一揮手,河灣市局的人出去了。
“怎么寫,才能站得高;寫什么,才能引起省委足夠重視,還請?zhí)庨L點撥。”
老晉說這話不是顯擺,想著稿子構(gòu)思,就說出來了。
這篇文章花謨最知原委,崔廳還未曾在省委理論刊物上發(fā)表過文章,這是關(guān)系時下官員升遷的大事。曾有一正廳級官員擬提拔省人大副主任,組織部門考察其他都過關(guān)了,就因缺了這個“硬件”被拿下。崔廳已經(jīng)五十六歲,升遷的機會可能只有一次,所以這篇署崔廳姓名的文章非同小可。
聽晉這么一說,花處不愛聽,心說你還別賣撇歇,明明知道我寫不了,拿人是嗎?媽×我是處長,讓你寫你就得寫!但卻立馬笑道:“哪里哪里,全依靠你了?!?/p>
“理論文章”七易其稿,今天要脫手。老晉揉著發(fā)紅的眼睛,把最后一遍從打印機里滾出的一沓材料送到花處辦公室?;ㄌ帢纷套陶f:“辛苦辛苦,我就甭看了?!薄安恍?,處長還得把關(guān)?!?/p>
須臾,花處手舉“文章”走進秘書科: “省級水平的文章就得省級水平的人寫,保證能發(fā)表;保證,省領(lǐng)導還會有批示。多虧你了。”
轉(zhuǎn)天,老晉下班一到家,把挎包往桌上憤然一頓:“唉!點燈熬油一個多月白忙乎了。”老婆剛把電飯煲插上電,這會兒正擇菜,不解地問:“不是交差了?”老晉說:“熬藥一般苦不堪言寫出來,變成署崔廳名字發(fā)表?!崩掀耪f:“犯不著嘔氣。這年頭,還有領(lǐng)導自己動手寫材料的?何況是這種材料!”老晉搖頭:“窩心不在這。今天上午,馬副處讓我去崔廳那里取份文件——就是到崔廳秘書房間——如今廳長房間可不是你想進就進的。崔秘正巧不在屋,門開著,沙發(fā)上撂份材料,頭一頁用曲別針別一張小便箋,被風吹翻起來,看標題,挺眼熟——這不是我寫的那篇稿子嗎?我按住箋一看是花謨的‘字兒,只兩行:‘崔廳長:我近來趕出的這篇文章,時間倉促,不知當否?請指示,我再改。花謨 10·9我又從前到后一翻,沒改動一個字?!?/p>
老晉無奈一樂:“這地方就是個只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一部分人忙一部分人閑、一部分人干公事一部分人干私事、一部分人干正事一部分人假公濟私干壞事的地方,還得違心地適應,曲意逢迎,這人都異化了?!?/p>
其實是老晉太計較了,不就是個冒名頂替嗎?還有什么小金庫、受賄,這都不重要,崔廳交給花處一個任務,遠比這重要得多。花處要陪崔廳出差——去大西北。崔廳若想升為副省級,主管副省長是關(guān)鍵。怎樣討好這位副省長呢?讓崔廳絞盡腦汁。崔廳約請好幾次,“請省長蒞臨敝廳指導工作”。副省長倒是答應了,“抽時間過去看看”。崔廳轉(zhuǎn)念一想,不妥,就是來了,單憑匯報工作就是講得天花亂墜,能打動省長嗎?他想啊想,忽的想起這個副省長幾年前從大西北省文化廳長升上來的,聽說很有文化修養(yǎng),那何不到大西北實地考察一下,或許能得到什么靈感。說干就干,他馬上吩咐花謨和二處長帶上微型攝像機風風火火乘飛機趕到大西北的那個文化廳。接待人員很納悶,這撥人也不座談也不交流也不訪景,偏偏對幾層辦公樓、會議室感興趣,墻上掛什么畫,地上擺什么花,連廳長辦公室甚至衛(wèi)生間都里里外外、看個夠,抄的抄拍的拍攝的攝,又不好意思問。
崔廳一行火速返回單位,讓崔廳發(fā)愁的是,總不能把誰畫的誰寫的,都復制照端過來吧?——有高人指點,書畫藝術(shù)是分流派的——原來還分流派,當了這么多年領(lǐng)導還真不知道,這倒讓崔廳茅塞頓開,立即組織力量,把七層辦公大樓、一樓大廳、小禮堂原有的布置陳設(shè)一律下架或撬掉,賣廢品,照從大西北搬回的風格分幾路重新采買,請專業(yè)設(shè)計師重新布置……
大廳掛上照比例放大的李可染山水國畫《雨中漓江》和潘天壽的《朱荷》,觀賞花卉全部換成盆景。會客廳——專門接待上級領(lǐng)導的場所掛上董其昌《杜甫醉歌行詩》和趙伯駒的一幅山水大畫。小禮堂原有兩幅鑲在紅木畫框的巨幅原創(chuàng)國畫被摘掉,換成列斯坦風景油畫。每層樓道都掛上幾幅行、草書法條屏。這些高仿真作品都鑲嵌在大氣不凡、價格不菲的花梨木畫框里,各處長房間一律換上景德鎮(zhèn)大號陶瓷筆筒……
副省長被請來了,下車之初沒怎么在意——不就是來看看嘛,待進入大廳、小禮堂、樓道,又進到一間間辦公室,省長眼前一亮,這環(huán)境、這風格我這么喜歡呢!省長是最后走進崔廳辦公室的(就在兩個小時之前,有兩塊匾額般的條屏被掛上他房間的墻上,崔廳還背了一晚上生僻字的讀音和解釋)。省長對著映入他眼簾的這兩幅條屏反復端詳著:
厥德惟修
月露流青云門擢秀
書林吐馥文囿含芳
沒想到×廳的領(lǐng)導這樣有文化底蘊,教育干部真是潤物細無聲??!
副省長連聲贊嘆:“別具一格,書卷氣撲面而來?!逼评邮芰舜迯d安排的宴請,席間談笑甚歡。副省長頗有些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有句話欲言又止:“老崔這樣有品位的同志,別總在廳里干了,正好省府秘書長要去人大,我推薦老崔補這個空缺吧?!?/p>
老晉和婷婷大姨火速趕到南山,把尋人啟事貼遍,又去派出所登記;這當口一管片民警打來電話,說在四號無名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年輕女子,生死不明,據(jù)分析是殉情自殺……被山民抬下醫(yī)院。
他們坐上當?shù)爻鲎饽ν校林古艿浇啊故菂敲担?/p>
吳玫竟然沒有死,她醒了,感到身上一陣陣冷,天空略微發(fā)亮,四周靜得嚇人。這是哪?我沒死!我不能死,她冷丁想起喝下藥時腦子曾閃過:“今天幾號?啊——今天是雨婷的生日!往年……不能死!我還有婷兒,還有婆婆。”吳玫猛地坐起來,四周還那么黑,強烈求生的欲望讓她沿著山巖往上爬,腳底一滑重重摔了下去。
吳玫摔下去時被灌木擋了一下,身子順坡滾了多少個來回,人事不知了。一個揀飲料瓶子的老大娘撞個正著:“呦,頭上這血!這閨女,是搞對象吧,咋這么想不開呢?”大娘急火火招呼來山民,把吳玫抬到醫(yī)院。
山區(qū)醫(yī)院醫(yī)療條件差,只一副擔架還是壞的。老晉一著急,張開雙臂抱起吳玫往X光室跑;吳玫閉著雙眼,兩條勻稱修長的腿無力擺動著。老晉第一次觸到吳玫涼潤的胳膊、柔軟的身體,這讓他心怦怦直跳。他抱著吳玫跑來跑去檢查,一種莊嚴的想法涌上心頭:今后我要保護她,她就是我的人,誰愛怎么說怎么說,就是情人了又怎么著?——老晉心里這樣想著。
吳玫蘇醒過來了,老晉又跑到派出所說,別通知單位了。但他遲了一步,民警已從吳玫外衣口袋發(fā)現(xiàn)一張打飯卡,電話通知了單位。
隔一天民警又來了,核實情況,吳玫只是掉眼淚。老晉說,我是單位派來的,小民警看他一眼:“來得夠及時?!?/p>
“她是來聽佛教講座的,不慎摔的?!?/p>
小民警想了一下:“簽個字吧?!?/p>
幾天后,吳玫已經(jīng)轉(zhuǎn)回河灣市人民醫(yī)院,頭上、胳膊和腿纏滿繃帶。雨婷、她大姐站在病床前,還有老晉。
“你醒啦!”“萬幸啊,右小腿骨折,臉頰這骨裂,別處都是擦傷,”大姐邊抹眼淚邊說:“玫子啊,我看見你兜里藥瓶了,你這是干什么??!你不管婷婷和你婆婆啦?……”大姐說不下去了。
“媽——”雨婷攥著媽的手又哭起來。
吳玫喃喃地說:“想死都讓人騙,命這么苦……”這才反應過來,服下去的是一瓶假安眠藥。
大姐說:“不對,是你心眼太好了,佛祖在保佑你。”
老晉勸住大姐和雨婷,才對吳玫說:“誰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是指望別人說句公道話嗎?做夢!你錯就錯在來機關(guān)工作了——如果欺負你的是工人、是農(nóng)民,十個一百個也處理了?!?/p>
吳玫的鼻子和嘴被雪白的繃帶裹住了,黑而柔軟的頭發(fā)也被箍了一圈,老晉雖看不見她的面容,那露出的白皙的前額、雙眼皮大眼睛和瑩潤的脖頸,卻是很顯豁的。旁邊病床女護工走過來瞧,叫道:“這姐好漂亮啊。”
老晉接著說:“你的身體不是你自己的,是整個家庭的。”
幾個人默無一言。老晉想把話題說輕松了:“你這樣做的結(jié)果無非是:一、報紙最不顯著位置登出一行小字,小到用放大鏡才能看清:‘一女子摔下山崖致死,特征……,親屬或單位三日內(nèi)與公安叉叉電話聯(lián)系,逾期按……;二、親者痛仇者快,反倒讓小人稱愿,背后——我們老家人的說法——‘還不把人家活高興死!”
吳玫住院一個多月,機關(guān)有兩姐妹看過她,像地下黨遞情報,匆匆一照面,放下水果趕緊走。處領(lǐng)導廳領(lǐng)導沒有露面。吳玫覺得老晉說得對,不能干傻事,要跟他們斗到底!
吳玫上班了,等公交車。位于十字路口的公交車站,停著好幾輛056路大客車,“上哪輛?”“上哪輛?”人們問著。
本廳一曾經(jīng)的老同事正從這路過,過去很熟的,現(xiàn)在省發(fā)交委當處長。
“噢噢,你現(xiàn)在在哪?在老晉那?”
意思是免了科長,他肯定知道吳玫情況。
吳玫答:“是,我在老晉科里?!?/p>
“行行,快忙去吧?!?/p>
機關(guān)大樓的人對她這么多日子沒來,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有做衛(wèi)生的物業(yè)公司女工看不出眉眼高低,問:“那個長得挺漂亮的姐姐姓吳吧,咋看不見了?”正巧一個處長聽見,他狠狠瞪了女工一眼:“拖地拖地!”隨后“嘭”地把門一關(guān)罵道“有你的嘛!老實拖你地板吧,還是活兒不累,月錢也他媽給得多咯?!辈粠滋爝@女工被辭了。原來廳領(lǐng)導下了命令:這件事誰也不許提、不許問。
吳玫再次走上上訪之路。
省里派下來的人最后才找的老晉。他是昂著頭走進談話房間的,陽剛之氣從他丹田涌起——吳玫我為你義無反顧!可當他一坐到椅子上,見一位四十多歲好像負責的拉拉他的手說“請你來聊聊,實事求是地講”、后邊還有兩年輕人攤開著筆記本一言不發(fā)準備記錄時,老晉猶豫了,腦子里無數(shù)念頭涌上來:我若是把真相講出來,還能在這個單位混嗎?本來就混得不好……
老晉怎么提拔這么慢呢?那還是前處長主政時候,他當副科長牽頭負責七八年了,科長的帽子馬上就要給他了。前處長因齲齒五十歲時口牙就拔光了,鑲了一副假牙,可他總說戴不慣,當然正規(guī)社交場合還要戴的。一次處內(nèi)聚會,因都是本處的人,前處長就沒戴上假牙,癟癟著嘴。大家喝得挺高興,老晉說,您的牙還是戴上吧,不然對消化不好,再說也影響您形象。這話說得沒毛病,偏偏他又添了一句:“不過您這樣看著多慈祥啊?!睗M桌的人忍不住一通笑,前處長有點掛不住臉兒了。
就這樣,正科的名額換成別人,這一撂就又是好幾年了。
本不過是吃頓飯嘛,可它可能吃出前途,也有可能吃出后果。他這人就是這樣,說話太不注意。也難怪,他大學畢業(yè)分配進的國企軋鋼廠,大車間大噪聲,跟對面工友說話都得大嗓門喊,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
這說話有好幾年了,北京部里來了兩個部刊的記者。主管副廳長出面請客,在桌面上還特別說,今天是我個人請客。臨到結(jié)賬時副廳長掏錢,老晉你要是會來事的,就得說,你看我們廳長聽說二位光臨特意推掉其他事情,親自過來以個人名義給二位接風,然后再搶著把錢接過來把賬一結(jié),轉(zhuǎn)天財務報銷把錢給廳長不就得了。可老晉心實:“哪能讓廳長您請客??!”推開廳長手,邊掏錢邊跑銀臺把飯費結(jié)了。廳長一言不發(fā),事后跟處長說:“這個生瓜蛋子?!?/p>
言歸正傳,此刻老晉高速運轉(zhuǎn)的大腦好像一臺計算機:就算你老晉當時認為花謨不過說說而已,還能動真格的?你存有僥幸心理,但你現(xiàn)在就把真相說出來還不遲,是男人就勇于擔當,可另有一連串的往事強烈提示他——
斷乎不行!你在這個機關(guān)這么多年,工作上都快干吐血啦,為什么沒混上去?不就是吃虧在沒和領(lǐng)導搞好關(guān)系嗎?現(xiàn)在什么都靠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寸步難行!他倏地記起一件事,那是他親侄子,從二十歲就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司機,十一年了多少次轉(zhuǎn)事業(yè)編制的機會,天地良心,他也沒少費力,但到今天也沒轉(zhuǎn)成,連合同制工人都不是,搞得媳婦都娶不上。一個好心人跟他說:“這都是我們?nèi)锏氖拢衲闳ψ油獾谋孪朕k成。”圈子——關(guān)系網(wǎng)也,這張網(wǎng)太厲害了,搭上了這張網(wǎng),那縱橫交錯的網(wǎng)線,就成了四通八達的通道。可搭得上搭不上這張網(wǎng),全取決于你在單位跟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好不好,否則工作干得再好也是徒勞,甭想辦成事,甭想提拔,到退休到死也只能在低層次徘徊。還有,這張網(wǎng)也太可怕了,把不聽話的人都變成聽話的了,你老晉到現(xiàn)在還不徹悟!
于是老晉說出一句:“我沒看見什么,那天喊完吳玫我就下樓了?!?/p>
七
吳玫在省委大院門口遇上她高中同學——省委組織部游和處長。有五六年不見了,游和關(guān)切地問:“小吳,氣色不太好,也瘦了。”說著話把吳玫讓進一間小會議室。吳玫想起當年在學校時游和挺厚道的樣子,卻不知游和暗戀著她——因游沒敢表白。后來都各自成家,過自己的日子,只在同學聚會時見過兩面,吳玫也未和這位老同學聯(lián)系過。這次重逢使吳玫想起在學校時單純快樂的日子,不禁生出一種親切感,見游和這樣問自己,不由得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游和又追問,吳玫便把這幾年遭遇的欺辱和盤托出……
游和聽罷,面露難色:“太腐敗了,到哪都一樣,這幫王八蛋!別看我在省委大院,也不能跟他們戧著來?。 ?/p>
這次相遇,吳也在“省里”——省級機關(guān)!也理解老同學,過幾天就淡忘了。
這天,廳里容納二百來人的小禮堂坐得滿滿的,前面主席臺擺一溜桌牌,崔廳、薛副廳、陳副廳一眾廳官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來,按牌入座,宣布機關(guān)全體干部大會開始。傳達文件,交流學習貫徹體會。張三李四都照本宣科完了,主持會的副廳長清清喉嚨:由于時間關(guān)系,大家回去,各單位組織學習,認真領(lǐng)會。人們知道這是會要散了,懶散著,打瞌睡的醒了,嘁嘁喳喳的嘈雜聲大起來,正在亂中,分管人事的陳副廳長用手彎彎話筒環(huán)顧全場喚道:
“靜靜——現(xiàn)在宣布人事調(diào)整決定。
“為增強干部隊伍活力,加大干部隊伍改革力度,經(jīng)廳黨組研究決定,免去方×、查×處長職務,改任調(diào)研員。
“以下同志經(jīng)審查和廳長會議研究,符合此次正科長競爭上崗資格,他們是,劉×、夏×……”
吳玫聽到這里,臉有些發(fā)紅——連在家休產(chǎn)假一年多的一位干部都列上了,卻沒有她“吳玫”的名字。她本來思忖這名單里應該有自己——憑什么,免我科長就是錯誤的!為什么連資格都沒有?
“免去一處吳玫主任科員職務。”陳副廳干咳了兩聲,會場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吳玫,這時吳玫兩眼已盈滿屈辱憤怒的淚水。還沒等她回過神來,陳副廳繼續(xù)宣讀:“經(jīng)廳委會研究決定,任命吳玫同志為廳宣傳中心副主任(代理),主持全面工作,考察期一年,待期滿合格后辦理副處級領(lǐng)導干部任職手續(xù)。”
——什么?!副主任?主持工作?!吳玫感到一陣眩暈,這能夠是真的嗎?不會的。同事們也懵了,稍過一會兒,會場響起掌聲,這掌聲開始稀疏,稍停,便熱烈響起來。
后來吳玫才知,在省里一次會議上,游和見著崔廳,崔廳快步上來握手搖晃著,語氣透著親熱:“……是一個很有底蘊的同志嘛,廳里起初的意思是先放一段,再重點使用的?!庇魏驼f:“從非領(lǐng)導職務的正科級直接提為副處現(xiàn)職,猛了點,還是過渡一下吧?!?/p>
吳玫這下子不是什么恢復科長職務了,而是當了現(xiàn)職副處級干部……吳玫心情愉快起來,她不在意當不當官,她所企盼的是把臉正過來,這一天終于盼來了,只還差對花謨的一個處理決定。但是別人不這樣看,說你都提拔了,這就說明一切了。吳玫卻說,“處理決定”是組織對花謨錯誤(其實不止是錯誤)的嚴肅結(jié)論。她期待著這個處理決定盡快下來。
別人還是不這樣看。春節(jié)快到了,后勤處打電話通知吳玫下班到食堂領(lǐng)東西。她走進食堂進出貨的后門,早有內(nèi)勤等候,見吳玫來了,從里面拉出一編織袋子遞給吳玫,讓吳玫簽字。吳玫一接,竟趔趄了一下,好沉,抻開口看,凍對蝦、海蟹、目魚、鮮貝……吳玫詫異,前幾天不是給每人發(fā)張年貨卡,一百塊錢,讓去超市選購,怎么又給我呢?內(nèi)勤說這是發(fā)給處長的。吳玫心想,我剛當副處兩天半,就兩頭全占著,機關(guān)人們還不戳我脊梁骨?想到這便推辭說,自己領(lǐng)過卡了,不能領(lǐng),謝謝。
第二天,吳玫下班正準備回家,老晉提個袋子走進來:“后勤處說跟你不熟,知道你是老一處的人,把電話打給我了?!?/p>
吳玫記起是昨天那個編織袋,便說:“這東西我不能領(lǐng),拿雙份的。別人怎么看我?!?/p>
老晉伸胳膊舉起袋子:“我的姐姐,傻不傻啊,這都發(fā)處長好幾年啦,給廳長的還比這邪乎?!?/p>
吳玫莞爾一笑:“傻,是不知道?”
老晉:“你是眼大無神,碗大漏盆,機關(guān)單位這點事,還不領(lǐng)悟?!彼又终f:“廳機關(guān)年初發(fā)放辦公用品,按照廳、處、一般干部三個級別,臺燈、臺歷、電腦、飲水機一個級別升個臺階,連掃地笤帚都分出三六九等。人們都看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你還什么合適不合適!再說,你不領(lǐng)這東西別的中層怎么看你,輕了說你假門假氏,重了說你野心,還想當廳長?!?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qnzjqnzj201306qnzj20130609-4-l.jpg"/>
吳玫聞聽不再說什么,伸手從袋子里拿出一袋目魚一袋凍蝦撂地板上,又往外掏。老晉問,干嗎?吳玫說,你拿走。老晉攔擋,吳玫徑顧掏,老晉的手一下子握住吳玫的手,吳玫站起身望著老晉,感覺自己眼睛有些濕潤,自己竟有些渴望,想讓老晉抱抱自己。老晉分明看見吳玫眼睛里的亮,一閃一閃的,身體還微微有些顫抖,老晉已不能自持,他張開雙臂,驀地,他想起上次找他的談話。伸出的雙臂無力地縮了回來。吳玫似從夢中驚醒,帶著幾絲嬌媚,不解地看著他。
春節(jié)說到就到,昔日門可羅雀的吳玫家,一下子熱鬧起來,企盼當副廳的正處、有希望當正處的副處、平素很少來往的機關(guān)及廳直屬單位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同事,紛紛到吳玫家拜年。送高檔化妝品的、送小姑娘喜歡的名牌運動衣或干脆直接送卡的,吳玫堅決不收。來人一撥一撥的執(zhí)著和幾近眾口一辭的高度評價:“吳姐心靈美?!薄皢螁问切撵`美?秀外慧中——說你都說不全面?!薄皡侵魅稳瞬烹y得。當個宣傳中心主任委屈了。”
有人不小心提到花謨,趕緊聲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吳姐是高潔的人!哼,老花那混蛋!”旁邊人馬上附和:“好好好,罵得好?!?/p>
無論來人怎樣巧言令色,吳玫沒有忘記自己所受的屈辱,就是堅決不收,一句話:“拿回去?!?/p>
娘倆剛消停下來開始吃飯,雨婷一見端上的菜“哇塞”著拍手:“媽,這當官就是好,我們同學‘老肥家過年的東西,沒一樣是自己買的?!?/p>
吳玫卻因了這話又想起僅僅是幾個月前:侮辱、不公、暗算,好幾年??!不覺眼里已盈了淚,怕女兒看出來,趕忙扭過臉說:“吃飯還閉不上嘴。”雨婷嚇得不敢說話了。廳里發(fā)的那袋子海鮮,給了大姐家一半,留下的便給婆婆和雨婷。今天把目魚熬了。吳玫舍不得買這么貴的東西,素常端上餐桌的無非一碟青椒土豆絲、一碟白菜肉絲、一小瓦罐蘿卜絲丸子湯這類家常飯菜。雨婷畢竟是個孩子就撅嘴。
吳玫說:“媽媽就是個小公務員,媽得給你攢學費,得給奶奶看病,奶奶沒有醫(yī)保?!?/p>
“你不是當官了?”
“嗨,我這個副主任還是代理的,還拿從前工資。”吳玫無聲地笑了笑。
“這些人怎么找著住址呢?”吳玫好生奇怪。有兩天她帶雨婷去了大姐家,一位處長竟找到她大姐家的住址,說是看望看望“娘家人”。
一切都因了一個除吳玫不知、而全廳都知道的說法:“看人家吳玫后頭多大臺面?!?/p>
只是吳玫家里那盆玫瑰,不知怎的有些枯萎。吳玫特意用車推著,請街上那位熟識的老花匠看。師傅看了半天,直搖頭:說不出是啥毛病,眼下得這毛病的還老多,還不好治。
花處學習去了,廳里派到省管理干部學院脫產(chǎn)學習四個月,由一處馬副處主持工作。人們認為他肯定“PASS”了。因為被安排長時間脫產(chǎn)學習的,差不多都是單位可有可無的人,并且去的又不是省黨校,更不是到新建的深圳、延安干部學院——那才是提升前的準備。這學習回來還不“免個球”。被花處算計過的人還沒怎么著,倒是花處屁股后面的跟屁蟲們、覬覦正處位子的、想當副廳的處長們,都認為少了一個障礙或?qū)κ??;ㄌ帍膶W校打電話要轎車出去辦事,接電話的后勤處科長一聽是他:“沒有!”“叭”地一聲就把電話撂了。
吳玫心想,只差一個對花謨的處理決定了。沒有這個處理決定,吳玫心里不踏實。
八
吳玫重新過上松心的日子。
吳玫老同學游和被確定為援疆干部交流到大西北某地任職,交流期三年,原在省委組織部的職務自然免除。
吳玫任職的這個“宣傳中心”是廳里自主搞的非編機構(gòu),換言之就是省政府對該廳機構(gòu)設(shè)置的文件中沒有“宣傳中心”這個處級部門,其編制和職位設(shè)置是廳里自定的。本廳毋須經(jīng)過上級批準,即可自主“設(shè)”或“撤”。
于是,組織處公布一項廳黨組決定:為精簡機構(gòu),提高
效率,(故意添上一句“經(jīng)請示上級同意”),對本廳內(nèi)設(shè)的兩個非編機構(gòu)只保留一個、撤銷一個,公開投票征求本廳全體中層干部的意見。在這次“發(fā)揚民主”中,各處長考慮有三:吳玫都三四年什么也不是了,如今跟他們一樣,平起平坐了,想起來就不舒服;看來跟省委組織部沒啥關(guān)系啊,一準被忽悠了;最直接的是如果崔廳想保留吳玫的機構(gòu),還使這個法子干啥?這樣看來崔廳的意圖太清楚不過了。于是紛紛在“宣傳中心”一欄劃了“×”。
在廳黨組上一念投票結(jié)果,崔廳拿眼環(huán)顧各成員,說:“在這件事上我們要充分尊重民意?!薄?得,各成員趕快閉嘴。這樣就以部門撤銷的既成事實,把人員遣散到其他部門。吳玫的職務呢?部門都沒有了,還能有職務?至于這塊業(yè)務,劃給廳辦公室算了——什么工作受不受損失,又不是自家的買賣。
吳玫“副主任現(xiàn)職”沒了。廳里還有兩次研究副處級調(diào)研員機會,后者雖是非領(lǐng)導職務,卻比正科級工資高出四百多塊,還有其他處級應享受的待遇,生活質(zhì)量自然提高一塊。在開會討論的時候,崔廳說:“大家說說還有哪位同志,不能讓一個符合條件的同志丟下?!?/p>
在座的各位廳黨組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明白崔廳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呂副廳感覺做得太過分,想給吳玫說句話,張張嘴,崔廳突然問他一句:“老呂,你這次去西歐三國,外事處給你辦利索了?”——“辦利索啦?!彼拖肫饛拇迯d那里得到的好處,便老太太吃山芋——悶口了。于是會議進入下一個議題。
花處學習四個月后,又安排到省里一臨時機構(gòu)幫忙,新近剛回來,繼續(xù)當一處處長。
吳玫還上著班,坐在辦公室里幾乎一天不說話。機關(guān)里變得鴉雀無聲了,人們又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吳玫。她想找個人聊聊,還不等吐出一個字,人家就心驚肉跳般逃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大都“道路以目”。她特別想看見的就是老晉,看見老晉心里熨貼,好像有了知音有了依靠。
剛搭完三個心臟支架的三處處長主動請纓:“把吳玫放我們處吧,我能控制她?!贝迯d沉吟了一會,說:“吳玫的這個結(jié)果,真沒想到,我心里是不好受的。還是回一處吧?!庇谑菂敲祷亓艘惶?,仍在老晉的秘書科當一般干部?!爸Ъ芴庨L”仍嫌自己表現(xiàn)不到位,他找?guī)讉€骨干,給廳黨組寫一封信,信上以翻身農(nóng)民斗地主的氣勢痛斥吳玫:“……誣告陷害革命領(lǐng)導干部”,“強烈請求敬愛的廳領(lǐng)導,對這種跟組織對著干的人我們決不答應,不能對她客氣,對她手軟?!甭淇顓s是匿名的。這封信被崔廳畫個圈批到分管反腐倡廉的薛副廳長手里。薛廳看完沖信啐口唾沫:“呸,勢利小人,欺人太甚!”便扔在一邊;一想不行,這封信既是崔廳轉(zhuǎn)過來,不知背后有什么暗算,我開罪不起,便叫來紀委副書記,叮囑他找吳玫談談,要策略。
吳玫看罷匿名信,副書記滿以為她會沖動啥的,吳玫只字未講。
次日天降大雨,滿腔悲憤隱忍不言的吳玫爆發(fā)了,筆尖下一紙《關(guān)于“誣告陷害革命領(lǐng)導干部”者的書面聲明》,如波濤洶涌而出:
“‘誣告—-字典上說,‘無中生有地控告別人有犯罪行為。
這位(或者數(shù)位)匿名‘同志敢暴露在陽光之下嗎?
我所控告的是流氓惡棍,還是革命領(lǐng)導干部?
據(jù)實控告被欺辱和橫遭報復是正義之聲還是誣告?
你們昧著良心這樣做究竟圖的什么?
…… ”
吳玫把它托在手中,托在手中,輕輕揉成一團,扯開,再揉,打開窗子,松手,像一朵潔白的玫瑰在風中雨中吹落,在地上的濁流中被褻瀆著,任它在風雨中飄去、凋零。
這天,一個身兼倒煤和煤礦電廠兩檔生意的老板找花處,說省城東郊搞“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建設(shè)”,農(nóng)民從分散居住的村落遷入新建的“中心鎮(zhèn)新區(qū)”——這些跟倒煤老板沒關(guān)系,是一個剛完工的一百萬平米城鎮(zhèn)新區(qū)、六千多新遷農(nóng)戶冬天要供暖,供暖煤炭用量海了,并且馬上要敲定煤炭供應商,為把這檔業(yè)務攬過來——老板能不急嗎?殷切求助花處長幫忙,在五星級酒店設(shè)晚宴,請花處賞光蒞臨?;ㄌ幐杏X自己太耀了。
為使這事穩(wěn)操勝券?;ㄌ幪С鲆晃还俅蟮摹c東郊主管副區(qū)長很熟的省計委某副主任——他的老領(lǐng)導,并告知了老板?;ㄌ幣阒魅稳缂s而至。老板恰巧晚到一會兒,他慌忙走進豪華包房,花處一介紹,立刻迎上前滿臉陪笑、握手,次序是主任第一、主任司機第二、花處第三,兩眼盯著主任連說:“呀!大駕光臨,一看您這神采奕奕就非同一般?!?/p>
說話間菜端上來:鮑魚、魚翅、螃蟹……是一桌甚豐的海鮮席。主任道,太客氣了。煤老板說,沒有好菜,請主任包涵點。席間,煤老板再三給主任搛菜、斟酒,把花處晾在一邊。酒席散了,老板送出來,給主任一張一萬元的“商聯(lián)卡”,忽扭頭見花處在旁似覺陌生,說:“你那個等國慶節(jié)?!?/p>
花處心里這憋氣。過了幾天,倒煤老板甩開花謨直接給主任打電話,再次約請。主任馬上把這反饋給花處,花謨告訴主任拒接電話。老板只好又把電話打給花處。
花處抄起手機:“嘛意思!”
老板:“處長,我那事,您還得費心啊。”
花處心里叫道,勢利眼的玩意兒,你是什么?不就是掙錢,掙了錢干什么?除了給工人發(fā)那點工資,就是給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庭忙乎嗎?便說:“你別等了,辦不成了,主任出差二十天?!?/p>
倒煤老板如熱鍋上螞蟻,連說:“別介?。 ?/p>
第二天親自送上十五萬現(xiàn)金……
九
崔廳站在自己寬敞、靜得有點瘆人的房間里,從偌大的落地窗前撩開乳白紗簾一點縫,望辦公樓前院瞧。秘書敲門進來,說前院大門口又來一撥上訪的,反映住房拆了,協(xié)議也簽了,就是補償款沒發(fā)放,要見廳長。崔廳煩躁一揮手,讓他們把材料留下,這點事不會處理,沒看我多忙嗎?秘書說,他們坐地上不起來,說一年多了,沒房住,問補償款哪去了?都來十幾趟了。崔廳:讓辦公室主任下去告訴,已經(jīng)轉(zhuǎn)建交委協(xié)調(diào)處理了,拖它兩月再說。大事我還愁忙不過來,還管那些爛事。
秘書剛出去,花謨閃身跟進來:“廳座,您上網(wǎng)嗎?”帶點神秘的笑。
崔廳眉毛一皺:“沒敲門就進來,什么事?”“掌嘴,小的忘了。省委副書記陳紹基‘雙開了。”“哦?”“您看那倆姘頭了嗎?怎說來著,美艷佳人,一個沿海衛(wèi)視美女主播,一個有名的當家花旦,風流韻事,廳座不了解了解?”“我抽空看看。”
花謨出去了。崔廳掩了門坐電腦桌前,反復地看,自語道:“這王八蛋真沒白活?!?/p>
組織處有一回考察干部,有人給老花提意見,說他“只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話傳到花謨耳朵里,花謨怎么說:“嘖嘖!對下負責,對下負責能給官做嗎?聽明白了,我的工作就是討好領(lǐng)導?!?/p>
一頓飯工夫,崔廳又給花謨打電話?;ㄖ冋Q坶g便轉(zhuǎn)來,畢恭畢敬問:“老爺子有何吩咐?”
崔廳隔著軒敞的辦公桌:“啊,老許——一個處長,挺大歲數(shù),支持吳玫,說三道四,還講什么我們的灰色收入,這種跟廳黨組不一條心的人,不能用?!?/p>
花謨心領(lǐng)神會:“廳座,您瞧好吧!”
花謨已退到大門口,剛轉(zhuǎn)身。
“回來?!贝迯d喚道。
花謨立馬折回來。
“你們處那個叫赫晉的,有人跟我匯報他挺同情吳玫的。”
“廳座,不過是科長?!?/p>
崔廳睨了他一眼,說:“赫晉這樣的人年齡、學歷都是優(yōu)勢,我的論文不就是他寫的嗎?如果順風順水的話,提拔起來會很快的,將會給我們留下后患?!?/p>
花謨心里一驚,老家伙早就知道論文不是我寫的,什么也瞞不住他。嘴上卻諾諾連聲:“廳座,是是,凡是同情吳玫的,就是跟廳黨組不一條心??次以趺磯褐@傻屄,讓他永遠甭想上來?!?/p>
花處發(fā)明了一個“處長聯(lián)誼會”,遇有這種需要,便找機關(guān)處長出來坐坐,一通吃好喝好玩好,臨分手時再把禮品帶上,末了一定說上一句話:“廳座對咱們不薄啊,對跟廳黨組不一條心的——快劃票啦、征求意見啦,哈哈?!?/p>
有個約出來的處長直接了當:“別說廳不廳的,是咱們的人嗎!”
花處說:“還是說跟廳黨組不一條心比較好!”
過兩天,他又換一撥人,照方抓藥。被請者一準說:“花處,明白,掌柜的想辦誰不得給找個堂堂正正的理由嘛?!?/p>
崔廳對花謨是賞識的,卻因了吳玫想收拾他。
在吳玫頭一回找他時,他馬上見了吳玫:“坐坐,小吳?!眳敲当阕趩稳松嘲l(fā)上,崔廳坐三人沙發(fā)最靠近吳玫的一頭:“小吳到我這不要拘束?!眳敲嫡f到激動時,崔廳拿眼飛快掃著吳玫渾圓起伏的胸部:這女人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傲氣,真是花謨說的帶刺的玫瑰,如果她來陪我睡覺,那滋味……經(jīng)常把這樣的女人帶在身邊,多給我長臉。想到這便轉(zhuǎn)了話題:“小吳素質(zhì)很全面,一定要盡快進步起來,我過去對你關(guān)心不夠。”吳玫張口欲問究竟,崔廳揚手截話:“這樣吧,明天省里有倆朋友請我去××球場打高爾夫,你跟我去散散心解解郁悶?!?/p>
我從沒打過高爾夫,謝謝廳長,吳玫說。
“晚上吃飯時,你替我敬敬酒?!?/p>
“我不會喝酒,多給您煞風景?!?/p>
崔廳神色甚為怏怏,卻瞬間恢復常態(tài)道:“我還有會,再談吧?!?/p>
對花謨的那些“花案”,崔廳能不清楚嗎?可他這回弄的是吳玫,娘的,我喜歡的女人,你也敢摸!讓人懊惱的是吳玫不上鉤,既如此何必對花謨咋樣呢?也是出于對吳玫的報復心理,不想?yún)敲蛋咽虑楦愦罅恕?/p>
吳玫把這事跟老晉說了,老晉聞聽心里酸溜溜,又恨得切齒抉心,可覺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你還看不出他什么意思。怎么不開竅。
吳玫卻說:“想哪去了,崔廳長可以做我父親的歲數(shù)了,不能有這花花腸子。”
晚上,月明星稀,省城最高檔的“浴仙郎”洗浴休閑宮。花處陪崔廳泡了,蒸了,搓了,洗了。
崔廳問:“你小子為一個娘們兒值嗎?”
“我不就好這口嗎?”
“到什么程度啦?”崔又問。
“不順吧,光夠著三角褲了?!?/p>
“吳玫要不反抗,你就進三角褲里邊去了。哈哈——哈!”不茍言笑的崔廳大笑著。
花處哈著腰、彎著腿,兩手撐膝蓋,一臉畢恭畢敬:
“來了一批洋妞,那胸,手一摸彈回來,您還不開開洋葷。”
話剛出口意識到忘了上下身份,忙做出一個自抽耳光動作:“掌嘴,您不是寵幸她們嗎?”一個多小時后,崔廳“寵幸”出來,滿意地點點頭:“一個比一個漂亮?!?/p>
崔廳倚在柔軟的沙發(fā)上?;ㄌ幗o崔廳遞上一支“大重九”,點上:“廳座,吳玫的事您這手可真絕啊,處理得天衣無縫,晚輩佩服得五體投地?!闭f著“忽”地站起來鞠一躬:“還有,您還把我定成省級模范的推薦人選,問全廳誰有意見,那能有意見嗎?真是折煞晚輩?!贝迯d微微頷首:“要樹你,還要提拔你,不這樣做就意味著我以往做過的很多事情都做錯了!他們不是反映你的問題嗎?好,我給你評‘先記功,這比說一千遍你是好同志管用?!?/p>
“啊!廳座對我有恩,廳座就是我的再生父母?!?/p>
崔廳使勁摁滅煙蒂,臉吊下來:“發(fā)現(xiàn)誰要是再同情吳玫,一律以跟廳黨組對著干論;豈止是不跟廳黨組一條心的問題——絕對不能對他們客氣、對他們手軟?!?/p>
已近深夜一點,花處把崔廳送到家門口。廳里鮮有人知崔廳的住址,這是一處高檔別墅小區(qū)。臨下車時花處奉上一張面值十萬元的現(xiàn)金卡,說:“廳座,我侄子面試的事多虧您了?!被ㄖ冎傅氖撬蹲涌糞委公務員,筆試雖通過,但成績排序倒數(shù)第一名,崔廳給S委的一把手通個電話,順利通過面試的事?!斑@是孝敬您的。”
“不用,我請朋友吃頓飯不就得了?!贝迯d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花處動情地說:“這一壺醋錢比起驚動您為小的費心真是微乎其微?!闭f完拉開崔廳手里的公文包,把現(xiàn)金卡掖了進去。
花處目送崔廳,直到看不見人影,這才折回頭,心里憤憤地罵道:“呸!在這塊小天地里,男的不靠送,女的不靠蹭,給你官當?!”走了幾步又沖地上啐了一口:“我操!我進三角褲,你老王八蛋早盯上吳玫了,那是人家吳玫規(guī)矩。你在省廳系統(tǒng)光小姘就仨。連千里之外的麗江都有你的小姘。”
說完還不解恨,又跺著腳說:“你為什么辦吳玫?是為你繼續(xù)往上爬掃清障礙——你不是為了我,你是怕吳玫這一折騰,拔起蘿卜帶起泥!……”
吳玫感到心力交瘁,她感覺身后無數(shù)張嘴巴在說她、無數(shù)只眼睛在盯她,她休病假了……
吳玫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最終沒能由正科級明確為副處級。
后來聽說吳玫寫的舉報控訴信都轉(zhuǎn)到省紀檢連處長手里——按照紀委部門工作分工,信轉(zhuǎn)到連處長手里查辦名正言順。可問題在于,崔廳長通過他的內(nèi)線迅速了解到副省長的批示內(nèi)容;又了解到,這位連處長別無其他困難,只是想讓老丈人家住得離自己近一點。崔廳拍板把省廳為下屬單位蓋的職工宿舍,給了連處長一套,兩室一廳偏單元,價格是市場價的五分之一。連處長觥籌交錯中說:“這類反映信多啦,此事就交給貴廳廳黨組辦理。黨的領(lǐng)導是具體的,在貴廳崔廳長就是黨嘛?!钡诙?,連處長簽上“請×廳黨組酌處”幾個字,把副省長批示的舉報信轉(zhuǎn)回廳里。
老晉對吳玫關(guān)照著。老柴是處里內(nèi)勤,機關(guān)發(fā)個毛巾、洗頭水、防暑藥品什么的,有時也發(fā)個水杯,老柴照例是發(fā)處長副處長的直接送到房間,發(fā)普通干部的打電話讓自己來取。老晉吩咐他,吳玫的盡量送到家里,能累多少?老晉很少見著吳玫了,有兩次他特別想?yún)敲?,便去吳玫家送東西,可真見著面,看見吳玫弱柳扶風的病態(tài),更覺難堪,說幾句話,推說有事匆匆走了。他不敢再接近吳玫,自從省里信訪找他談話他沒把實情講出來,他覺得為吳玫做點什么,是在贖罪。
他在心里多少次地吟起一首歌: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慢慢地綻放她留給我的情懷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慢慢地燃燒她不承認的情懷
……
從來喜歡都會被愛成悲哀
這天吳玫到機關(guān)來了。
來取東西,老晉說還有兩封信。在她心里老晉是個好男人,她默念過多遍:老晉,就是想看看你。是啊,如今自己在這沉悶寂寥中打發(fā)日子,多么想有個貼己人兒見到他,說說話兒,就心滿意足了。
在樓道口正碰上薛副廳長,他招呼一聲“小吳”走過去了。吳玫一見薛廳頗傷感:薛廳連一點仗義執(zhí)言、一句公道話都不敢說。其實吳玫錯怪了老薛,她哪里知道薛廳的苦處。憑心而論,薛廳自打從省上機關(guān)調(diào)過來。好多人感覺他是個好領(lǐng)導,不偽裝自己,有老干部的味道。薛廳本來是力主處理花謨的,偏偏這時兒媳婦正從企業(yè)往外調(diào)動,想調(diào)進廳下屬事業(yè)單位,這可是關(guān)系兒子小家庭今后生活質(zhì)量的大事,他又得到一次出國機會(薛副廳從參加工作三十余年還沒出過國),崔廳又批給他二十幾萬的購房補助款。薛副廳想,老崔坐在一把手位置上,廳里的編制和錢都是國家的,這沒錯,誰來支配、誰來解決呢?可還不是掌柜的說了算!我想處理花謨管用嗎?這年頭管不了人,就管不了事。還是算了吧!
機關(guān)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進到辦公室,正有人過來串崗,略顯吃驚蹦出倆字:
“來啦?”
其他人點下頭,一會兒全出去了。吳玫到飲水機前接杯水,默默地喝著,聽見對門老晉在說話,關(guān)著門,聽聲音還有一個人。
就聽老晉說:“你還挺有同情心的,畢竟跟吳玫一起工作多年了?!?/p>
“噢,應該的?!痹瓉硎抢喜?。他們許是在對門接電傳,兩間辦公室只有管理科有傳真機。
老晉又說:“又給她送‘板藍根、又送勞保的?!?/p>
老柴嘿嘿一樂:“我受點累也痛快。吳玫干了快一輩子,副處級沒解決,跟我一樣——我心里挺欣慰的。”
吳玫住院了。
“吳玫怎樣了?”一天,老晉老婆突然想起問他一句?!吧窠?jīng)了?!崩蠒x說出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