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娟 司同
摘要:“罪”與“罰”以及最終的“救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核心命題,然而,作者不是以神學、倫理的方式來思考這一問題的,而是指出了一條審美的救贖之路。
關鍵詞:苦難美學;自由;審美拯救
作者簡介:
何娟(1991-),女,安徽安慶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本科生。
司同(1981-),男,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西方美學。
[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7--02
“罪”與“罰”以及最終的“救贖”不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思考的生存主題,也是其小說不變的精神實質。但更多的時候,論者關注的往往是作者的神學信仰與道德信念,而作為一位文學史上最能描寫苦難與痛苦的“殘酷的天才”,陀氏有著自己鮮明的美學思想與藝術品格。其小說鮮明的悲劇風格與深刻的生存思考,集中體現(xiàn)了一種深沉而激昂的苦難美學。
1、原罪與苦難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罪”其實有著三個層次的含義。一是神學含義,在《圣經(jīng)》中,亞當、夏娃被蛇引誘偷吃了分辨善惡的果實,作為對上帝的背叛,人類的原罪就是其憑借理性與知識自稱為義的僭妄。二是倫理含義,“罪”等同于肉身欲望與行為隱含的“惡”。如圣經(jīng)中的“七宗罪”,不僅是宗教禁止的行為,也是世俗倫理與社會法律所懲戒的對象。然而,在宗教與倫理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還隱藏著“感性學”所研究的審美維度,克爾凱郭爾曾將人生的分為“宗教生存”、“道德生存”,與“審美生存”三個階段。這種審美生存源自個體生命的快樂與痛苦、幸福與不幸,對它的發(fā)現(xiàn)體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在基督教神正論中,上帝用七天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圣奧古斯丁因此而贊美道:“天主,你看了你所造的一切,‘都很美好我們也看見了,一切都很美好。……各部分分別看都是好的,而整體自更遠為美好。”1萊布尼茨曾認為,當前的世界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好的世界。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佐西馬長老也說:“要愛上帝創(chuàng)造的一切東西”。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以痛苦的名義對這樣一個“完美”的理性世界產(chǎn)生了質疑。在《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人”開門見山地自稱是一個“有病的人”“一個心懷惡意的人”,他質問“二二得四”式的理性和諧,嘲笑“與全人類擁抱”的道德熱情。然而,地下室人承認,“憤恨并不是原因,所以它能夠順順當當?shù)赝耆〈莻€始初的原因”。其實他的惡毒恰恰來自一個小人物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悲慘命運,對他而言:“一個人絕不會拒絕真正的苦難,即絕不會拒絕破壞和混亂。痛苦——要知道,這是產(chǎn)生意識的惟一原因?!蓖瑯?,在《罪與罰》中,窮人不僅淪為富人們榨取利潤、發(fā)泄淫欲的工具與玩物,甚至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因為他們還有年邁與幼小的親人。他們只能像伊萬諾芙娜一樣質問:“上帝??!難道就沒有公道了嗎!不來保護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人,你去保護誰呢?”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作為一位才華橫溢的大學生,卻不得不忍受一位愚蠢、殘酷的老太婆盤剝,導致他最終走上了謀財害命的犯罪之路。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凡用殘害孩子的五個事例為自己辯護:“我絕不接受最高的和諧,這種和諧的價值還抵不上一個受苦孩子的眼淚”、“我寧愿執(zhí)著于未經(jīng)報復的痛苦。我寧愿執(zhí)著于我的未經(jīng)報復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憤怒,即使我是不對的!”
人們往往用宗教或倫理的價值歸罪來解釋現(xiàn)實中的“罪”與“惡”及其制造的生存苦難,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孜孜不倦地發(fā)掘著罪惡深處的生存根源。在他對“最高和諧”的質問中,我們可以聽到約伯曠野中的呼喊。舍斯托夫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學具有一種深刻的悲劇性,它揭示出:“一旦一個人由于命運的安排在現(xiàn)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在恐懼中他就會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美好的先驗判斷統(tǒng)統(tǒng)是假的……悲劇哲學正是從這一點開始的,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孤單地留下來,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長的生命之路要走”。2
2、自由與懲罰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罪”與“罰”在苦難中是統(tǒng)一的。對“最高和諧”的質問帶給人類的不是生命的自由與救贖,反而使人類走上了一條血淚交織的苦難之路。
對原罪的救贖是基督教的根本內(nèi)容,它為世人指明了一條“神人”式的彌賽亞之路。上帝不僅只是舊約中的“創(chuàng)世主”,而且也是一個新約中的“救世主”,為拯救世人獻出愛子?;浇滩慌懦獠恍遥琴x予苦難積極的意義,使人看到拯救的希望。這可以是功利主義的宗教觀,將受苦視為上天堂的條件,“用罪惡和痛苦當做肥料,去給別人培育未來的和諧”;也可以是唯心主義的宗教觀,將“惡”視為自由選擇的代價,“正因為世界上存在惡與苦難,上帝才存在,惡的存在是上帝存在的證明。”3《罪與罰》中,波爾費利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受難是一件偉大的事情”,米科爾卡正是因為追求受苦才自認殺人的。然而,以痛苦的名義懷疑上帝,本身就意味著放棄了對救贖的希望,少數(shù)意志堅定這可以通過皈依獲救,但多數(shù)人依然要為自己的軟弱受到懲罰。正像宗教大法官反問基督的那樣:“是不是只有幾萬偉大而強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幾百萬人,那些雖然軟弱卻愛你的人就只能充當偉大和強有力的人們的腳下的泥土么?”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絕望”是一種致死的疾病,伊凡、拉斯柯爾尼科夫固然因此而飽受折磨,即使正直如梅什金伯爵,也在基督受難的畫像前感受到了信仰的危機。他試圖像耶穌一樣為世人帶來愛與光明,卻一事無成,甚至無力去挽救自己心愛的人。在佐西馬長老看來,地獄不是別的,而恰恰是“由于不能再愛而受到的痛苦”。
另一條救贖之路是虛無主義的“人神”之路。在背叛了宗教“他救”之后,主人公們走上了一條此岸的“自救”之路。“神義論”的宗教與“人義論”的倫理法律存在著深刻的矛盾,這一點克爾凱郭爾在對“亞伯拉罕獻以撒”的分析中已經(jīng)做了精彩的演繹。正像韋伯所言,在政教分離的現(xiàn)代社會,“祛魅”后的上帝淡出了歷史舞臺,但同宗教“神人”的天國一樣,“人神”式的“美麗新世界”同樣“需要犧牲千百萬敗類以實現(xiàn)未來的人”4:
一是拉斯科爾尼科夫式的“超人”。對不公的反抗使拉斯科爾尼科夫相信,拿破侖式的“超人”有權為了拯救人類而超越道德倫理,即使流血、作惡也在所不惜。然而,對強力的追求并沒有為他帶來幸福與尊嚴,拉斯科爾尼科夫不是“超人”,他殺死了心中的原則卻不停地受到心靈折磨。誤殺麗薩維塔證明:以暴易暴只會以消滅苦難的名義制造新的苦難,如果說拉斯科爾尼科夫只是“超人”的半成品,那么斯塔夫羅金式的“群魔”則成了“超人”理論的最終產(chǎn)物。
二是伊凡口中的“宗教大法官”?;叫叛雠c超人信念只關注少數(shù)人,而最終不是棄眾生于不顧,就是給社會帶來更大的災難,這正是宗教大法官出場的理由。在宗教大法官看來,“對于人是再也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為誘人的了,但同時也再也沒有比它更為痛苦的了”。人民需要的不是“天上的面包”,而是“地上的面包”,即世俗的幸福,而這只能依靠“奇跡、神秘、與權威”的統(tǒng)治。然而,這種“平靜而溫順的幸?!眳s只會使人失去尊嚴:“道德淪喪,低級趣味泛濫,遍地都是猶太人開的小酒館,盜賊橫行,以致白晝搶劫。”5而老卡拉馬佐夫式的富人卻變成了以褻瀆美好、加害他人為樂的禽獸。在《被欺凌與侮辱的》中,瓦爾科斯基伯爵早年也曾有著一腦袋“造福人類”的浪漫主義念頭,但現(xiàn)在,他的是非觀念已經(jīng)交給了宗教大法官們,他罪惡也由他們來寬恕,對他而言,“只要我過得舒服、什么都能同意?!?/p>
3、審美與救贖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苦痛并不只是人類的“罪”與“罰”,在其深處也埋藏著人類重獲救贖的希望。宗教、哲學等意識形態(tài)的盲信只會教人們熱愛自己的不幸,“宣稱受苦是一種享受,因為在受苦中才有思想”,使人在“自虐”與“自欺”中尋找一種獻祭式的病態(tài)快樂。這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不能同意的。在他看來,人必須要苦難抗爭,“在生活和痛苦中探索美。”6
“美將拯救世界”是梅什金伯爵透露的秘密。在《波夫先生和藝術問題》一文中,作者指出:“美就是和諧,是平靜的保障,美體現(xiàn)了人和人類的理想”7。在《荒唐人的夢》中,作者借一個荒唐的夢境勾勒出一個伊甸園式的星球,但這個美好的世界卻失落了,以至于人類遺忘了這種理想社會的存在。這樣,回到“異星”式的人間天國就成了“荒唐人”式的夢想:“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看出并且知道,人是會變得美麗、幸福的。”即使如斯塔夫羅金,他也曾夢見了美麗的希望,感受到了人的幸福,并為人類的美好而流淚。如果說佐西瑪長老的基督信仰將這一理想建立在宗教的懺悔與寬恕上,那么《少年》中的維爾希洛夫則將其建立在人與人的諒解與關愛中。但無論哪種,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拒絕對彼岸與未來的虛假允諾,對他而言:“生活就是天堂,可是我們卻不愿知道這個,如果愿意知道,那么明天全世界就是天堂了。”對這種人間天堂的審美觀照引發(fā)一種“高峰體驗”式的激情與迷狂。
這并不意味著人要“為自己制造一個人為的現(xiàn)實,一種空洞而迷人的幻想”8逃避現(xiàn)實,而是要用審美的目光去逼視現(xiàn)實的殘酷。由于理想之美仍然是一個尚未實現(xiàn)的“審美烏托邦”,這使得陀氏對美的摯愛不僅帶有一種浪漫主義的詩性情懷,更有著一種現(xiàn)實主義與人道主義的生存關切。阿多諾認為,“在優(yōu)美事物面前所生的痛感,既是對美所允諾但從未展示之物的思慕之情,也是面對欲美不成的現(xiàn)象的缺陷時所受到的磨難”。9經(jīng)過“死屋”的磨煉,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痛苦有著切身的感受,正因為如此,他敏感的心靈才會永遠無法與大地上的苦難妥協(xié)。他以美的名義質問人世間的種種罪惡,對一切苦痛有著清醒的認識與深切的悲憫,正如他自己所言:“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確實只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只能在苦難中去愛!為了愛,我甘愿忍受苦難?!保ā痘奶迫说膲簟罚?/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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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8、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4.49頁
9、[德]阿多諾.美學理論[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6.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