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
摘 要: 本文通過對《紅樓夢》中寶釵和襲人、麝月、秋紋,黛玉和晴雯、齡官的比較,認(rèn)為:《紅樓夢》“懷金悼玉”,其實(shí)所“懷”、所“悼”是以寶釵、黛玉為代表的兩個群體——被殉葬的女性和被犧牲的女性。這兩個群體中的人物群像,或多或少可以看作是釵、黛二人的影子。曹雪芹通過她們,來暗寫釵、黛二人的性格、命運(yùn)。
關(guān)鍵詞: 《紅樓夢》 影子
自《紅樓夢》問世,左釵右黛者有之,右黛左釵者亦有之,甚至有老友因此而“幾揮老拳”的。但也有人不以為然,因?yàn)橹u說得很清楚:“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埧戴煊袷藕髮氣O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俞平伯先生就認(rèn)為:“書中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就人物形象而言,筆者很贊同釵、黛二人是不分高下的。但曹雪芹對她們的情感是否也不分高下,就值得商榷了。其實(shí),細(xì)品二人的判詞和《紅樓夢·終身誤》,在曹雪芹的情感天平上,釵、黛二人還是有不同的。盡管在判詞中他說二人“玉帶林中掛,金釵雪里埋”,惋惜她們“皆生非其地”;但在《序曲》中他說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說黛玉卻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仙凡迥別,占盡身份。而在判詞中,這種情感的傾斜就更明顯了。
寶釵的判詞是“可嘆停機(jī)德”?!巴C(jī)德”,典出《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東漢樂羊子遠(yuǎn)出尋師求學(xué),因?yàn)橄爰?,只過了一年就回家了。他的妻子正在織布,知道樂羊子回家的緣故后,拿起剪刀就要把織布機(jī)上的絹割斷,以此來比喻學(xué)業(yè)中斷將前功盡棄,規(guī)勸樂羊子繼續(xù)求學(xué),謀取功名,不要半途而廢。薛寶釵和樂羊子在這一點(diǎn)上何其相似。賈府未敗時,她總是“相機(jī)勸導(dǎo)”寶玉去“立身揚(yáng)名”,結(jié)果寶玉反生起氣來,說她“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子,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y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到賈府?dāng)÷洌匀弧敖柙~含諷諫”,結(jié)果“縱然是舉案齊眉”,寶玉仍然“意難平”。借寶玉之口,曹雪芹表達(dá)出的是他對寶釵、樂羊子妻這類人物的真正看法:“嘆人世美中不足今方信”——美則美矣,卻總讓人心有不足,而這不足的部分,恰恰才是最被看重的。
黛玉的判詞是“堪憐詠絮才”。表面看來,是憐惜黛玉的才華。但如果深究“詠絮才”的典故,就會發(fā)現(xiàn)別有深意。“詠絮才”的主角謝道韞,雖出身王謝世家,但命運(yùn)多舛。其聰明靈秀自不必說,而看她在青綾幕幢后折服時賢的詞理無礙,看她在“孫恩之難”時趁亂突圍的膽識才略,看她寡居會稽時傳授學(xué)子的淡定從容,平生行徑分明也多是不中繩墨的。她正是王謝二族中曹雪芹所謂“賦正邪二氣而來”的人物。曹雪芹以謝道韞比黛玉,不僅是憐惜她們的才華,也是愛憐其人。
曹雪芹的“嘆”和“憐”并非只是針對寶釵和黛玉。魯迅先生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紅樓夢》“懷金悼玉”(也有作“悲金悼玉”的),“金”“玉”所指的其實(shí)是以寶釵、黛玉為代表的兩個群體——被殉葬的女性和被犧牲的女性。這兩個群體中的人物群像,或多或少可以看作是釵、黛二人的影子。意識到她們殊途同歸的不幸,于是有了寶玉的“愛博而心勞”,傳達(dá)出曹雪芹的同情。但是,對于前者,他是“悲傷的懷念”;對于后者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追悼。
下面且讓我們看看《紅樓夢》中可看作釵、黛暗影的一些女性。
一、襲人、麝月、秋紋——寶釵的暗影
“襲為釵影”,這是深入人心的評判。在《紅樓夢》的回目中,曹雪芹喜對書中人物作一字的評,如敏探春、呆香菱、勇晴雯等,各個不同。其中,襲人獨(dú)得一“賢”字。這一字的分量很重。在曹雪芹的時代,一個女子只有“德、容、工、貌”,尤其是“婦德”有上佳表現(xiàn)才當(dāng)?shù)闷稹D敲?,襲人她當(dāng)?shù)闷饐幔?/p>
我們看看賈府上層女眷們的風(fēng)評。
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
王夫人:若說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shí),這幾年從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
薛姨媽: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qiáng),這個實(shí)在難得。
李紈: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
從這些評價,以及書中幾處以之為主的場面描寫看,襲人果真如她的判詞所言:溫和柔順、如桂似蘭,當(dāng)?shù)闷鹨粋€“賢”字。只是,這些對她的評價,你有沒有感到一絲眼熟。請看:
(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而且寶釵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
何其相似!同樣的溫和柔順,同樣的寡言少語,同樣的知己守分。更難得的是二人“心有戚戚焉”,同樣憂心寶玉有負(fù)天恩祖德而循循善誘:
(寶釵)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睂氣O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睂氣O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jì)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襲人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留意仕途經(jīng)濟(jì)),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崞疬@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dāng)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p>
不僅如此,兩人雖富貴懸殊,論家世倒也有相通之處。薛家是皇商,自不待言。襲人的家世書中沒有明言,但在第54回中鴛鴦與襲人除夕做伴時曾提到,襲人“單身在這里,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zhǔn)”。在古代,每年東去西來,行蹤沒個定準(zhǔn)的,除了行商,就是游俠。從第十九回中襲人母兄對寶玉百般小心奉承看,襲人家應(yīng)是行商。由于出身商賈之家,所以她們算是大觀園中少有的知道“經(jīng)濟(jì)”的人,不會像寶玉、麝月連戥子都不認(rèn)識,或者像黛玉、湘云連當(dāng)票都不認(rèn)識。
或許因?yàn)槌錾淼南嗨?,使得襲、釵二人在處事時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同樣的原則:八面玲瓏卻又藏愚守拙。于是,我們看到,襲人會趁賈璉出門的時候,去看看身上不好的鳳姐,“正好大家說說話兒”;寶釵則是“每日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而金釧跳井后寶釵對王夫人的一番安慰,寶玉被打后襲人向王夫人的一席進(jìn)言,又何曾有一絲愚、一絲拙?倒是賈母和王熙鳳看得準(zhǔn),這兩人是“鋸了嘴的葫蘆”,心里明鏡似的,只不過“事不關(guān)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而已。
不過,世界上沒有兩片葉子是一模一樣的。襲人和寶釵在身世、地位、素養(yǎng)方面的差異,也決定了二者始終是不同的存在。
襲人不是賈府的“家生子”,而是因?yàn)榧业罃÷滟u身為奴的。第19回她曾對母兄說:“當(dāng)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yè)就,復(fù)了元?dú)狻睆倪@段話看,襲人的家境原來即使不很富足,也還過得去,原來也是如她的兩姨姊妹一樣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的。一旦敗落,自己被迫賣身為奴,驚恐可想而知?!靶叶币辉~就表露出這種“驚恐”。命運(yùn)對她似乎比她想的要好,她被賣到了賈府這個“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的地方。賈府“鐘鼓饌玉”的生活是她之前根本無法想象的,也是她往昔生活無法比擬的。她如果不想再次感受那種身不由己、任人播弄的驚恐,如何在這里安身立命自然就成為她一心一意要做的事。她很聰明,知道誰是賈府的真正主宰,也知道如何增加自己在她們眼中的分量。作為一個非“家生子”,她別無所靠,而且模樣、言談、針線都不算最出色——賈母就覺得她比不上晴雯,但她“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最終因這份忠心被派去侍奉賈府的鳳凰“寶玉”。從此,她“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開始為做寶二爺?shù)囊棠锱Α?/p>
我們實(shí)在是不能為此而責(zé)備襲人的,賈府中想要做寶玉姨娘的丫頭并不止襲人一個。晴雯臨死不也說自己“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須知,一般情況下,賈府丫頭們的結(jié)局無非有三:被攆、配小子或做姨娘。除了“鴛鴦”這樣的異數(shù),“憑她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做姨娘),倒愿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可見,做寶玉的姨娘是襲人所能企及的最好結(jié)果了。畢竟,比起“貪多嚼不爛”的大老爺和“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璉二爺,“絳洞花主”的寶二爺好得太多了。
實(shí)在地說,要做寶玉的姨娘不是那么容易的。且不論被看作唯一能“克裘紹祖”的寶玉始終處于賈府上下各種目光的關(guān)注中,就是寶玉身邊的那一干人又有誰是好相與的?可是襲人卻做到了。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就向賈母回明已選準(zhǔn)她做寶玉的姨娘,只因?yàn)橐粍t擔(dān)心耽誤了寶玉讀書,一則擔(dān)心寶玉會不再聽勸,所以沒有明說。整個過程,不顯山不露水,正應(yīng)了她的名字“襲人”。當(dāng)初,寶玉因?yàn)樗栈?,見舊詩有“花氣襲人知晝暖”的句子,于是給她取名“襲人”,不料竟是一語成讖。襲人的溫柔就如花香,暗香襲人,使人于不知不覺間沉溺,待到驚覺,已是無從擺脫。所以,我們看到,第77回因晴雯、芳官、四兒被逐而動疑,寶玉對襲人說出了“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的話,稍后寶玉為她給晴雯捎?xùn)|西出去感謝不盡,襲人特意點(diǎn)他此話:“我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這一點(diǎn)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贝藭r的寶玉只能是“忙賠笑撫慰一時”。
平心而論,襲人對寶玉并非毫無感情,也并非虛情假意。這種情意滲透在她對寶玉生活無微不至的照顧中,體現(xiàn)在對寶玉種種“荒誕”舉動的擔(dān)心中。只是這情意從一開始就摻雜了“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所以當(dāng)面對現(xiàn)實(shí)的無情時,這情意便漸漸變了味道?,F(xiàn)實(shí)的無情在于寶玉的姨娘不由寶玉決定,生殺予奪大權(quán)在他的母親和祖母手里。一個“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只有死勸”的丫頭,自然比順著寶玉胡鬧的丫頭更得歡心。襲人未必像有些人說的那樣不堪:窺測上意、一意迎合、捏詞誣陷。甚至恰恰相反,盡管有著私心,她是很真誠地、很努力地為寶玉“一生的聲名品行”著想。悲劇就在于她越真誠、越努力,離寶玉就越遠(yuǎn)。
與襲人的求近反遠(yuǎn)不同,寶釵一直有意識地與寶玉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既時時在寶玉的視線之內(nèi),又完全符合貴族少女的“閨范”。貴族少女的閨范中,有一條最基本的就是不能“想起終身大事”,否則就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而對襲人這樣的奴才來說,根本就用不上。賈母就曾說奴才“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身為奴才,連“孝”都講不起,何況“閨范”。于是,心性、見識非常相近的兩個人,因?yàn)樯矸莸匚坏牟町?,面對同一事件時心意雖通,表現(xiàn)卻截然不同。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襲人的表現(xiàn)是:
咬著牙說:“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寶釵前來探望時,卻是:
“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眲傉f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麝月和秋紋是襲人“陶冶教育”的,在王夫人眼里是“笨笨的”。尤其是麝月,在寶玉眼中“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而根據(jù)脂硯齋評語,襲人后來出嫁,曾勸寶玉“好歹留著麝月”;脂評還說:“若是常人,有寶釵為妻,麝月為妾,何能夠舍棄出家爾?寶玉之情毒,獨(dú)在于此!”那么,曹雪芹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個分身呢?寶玉的屋中是有名的難站,身處漩渦中心,襲人必須要有幫手。這個幫手,在她和寶玉有沖突時可以轉(zhuǎn)圜,在她不在時可以代替她,尤其在和他人矛盾避無可避時可以起到震懾作用。而麝月,就是這樣一個幫手。第五十八、五十九回,春燕娘的無理取鬧,就是由麝月出面解決的。她不像襲人息事寧人的無為,也不像晴雯純粹是情緒化的指責(zé),而是先曉之以理,再明之以利,最后懾之以勢,理路、口齒與襲人進(jìn)言王夫人時何其相似。
秋紋,書中筆墨不多,重頭戲是在第二十四回和第三十七回。我們且看看她的表現(xiàn)。
第二十四回,怡紅院的大丫鬟正好都不在,寶玉要喝水,小紅看準(zhǔn)機(jī)會,進(jìn)來倒水,同時讓寶玉認(rèn)識了自己。這時,剛才出去催水的秋紋、碧痕挑水回來了。結(jié)果,“秋紋聽了,兜臉啐了(小紅)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jīng)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nèi)?,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第三十七回,襲人發(fā)現(xiàn)屋里的一個盤子不見了,于是問在做活計的幾個大丫頭,結(jié)果引出了秋紋的一番話。她提及為幫寶玉送花而得到賈母、王夫人的賞賜時說:“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dāng)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fā)喜歡了,現(xiàn)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言為心聲,這兩回的兩番話,秋紋的媚上欺下展示得淋漓盡致。特別是在得到賞賜時的那份夸耀,與襲人“日后爭榮夸耀之心”又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呢?
嚴(yán)格說來,麝月和秋紋應(yīng)該是襲人的暗影。通過她們,揭開了襲人身上被有意掩飾或沖淡的部分:理路清楚,需要時口齒伶俐,有著強(qiáng)烈的爭榮夸耀之心。不過,襲人既為寶釵的暗影,這些應(yīng)該不會不存在于寶釵身上。事實(shí)上,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jī)帶雙敲”、第七十回所填柳絮詞中的“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也已有體現(xiàn)。
二、晴雯、齡官——黛玉的暗影
同“襲為釵影”一樣,“晴為黛影”也是定論了。書中將二人同比為“芙蓉”,寶玉祭晴雯時,黛玉在芙蓉花叢中出現(xiàn),就讓人疑為晴雯顯魂。有趣的是我們可以看到襲人和寶釵的惺惺相惜,卻看不到晴雯和黛玉的主動交集,甚至因?yàn)榍琏┑馁€氣,還造成了寶黛之間的一場大沖突。而且,黛玉是“藥培著呢”,公認(rèn)“小性兒,行動愛歪派人”;晴雯卻是“素日氣壯,不畏寒冷”,公認(rèn)“是塊爆炭”,使力不使心??瓷先ィ嗣佳?,兩人沒什么相似處。而這恰是《紅樓夢》的高明處。須知,黛玉不比寶釵。寶釵做人已做到連黛玉也無法挑剔的程度,而黛玉從無掩飾,她的優(yōu)點(diǎn)和缺點(diǎn)同樣鮮明,沒有需要借其他人物來揭示的地方。曹雪芹想通過晴雯揭示的不是黛玉的性格,而是黛玉的命運(yùn)。
從王夫人處置晴雯時的言行,我們還可以看出,黛玉其實(shí)早被王夫人——賈府中實(shí)力派——在潛意識里所厭棄了。所以當(dāng)聽王善保家的說晴雯“妖妖■,大不成個體統(tǒng)”,她馬上便聯(lián)想到是之前看到的那個“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丫頭。換句話說,在王夫人的潛意識里,黛玉對寶玉的種種也是“大不成個體統(tǒng)”。看見晴雯“釵■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她竟脫口而出:“好個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這明顯是在說黛玉了,《紅樓夢》一書中只有黛玉是“病如西子勝三分”。至于那篇著名的《芙蓉女兒誄》,脂批明說“是與阿顰作讖”,“雖誄晴雯而又實(shí)誄黛玉也”。特別是“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兩句,“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shí)不為晴雯而作也”。
其實(shí),論起相似度來,《紅樓夢》中另有一人比晴雯更像黛玉,也堪作“黛影”。這個人就是齡官。
齡官,是賈府十二個學(xué)戲的女孩子之一,是賈府從姑蘇采買回來的,與林黛玉的籍貫一致。她的容貌,從寶玉眼中看出是: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黛玉之態(tài)。她也多病,而且癥狀與黛玉也相似。第三十六回她抱怨賈薔時就說:“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愛害??!”除了表面的相似,她和黛玉在對待愛情上也驚人的相似。
她們常?!巴崤伞弊约盒膼鄣娜耍瑢λ麄儭芭⌒詢骸?,以此來對愛進(jìn)行試探與求證。黛玉就不必說了,只看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賈薔買了一個會銜旗串戲的玉頂兒替齡官解悶,齡官卻并不領(lǐng)情:“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干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
她的聲口和黛玉多么相像。因?yàn)樗齻兌挤浅:ε聞e人看不起自己,對別人的言行,尤其是對自己心愛的人的言行,特別在意。這種心態(tài)的形成既是由于她們孤苦的身世,也融合了她們無法向人訴說的感情折磨。黛玉父母雙亡,齡官被鬻為奴,無依無靠、一無所有的困厄處境使她們更重視精神上的自我。她們的敏感、任性,只是一個弱女子面對現(xiàn)實(shí)的凄風(fēng)苦雨時的一種過度的自我保護(hù)。而她們各自所擁有的無法向人訴說的感情,對她們來說更是一種折磨。由于無法向人訴說,她們只能暗自斟酌,變盡方法試探,所謂“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除了對愛情異常執(zhí)著,她們對愛情的前景都有不祥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使得她們內(nèi)心充滿了深重而無法解脫的憂郁、悲愁。黛玉即使已對寶玉完全放心,但“金玉”之論始終是她心中一塊巨大的陰影。她不知道自己多病的身體能否支持下去,更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在《葬花吟》中,她悲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边@不僅道出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也表達(dá)出她對愛情前景的不祥預(yù)感。齡官愛上的是賈府正派玄孫賈薔。姑且不論賈薔是否真心,只以二人身份的懸殊,這段感情的結(jié)果就不會是很美妙。齡官對此是有清醒的認(rèn)識的,因此才被盛開的薔薇觸動心事,在薔薇花架下一面悄悄地流淚,一面癡癡地畫“薔”。此時無聲勝有聲,她內(nèi)心的煎熬便在這幾十個“薔”字中表露無遺。■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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