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風月寶鑒”在文本敘事中,呈現出復雜的人類情感鏡像,更是對人類歷史書寫的改寫,也從整個人類命運中揭示了“道者,反之動”的哲學內涵。
關鍵詞:《紅樓夢》 風月寶鑒 文化
“風月寶鑒”是《紅樓夢》中的重要文學意象。目前,紅學界對其研究還只是停留在揭示情愛的荒淫與荒誕層面,還只是為了表現賈瑞情愛瘋狂后的毀滅,這難免太流于膚淺。實際上,作為《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有著深刻的文化意義內涵。
一、文本敘事策略中的結構圖景
《紅樓夢》有幾個“別稱”,如果說,《情僧錄》是從人物身份角度來命名,《金陵十二釵》是從主要人物構成角度來命名,那么《風月寶鑒》就是從故事結構圖景來命名的?!都t樓夢》成為經典的魅力就在于它采用了一種復雜多變的“復面”敘事結構,拋棄了單面直線性敘事思維模式,通過一面名叫“風月寶鑒”的鏡子,呈現了回環(huán)往復的世界演變圖景,大大增加了文本闡釋學復雜多變的內涵空間。這面鏡子是文學敘事的“多棱鏡”,折射出了天上人間諸景的絢麗色彩,使小說敘事從單一單面單薄的緯度層次走向了復雜多維立體的敘事迷宮。這面鏡子是民族史、家族史、個人史、情感史的多層面的折射。首先是她把整個《紅樓夢》分成了前后截然分明的兩部分,前六十回基本上是色彩絢麗多彩、風華婉轉、歌舞升平鏡子的“正面”,后六十回開始了色彩暗淡、人物命運陡轉直下的“背面”。前面是“贊花”,后面則是“葬花”;前者是贊歌,后者是悲歌;前者是花團錦簇的春夏之盛景,后者是百花凋零、萬木肅殺的秋冬之敗景。文本處處玄機四伏,一個個情節(jié)彼此交叉滲透,一個個人物互相對照。秦可卿之死與元妃省親映照,這里面又有秦鐘與寶玉、秦可卿與王熙鳳、寧國府與榮國府、寶珠與瑞珠、賈珍與賈政、女人與男人、寶玉與北靜王水溶的對照,甚至放置到小說語境里,又有秦可卿之死與王熙鳳之死、秦可卿與林黛玉之死、寶珠之死與鴛鴦之死的鮮明映襯。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風月寶鑒”還是生命個體的折射,一個人在生活的湍流里在生命的歷程中、在不同的文化時空語境中都會呈現不同的生命圖景,如賈寶玉人生的軌跡也是不斷地變化著,如他初入塵世、入大觀園、大觀園被抄撿再到家族衰變等流變過程看,賈寶玉塵界的生命圖景一一地映射在了這個來自天國神界游離于紅塵之外的“風月寶鑒”,“風月寶鑒”就成了生命就有了可參看可審視可超越可被否定叛逆的自在審美客體。
二、“風月無邊”中的人類情感鏡像
“大旨言情”的《紅樓夢》是對人類情感上天入地的終極拷問,作為“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天界,是情感的源頭,從這里的“放”、“遣”、“虛”等字眼看,情感源于虛空,情感是人類生命的自由放逐,它扎根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這里的“荒山”、“無稽”、“青埂”,透視了作者“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的情感追問,反映了作者經歷一番人生夢幻后,風月情濃終散場的人生悲涼。作者用“風月寶鑒”來燭照千百年來人類情感變遷的軌跡,正面是情感美好的鏡像,反面是情感欲望本質的恐懼景象。曹雪芹發(fā)現作為從“石”和“草”自然之物脫胎演變?yōu)樽匀簧怏w的中間媒介是“通靈”,情感萌發(fā)的原動力是“嘗欲”,有人說“賈寶玉”與“林黛玉”二人名字的“玉”都是“欲”的諧音,也就是表明以他們二人為代表的一群“風流冤孽”來到人間生而為人,情欲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宿命,也是區(qū)別于自然的本質屬性,情欲是生命的大欲,是人類一切欲望的本源,也是生命悲歡離合的發(fā)生之源。“厚底高天勘探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情色與情空互為一體的“風月寶鑒”是一位代表“色空”觀念的和尚交與賈瑞,本身都預示著這是一面正照情色的美麗之鏡,也是一面反照情空的荒誕之鏡。作者通過這些零零碎碎的情感悲嘆深刻地剖析了情感美好、情色誘惑之下的虛妄本質?!都t樓夢》里無數或因情感或因情欲糾纏的愛恨情仇的故事,都是“風月寶鑒”所呈現的情感鏡像,鏡像就是影像,影像就是幻象,幻象又何嘗不是情愛、情欲、情色的真相!“警幻仙子”中的“警幻”就是“警示情感的虛幻”,“引愁”、”結怨“都是人類情感的大徹大悟者、也是挽救情感沉淪拯救者,是美的安琪兒,更是情愛的女神。同樣,賈瑞對王熙鳳美貌的貪戀,對鏡子中虛幻王熙鳳美色的誘惑,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甚荒唐,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真實體現。賈瑞把瘋狂扭曲的情欲滿足當成生命寄居的家園,最終卻生命滅亡、家園毀滅。推而論之,整個賈府上上下下都在情欲之海中泅渡,都在情欲中掙扎跋涉,最終也同樣是“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無”和“空”。再用“風月寶鑒”反照人類的情感嬗變,也最終是“家亡人散各奔騰”、“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嘆人世,終難定”。一切美好的情愛故事都在虛無縹緲的藝術想象中,一切“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情愛荒誕都從古至今一天天地在生活中上演著。曹雪芹為人類情感設計的這面“風月寶鑒”鏡子,映射出了人類千姿百態(tài)的情愛鏡像。
三、興衰成敗中的人類歷史折射
《紅樓夢》的歷史觀是融合了墨儒道佛觀念的復雜歷史觀,他以家族興衰成敗為切片,深刻地剖析了中國歷史深層次結構,可以說《紅樓夢》是中國歷史的另外一種獨特的敘說,是一部濃縮版的中國歷史寫真集。首先,《紅樓夢》鮮明獨特的歷史語境。小說在開篇就以“朝代年紀地域邦國,卻反失落無考”、“歷來野史皆重蹈一轍”、“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等文字,超越了一朝一代的限制,用“大觀”、“通觀”、“獨觀”、“旁觀”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歷史,對歷史進行了個性鮮明的解讀。在作家看來,所謂歷史其實都是被權勢者刪改過濾的歷史,都是男權統(tǒng)治下的“男人史”,他要把這種顛倒扭曲單調乏味的歷史進行重新的改寫,他把家國同構的中國歷史置換成了家族史,把帝王將相的家譜史改寫成了貴族家庭的興亡史,把英雄充當歷史書寫的主角變成了唯美純情的情種,在作家曹雪芹看來所謂歷史是“驚人的相似”,是歷史書寫邏輯的相似,是歷史書寫“家族式的”的相似,更是歷史敘事暴力化傾向的相似,是歷史文化語境的相似?!都t樓夢》的歷史語境打破了陰森的政治語境的干預,撕破了倫理文化語境溫情中陰冷的面具,構成了一個嶄新的才情詩情熏染的審美歷史語境。她擺脫了慣常的直線型的歷史發(fā)展觀,也即階梯型的歷史疊加理論,如貴古薄今、由盛轉衰、興亡交替等歷史邏輯論,《紅樓夢》從男權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潰敗入手,發(fā)現歷史的興衰成敗也即封建社會走向所謂沒落的本質是男權歷史敘事系統(tǒng)的問題,以禮法為外衣包裹著所謂道統(tǒng)和政統(tǒng)的本身就是違反摧殘人性和遮蔽掩飾生活中尖銳的矛盾,它們合謀形成了扼殺美玷污美的腐朽力量,比如寶玉對八股文的討厭,對以賈雨村、賈政為首的男權腐朽文化的抗拒,對自己男性角色的厭惡,其實都是英雄敘事和政治倫理歷史敘事系統(tǒng)的反叛。歷史敘事不僅僅是政治生活的敘事,更是日常生活的敘事,但在中國政治倫理的強大敘事選擇中,日常生活敘事被遮蔽掉了,歷史敘事變得僵硬粗暴而頑固,歷史敘事話語變得獨斷堅硬霸道,曹雪芹以文學敘事來彌補歷史敘事的不足,換言之,一切敘事都是歷史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紅樓夢》的文學敘事就是別樣的歷史敘事,就如寶玉所言:“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我是杜撰不成?”文學的心靈敘事恰恰是對血腥政治史一種人性的還原與回歸,這也與中國先古時期文史哲不分家優(yōu)秀敘事藝術的相呼應,倘若我們把歷史理解為人類的行為史與心靈史,那么我們就可以把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一切精神創(chuàng)造、精神闡釋稱之為人類的精神史?!都t樓夢》是一部別樣的《史記》,她穿透歷史的隧道,揭示人類精神的嬗變歷程。她通過“風月寶鑒”來完成情感心靈的“史鑒”,她通過太虛幻境之“神鑒”來映射塵世之“人鑒”,通過劉姥姥之俗眼、冷子興之冷眼、林黛玉之詩眼、妙玉之佛眼等等這些另類“鏡子”來透射我們每個生命個體究竟該如何安身立命,究竟該如何認知生命的存在這些超越現實關懷的終極關懷問題。紅學界的歷史考證和索隱,其實都是對《紅樓夢》過分政治倫理化史學觀的探索,只是它們把文學敘事錯當成了歷史敘事,以“史”觀“文”,難免不會出現牽強的誤讀和機械的比附。
四、“道者,反之動”中的生命運演
事物的發(fā)展總是在“道”與“反道”的雙重力量中并然前行?!都t樓夢》就揭示了“道者,反之動”的歷史規(guī)律。首先,從歷史的發(fā)展軌跡看,興衰成敗總是在“正能量”與“負能量”的合力下發(fā)展前行,《紅樓夢》在對朝代邦國的模糊性敘事中,昭示了歷史在循環(huán)往復前進中的“歷史驚人的相似”的無限重復性,曹雪芹通過賈寶玉之口,對歷史上“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辛辣嘲諷,對歷史杜撰的深刻揭露,都在表明歷史相似性中的無趣味性。我們看歷史,既要正面看其冠冕堂皇中的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燦爛之景,同時又要看到其反面那些骯臟與腐朽。比如通過賈雨村之口,對歷史人物在一治一亂中的重新排序,對所謂處于政統(tǒng)核心的歷史人物如周公、湯、桀、唐太宗、宋太祖等的拒斥,對歷史邊緣人物的無限的推崇。在曹雪芹看來,歷史的書寫者不是什么帝王將相所謂正統(tǒng)力量,恰恰是處于歷史邊緣并為正統(tǒng)追逼貶抑的才子佳人、落魄文人,是他們撇開了塵世的功名利祿的擾攘,站在人類歷史的審美制高點上,以自己對人類藝術審美精神的無限追求,豐富了政治書寫的干癟的歷史文化內涵,撫慰了人類被強權政治擠壓威逼下干渴焦慮的心靈,提升了人類一步步走向澄明耀眼的審美之境的高度,向人類敞開了心靈自由、精神救贖的無比廣闊的道路。從這個層面看,《紅樓夢》是一面呈現歷史“負能量”的“反光鏡”,歷史需要正面的解讀,更需要我們從歷史的背面參透本真。其次,作為描寫家族興衰史的《紅樓夢》同樣也表征了“反面看”的歷史定律。家族史是人類歷史的縮影。在賈府里處處存在著正反兩種力量的抗衡,賈政與賈寶玉的抗衡、王熙鳳與李紈的性格反差、大觀園群體與世俗群體的抗爭、劉姥姥與賈母的對照、榮國府與寧國府的映襯、林黛玉與薛寶釵冷熱性格的對比、大觀園被抄撿前的熱鬧繁華與被抄撿后的冷清凄涼等,一正一反,似乎都呈現了“風月寶鑒”的兩面性,在這些比照對稱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家族威名赫赫后面的虛偽、懦弱、丑陋的真實圖景?!胺纯醇t樓”已經成為紅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支。我們如果“反讀紅樓”,會發(fā)現以賈寶玉與林黛玉為首的反叛群體,如妙玉、晴雯、鴛鴦、惜春、司棋等,他們總是在花紅柳綠的正面生活景色中,清醒地看到“風月寶鑒”背面的荒誕與無奈、悲涼與孤寂,如黛玉葬花這一肅殺之景與寶釵撲蝶、眾女兒餞別花神的繽紛亮麗的色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惜春“將那三春堪破,桃紅柳綠待如何”皈依佛門的決絕與元春省親的富貴繁華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在寶玉為秦鐘之死的悲涼冷清與賈府歸省慶元宵的熱鬧喧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如“風月寶鑒”般一正一反的場面描繪,加深了作品內涵的厚重,拼合成了絢麗多彩的生活萬花筒,呈現出了我們囿于視角偏見的生活另一面。最后,從個人命運發(fā)展軌跡看,實際上也是兩種相反力量不斷失衡再平衡再失衡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作為一部為青春生命立傳的小說,濃艷蓬勃的青春派與暮氣沉沉的世俗老年派形成了尖銳的對立,青春代表著生命的成長,成長的過程就是對世俗的掙脫反叛的過程。“風月寶鑒”呈現出了一朵朵青春之花,如何經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摧殘與追殺的凄厲鏡像?!对峄ㄒ鳌肥且皇妆瘧嵉那啻褐?,是一篇抗爭世俗老年派的戰(zhàn)斗檄文。愛情是青春的核心元素,它是生命力的象征,是審美力量最耀眼的閃現,是“風月寶鑒”中最光華璀璨的正面。與之相對應的世俗婚姻,意味著日益強大的社會力量對審美心靈的擠壓,社會的成熟預示著青春的老化,瑣碎與乏味的婚姻生活成為《紅樓夢》中青春派對抗的主要生活形態(tài),青春鏡像與萎縮頹廢沉淪的世俗圖景構成了生命的正反兩面。
作 者:王慶杰,河南經貿職業(yè)學院技術科學系講師,研究方向:精神生態(tài)學、文學評論,主要著作《宿孽總因情:紅樓夢生命美學論》《誰為情種:紅樓夢精神生態(tài)論》等十余部。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