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主義的文學批評認為老舍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塑造了以《四世同堂》中的韻梅為代表的“理想女性”形象。本文從分析韻梅的人物形象入手，說明老舍筆下的理想女性形象不完全是男權(quán)中心意識的結(jié)果，其中還包含了他對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進步“反求諸身，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求取救亡之法”的觀點。對傳統(tǒng)道德的守望，對舊式人物新生的贊賞和期望，這正是韻梅之為老舍“理想女性”形象的重要原因，韻梅的“理想性”與老舍在其他作品和人物塑造中“亡舊生新”的“理想性”是一以貫之的。

關鍵詞：老舍 《四世同堂》 人物形象 理想女性 韻梅

老舍作為20世紀中國的重要作家，為現(xiàn)當代文學貢獻了豐富的人物形象。與他的大量創(chuàng)作相匹配，對老舍及其作品的研究也蓬勃發(fā)展。運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去分析老舍筆下女性形象的研究也日益增多，如袁桂娥的《論老舍筆下的女性形象——兼論老舍的女性觀》、張麗麗的《從虎妞形象塑造看老舍創(chuàng)作的男權(quán)意識》等。在這一類論述中，比較主流的結(jié)論是認為老舍具有相當程度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即對所有女性的價值判斷都基于其是否符合男性中心和主從關系。延伸這一思路，他們將老舍筆下善良賢淑的女性認為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以《四世同堂》中的韻梅為代表。筆者卻認為，老舍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完全是男權(quán)中心意識的結(jié)果，其中還包含了老舍對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進步的觀點，這些觀點與他在其他形象的塑造中所持有的是一以貫之的。本文論述從《四世同堂》中韻梅的“理想女性”形象入手，探究老舍的“理想性”何在。

一、男性視角的理想品質(zhì)

在男性作家眼中，“理想女性”通常都具有能夠成為賢妻良母的種種優(yōu)秀品質(zhì)，如賢淑懂事、勤勞能干、相夫教子等等。瑞宣的妻子、祁家長孫媳婦韻梅正是一個具有這些特征的人物形象。她做事勤快，“可是快得并不發(fā)慌”，是“天生的好脾氣”。大家長祁老人最喜歡這個長孫媳婦，因為她“已給祁家生了兒女”，“既會持家，又懂得規(guī)矩”。在文本的開頭部分，韻梅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以伺候長輩、照顧子女、操持家庭為其全部價值的舊式女子。

但同時我們也不難注意到，在文本的某些部分，又流露出韻梅不同于一般舊女子的特征，她并非沒有自己的思想，相反“看得很清楚：患難是最實際的……你須把受委屈當作生活，而從委屈中咂摸出一點甜味來”；她也并非對丈夫一味順從，在和丈夫偶爾的交談中，“她的話沒有任何理想與想象，可是每一句都那么有分量，使瑞宣無從反駁?！边@些超出傳統(tǒng)“賢妻”形象的特質(zhì)，并不沖突地顯現(xiàn)在韻梅的形象中，使她成為了一個超出傳統(tǒng)賢妻意義的“新賢妻”形象。但即使是這樣一個超出傳統(tǒng)意義范圍的新賢妻形象，也仍然還是不能完全超脫出男性中心的視角之外，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韻梅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其主體性的弱化。她的名字韻梅是丈夫瑞宣“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的，這樣的比喻固然詼諧，卻無法掩蓋“韻梅”實際上是經(jīng)由男性他者的“命名”才進入到象征界中的事實。拉康說：“主體也是一樣。如果說他顯得是語言的奴仆，他更是話語的奴仆。從他出生之時開始，即便那時只是以他的姓名的形式，他已加入到了話語的廣泛活動之中去了?！雹僭诶悼磥恚笏咭浴懊帧钡姆绞綇娦邪阎黧w納入語言的范疇之內(nèi)，即個人被迫對一個符號（他人詢喚的對象）的認同。這個“命名”的過程，既可以看作是傳統(tǒng)“女子許嫁，笄而字”②的現(xiàn)代文化演繹，亦可以看作是對本來意義的覆蓋。值得注意的是，即使韻梅已取得了這個命名，她在家庭之中卻依然不是以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這種以“社會身份”相置換的行為，使個體的主體性進一步地被弱化了，正是老舍男性中心視角的結(jié)果。

二、主體性建構(gòu)的理想過程

那么，是否就能夠說，老舍筆下的理想女性的形象，完全是他男權(quán)意識的結(jié)果呢？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注意到一點，那就是韻梅的丈夫瑞宣對她的態(tài)度。瑞宣是一個思想傳統(tǒng)而又受到現(xiàn)代意識影響的知識分子，他的思想背景與老舍本人非常相似。但是老舍寫到，韻梅是父母之命娶來的，瑞宣對她沒有愛情，面對壓力時還會刁難她，足見瑞宣在這一階段對韻梅并無多少喜歡。如果韻梅真是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并且老舍是一個男權(quán)意識強烈的人，那得不到瑞宣喜愛的韻梅何以稱其為“理想”呢？換言之，在男權(quán)意識的視野中，一個得不到丈夫喜愛的女子卻能和“理想女性”畫等號，這顯然難以成立。

仔細考察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瑞宣對韻梅的態(tài)度在文本中不是靜態(tài)的結(jié)果，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從最初的排斥，到后來的敬重、欣賞、感激，到最后隱隱呈現(xiàn)的相濡以沫、細水長流；與瑞宣情感態(tài)度變化相聯(lián)系的，實際上是韻梅本人的一個成長過程——從男尊女卑、順從隱忍的舊式賢妻成長為獨立思考、堅韌勇敢的新式賢妻，并且當中伴隨的正是她主體性的建構(gòu)過程。丈夫被抓，她“不惜犧牲了自己”，“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須盡她所有的一點能力養(yǎng)活兒女，侍奉公婆與祖父?！薄柏熑涡氖顾龍詮?，勇敢”，為了保出方六，她替丈夫簽了名。比起招弟、菊子之流，她“覺出自己的硬正”，“覺得應當自傲”。因此，她贏得了丈夫的愛重，他“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實實的拿她當作一個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婦，媳婦，母親”，他“沒法不承認她在今天的價值”。老舍以韻梅的成長和其主體性的建構(gòu)作為主線，讓一個既具有舊式女性特征，又具有一定獨立性的女性得到瑞宣的喜愛，說明他肯定了女性建構(gòu)主體性過程的理想價值，這意味著他并沒有非常強烈的男權(quán)意識思維。

三、民族復興的理想出路

當我們回到文本，我們能夠注意到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韻梅的主體性建構(gòu)是從何而來的？在韻梅身上，沒有寫到封建家庭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沒有寫到代際之間對于婚嫁問題的分歧，也沒有寫到一個啟蒙者或是領路人的角色，總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家族小說當中常見的“成長”、“進步”主題所需要的要素都沒有出現(xiàn)，唯一相似的就是外部的抗戰(zhàn)大背景。

尋根溯源，我們不得不承認，老舍為韻梅設定的成長之路實在是同時代中的“非主流”——韻梅是由自身而成長起來的，為她的鋪就成長之路的材料，萌發(fā)于她個人與生俱來新賢妻特質(zhì)：種種獨立思考、種種堅韌勇敢，種種不屈骨氣……都是來源于其自身。相對比，純粹舊賢婦的天佑太太因為生病而日益虛弱，最終失去了家庭的話語權(quán)；而追求摩登的菊子毀于對金錢和權(quán)力的不斷貪求。從這樣的設定中，反映出的正是老舍偏向于傳統(tǒng)的根本立場。在老舍看來，成長和進步并不一定需要模仿作為西方舶來品的“摩登”，也不等于是要緊守舊式傳統(tǒng)，而是從中國人自身具有的傳統(tǒng)出發(fā)，去粗取精、揚長補短，深入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中適合于當下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這樣同樣也能夠走向國家的強盛、民族的復興。換言之，老舍家族小說中一貫最被寄予厚望的新型人格，往往是從舊家族、舊文化的土壤中帶著傳統(tǒng)道德的烙印萌生的，對比其他家族小說的“舊亡新生”，老舍的邏輯更適合被概括為“亡舊生新”，即從已經(jīng)衰亡的舊傳統(tǒng)中新生出“新型人物”來?！袄硐肱浴钡暮诵?，并不只在于老舍眼中的優(yōu)秀女性，亦在于其包含了老舍關于拯救民族和國家危亡的“理想”——反求諸身，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求取救亡之法。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借錢默吟之口說出“這次抗戰(zhàn)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掃清了自己的垃圾”，這種自主清掃垃圾、去蕪存菁式的自我成長，就是老舍為民族新生的出路給出的答案。

四、余論

與老舍的其他作品相比較，尋求救亡、尋求復興一直是一個重要的主題。他審視著轉(zhuǎn)型期的各種文化，沒有直接參與新文化運動，對五四運動也采取旁觀態(tài)度，對傳統(tǒng)文化抱著矛盾和困擾，對西方資本主義文化更是帶著些排拒和反思。老舍逝世于1966年，《四世同堂》直到1950年才全部發(fā)表完畢，可以說是他創(chuàng)作晚期的最重要作品?！端摹分兴从车倪@種重新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元素以求得進步和發(fā)展的思路，正是老舍思考的階段性成果。老舍最后的遺作《正紅旗下》，作為老舍自認為最重要卻沒能完成的心血之作，在已經(jīng)寫完的部分中也呈現(xiàn)了相似的文化態(tài)度：在新一代的旗人之中，福海二哥這個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新式旗人”，既熟透了旗人文化，會旗人的各種小玩意兒，又能在歷史發(fā)展中多看出一兩步棋，是一個能克服旗人文化的消極因素，隨著社會變化不斷成長和發(fā)展自身的人物，是到作品中斷為止最有前途的旗人。老舍的這種偏向于傳統(tǒng)的文化價值觀，正是以文化批判的意識看待傳統(tǒng)文化，選擇批判而不盲從的結(jié)果。而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能夠脫胎換骨最終取得成功的自信心，又根植于老舍的民族自尊和自豪感，從而使得這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文化思潮的碰撞中，有意識地選擇的文化立場，也帶有了一些民族主義的色彩。

① 拉康：《無意識中文字的動因或自弗洛伊德以來的理性》，見褚孝泉譯《拉康選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426頁。

② 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上、中、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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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 曾艷.論老舍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及其男權(quán)意識[D].南昌：南昌大學，2010.

作 者：李晨律，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多民族文學與文化關系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