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永生橋離城五公里，橋不高，水不急，但媒體上說，最近十年，每年都有一兩個輕生者在此了結(jié)生命。永生橋，成了奪命橋。

我不知道別的輕生者為什么選擇永生橋作為生命的終點，反正我是受了媒體的影響。我在橋上徘徊了兩個小時，橋離水面很近，水面波瀾不驚，真的看不出從這里跳下去人就會死。但媒體上說，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這是輕生者死亡的原因。

其實除了我之外，橋上還有一個人也在徘徊，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高高瘦瘦。他比我徘徊得還要久，因為我來的時候，他就在了。我盡量不去關(guān)注他，我才沒有心情理會別人的破事，但我知道，他在關(guān)注我。

兩個小時之后，他靠近我，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想自殺？”其實我還沒有想好，不然我不會徘徊這么長的時間。所以，我沒有回答他。他說：“有什么想不開的？可以跟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你?！?/p>

看來，他與我不是一路人，他在這橋上徘徊，是想充當(dāng)拯救者的角色。我很討厭這種虛假的人道者，如果真心要幫助一個人，絕不會等到人家要自殺的時候才伸出救援之手。我沒好氣地說：“我需要錢，你能給嗎？”他笑了笑，說：“當(dāng)然可以給。不過，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如果超過50萬，我給不了。因為我沒有那么多?！蔽矣行┯牣悾瑔枺骸叭绻怀^50萬，你就能給？”他堅定地點了點頭。“那就給我49萬吧。49萬就能解決我的難題?！蔽覞M臉嘲諷，其實是在將他的軍，天底下不可能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利索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匝錢來，拍在我手里，是連封條都沒拆的整一萬元。他說：“我身上不可能帶這么多現(xiàn)金，余下的48萬，你跟我去我家里拿。”

一時間，我腦子里閃過千萬種念頭，這樣的好事普天之下是不會有的，除非這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我又怕什么呢？除了一條賤命，我一無所有。我沒有任何不跟他走的理由。

他叫程子青，家住二環(huán)。但我看得出，那房子不是他的，是租的。他房間正對著床的墻上掛著一幅畫：一棵樹、半幢鄉(xiāng)居，畫的正中是一口老井，一個半裸的金發(fā)女人正從井里提一桶水，那女人的身材可真好，比我女友，誘人多了。

我已經(jīng)沒法正確評價我對我女友的感情，我不知道那是愛，還是恨。我與她談了三年戀愛，今天居然碰到她和一個男子在餐廳吃飯，旁邊有她的媽媽和那男子的媽媽陪著，一看就是相親的陣勢。我傷心地退出來，沒有攪他們的局，心中那種痛和怒無法言喻。我打她手機(jī)質(zhì)問是怎么回事，她解釋，她是被她媽媽逼著去的。腿長在她自己身上，她如果不去，她媽媽能架著她去？說到底還是她想另擇高枝。

我們戀愛三年，卻一直沒法結(jié)婚，原因就是我沒有房子，她媽媽一定要她嫁個有房的男人。而我，已經(jīng)失業(yè)了，買房子成了遙遙無期的奢望。女朋友其實已經(jīng)背叛了我，不管她在電話里怎么解釋，但她的心已經(jīng)在做另外的盤算。這給我致命一擊，我才去了永生橋。

程子青讓我坐定，從抽屜里拿出3萬元錢來，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3萬已經(jīng)不少了，但我還在期待著，期待著他能拿出更多。然而，他沒有再拿，我也看得出，抽屜里只有這么多了。程子青說：“我會給你49萬，但是，你應(yīng)該懂得，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點在我跟著他走下永生橋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經(jīng)十分篤定，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我就是讓你去接近一個女人?！彼麖腻X包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這是一個不算漂亮的女子。程子青說，她叫李珊，是一家畫廊的老板。

照片上的女孩也就20多歲的樣子，就成畫廊老板了？程子青解釋：“這是8年前的照片，她今年28歲。”28歲的女人就當(dāng)了畫廊老板，這也是很讓人驚訝的事情。但我并沒說什么，我只關(guān)心那49萬能不能到手。

他這樣給我許諾那49萬：“你幫我完成三個任務(wù)。茶幾上的3萬，還有先前給你的1萬，總共4萬元，是你完成第一個任務(wù)的預(yù)付款。到你完成了第二個任務(wù)，我再給你5萬，完成了第三個任務(wù)，我會將余下的40萬全給你。”

我問：“第一個任務(wù)是什么？”“碰瓷?！背套忧嘟忉?，“簡單地說，就是要你狠狠敲李珊一竹杠。敲了多少錢那是你的額外收入，我不取分文?！?/p>

“那第二個任務(wù)呢？”

“完成了第一個任務(wù)，我會告訴你第二個任務(wù)。一切憑你自愿，你什么時候不愿干了，可以隨時退出。就是你不愿意接受第一個任務(wù)，你也可以不拿茶幾上的錢，立馬走人。你口袋里的那一萬，算是你跟我跑一趟的辛苦費，我不索回。”

我吃了定心丸，毫不客氣地拿起茶幾上的錢，塞進(jìn)了口袋里。程子青說：“既然你接受了，我們就該好好設(shè)計一下細(xì)節(jié)……”

我從來沒碰過瓷，但在電影里見過那樣的情節(jié)，似乎不難。更何況程子青將時間、地點、碰瓷的方式都設(shè)計好了，讓我心里很有底氣。

第二天我在建陶路上等著，那是李珊從家里去畫廊的必經(jīng)之路。8點50分，程子青打我手機(jī)：“李珊過來了，紅色馬自達(dá)，車牌尾號787，看到?jīng)]？”

我將手機(jī)貼在耳朵上，裝著一邊打電話一邊趕路。就在車子快到我身邊時，我突然變向，橫穿公路，李珊的車子成功地撞上了我。她的車速不快，頂多30碼，我摔得也不算太重；但既然是碰瓷，我得裝出傷得很重的樣子，就勢躺在地上不動彈。

我這樣做真的蠢透了。我高估了李珊的反應(yīng)能力，她真的算是一個遲鈍的人，發(fā)現(xiàn)撞倒我后，她并沒立即將車剎死，右前輪一直壓到我的左腿上，我的脛骨就這樣斷了。我殺豬般的尖叫立即讓交通擁堵。很多人跑來圍觀，李珊像個沒經(jīng)世事的小媳婦，眼里含著淚，連聲向圍觀的人解釋：“我真的沒注意，他變向得太快了。”女人一裝可憐就有人同情，一個路人出聲說：“別害怕，我?guī)湍阕髯C，是這小伙子往你車上撞的?！焙迷谟钟袀€路人主持了正義：“你見過有碰瓷的往車頭上撞嗎？往車頭上撞那叫找死?！蔽疫@才知道，碰瓷是項技術(shù)活，都是往車的側(cè)邊蹭，那樣安全?？沙套忧酁槭裁唇涛乙囶^撞？

交警來了，我被送到了醫(yī)院。李珊被交警扣下了，了解事發(fā)經(jīng)過。趁這個間隙，程子青第一時間趕到了醫(yī)院，他埋怨我不該讓交警介入。我實在忍不住了，罵起來：“我腿斷了還不是你給坑的？你他媽的太歹毒了，你讓我往車頭撞，你是想讓老子死?！背套忧嗪冒胩鞗]吱聲，他沉默了半天，最后說：“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退出還來得及?！蔽艺f：“退出個鳥，老子腿都斷了。”“不退出也行，我教你一個乖。按正常途徑，李珊不會賠你多少錢，所以，你得打悲情牌，博得她的同情。這樣她才會多給你錢，最主要的，是人家有可能給你一份工作。這其實就是你的第二個任務(wù)，你得讓李珊請你到她畫廊上班?！?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xigsxigs201306xigs20130606-2-l.jpg"/>

程子青開始有條不紊地跟我講，我該怎么做。這家伙真的沒有同情心，他像個導(dǎo)演跟演員講戲一樣，說著他早已爛熟于心的劇本，全然不將我的腿傷當(dāng)回事兒。不過他臨走給我丟下了五萬，說：“按理要等你去李珊的畫廊上班了，我才能給這筆錢，但你現(xiàn)在腿也斷了，就當(dāng)我同情病犯了，預(yù)付吧?！?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6/qkimagesxigsxigs201306xigs20130606-3-l.jpg"/>

我瘸著一條腿到了頂樓露臺，一直等望到李珊走進(jìn)醫(yī)院大門，我才爬上露臺的護(hù)欄，坐在護(hù)欄邊沿，雙手用力扒住護(hù)欄，不讓自己掉下去；另一方面，我又得讓樓下的人看得出我是想跳樓。

但這年頭能抬頭看天的人實在不多，我在護(hù)欄上坐了五分鐘，樓下愣是沒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后來實在沒辦法，我蹭掉一只鞋子，皮鞋擦著一個女人的肩膀落了地，她抬起頭來，愣了半刻，然后驚恐地叫起來：“那人是不是想跳樓？”

一呼百應(yīng)，底下立即熱鬧起來，人越聚越多，后來來了兩輛警車，警察拿著喇叭對我喊話，讓我想開些。我的手已經(jīng)酸了，我怕我支撐不了多久?？赡窃撍赖睦钌哼€是不見人影。

十分鐘后，李珊才出現(xiàn)在露臺的入口，和一個警察、兩個護(hù)士一道。她慌亂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怎么這么想不開？不就是傷了腿嗎，我保證治好你，該賠多少錢我賠。”我傷心地問她：“你能賠我錢，但你能賠得了我女朋友嗎？”

她一臉驚愕，我則娓娓道來：“我女朋友嫌我窮，嫌我丟了工作，她今天離開我去了別的城市。我本來就快追上她了，但你這個幫兇開車撞倒了我，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走掉了。”

程子青編的故事很有技巧，最主要是，它能打動我，讓我感同身受，所以我演起來很投入，讓人看不出破綻。倒是那個站在李珊身邊的民警不服氣了，他叫起來：“你女朋友看著你出車禍了，還頭也不回地走掉，這樣的女人還值得你愛嗎？你為她尋死覓活的，值得嗎？”

民警的話讓我一時間沒詞了，我一晃神，身體失去了平衡，人險些就掉下去。我努力扒住欄桿才穩(wěn)住身體。趁這工夫，民警沖上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領(lǐng)。有更多的人趕上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我抬回了病房。醫(yī)生不知道我在演戲呀，給我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

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李珊還守在我床前，她低垂著眼簾，眼淚吧嗒吧嗒地從她睫毛的縫隙里往下掉。她見我醒來，揩了揩淚，說：“你一定要想開些，既然你沒錢時她就離開你，說明她并不是真的愛你，這樣的女人沒有什么可惜的。”如果我不吭聲，有點說不過去，吭聲吧，我又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故事都是程子青幫我編的，我難以生發(fā)感慨。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說：“道理我當(dāng)然懂，但沒有她，我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p>

哪知道我一句話說完，她的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她鼻音很重地說：“是啊，道理誰都懂，但真正能看開的有幾個？明明知道對方不值得你愛，可就是忍不住要愛啊?！蔽毅躲兜乜粗?，不用說，她一定有一段很揪心的感情故事?？磥恚套忧喾浅Ａ私馑?，才能這么對癥下藥。李珊抹了抹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事情都是我造成的，我會負(fù)責(zé)的。我當(dāng)然沒辦法幫你將女朋友找回來，只能在經(jīng)濟(jì)上盡量彌補你?！?/p>

我立即開口談價錢似乎不大合適，只能旁敲側(cè)擊：“我本來就丟了工作，現(xiàn)在好腳好手的人找工作都挺難的，我現(xiàn)在這腿……”李珊說：“工作的事你別著急，關(guān)鍵是要養(yǎng)好傷。我有家畫廊，也正要添補個保安，你要不嫌棄，出了院后可以去我那里干?！?/p>

哈哈，我的第二個任務(wù)，有眉目了。

我整整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月，李珊每天會來醫(yī)院看我兩次，從沒間斷。

我女朋友好幾次打我手機(jī)，問我怎么失蹤了，我騙她說，為了早日買得起房子，我去外地做生意了。

到滿一個月的那一天，程子青來了，他看了看我的腿，說：“你該出院了?！蔽艺f：“我的腿還使不上力，還得養(yǎng)一段時間。”我真的有點樂不思蜀，這日子挺美的，什么事都不用做，李珊還每天給我送兩趟好吃的。程子青說：“你如果不想要余下的那40萬，你就一直在這里躺到死都行。我可以換人，因為我沒工夫再等了。”我只能答應(yīng)出院。我征求他的意見，索要賠償時開多大的口合適。他沉吟半晌，說：“我建議你一分錢都不要，只要人家給你一份工作。你想要順利地完成第三個任務(wù)，就得取得她的信任，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p>

這說得就像是讓我去當(dāng)?shù)叵曼h似的，雖說我有一百個不情愿，但我最后還是接受了他的建議。我第二天就辦出院手續(xù)，還堅持不要一分錢的賠償。我像發(fā)表演說似的對李珊說，做人要厚道，錢要靠勞動去掙，我的腿已經(jīng)沒大礙了，只要她能給我一份工作，我就很感激。我的慷慨激昂說得李珊十分感動：“你這人正直，能請到你這樣的人當(dāng)保安，我放心?！?/p>

我很快去李珊的春芽畫廊上班了。春芽畫廊規(guī)模不大，在三環(huán)那兒租了個偏僻的一樓門面，300來平方米的一個大廳被板材隔成了像迷宮似的很多小間，所有的墻壁上都掛著畫作。畫廊生意并不算好。我不懂畫，也不懂畫廊的經(jīng)營，但另一個保安告訴我，春芽畫廊生意之所以不算好，是因為這里沒多少名畫，畫廊里掛的，大多是國內(nèi)二、三流畫家的作品。

我在春芽畫廊上班好幾天了，程子青還沒告訴我第三個任務(wù)是什么。到我當(dāng)保安的第七天，他終于打了我手機(jī)，說：“晚上來我家一趟?！蔽胰チ?。他問我：“你在春芽當(dāng)了七天保安，春芽畫廊的里里外外你都逛過吧?！彼钢块g那幅半裸女人的畫，問，“你應(yīng)該在春芽畫廊見過和這幅一模一樣的畫吧。”我愣住了，直搖頭?！澳悄愫煤谜艺摇＿@算是春芽畫廊里最值錢的畫，所以有可能沒掛在大廳里，會在什么地方藏著。你得找到它?！?/p>

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程子青為什么肯花49萬請我辦事了。他是要我?guī)退诞?。他要我碰瓷，要我到畫廊工作，其實為的就是一個終極目標(biāo)：偷畫。

我問他：“你是讓我去李珊那里偷這么一幅畫對不對？”“不是偷。是換?！彼钢鴫ι系哪欠嫞f，“你將我這幅畫拿去，換回她那幅畫?！蔽覇査骸斑@幅畫值多少錢？”他明白我的意思，看著我，好半天才說：“100萬左右吧，我倆算是對半分成。我給你49萬已經(jīng)不少了，沒有我這幅畫，你換不回李珊手中的畫。我這幅贗品，幾乎與她手中的真品一模一樣，外人看不出區(qū)別，這贗品，我是花大價錢買來的?！蔽覜]有多說什么，但我知道，那幅真品絕對不止值100萬。不然，程子青不會這么費盡心機(jī)。

回到春芽畫廊后，我開始里里外外地找，就是找不到那幅畫的蹤影，最后，不得不向另一位保安間接地打聽。我不知道那幅畫叫什么名字，當(dāng)然也不能直接打聽那幅畫，我只是問他：“咱畫廊的畫并不多嘛，是不是別的地方還有畫？”他說：“咱畫廊里的畫應(yīng)該都展出來了吧。就我所知，只有一幅特值錢的，老板怕展出來有閃失，所以藏在地下室里，外人根本沒辦法接觸它?！?/p>

我問那是一幅什么樣的畫，他說：“那畫叫《提水的女孩》，是法國大畫家米勒的作品?！彼€給我講了這幅畫的來歷。這幅畫是畫廊前任老板在10年前在法國巴黎的一次拍賣會上，以328萬元人民幣的價格競拍來的。前任老板是李珊的舅舅，李珊的舅舅無兒無女，夫婦倆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畫廊就這么被李珊繼承了過來。無論是李珊的舅舅還是李珊，他們都舍不得將那幅《提水的女孩》出手。這幅畫在春芽畫廊已經(jīng)藏了10年，這10年間，藝術(shù)品收藏價格幾乎都翻番了，現(xiàn)在這幅畫能值多少錢，誰都說不上來。

我不懂畫，但聽那名字就知道，那《提水的女孩》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幅。328萬翻了一番，程子青卻只打算給我49萬，零頭都不到，他的心也太黑了。

但我不動聲色，什么也沒跟程子青說。我想了很多辦法，想進(jìn)地下室一趟，但都沒能成功，后來我悄悄弄壞了展廳旁一個洗手間里的水龍頭，又塞住了漏水口，一夜時間，水漫金山。半夜，我打電話給李珊，說展廳里到處是水，我正在清理，危及不到展廳里的那些畫，但我就怕水浸到地下室了，不知地下室有沒有什么怕潮濕的東西。

李珊半夜開車來了，看到展廳里的畫沒受影響，長長吁了一口氣。我便又提地下室，她帶著我一起去了一趟地下室，用她的鑰匙打開了通往地下室的門，里面沒受潮。我也沒能看到我要找的那幅畫，不過我留意到，地下室的墻角有一個大鐵皮箱子。如果那幅《提水的女孩》藏在地下室，就只能藏在那鐵皮箱里。

我向程子青匯報了情況，程子青說：“你得親眼見到那幅畫，并用手機(jī)拍下來，我才能確認(rèn)你真正找到了那幅畫，我才會將這幅贗品拿給你去換畫。要知道，這贗品也是很難得的，沒了它，這事情我們就沒辦法做得成?！?/p>

我心里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干嗎要換呢，我完全可以找機(jī)會將那幅畫偷出來，何必要費那個手腳？

程子青顯然看出了我的想法，警告我：“你萬萬不可魯莽行事。你要是偷那幅畫，李珊會很快發(fā)現(xiàn)的，到時你逃不掉，也讓我受連累。咱只能換。”

我問：“咱要是換了，李珊就看不出嗎？畢竟咱這畫是贗品啊。”

程子青笑了：“你有這樣的擔(dān)憂是因為你不了解她。別看她是畫廊的老板，她其實一點也不懂畫。她只要每天去檢查藏畫時，發(fā)現(xiàn)那幅畫還在，就不會以為畫丟了。到時我們就都能全身而退。”

我被唬住了，看來要保全自己，還只能換而不能偷。這是最穩(wěn)妥的方法。

我偷配了李珊的鑰匙，她那串鑰匙上的每一把我都偷配了一把。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其實我花了整整10天才做成，因為，要接近那串鑰匙的機(jī)會實在不容易尋覓。

偷配了鑰匙之后，在一個我一個人值班的晚上，我偷偷潛進(jìn)了地下室。謝天謝地，那個鐵皮箱的鑰匙也有。打開鐵皮箱，里面就是那幅我魂牽夢縈的《提水的女孩》，被鑲在一個玻璃畫框里。我沒敢動它，只是用手機(jī)拍了照，證明我找到了它，然后，鎖上鐵皮箱，退出地下室，去找程子青。

程子青看了我拍的照片，立即將他房間墻上的那幅贗品給取了下來，像地下室里的那幅一樣，這幅也是鑲在玻璃畫框里的。他打開畫框的后板，將畫從里面抽了出來，卷成一個筒，交給我。

“你必須今天晚上就去將畫給我換出來，免得夜長夢多?！彼@樣跟我說。我說：“那你得先將余下的40萬付給我?！?/p>

他頭搖得像撥浪鼓，很堅定地說：“我不可能像前兩次一樣先預(yù)付，這次你得將畫換出來，交還到我的手上，我才會給你錢。我絕對不會賴賬。”

他當(dāng)然不會賴賬，那可是價值600多萬元的畫呢，他會為了省40萬放棄600多萬？只要是識數(shù)的人就不會干這樣的蠢事。同樣的道理，我也不會干這樣的蠢事，我不可能將價值600多萬元的畫拿回來換他的40萬。我之所以提出向他要錢，只是想打一個魚與熊掌兼得的算盤。

我當(dāng)即就帶著那幅贗品，趕回了春芽畫廊。程子青挺精明的，一路跟著我。我進(jìn)了春芽畫廊時，他就在大門對面的花壇邊守著，他終歸還是害怕我將真品給拿跑了。

但他也太低估我了。我去地下室將那幅畫換了，將真品從畫框里抽出來，將贗品夾進(jìn)去，然后，原樣鎖好鐵皮箱，這才將換到手的真品卷成一個筒，塞在衣袖里。做完這些，我便躲在畫廊里，給110打電話，我說我是一個路人，被人給搶了，我詳細(xì)地將搶匪的體貌特征描述給警察聽，那都是照著程子青的模樣兒說的。末了我說，搶匪得手后往春芽畫廊那方向跑了。

五分鐘之后警車就來了，三個警察從警車?yán)锵聛?，從三個方向往程子青那兒包抄，很快就逮住了他。他極力爭辯，警察還是不由分說將他押上了警車。我這才大搖大擺地從春芽畫廊里走出來，程子青隔著警車的車窗玻璃，眼睜睜地看著我攔下一輛出租車。

我沒有膽量繼續(xù)呆在春芽畫廊。為了讓李珊不起疑，不懷疑我換了她的畫，我在出租車上給李珊打了個電話。我說我有我女朋友的消息了，這份工作我沒法再干下去，我現(xiàn)在就去鄰市找我女朋友了。

也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當(dāng)我坐上火車時，我女朋友的電話真的來了。她氣沖沖地問我：“你到底在哪？兩個月不見面，你是不是想將這段感情給忘了？你要是再不現(xiàn)身，我就真跟人家相親去?！蔽艺f：“那你就去吧?！彼读擞泻脦酌霙]吱聲，爾后發(fā)作了：“相親就相親，誰在乎你？窮光蛋一個，28了，連個窩都沒有，我是瞎了眼才跟你耗著。”我不緊不慢，不卑不亢：“我要是有窩，我他媽的跟你耗著？”說完這句話，我覺得特解氣，容不得對方罵我，我就將手機(jī)關(guān)了，然后將后蓋摳開，將里面的卡取出來，到廁所扔進(jìn)了便坑里。

一陣嘩嘩的水響，那枚手機(jī)卡不見了蹤跡。我用這種方式與過去道了別，心里覺得格外輕松。從現(xiàn)在起，我就不再是過去的我了，有了600多萬，我完全會擁有像樣的房子，像樣的人生，當(dāng)然也就能找得到比現(xiàn)任女友更漂亮的女朋友了。

有錢的日子真的是太有滋味了，我過了一個月神仙般的日子，大把大把地花錢，仿佛將過去受的苦都要補回來。也就一個月的光景，我把從程子青那里弄到手的9萬塊錢花了個差不多。我想，是該將那幅畫出手了，兌了錢，買了房，收收心，好好過日子。

通過各種渠道，我終于打聽到一個書畫交易行。我信心滿滿地將那幅《提水的女孩》拿出來，交給書畫行的老板，問他能出多少錢。那中年人看到我的畫雙眼一亮，立即就像捧著個寶貝似的慢慢地將畫鋪在玻璃柜臺上，然后拿過一個放大鏡來看。也就看了10來秒鐘，他生氣地將放大鏡往柜臺上一扔，沒好氣地說：“走吧走吧，拿上你的畫走人。”啥玩意？咋這態(tài)度？他拿眼瞪著我：“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想拿幅假畫來我這兒騙錢？”

假畫？這可是我費盡心機(jī)從春芽畫廊的地下室里換出來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也許是這個家伙在哄我吧。

我后來通過多種途徑，找了三個很有名望的書畫鑒定專家?guī)臀诣b定。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給了相同的意見：贗品！有兩個專家說這幅畫一文不值，第三個是個老頭子，倒給面子，說：“應(yīng)該值1萬塊吧。贗品本來就一文不值，為什么說這幅贗品值1萬塊呢，因為它也有些年頭，再說，這個仿制者學(xué)米勒的筆法學(xué)得挺像的?！?/p>

我?guī)缀醣罎⒘?。要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挺難的，我甚至為此去了一趟北京，找更權(quán)威的專家鑒定，結(jié)果仍是一成不變：贗品。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問題出在哪，畫確實是從春芽畫廊地下室的鐵皮箱里換出來的。難道，春芽畫廊的這幅藏畫本來就是假貨？要早知道是假貨，我干嗎要跑啊，交給程子青，還能從他那里換回40萬呢。

我猶豫了兩天，這幅贗品擱我手里一文不值，我能不能再回去找程子青，將他許諾的那40萬弄到手。想來想去，做這樣的事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即使程子青不再付我錢了，我也不會損失什么，大不了挨他一頓罵，但他萬一愿意兌現(xiàn)承諾給我40萬呢？

想清楚了利害關(guān)系，我也就壯著膽子回去了。但我并沒找到程子青，他的房間，換房客了。我找房東打聽，程子青搬去哪了，房東嘆一口氣，說：“程子青死了，在永生橋跳河自殺了?！蔽殷@得快跳起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房東說：“今天是他的五七，到今天35天了?！?/p>

35天？算算時間，那應(yīng)該是我?guī)е嬏幼吆笠恢茏笥业氖虑椤Ｋ麨槭裁匆詺?？就因為我將畫卷走了？不可能吧？我愣著，房東說：“你來得正好。他自殺前一天交給我一封信，說如果你來找他，就讓我交給你。”房東回房間拿出一封信，交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看了起來。

這封信挺長的，開頭第一句就將我給鎮(zhèn)住了：“你能讀到這封信，說明你已經(jīng)弄清楚了，你卷走的那幅畫是贗品；不然，你不可能有膽量回來?！?/p>

程子青也知道春芽畫廊藏著的是一幅贗品？那他為什么愿意花那么高的價錢費那么多的心機(jī)讓我去偷？我真的懵了。而程子青在他長長的信里，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關(guān)他和李珊的故事——

程子青和李珊在讀大學(xué)時就是一對戀人，準(zhǔn)確說，是李珊迷戀程子青，程子青只是被動地接受，因為程子青始終認(rèn)為李珊不夠漂亮，不是他中意的對象。兩個人交往了兩年，后來一個叫小莫的女孩的出現(xiàn)，終結(jié)了他們的關(guān)系。小莫長得十分漂亮，程子青很快棄李珊而去，愛上了小莫。

小莫心氣兒高，雖然她一直在與程子青交往，但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程子青的家境，她看不上。大學(xué)畢業(yè)，程子青毅然跟著小莫去了小莫所在的城市，并提出想與小莫確立正式關(guān)系；但小莫提出了一個要求，除非程子青有房有車，讓兩個人今后的生活有保障，否則，確立關(guān)系為時太早。

愛情就像一碗迷湯。為了達(dá)到小莫的要求，程子青完全迷了心智。他知道以自己微薄的收入，買房買車只是一個遙遠(yuǎn)的夢，所以他迷上了買彩票，總幻想著一夜暴富。

買彩票本來是小敲小打，花不了多少錢，但有一次他與大獎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讓他變得瘋狂了。那一次他與500萬大獎只相差了一個數(shù)字，如果他買的注數(shù)多，那個數(shù)字從0到9他都排上去，他就中了500萬了。所以，他再買彩票，就成幾何級往上賭押，他很快在同事、親戚那里借了不少的債，到后來，幾乎無法面對大家了。他很快陷入債務(wù)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聽說了一個消息，李珊的舅舅和舅媽意外身亡，李珊的舅舅居然將整個春芽畫廊的資產(chǎn)全留給了李珊。那可是一筆龐大的資產(chǎn)，李珊一夜之間成了富豪。

無論李珊多么有錢，程子青還是無法愛李珊，他愛的，仍是小莫。但他卻悄悄地來到李珊所在的這個城市，又回到了李珊身邊。他知道，能將他從困境里拉出來的，只有李珊。

有一句話說得好，情迷心智。李珊絲毫不清楚程子青的用心，被他幾句懺悔的話就給騙倒了。兩個月之后，程子青帶著從李珊那里拿的6萬元現(xiàn)金，還有一幅用贗品換回的《提水的女孩》，突然人間蒸發(fā)了，他又回到了小莫身邊。

他從李珊那里了解到《提水的女孩》的價值。他打著如意算盤，只要將到手的《提水的女孩》出手，他的房子、車子就全都有了，小莫就能嫁給他了。

但他回去才發(fā)現(xiàn)，兩個月不見，小莫居然與一個富二代訂婚了，正在你儂我儂地商定婚期。

小莫的背叛，給了他沉重的打擊，這也設(shè)身處地地讓他體會到了，他怎樣打擊和傷害了李珊的心。更讓他慚愧的是，當(dāng)他用銀行卡去取錢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卡里多出了50萬元。原來，早在他偷李珊的錢和畫之前，李珊就給他的卡里打了50萬元錢，李珊終究猜到了他需要錢的困境。

在信的末尾，程子青這樣寫道——

愛情真是一個魔鬼。我明知道小莫背叛了我，但是，我還是沒辦法不愛她，沒有她的日子，我就覺得生活了無樂趣。我不想活。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將李珊的那幅《提水的女孩》還給她。但是，李珊確實是一個不懂畫的人，我偷偷地用一幅贗品將她的真品換了出來，幾個月過去，她愣是沒有發(fā)覺。但我現(xiàn)在怎么將這幅畫還回去呢？我現(xiàn)在真的再沒臉面對李珊，縱然我不要臉皮地再回去，我能怎么跟她說？我能告訴她，她手中的那幅是贗品，真品在我這里，我們倆交換？我已經(jīng)做過攜款逃跑的事，我已經(jīng)騙過李珊一次，李珊還會相信我嗎？她如果是個懂畫的人，一切都好說。但她不懂畫，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將她的畫換掉了，我現(xiàn)在要回去還給她畫，她只會料定我是在用贗品換她的真品。她不會相信我，也不會同意。

所以，我只能依賴你了。你需要錢，我需要得到良心的安寧，所以，我們可以合作，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讓真品重新回到李珊的手里。

我許諾的49萬是真的，李珊打給我的那50萬我一直就沒用過。但既然你不需要，只需要那幅贗品，那么，我只能將剩下的錢再匯給李珊，算是物歸原主了。即便你有貪念，但我還是要謝謝你，你了結(jié)了我最后的心愿，我可以沒有愧疚、良心安寧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看完信，我的心里五味雜陳，有一種強烈的受騙上當(dāng)?shù)母杏X。原來，程子青一開始就給我設(shè)下了圈套，我?guī)ё叩牟⒉皇钦嫫?，恰恰是我自己拱手將真品送給了李珊。

我很后悔，也很生氣，我勞心費神一頓，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在心里將程子青罵了個千遍萬遍。其實，我的后悔并沒持續(xù)很久，我立即意識到這中間還有機(jī)會。既然李珊不懂畫，也許，她還沒意識到，她的畫被人換過兩次了。贗品在我手里，我也許還能回去，再找機(jī)會將真品換出來。

總之，我不能白忙活一頓。

我壯著膽子又回到了春芽畫廊，連說辭都想好了，就說我已經(jīng)找到女朋友了，女朋友已經(jīng)與我和好了，所以我需要回來繼續(xù)工作。

但我見到李珊時，我想好的說辭一句都沒來得及說出來，李珊就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幫程子青將真品還給了我。你這人太好了?！蔽乙幌伦泳豌铝?。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如果知道，我就不會有機(jī)會了。

李珊說：“程子青將我的真品換走了，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會將那幅贗品鎖進(jìn)了地下室，沒敢展出來。但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他匯來的40萬元匯款，他在匯款附言里寫了這么一句話：我盡量將欠你的還給你，希望我走的時候不再對你有愧疚。接著，我就聽到了他自殺的消息?！?/p>

說到這兒，李珊的眼里已噙了淚。她頓了頓，繼續(xù)說，“就因為他那句留言，所以我去地下室看了一次，這才發(fā)現(xiàn)真品被換回來了。我不知道程子青是怎么做到的，聯(lián)想到你的突然辭職，我才漸漸醒悟過來，一定是程子青請你幫忙，對不對？你到我這里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替程子青將那幅真品還回來。還回來了，所以你也就走了?！?/p>

我驚訝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你怎么知道還回去的就是真品？程子青說，你不懂畫啊?！?/p>

李珊嘆了一口氣：“我是不懂畫。就是到現(xiàn)在，你將真品和贗品放在我面前，光看畫我還是看不出真假。但笨人有笨方法，我可以通過畫緣來區(qū)分真假，不然，我怎么管理這么大的一個畫廊？”

畫緣？什么畫緣？

“就是畫的邊緣呀。我將畫的邊緣線復(fù)印下來，只要這幅畫的邊緣與我復(fù)印下來的邊緣線完全重合，這幅畫就沒被人動過；要是兩者不能重合，就說明畫被人調(diào)包了。我就是用這種笨辦法，時常檢查我的畫的?！蔽掖糇×?，這么說，她一開始就知道程子青將她的畫調(diào)包了，可她為什么沒追究呢？

李珊咬著嘴唇直搖頭，好久好久，才嘆了一口氣，說：“我沒法追究。我要是報了案，他會坐牢的。我愛他，我不想他坐牢。既然他來偷我的畫，他就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唉，你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嗎？別說他要我的畫，他就是要我的心，要我的命，他都可以拿去。”說到后來，她終于哭出了聲，“他臨死前還是將真品還給了我，說明他心里還是有我的，他并沒真正打算騙我。你能幫他做這樣的事，說明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么自殺？他最后的日子過得好嗎？”

面對她急迫的眼神，我無言以對，我真的不了解程子青這個人。也許了解一點，但以我的經(jīng)歷和人品，反正我是無力參透他。

那幅《提水的女孩》又掛了出來，就掛在畫廊最中心最顯眼的位置。而且那兒站了一個保安，就是特意安排守護(hù)那幅畫的。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換出那幅畫?？煲绞值呢敻?，就這樣如煙云般消散了。本來我可以掙40萬，本來我可以按揭個房子，和女朋友在一起過簡單的日子，但是，現(xiàn)在，房子沒了，女朋友，也沒了。

我又去了永生橋，在橋上徘徊。我總感覺到，程子青就躺在那波瀾不驚的水底，用他的雙眼透過水面盯著我，這種感覺讓我背脊發(fā)涼，讓我鼓不起勇氣跳下去。

編輯/謝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