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曉霞
摘 要:中國現代作家沈從文和19世紀英國作家哈代是中西文學史上重要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他們雖處于不同時空,但他們的小說分別構建了兩個極為相似的鄉(xiāng)土世界 :夢幻般的“湘西世界”與牧歌式的“威塞克斯” ,這兩個鄉(xiāng)土世界都呈現出農業(yè)社會的自然之美、人性的純樸健康和濃郁的地方風俗人情 ,描繪了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變的歷史進程中純樸人性和道德觀念的失落 ,表現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對工業(yè)文明社會的批判。
關鍵詞:沈從文 哈代 “湘西世界” “威塞克斯” 鄉(xiāng)土情結 比較
沈從文是20世紀20年代蜚聲中國文壇的現代文學作家,托馬斯·哈代則是 19世紀英國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他們雖置身不同的時空, 但創(chuàng)作上卻有著某些精神上的聯系。他們都來自鄉(xiāng)下,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充滿依戀 ,并不約而同地用細膩生動的筆觸描寫了當時家鄉(xiāng)農民走向貧困和破產的情狀,深入展現了人們在物質困境中的痛苦掙扎;都描繪了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變的歷史進程中純樸人性和道德觀念的失落 ,表現出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和對工業(yè)文明社會的批判。他們的小說分別構建了兩個極為相似的鄉(xiāng)土世界 :夢幻般的“湘西世界”與牧歌式的“威塞克斯”。
一、優(yōu)美寧靜的自然風光
在沈從文與哈代的作品中 ,鄉(xiāng)村似乎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保持著原始的純樸自然風貌 ,而自然在鄉(xiāng)村優(yōu)美寧靜的氛圍中也被體現得尤其完美和透徹。在情感意義上 ,鄉(xiāng)土是溫柔的避風港灣 ,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土情結。自然包容鄉(xiāng)土 ,而作為特定鄉(xiāng)土構成部分的自然 ,卻又是鄉(xiāng)土的一種鋪展與伸延。
沈從文強調主客觀的溝通、人與自然的和諧,他在靈山秀水中成長,看到了湘西山水的雄奇與莊嚴。他越是在城市里得不到愛和理解,就越是覺得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世俗人事流淌著詩意和溫情。在他看來 ,自然作為一種外在的強大力量 ,顯示出超人力的神奇 :它是生命的母體與存在處所 ,既博大寬懷又殘忍冷酷 ,“螻蟻蚍蜉、偉人巨匠 ,一樣在它懷抱中 ,和光同塵 ”(《燭虛》)。同時 ,自然也是生氣流貫的生命本體 ,是可感可觸、可親可敬的具體對象。
很明顯 ,自然在這里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外部存在 ,而成為與生命緊密相連的情感存在。于是在沈從文筆下 ,自然與人構成了一幅其樂融融的美好圖畫。徐志摩曾經在《晨報》副刊上這樣評價沈從文的文章:“作者的筆真像是夢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紋瘦■的夢河里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痹u論者這樣概括: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浮雕般凸顯出來的“夢幻般的湘西”?譹?訛。
哈代也是這樣一位大師 ,對故土的熱愛 ,使哈代的作品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貌。濃郁的耶魯伯里樹林 ,綠草如茵的布蕾谷 ,蒼莽陰郁的愛敦荒原 ,雄奇險峻的波特蘭海岬 ,在哈代的筆下充滿了靈性與聲息。哈代的小說被譽為 “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 ,重在景物描繪與性格態(tài)度的融會和渲染,它向讀者充分展現了威塞克斯的美麗景色與風土人情 ,蒼茫、粗獷、雄渾而獨具魅力。哈代對自然界種種現象如暴風雨、黑夜、土地巖石等的細膩描繪充滿著神秘色彩?!短z》中有這樣的景色描寫 : “這棵樹像一只從洞里撲出來的發(fā)狂的老虎 ,那棵樹像一個巨大的袋”?譺?訛,“有時刮起了風,隱約是什么廣闊無垠的悲涼的靈魂的哀嘆 ,這靈魂與宇宙同其遼闊 ,與歷史一樣悠久”?譻?訛,似乎預示著即將臨頭的災難,對自然景物細節(jié)的描繪充分體現了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的沖突。哈代所描述的自然環(huán)境除了廣闊優(yōu)美 ,還有丑陋和兇惡、人與自然的不調和以及主客觀的對立。兩位作家都鐘情于自然,把自然美熔鑄在小說里,滲透到人物的性格中,他們的悲劇小說蘊藏著自己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愛戀,顯示出鄉(xiāng)土小說在現代語境中的根本意蘊:回歸家園的意識和回歸自然的理想。
二、單純素樸的人性之美
沈從文意識中的鄉(xiāng)土核心———生命,不僅僅是指自然生命,更重要的是指生命的主要載體———人,具體而言是純樸的湘西人,他們頑強地在惡境中生存著,具有生命的韌性,在湘西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生命似乎特別卑賤而堅韌。妓女們像“下賤的樹”,“能從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養(yǎng)料”(《廚子》);水手們也如牛如馬地生活著,生命仿佛唯其如此低下卑賤才更能抓住一切機會蓬勃生長,旺盛勃發(fā)的生命力流注到生活中,使每一個湘西人都近乎本能地作生存的一切努力,生命在這里似乎特別耐磨,時時燃燒著“對于人生固執(zhí)的熱力”。日曬雨淋同各種勞動甚至各種病痛,磨礪著這些平凡的鄉(xiāng)下人,使他們更加強健堅韌,生命在這里展示出粗重結實的陽剛之美,平凡單純而又莊嚴忠實。沈從文筆下純樸的湘西人生命不僅有韌性,而且生命還絢爛自由地發(fā)展。在沈從文看來,生命的魅力不僅在于生存層面所體現出的頑強與韌性,更在于它本身“即如火焰,有熱有光”,這一份耀亮之光,是生命力的充分張揚與閃現。在這美麗的一瞬間,生命放射出最絢麗輝煌的色彩,即便它如流星般轉眼即逝,也將永遠地存留于人們的印象與心靈之中。
《雨后》《阿黑小史》等篇主人公都是沐浴于湘西大自然陽光雨露下精力彌漫的少男少女,他們對愛的追求,既不受金錢關系掣肘,又沒有任何虛偽和做作,而是發(fā)自內心,率性而為;與鄉(xiāng)村小兒女相比,嘗過更多人間辛酸的湘西小鎮(zhèn)的水手和妓女則顯得更為豐富、立體。他們在金錢、物欲控制支配的罅隙,仍然執(zhí)著地追求真誠的愛?!栋刈印分械陌刈痈南嗪眉伺?,一個是單身游蕩的水手,一個是淪落風塵的妓女。柏子成年累月漂流在水上,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都很貧乏,但倆人以戲謔激將方式相互檢測對方的誠意,這就超越了金錢與肉的交易,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把他們維系在一起,他們更需要得到精神上的寄托和慰藉,他們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懂得委婉細膩,更不會矯揉造作,顯示出沈從文始終不能忘懷的湘西鄉(xiāng)下人所保存的素樸人性美。
哈代筆下的苔絲是一個美麗聰明,善解人意,自然、純潔、堅強、勤勞的女孩。最初她對家鄉(xiāng)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對人世的險惡和艱辛也所知甚少。在人生旅途中,她忍受了生活對她的一連串沉重打擊和世俗道德的強大壓力,卻從不向困難和惡勢力低頭,“寧愿餓死也永遠不會伸手向人要”。但就是這樣一個純美的少女最終卻未能擺脫惡魔般的命運,并一步步走向死亡。《兒子的否決》中的蘇菲有著“純真的天性”,但缺乏自信和勇氣,不能果斷采取行動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應得的幸福,最終只能孤單寂寞地含恨而終。通過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的對照,襯托出圖??颂馗缸拥膫鹘y(tǒng)價值觀念和蘇菲“純真的天性”之間的巨大反差。
在他們的筆下,鄉(xiāng)村美,鄉(xiāng)村的人更美,因為他們富于人性,真正懂得愛。
三、同中存異的宿命觀念
在中國 ,民眾心中起支配作用的是“生死有命 ,富貴在天”的信條以及“知足常樂”的庸人哲學,沈從文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他的內心無意識地潛伏著無法消解的宿命論。沈從文在《水云——我怎么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么創(chuàng)造我》一文中說:“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而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薄澳氵@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p>
說到沈從文的湘西作品, 人們或許一下子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一片充滿生機的綠意, 一條清明歡悅的長河,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生命的勃勃生機, 多少田園牧歌的情調啊??墒?, 如果我們透過作家蒙在我們面前的那塊綠紗,我們就會看到映在綠意下的長河岸邊的種種不幸和隱憂。
《邊城》是沈從文作品中一篇以“河”為背景的極富詩意的抒情中篇, 常被人們認為最具有牧歌情調的表現作者理想世界的作品。在這小小的邊城里, 到處都充溢著自然、真純、健康的色彩、動人的田園情調, 這里的自然是清純空明的, 這里的人便是那自然的子孫, 全是那么純樸、友善, 有著一顆美好的心靈。讀著這個平和、自然而單純的故事, 人們仿佛走進了一個沒經任何污染的清明的世界??墒?, 當我們往深里念, 往里處走時, 便會隱隱感到這純凈的世界仿佛逐漸被一種升騰在山水中,融化在雨雪里,被潛含在人們內心深處的無形的東西籠罩著, 化不去, 也擺脫不掉。那清澈見底、溫柔可愛的伴著翠翠出生、生長的河流在短短時間內吞噬了大老, 又載著二老一去不回,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它又漠然地傍著那滿心憂愁的老人靜靜地離世, 最后只剩下翠翠一人依著渡船在那里有望無望地期待。一切差錯皆不知從何而起, 一切本來都應當是美妙動人, 幸福無比的, 可人們在茫然無知中像被一只巨掌玩弄, 哄騙了一番后, 走向了不幸、無望和死亡, 這里曾是充滿了幸福陽光的, 可幸福卻并不長久?!冻醢四侨铡防锏膬蓚€鋸木工, 正談著婚姻喜事呢, 被突如其來的木頭一下就砸死了;《石子船》里的八牛, 一個充滿生氣, 活蹦亂跳的棒小伙子, 下船游水, 無聲無息地給吞噬了;《阿黑小史》里的五明和阿黑在喜氣沖沖地準備結婚, 可突然之間, 其中之一就不在世了,作者甚至連具體原因也沒交代, 一切都是沒有任何邏輯和理性依據的, 都是人無法預測、無法控制、無法理解的。
哈代從小在英國宗法式的鄉(xiāng)村長大,受古老的宗法文明的影響,消極的人生觀深深地根植于哈代幼小的心靈中,慢慢形成一種“悲劇人生”的情結。他自幼受祖母和母親宿命論的影響,后來又讀了大量希臘悲劇作品。希臘悲劇中的命運觀念,更加深和豐富了他的命運悲劇意識,并使哈代的人生觀與古代希臘悲劇的命運觀有頗多相似之處?!犊ㄋ固貥蚴虚L》充分表達了“性格即命運”的思想,亨查德的人生觀充滿了濃重的宿命論色彩。當伐爾伏雷在商業(yè)競爭中戰(zhàn)勝他時,他用天命來勸慰自己,這正是他長期生活在宗法社會中的結果?!哆€鄉(xiāng)》中尤苔莎、克林和約布賴特太太等人物的性格已經成為導致悲劇的重要原因。作者借故事的陰差陽錯和戲劇性沖突,發(fā)出了“幸福不過是一段偶然的插曲”的感嘆?!短z》中這種偶然事件亦不勝枚舉:苔絲想把寫好的自白書從安琪兒的房門底下塞進去,卻塞到了地毯下面;當苔絲經過燧石頂步到愛明斯脫時,卻無意中聽見安琪兒的兩個哥哥在談自己,便無心去看她的公婆。如果這兩件事有一件沒有發(fā)生,一切悲劇都可以避免。小說中彌漫著悲觀的宿命觀念,苔絲對自己的不幸無回天之力,自覺是命中注定。
沈從文筆下邊城安靜恬淡的生活仍然避免不了出現翠翠的愛情悲劇,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命運面前既相信、害怕,又想掙扎、擺脫的矛盾心情,正是中國各民族在長期封建統(tǒng)治下形成的天命觀和依附心理的反應,也寄寓了沈從文對我們民族的現實和將來命運的沉憂隱痛。哈代筆下威塞克斯郡的農戶、小學教師、小商人、下層婦女等普通人追求幸福的愿望也總是在宗法制的古風遺俗中遭到破壞,因此他只能從命運和神秘力量的角度去做解釋,從而使他的作品帶有較濃重的悲觀和宿命的色彩。
四、無可奈何的鄉(xiāng)村挽歌
沈從文和哈代都身處巨變動蕩的歷史時期,他們的思想都陷入沖突、矛盾之中。面對故鄉(xiāng)的衰敗消逝,他們都試圖找到解決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和工業(yè)社會的二元對立沖突的辦法和拯救的途徑。他們的筆下,出現了鄙陋的湘西世界和工業(yè)化的威塞克斯,描繪了帶有某種虛幻色彩的溫暖家園,他們在向世人告知一種良知、一種拯救,引領人們進入美好的精神故鄉(xiāng),力求幫助身陷疲憊無力處境中的人們在被異化的世界中找到一個精神棲息地,這使他們的鄉(xiāng)土小說對故鄉(xiāng)和家園的追尋與守望具有了人文學的意義。
在沈從文的筆下,一方面,城市物質文明帶來的赤裸裸的金錢利害關系向農村逐步滲透,一方面,則是農村力圖抵制這種滲透。封建自然經濟下的農村固有的素樸人性,除了遭受武力和地方特權者摧殘,還面臨著城市物質文明的侵蝕?!镀邆€野人與一個迎春節(jié)》中,鄉(xiāng)村原來男耕女織,沒有賴債,沒有欺騙,沒有盜賊,迎春節(jié)保留著痛飲的習慣,但是設官以后,“新的制度來代替舊的習慣”,“不久,就有種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飯的人,又有靠說謊話騙人的大紳士了。又有靠狡詐殺人得名得利的偉人了……”這樣一來,原有的淳樸自然要慢慢消失。
哈代與沈從文不同,哈代的小說風格顯得悲涼沉郁。由于他生活于工業(yè)文明上升時期,看到了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侵入使傳統(tǒng)的威塞克斯毀滅?!兜虏业奶z》一開始就描寫了英國一個古老節(jié)日———五朔節(jié),人們在這一天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哈代把五朔節(jié)的婦女聯歡活動作為小說的開端,把苔絲的初次登場安排在和女伴們一起參加婦女游行會,也就在這天,克萊和他的兩個哥哥恰好路過,并且克萊也加入了跳舞的隊列中,這個充滿青春氣息,滿懷生機和希望的開頭與苔絲的悲劇人生結局形成了鮮明的反襯。正是在這些描寫中,我們看到資本主義已滲透到一切領域,破壞了人與人和諧歡樂的生存環(huán)境。曾經的威塞克斯王國已成為歷史,恬淡溫情的鄉(xiāng)村現在正被工業(yè)文明沖刷,農業(yè)文明終將抵擋不住強勢的工業(yè)文明而土崩瓦解,成為歷史的過去。我們看到威塞克斯?jié)u漸濃厚的工業(yè)文明色彩時,會感到威塞克斯所呈現的工業(yè)文明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它的背后由一個隱形的無比強大的工業(yè)文明作為支撐。于是,哈代對傳統(tǒng)威塞克斯的深情謳歌,就成為對工業(yè)文明的否定與排斥,作家渴望從溫情的農業(yè)文明中尋找到精神慰藉和善與美的存在,找到生命的家園和歸屬,找到能糾正工業(yè)文明弊病和偏差的良藥。
沈從文和哈代都是鄉(xiāng)土的守望者,他們的作品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尤其眷戀的是農業(yè)社會里人們的那份從容、健康、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脈脈的溫情以及親密和諧的人際關系,這種鄉(xiāng)土情結具有人類的道德意義。他們對傳統(tǒng)和諧、純樸、溫情及樸素的道德價值觀念懷著深切的依戀,對現代社會的人們?yōu)橼A得文明進步所付出的難以承受的歷史和文化代價持憂慮的態(tài)度。他們執(zhí)著地追尋人類精神的最理想的棲居地,既希冀人類社會文明進步,人們物質生活日益豐厚,但又不喪失故鄉(xiāng)家園的美好道德?;蛟S,正是這樣的尋覓,成就了他們有深度、有價值的藝術世界的構建,使他們的作品顯示出對人類命運終極追問的深厚人文精神。
?譹?訛 范家進:《現代鄉(xiāng)土小說三家論》,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 第142頁。
?譺?訛?譻?訛 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第 250頁,第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