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大學是富于象征意味的現(xiàn)代空間。作為身受西潮熏染和造就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王文顯對橫亙在中國上上下下的老舊的遺蛻沒有絲毫同情的態(tài)度。王氏對女性沒有傳統(tǒng)的成見和現(xiàn)代的偏見,他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之處給了女性以驚心動魄的自炫的力量。
關鍵詞:王文顯 人性 女性
溫源寧曾挑剔《委曲求全》“缺少一種東西——人性human”{1},事實上,《委曲求全》是寫大學內訌及人性的三幕劇。北平崇達大學校長顧先生要辭退學校的會計員王先生、注冊員宋先生及自己家中的仆人陸海,然而事與愿違,王先生美貌、精明的妻子王太太卻與顧先生陷入了男女關系的混亂之中,給原本無助的王先生等人以及早就覬覦校長職位的心理學教授關先生以可乘之機,關先生更是聯(lián)絡校董事張先生調查此事,以便取代顧先生,不過正當大功告成之際,張董事甚至重蹈了顧先生的覆轍,與王太太“大做起調情的文章來”,最后臉上印有王太太鮮紅吻痕的張董事雖然極力宣傳顧、王之間的清白,但還是不免尷尬的收場。王文顯極為諳熟為了權力大學中人與人之間的陽奉陰違、明爭暗斗,故而寫來得心應手,大有煙波浩渺的氣勢。
《委曲求全》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全劇無一“好人”,人人都無一例外地為自己的利益打著小盤算;二是私利是最大的人性弱點,一旦涉及利益,人們便不論尊卑,不計后果,不顧一切,無所不用其極。
大學是富于象征意味的現(xiàn)代空間,是知識與理性的標識,然而也不乏時代和社會上的粗惡。如果說辭退宋先生尚有冠冕堂皇的公務上的理由,那么王先生的離職則赤裸裸地表露了顧校長的貪婪和狠毒。宋、王兩人都未聽命于顧校長,難怪顧校長對秘書丁先生抱怨,要是王先生“永久管理銀錢之一項,我就一點也不能自由操縱學校的賬了”,而宋卻“常常同我的敵人交頭接耳”。實際上,顧先生之所以敢于行動,正因為王“政治上的唯一的靠山是他叔父”,“上月已經死了”,而宋卻在“偷著給投考學生送入學試題的時候”,當場被逮個正著。同樣,陸海也是欺騙和貪婪的犧牲品,他暗占了顧先生每月交付的給狗買牛奶和肝兒的十塊錢,卻以水泡飯頂缸,招致和宋、王一樣的懲治。王文顯借人們自私自利的習氣來暴露現(xiàn)代社會的丑惡,與《新青年》所倡導的“人的解放”的論調不無■格,暗示了他對于現(xiàn)代及其復雜性的反省和憂慮。
作為身受西潮熏染和造就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王文顯對橫亙在中國上上下下的老舊的遺蛻并沒有絲毫同情的態(tài)度,更不必說憐憫與呵護了?!段笕分须S處可見他箴言般的深切經驗,如:“在中國最危險的事就是打破別人的飯碗”,“在中國現(xiàn)在,哪一種社會機關不攪在政治的漩渦里”,等等。而那些明目張膽、瞞天過海、倚勢欺人的伎倆更是見怪不怪。此外,劇作情節(jié)的設置也很講究,環(huán)環(huán)相扣,象征著人人都無法逃脫命運的牽絆,甚至掙扎不得,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的宿命。顧先生、張先生并沒有因為大學校長、董事的威權而置于此外,至于花匠庫文,仆人陸海、馬三的處境,更是灰色中的灰色,不是遭驅使,就是受擺布,雖也不乏詭詐。據(jù)王文顯的學生回憶,王文顯“講課的辦法很簡單”,“那時北京很有些人艷羨清華外國語文系主任這個位置,少不得借此對文顯先生連嘲帶諷,想擠掉他”{2},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他“人性惡”背后之現(xiàn)實批判的用心了。
《委曲求全》與丁西林的喜劇頗為相似,充滿了縝密、雍容的情調,只是在“人性”的處理上透出了異樣。丁氏作品大都顯露若干亮色,寓輕松幽雅的諧趣于正大永恒的主題之間;王文顯卻不輕易信托,而是在嚴峻甚至冷漠之中剝離神性,一切圣殿在他那里都失去了神采,甚至是血淋淋的,看他的《夢里京華》即可確然。如果說《委曲求全》是小丑插科打諢似的泛論,那么《夢里京華》則是新舊斗爭的一個標本,借復辟鬧劇來透視善與惡的歷史沿革,巧妙地深化了他所敏感的“惡”的主題。不過,王文顯并未先驗地設定角色的意義,而是在人性的平臺上解剖“惡的理性”,從而完成對善的呼喚與救贖。劇中王承權(袁世凱的化身)對忠諫的老友顧秉忠坦白道:“我就是要下也下不得,我得顧到我和我一家人的安全。”惡并非天生,也沒有古怪的標簽,這是王文顯的發(fā)現(xiàn),也是他的偉大之處。溫源寧說:“他是讓人惱火的正常?!眥3}也許正是悲憫與同情,王文顯才講求來自靈魂深處的平衡與諧和,對于“善”自是歡天喜地,對于“惡”卻也不失風度,而是省察,并予以合乎情理的姿態(tài)與言行。因而,“給人一種差不多是一位新教長老會牧師做喪事的印象”{4},如此“古板”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所反思的“惡”的邏輯?!秹衾锞┤A》中,在唐世龍與蔡同、方珍之間的關系上就是如此,前者敢于私自放走王承權最大的敵人蔡同,雖純粹出于一己的私欲,但在客觀上卻是有利于革命的,體現(xiàn)了王文顯的“兩歧”風度。
王氏劇作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多見,《委曲求全》僅王太太一人,《夢里京華》的女主角也不過方珍和六姨太兩人,另外的女角如福建太太等多是陪襯上的設計,難以當?shù)闷鹦愿袼茉臁?/p>
女性形象之少并不意味著王氏對其有任何忽視或輕視的成分,相反,他卻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之處給了女性以驚心動魄的自炫的力量?!段笕吩跊]有王太太的戲份之前,人物和情節(jié)雖也稱得上曲折和靈動,但只是到了王太太的出場才加大沖突,使原本的情節(jié)鏈條突然間斷裂和翻轉,帶來了驚奇的效果。女性本身就是一個奇觀,是現(xiàn)代社會極顯著的標尺。如果說男性所代表的狡詐、爭斗和欲望是古老帝國的常態(tài)世界,那么,女性則是最有力的解毒劑,一切罪惡都在她們的試驗面前瓦解甚至現(xiàn)形。《委曲求全》里的顧先生和張先生,一個是北平崇達大學的校長,一個是大學里的董事,都可謂位高權重,卻又同時是敵對的雙方,按照慣常的邏輯,兩強相爭肯定魚死網破,絕沒有和解的可能,但恰恰是王太太,改變了這一敵對的狀態(tài)。當然,王文顯并不是廉價地大唱女性主義者,他那雙眼睛并沒有把女性視為完美的寧馨兒。女性壓根兒就沒有擺脫男人世界的控制,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男人世界的一部分,之所以獲得或容有破壞男權的能量,只是因為她們是女人,是男人欲望的對象。女人有和男人一樣出色的理性,但同時,她們也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情感。劇中王太太所講的一些話可謂不無道理,如“什么女子要絕對地純潔,這種假道學的調調兒全是編造出來的廢話。男子既然不守結婚的信誓,胡作非為,沒有人說不是,也就不能怪罪女子有什么調皮”,“天下就沒有生性孤僻的人。他不歡喜他的同伴兒們,正因為他尋不著那種氣味相投的社會,特別是婦女社會”,等等。王文顯對女性并沒有傳統(tǒng)的成見和現(xiàn)代偏見,而是灌注了巨大的熱情和能量,來與男權社會對抗。因此,女性正是現(xiàn)代的一面鏡子,燭照出包括女性自身在內的各色魂靈。在朋友們的心目中,王文顯“是一位循規(guī)蹈矩的上流人”,“他在身體與道德上全講求衛(wèi)生,講求干凈”{5}。如此“循規(guī)蹈矩”,偏在作品中拿上流人開玩笑,除了王氏戲劇觀念的主導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恐怕還是他對女性的理解使然,可用下圖歸納:
王太太:
(外)─→顧先生(大學校長)、張先生(大學董事)
(內)─→王先生(丈夫、學校會計員)
——《委曲求全》
方珍:
(外)─→唐世龍(將軍)
(內)─→蔡同(戀人、義軍首領)
——《夢里京華》
也因“循規(guī)蹈矩”,王太太與顧、張間的“曖昧”之事才顯得那么重大、緊要,以至于關教授、張先生與顧先生的權力斗爭在無形中得以消解,當權者的卑鄙、丑陋也得以現(xiàn)形。同樣,正是由于方珍的勇于犧牲、善于處置,蔡同才得以逃脫,唐世龍及其附屬的帝制政權也才得以瓦解。王文顯敏銳地觸及到了現(xiàn)代女性的地位問題,即所謂解放與傳統(tǒng)的關系問題。王文顯沒有把女性神圣化,在他筆下,女性對內是犧牲,對外則是利器,一方面是自發(fā)的暴露和審判,另一面則是自覺的替罪甚至奉獻了。后者明顯地表現(xiàn)在方珍與蔡同關于婚戀的談話上。當蔡同不知方珍失身內情,在極力表白愛情時,方珍委婉而堅決地勸告蔡同:“你是全國的表率,眾望所在,人心依歸,你一舉一動都應當合乎一般的禮俗”,“人們信奉舊日的禮俗,改革禮俗比改革政治要難十倍也不止。我決不肯因為我,使得人民輕視你。”女性是罪惡的受害者和揭發(fā)者,更是正義的護衛(wèi)者和渴求者?!秹衾锞┤A》固然不缺婦人的爭風與吵鬧,但令人注目的卻是方珍與六姨太的魅力,她們是歷史的縫隙,是朝向邪惡、公正的指針,也是歷史真正的主人。
1927年5月31日《夢里京華》在耶魯大學正式上演,導演為戲劇權威白克教授。當時在《紐約時報》的一篇相關報道中,白克教授曾推崇《夢里京華》“努力表現(xiàn)中國人民的生動的風俗人情,可能盡一分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誤解”{6},而1935年3月11日《委曲求全》在北平公演時,同樣“轟動了文化界”,“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力量”{7}??傊?,王文顯的劇作犀利、深邃,魅力長存。
{1}{3}{4}{5} 溫源寧:《王文顯先生》,李健吾譯,《王文顯劇作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79頁,第179頁,第179頁,第179頁。
{2} 張駿祥:《王文顯劇作選·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頁。
{6} 李健吾:《〈夢里京華〉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頁。
{7} 魏照風:《〈委曲求全〉的演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74—175頁。
作 者:關峰,博士后,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