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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

2013-04-29 05:17:59徐向林
參花(上) 2013年3期
關鍵詞:花蝴蝶小芳餃子

驚蟄

母親包餃子的姿勢很特別,她是先把餃子皮壘好,形成了餃子的初步輪廓,然后再灌進餃餡,這倒有點像建筑工地上的灌樁,先用鋼筋扎好模子,而后灌進水泥混凝土,等到收漿后再拆去外面的模子,也就完成了整個澆筑過程。當然,餃子跟灌樁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餃子“拆模子”的過程先是在人的嘴里,而后再蔓延到食管、腸胃。

母親她老人家認為,包餃子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其實蘇中里下河一帶,并不像北方那樣流行吃餃子,主餐還是以米食為主,包一次餃子,那也是打牙祭似的嘗嘗鮮。可這個鮮也不是常常能嘗到的,當然,我的這句話可能說得有點語病,你也許會問:能經(jīng)常嘗到那還是鮮嗎?

至少,在我小時候,母親一年也許只能包上一回餃子。只要家里包餃子,那可熱鬧了,包餃子的前一天,母親總要親自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回娘家一趟,很鄭重地向娘家人發(fā)出邀請:明天我們家包餃子,你們?nèi)コ燥溩尤?。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當然,親戚家包餃子,我們一家也能收到邀請。這么說吧,要是哪家包餃子,就像家里娶媳婦一樣,能請來的親戚都會請來。

我就是在一場餃子盛宴上認識小芳的。那天,村里的李大海家包餃子,向我發(fā)出了邀請。其實,這么說有點抬高了我自己,準確地說是這樣的:李大海向母親發(fā)出了邀請,母親附帶著我去蹭上一頓。

我興高采烈地去李大海家吃餃子的時候碰上了一件更加興高采烈的事,那就是遇見了小芳。小芳那年也不過十二三歲,那天梳了兩個羊角辮,還插上一個綴著蝴蝶的發(fā)卡,穿著一條白底紅花的連衣裙,仰臉一笑,露出一對迷人的小酒窩。要是走在花叢中,她就真像一只花蝴蝶,能扇動著翅膀飛起來。

我正想走過去跟“花蝴蝶”打招呼的時候,不想一只臟兮兮的手伸過來,搶走了“花蝴蝶”。我很生氣,但定睛一看,氣又消了。跟我爭搶“花蝴蝶”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大海的兒子李小虎。李小虎長我兩歲,在村里卻是個小霸王,他的老子李大海是隊長,他也像隊長似的,總對著我們大呼小叫,我呢,跟他碰在一起,算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干脆躲著他走。

李小虎拉走了“花蝴蝶”,我也只能干瞪眼。不過我也挺機靈的,通過窺聽大人們的談話,在此處用窺聽兩個字顯得有點高深莫測,大人的談話哪會避嫌我這個小屁孩呢。不過那時我剛剛看完了一本沒有封面,里面還被撕去N張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經(jīng)常會把自己幻化成福爾摩斯,我那時用窺聽兩個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我把四處窺聽到的話語串連起來,終于知道了“花蝴蝶”的來龍去脈:

“花蝴蝶”的名字叫小芳,是李大海老丈人家鄰居的孩子,李大海請老丈人來吃餃子時,順便也把小芳的父母請來,小芳也就跟著來了。

我走到李小虎和小芳的背后,李小虎正繪聲繪色地講著什么,小芳“咯咯咯”地笑,她的笑聲像極了我家剛孵出不久的一只小母雞,富有挑戰(zhàn)意味。我趁他們不備,猛地叫了聲:小芳。

小芳不防備,“哎”地應了一聲,還轉過頭來看我。小芳的眼睛像春花綻放,看得我心都醉了。那個時候,我還沒學會喝酒,也不知道醉是啥滋味,但我沒辦法用別的詞來形容彼時我的心情,我權且借用了大人們的醉來形容。李小虎也倏地回了頭,他的眼睛里能躥出火苗,如果我是干柴,當場就能把我燒起來??晌也皇歉刹?,燒不起來,自然也不必理會李小虎。

小芳,你真像只“花蝴蝶”。我癡傻般地看著她,把對小芳的形容脫口而出。

小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還站起了身子,張開了雙臂,揮動著連衣裙一扇一扇的,得意地說:對,我就是“花蝴蝶”。

這本來是一個如詩如畫的氣氛,卻冷不防被李小虎放了一把野火,他粗聲粗氣地說:酸,我酸得牙都要掉了。說著,還俯下身子作找牙狀。牙當然沒找到,因為牙還長在他的嘴里,并且下面的牙床咬住了上面的嘴唇,我知道那是李小虎發(fā)狠時的模樣,他沖我們發(fā)狠時都是這副模樣,像極了他的老子李大海。他接下來的動作,就是沖我們揮拳頭,果然,他就真的把拳頭揚在空中沖我揮了兩揮。

我罕見的沒有屈服,這讓李小虎十分不爽。不過,小芳似乎知道尊重李小虎這個東道主,畢竟她吃的是李小虎家的餃子。這丫頭,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她朝我又“咯咯咯”三聲,就又轉頭對小虎說:小虎,你剛才說到哪兒了,接著往下說。

李小虎狠瞪了我一眼后,又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我聽得出來,他講的是《西游記》里的一段,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那一段,還是我講給李小虎聽的,他狗日的活學活用,竟勾起了小芳的興致。我多么想對小芳說,小虎講得不對,讓我來講給你聽。但我還是沒講,那個時候,我不是怕李小虎的拳頭,他的拳頭也硬不到哪里去,我領教過,打到我身上也就疼一會兒的功夫,又打不死人??晌疫€惦念著他家鍋里的餃子呢?!盎ê迸c餃子比起來,我還是選擇了餃子,孔子云:食色性也。雖然我是后來才知道孔老夫子的這句話,但早就實踐過了,深有感觸。

那天,從李大海家吃完餃子回來的路上,我跟母親說:咱們家也要包餃子,也把“花蝴蝶”請過來。母親吃驚,哪個“花蝴蝶”?我說是小芳。母親又問:哪個是小芳?我說:小芳就是小芳唄。母親可能真的記不得是哪個小芳了。在李大海家吃餃子的人很多,小芳只是眾多孩子中的一個。母親實在想不起來,她就不理我了。她掰著手指頭,自言自語:今天是驚蟄,過些天要到清明了,清明那天你爸回來我們就包餃子。

對清明我沒在意,我牢牢地記住了驚蟄,因為我認識小芳的那天就是驚蟄,很有紀念意義。

芒種

在縣城見到小芳的時候,如果不是她叫我,我真差點與她擦肩而過。

小芳那天穿著一件淺黃色條紋的連衣裙,兩只羊角辮不見了,改成了大波浪式的卷發(fā),嘴唇紅得像一團火,涂的是那種紅得令人眩暈的唇膏。耳朵里還塞著耳機,她見我盯著她的耳機看,就不好意思地從小坤包里掏出一個隨身聽。

她說,她正在聽鄧麗君的歌,一曲《甜蜜蜜》她反反復復地聽了好多遍。

看著眼前的小芳,我才驚覺距離我們吃餃子的那些日子已經(jīng)是七八年了。我進了縣城讀了中專,又很快畢業(yè)分配到一家國有企業(yè)。偶爾回老家時,也裝著無意地打聽小芳的一些消息,母親說,小芳高中一畢業(yè),就到上海去學美容去了。

那次見到小芳,她匆匆地從上海回家,過了兩天,又匆匆地從縣城搭車回上海。我本來想請她吃頓飯的,但她抬手看了看腕表,說算了,時間不多了,我還要趕車呢,下次吧。

看著小芳裊裊婷婷地走進汽車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也許就是一次夢游吧,眼前的小芳怎么不像多年前的那只“花蝴蝶”了呢?

周日,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村頭的小橋上正好遇上了李小虎。李小虎長得高大彪悍,留著寸頭,開著一輛異形拖拉機,正幫鎮(zhèn)上的水泥廠送貨?!懊刻炀蛼陰资畨K錢吧,你一個月拿多少錢工資?”李小虎攔下了我,一直追問著我的工資收入,似乎有比試一番的樣子。我不說,確實也不好意思說,我的月工資也就相當于李小虎干幾天的活兒掙的錢吧。

李小虎仍不甘罷休,還在緊咬不放。他的拖拉機像個龐然怪物,就堵在村頭的小橋上,來來往往的人被這么一堵,排起了“長龍”,叫罵聲響成一片。看來我不妥協(xié)一下,李小虎就會一直這么堵下去。我只得告訴他實情,他聽后一笑,在我的肩頭上狠狠地拍了兩下?!安诲e,多多少少也算城里人了。”我聽出了李小虎話中的揶揄之意,不禁有些臉紅,后悔自己照實說了。

李小虎終于將龐然怪物挪到了橋下,讓出了一條道給那排成一行的“長龍”,“長龍”依次穿過我和李小虎身邊時,他們有的朝李小虎瞪瞪眼,有的還指桑罵槐地說上幾句:這橋也造得太窄了!有的則朝李小虎的龐然怪物看看,搖搖頭嘆著氣走開。

我也要急著離開,李小虎卻依然拉著我不放,還故作高深地說:小芳前些天回來了。我淡然回答:回就回來唄,這兒本來就是她的娘家。

李小虎不滿意了,他叨起一根煙來,也抽出一根遞給我,我沒接。李小虎眼睛瞪大了,怎么,做上城里人就嫌煙差?!我趕忙解釋,你的煙檔次不低了,我們廠長也就抽你這樣煙吧,但我確實欠學,不會。

我這么一說,似乎又滿足了一回李小虎的虛榮心。在接不接煙的問題上,他不再堅持了。他話頭一蕩,依然回到了小芳身上:小芳打扮得像個妖精。想起在縣城車站偶然遇上的小芳,我不得不承認李小虎的描述是正確的。

你見過小芳?李小虎冷不丁地兜頭一問,嚇了我一跳。我趕緊搖頭否認,還加了一句旁白:進城后,我就沒見過她。

我為什么成心在李小虎面前撒謊?我自己也搞不清理由。我感覺這次的橋頭相遇,已經(jīng)被李小虎說不出來的氣場給震住了,除了妥協(xié)和遷就外,我竟然找不到一招制敵的法寶。

李小虎盯著我的眼睛看了會兒,深重地呼出一口氣,那煙霧就從鼻腔里噴薄而出,要不是我扭了扭頭避開,煙霧就能直射到我的臉上。他低聲說:小芳變了,不是以前的小芳了。還沒等我搭腔,李小虎突然一拍腦袋:光顧跟你說話,差點忘了送貨的大事,改日我請你吃飯。

說完,李小虎扭身跳進了他的龐然怪物,“突突突”地揚長而去,我站在后面看著他開著龐然怪物走遠,若有所思亦或若無所思地出了會兒神。

那天下午,母親一臉陰沉地回到家。劈頭就問我:你是不是見過李小虎?我茫然地點頭:怎么了?母親臉色更陰了,你是不是告訴他你工資的實話。我依然點頭,不明白母親話中的含義。

母親說,李小虎那家伙四處說,說你白讀了幾年書,進城了,工資還沒他干幾天的活兒多。我心里一緊,壞事了!母親的心勁兒一向很高,自從我進城讀書、工作后,母親在村里走路的姿勢明顯輕快了許多,說話的腔調(diào)也調(diào)高了八度。我后悔得要死,真不該對李小虎實話實說,害得母親估計好一段時間都不能昂首挺胸了。

時過不久,我接到李小虎打到廠辦的電話,他先東拉西扯地閑聊了一會兒天氣,而后見火候差不多了,單刀直入:小芳又回來了,這次是一個看上去有四十歲的老男人陪她一起回來的,還開了一輛小汽車。

我心里也是一緊,老男人?小汽車?這些跟小芳掛上了鉤,潛意識告訴我這意味著什么。李小虎不屑地說:我以為小芳出去能找個比我強得多的城里人,哪知道卻找了個老男人。

你是不是仍在打小芳的主意?這句話說出來我就后悔了,我擔心李小虎受不了我的言語刺激。但李小虎的抗擊打能力卻出人意料的強,他在電話那端豪爽地哈哈大笑,小芳就是個妖精,我對她留戀?可能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有個對象,比小芳不知道漂亮多少呢,你就等著吃我的喜糖吧。

果然,到了第二年夏季,我記得那天是芒種。李小虎真的請我吃了喜糖,而且還拉著我去吃了喜酒。不過說真的,李小虎的新娘并不如他所描述的那般漂亮,看上去很一般,和小芳根本沒有可比性。直到此前,我才算徹底明白了李小虎說小芳是妖精的話來,倒挺有哲學味的,看來李小虎真算得上一位鄉(xiāng)村哲學家。

我聽說李小虎結婚前,也請過小芳,但小芳沒回來。那么多人中,我卻沒有尋覓到小芳的身影,有點悵然若失。

白露

小芳是在那年秋季出的事。她出事的消息還是李小虎告訴我的。那天李小虎專門開了他換了的大貨車轟隆隆地拐進了我的單位,守門的保安還以為是給廠里送水泥的呢,也沒查問,直接就放他進來了。

李小虎就如他的大貨車一樣沖進了我的辦公室,也顧不上辦公室還有人,就咋咋呼呼地嚷開來:小芳……小芳出事了!

我一驚,從椅子上呼地站起來。引得同事對我側目相看,我又下意識地坐回了椅子,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不安,故意用平淡的語氣問:小芳出啥事了?你慢慢說嘛。說著,我還是起了身,給李小虎倒了杯茶。但李小虎沒要我遞過來的一次性紙杯,他掏出一個不銹鋼的杯子,說,我自己有。他自己轉身給杯子續(xù)了水,然后,拉了張椅子,跟我挨近著坐。

李小虎放低了聲音: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你這個秀才白當了。村里的事都不知道,還天下事呢!

我慚愧地將筆在手中不停地翻轉,不是慚愧我這個所謂的秀才不知村里事,而是慚愧我怎么從小到大,都被李小虎身上的那股氣場震懾呢?論文化,李小虎才混了個初中畢業(yè),論經(jīng)歷,我在廠里都做到辦公室主任了,而李小虎仍只是一個廠子的送貨工,但他憑啥就有那么強的氣場呢?

其實,這個問題在當時的氛圍中已經(jīng)退居其次了。我當時最迫切的就是想知道小芳,那只我眼中的“花蝴蝶”,李小虎眼中的小妖精究竟出了啥事。李小虎喝了一口茶,還呷出了很響亮的聲音,再次引得同事們的驚詫。

李小虎賣完了所有的關子,看把我的胃口吊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才像個說書藝人般地講開了。他說小芳在上海傍了一個老板,做了小三,后來那個老板的老婆知道了,就找人把小芳痛打了一頓,把一條腿給砸斷了,現(xiàn)正在家里養(yǎng)傷哩。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茶,那茶很燙,但李小虎卻牛飲一樣,竟然一口就讓他的杯子見了底。喝了茶,他又續(xù)著上一段的“下回分解”,神秘地說,小芳給她老子拿錢,蓋起了樓房。你瞧他老子,蓋了個破樓房就張狂得不行,到處說他的閨女有本事,賺了錢給家里蓋樓房。其實,賺個屁,不還是靠她的妖精本領,讓那個老板花的錢!

李小虎說到這兒開始咬牙切齒。我喜歡看李小虎氣急敗壞的樣子,因為他的氣急敗壞,我把本想要說的話咽回心里,笑著問李小虎:這么多年了,你兒子都快打醬油了吧,怎么還對小芳放不下。

屁,我放不下她?她就是一個妖精,能勾引別的男人,卻勾引不上我。李小虎更顯得氣急敗壞,我很享受他的失態(tài),還想繼續(xù)用話題挑逗他的失態(tài),但李小虎卻站起了身,說是要送貨了,轉身告辭。我要送他下樓,卻被他摁坐到椅子上,堅決不讓我送。在我還沒起身的時候,李小虎已經(jīng)風風火火地走了。

送走了李小虎,我想我該回一趟老家了。就隨便找了個借口,跟妻子說要回一趟老家。妻子也鬧著要跟我回去。她總是埋怨城里的蔬菜太貴,害怕超市賣的大米農(nóng)藥殘留過多,每次回去,她都像個下鄉(xiāng)掃蕩的鬼子兵,不手提著肩扛著老家的大米、蔬菜進城絕不罷休。對于她的掃蕩手段,我也責怪過幾句,要考慮到父母勞作的艱辛,怎么能把他們的勞動果實大運動般地說往城里搬就往城里搬呢。妻子振振有詞:我又沒有實行“三光”政策,他們兩個老人在家,吃得了那么多嗎?妻子的反駁,我并不是無理由可對,但是我不能講理由,因為越講理由越說不清理由。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說,沉默的人有三種狀態(tài),其一是沒水平說,其二是有難言之隱不便說,其三見怪不怪不想說。我想我屬于第三種狀態(tài)吧。

我還是孤身一人悄悄地回了老家。從母親的口中,我卻聽到了另一個關于小芳的不同版本:小芳與人合伙在上海開了家美容店,有個男客去店里洗頭,那個男客卻不老實,對洗頭的小妹動手動腳,小芳就說了那男客幾句。那男客大怒,打手機叫來了幾個混混,把美容店給砸了,還將小芳的腿打出了粉碎性骨折。

我問母親這話是聽誰說的,她說是小芳親口說的。到底哪個版本是事實真相,我無法求證。我說我要去看看小芳,母親一怔,她知道嗎?母親所說的她就是我的妻子,我搖搖頭,這事哪能讓她知道,知道了還不發(fā)生家庭戰(zhàn)爭啊。母親點頭說也是,你要去就去吧,小芳這孩子也挺可憐的。

我去的時候,站在病房門口,里面有好幾個病人。我探頭探腦地看到了病床上的小芳。她倚在床頭,腳上打著石膏,在看著窗戶外的一棵樹發(fā)呆。小芳,我訕訕地叫了一聲。見到我,臉色有些蒼白的小芳咧開嘴笑了,一笑起來,兩個明顯的酒窩依舊讓我心里一緊。

我局促地站在病床邊,竟然把反復打好的腹稿全忘了,一時語拙,不知說什么好。倒是小芳笑吟吟地示意我坐下。我就中規(guī)中矩地坐到了她的床邊,眼神從小芳姣好的臉容上掃一眼就看向了別處。

小芳說,時間過得真快,我還記得到你家吃餃子時的情景呢。那次,你盛的第一碗餃子就端給了我,還悄悄地跟我說,這碗餃子是你自己包的。但我實在不敢恭維你包餃子的水平,餃餡包得太厚了,都沒熟透,吃一口,一嘴的澀味。

小芳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但小芳那時卻吃得津津有味,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狀態(tài)。要不是小芳今天說出來,我還一直蒙在鼓里呢!

她對你好嗎?小芳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怎么回答。為了擺脫這尷尬的氛圍,我問小芳,這么多年了,怎么不找個人嫁了,一個女人在外面闖蕩,不容易啊。

我以為我的話會讓小芳唏噓一場的,但是她并沒有,她依然帶著笑說,我中意的,人家并不中意我,人家中意我的,我又不中意人家。一切隨緣吧。說完這些,我們竟無語了。

小芳裹了裹薄被:到深秋了,天氣真有點兒涼。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應了聲,是啊,今天正好是白露哩。

大雪

李小虎犯事了,他酒駕撞了人,撞人后還跑了。交警的警車追上了他,他還仗著酒勁跟交警耍橫。這一下,麻煩越鬧越大。李小虎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那輛大貨車也被賣了,賠償了醫(yī)藥費。但傷者的家人還不罷休,三天兩頭就跑到李小虎家鬧。

李小虎的老爹李大海英雄了一世,沒想到老來卻得了這個下場,一氣之下,中了風。李小虎的老婆既要照顧病倒的公公,又要照顧上學的兒子,還要應付上門鬧的傷者家屬,她終于厭煩了,干脆來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說是外出打工,但一去就杳無音信,縱使李小虎出獄了,我估計她也不會回來了。

李小虎出事的那個冬天,小芳終于找到了一個上海男人把自己嫁了。小芳的婚禮是在老家舉辦的,三十多歲的小芳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不少。而那個上海來的新郎,只比她大幾歲,但是看上去卻長得比較急,有四五十歲的樣子。母親吃完喜酒后在回來的路上還跟我探討,說那個男人一定比小芳大好多,肯定結過婚的。我卻平淡地回應母親,這年頭,只要真心相愛,年齡,是否有過婚史都不重要了。

母親很認真地問:年齡相差那么大,就不怕有代溝?我很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大字識不了幾個,卻能說出代溝這樣的話。不過,我很快找到了答案,母親一定是活學活用的,我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孫子,她一直很喜歡帶著,但我老婆卻不讓她帶,說雖然隔代親,勝似命,但老人帶孩子,那么大的年齡差距會有很大的代溝。我反駁她:我們不也比兒子大兩輪嗎?難道就沒有代溝?

這番話一定是被母親聽到了,母親一定也很刻意地記進了心里。

小芳結婚的動靜很大,小芳離婚的動靜同樣也很大。是那個上海老男人折騰出來的,離婚是在第二年冬天,小芳生下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后提出來的。那個上海老男人說這個女兒不是他的血脈,非要去做親子鑒定不可。小芳不同意,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吵得兇了,小芳就抱著女兒回了娘家。我在老家遇到過小芳。不到兩年,她看上去氣質(zhì)沒那么好了。雖然仍衣著時尚,漂亮依舊,但是臉上的笑容卻幾乎沒有了。一見到我,小芳顯得有些絮絮叨叨,她說,那個男人對她不好,把她的手機、QQ密碼都要過去了,時不時地就查,一查就得鬧出點動靜……

其實同樣的話小芳不光對我一個人說過,她對村里的小姐妹都說過。可巴掌大的村子,一時問,關于小芳的花邊新聞就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小芳是個苦命人,人到大齡找了個男人還對她不好;也有人說小芳太過于放蕩……冬閑,閑得沒事,打打牌,串串門的時候就議論起小芳,越議論氣氛越熱烈,有時因為某個觀點而爭執(zhí),由爭執(zhí)又上升到爭吵。那年冬天,我們村里就因為小芳而空前的熱鬧起來。

大寒的那一天,小芳終于離了婚。辦理完所有的離婚手續(xù),小芳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我離了。對于這條短信,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怎么回復。沒辦法回復,只能給她打了個電話。電話中,小芳又問我:你跟她過得好嗎?我回答:說不清,就這么混一天是一天吧。

我們活在世上能有多久???為什么要混?小芳語氣急促,對我模糊的回答很是不滿意。她機關槍一般掃射后,我才插上話,可能沒有遇到真心相愛的人吧,如果有真心相愛的人,我也會走你那一條路的。

小芳默然。過了片刻,她說她又一次聽了《甜蜜蜜》的那首歌,這些年,她一直喜歡聽,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如歌中所唱的甜蜜蜜,可是卻一直往相反的方向行走。我說,傻瓜,歌是唱給人聽的,是專門安撫人們躁動不安的心情的,如果這世界這人生都活得比歌中唱的還好,還有人去聽歌嗎?小芳說,也是,也許你說得很對。

隔了幾天,小芳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李小虎關在哪所監(jiān)獄。李小虎服刑后,我還一直沒去看過,我打聽了一番,找到了李小虎服刑的監(jiān)獄,告訴了小芳。小芳說,我們一起去看看李小虎吧。

第二天小芳就開車來到縣城,拉著我去看李小虎。李小虎仍是活得虎頭虎腦的,他沒想到小芳會來看他,顯得很激動。李小虎樂呵呵地說,監(jiān)獄里的生活并沒有想像中的那么壞,我還活得很有滋味哩。

李小虎一直和我說著話,小芳并沒有插話,很安靜地坐在一邊。直到探視時間結束時,小芳白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當然,李小虎也沒有刻意與她說話。

開車回來的路上,小芳說,等小虎出來,我要嫁給他。這樣的決定毫無征兆,我豈止大吃一驚,大吃一驚都不能形容出我當時的驚愕。小芳吁了一口氣說:我還想變回從前的“花蝴蝶”,小虎依然是當年的小虎,而你卻不是當年的你了,只有他,才能讓我再次做回“花蝴蝶”。

我無語,側過身看著車窗外的農(nóng)田與曠野,不知何時,農(nóng)田與曠野披上了一層銀色的素裝。

下雪了,蘇北平原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

作者簡介:徐向林,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資深媒體人。多家紀實暢銷報刊簽約作家。在《當代小說》《微型小說選刊》等發(fā)表(轉載)文學作品,多部小說被《華西都市報》《西寧晚報》《洛陽晚報》等報紙連載。先后獲得《中國作家》全國征文二等獎、第三屆中國法制文學獎等30余個文學、新聞獎項。出版長篇暢銷紀實小說《欲望紅顏》,中短篇小說集《空心》及紀實作品集《天天向上》《闖蕩好萊塢》等。

(本專欄責任編輯 高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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