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顯翠 楊明驥
摘 要: 《紅高粱》是當代作家莫言的成名作,作品描寫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爺爺”、“我奶奶”在高密東北鄉(xiāng)英勇悲壯的人生故事。從敘事學的角度看,這部作品無論在敘事語言的運用還是敘事視角的選取上,都存在著許多看似矛盾之處。但這種矛盾并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統(tǒng)一在作者審美觀念下的一種互通和共鳴,這種敘事藝術使讀者可以真正進入一個多維度立體化的“紅高粱”世界。
關鍵詞: 《紅高粱》 敘事語言 場面敘述 敘事視角 矛盾
2012年,莫言獲得了由瑞典文學院授予的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了中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人。在領獎臺上,他自稱自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細讀其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莫言以其“矛盾”的敘事藝術將一個個帶有中國式思考的故事融進了世界性的主題。這種“矛盾”并不是作品主題本身的矛盾,而是為了更好地烘托主題所采用的獨特的敘事手法。在小說《紅高粱》中,無論是對敘事語言情感色彩鮮明的“矛盾”運用,還是敘事視角間的“矛盾”轉(zhuǎn)換,都是莫言對小說敘事藝術的一次革命性的探索和嘗試,使得小說的主題在“矛盾”中得到了升華。
一、敘事語言——審美還是審丑
尼采曾經(jīng)說過:“無論在造型藝術還是音樂和詩歌中,除了美麗靈魂的藝術外,還有著丑惡靈魂的藝術?!痹谖膶W作品中,關于“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爭論歷來是眾多學者津津樂道的話題。但縱觀中國文學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美與丑之間根本無法豎起一道截然劃分的樊籬。《詩經(jīng)》被認為是至雅不過的文學經(jīng)典,但大多是由民間的民歌小曲匯編而成?!督鹌棵贰酚捎诿鑼懥吮姸嗍芯Z言和床笫之歡,曾一度被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但卻因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冷峻的思考被當代學者奉為“金玉其中”的雅文學。莫言的《紅高粱》中,審美與審丑的碰撞更是被其無限放大,莫言以其鬼斧神工的敘事語言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善惡交織、美丑混雜的“矛盾”語境?!都t高粱》的整個符號系統(tǒng)就是一個多側(cè)面多層次的審美范疇,其中的人物語言是粗話、臟話、野話、葷話、罵人話、調(diào)情話等粗俗污穢的鄉(xiāng)村用語,是典型的高密農(nóng)民在說話,這種在旁人看來近乎瘋癲的語言,在小說的環(huán)境中卻有一種獨特的美感,這種語言風格表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審美趣味。
(一)粗俗又崇高的人物對白
《紅高粱》中的人物對白是作品的一大亮點。個性化的民間口語貫穿于故事的始終,在撲面而來的鄉(xiāng)土氣息中,讀者既能感受到民間口語原汁原味的“粗俗”,又能聽到粗俗背后那份源自生命底層最原始、最崇高力量的吶喊。我們來看以下二段對白:
1.余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娘養(yǎng)的日本!”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娘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
2.“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什么叫貞節(jié)?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
第一段對白是“我爺爺”余占鰲帶領游擊隊打日本鬼子時的幾句話,可以說是臟字連篇,可謂粗俗。寥寥幾句話就將一個粗野豪放、蠻橫頑強的土匪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匪氣和英雄氣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這里,很難將余占鰲的臟話歸結(jié)為一種粗鄙的表現(xiàn),在抗日的民族大義面前,這幾句臟話因為飽含了一個中華男兒的血性而變得真實可感、豐滿崇高。第二段對白是“我奶奶”臨死前對這一生的總結(jié)。她敢愛敢恨,敢想敢做,不怕天譴,不怕報應,把跟“我爺爺”在高粱地里野合說成是“對自己身體做主”,把和長工羅漢大爺偷情說成是“對幸福的追求”,視貞節(jié)于無物,視名譽為糞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奶奶”的所言所語、所作所為有悖于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對女子貞節(jié)操守的要求,是一種不守婦道的放蕩表現(xiàn)。但從“我奶奶”最后的話語中,讀者全然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水性楊花、貪戀肉欲的女人在強詞奪理,而是一個大膽熱烈的女權衛(wèi)士對幸福、對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莫言作為一個立足于民間的作家,他筆下人物的語言充滿了泥土的氣味,在《紅高粱》中,我們能從人物的語言里聽到來自于底層農(nóng)民特有的說話風格和特點,粗俗中顯質(zhì)樸,粗俗中顯崇高,這看似矛盾的語言特點在莫言獨具匠心的敘事藝術中得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
(二)愛憎交織的場面敘述
場面描寫一直是莫言的拿手好戲,莫言在場面描寫中喜歡使用通感,而且想象離奇大膽,語言汁液橫流,細節(jié)飽滿生動,給人一個更廣闊的想象世界和更復雜的感覺空間。如《檀香刑》中趙甲慘絕人寰的行刑場面,《四十一炮》中羅小通風卷殘云的吃肉場面。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創(chuàng)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無論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風格上,都必須有點邪勁兒?!痹谛≌f《紅高粱》中,同樣充斥了大量的場面描寫。在對高粱地的場面描寫中,卻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敘述反差。
1.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濕的高粱在霧洞里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著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2.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的眼睛里,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眼里盤結(jié)成蛇樣的一團,又呼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
細讀這兩個敘述語段可以看出,莫言對同一片高粱地選用了語體色彩截然相反的敘事語言。這既是作者主觀情感的宣泄又是對作品主題的側(cè)面烘托。第一個語段是“我父親”追隨著“我爺爺”去打鬼子,路過高粱地時的所思所想。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孕育著生機和希望,而紅高粱就是這片土地永遠的主人,它們受雨露滋潤,得天地精華,世世代代生長在這里,見證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見證了黑土地上英雄兒女保衛(wèi)家園、反抗侵略的壯舉。“我父親”站在高粱地面前的思想活動,就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在佛祖面前朝圣、祈禱。在這段描寫中,莫言賦予了紅高粱最飽滿的靈魂和最偉大的生命,他以紅高粱作為隱喻,實際上是在謳歌像紅高粱一樣生生世世守衛(wèi)著自己家園的民族英雄。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莫言這樣寫道:“謹以此文召喚那些游蕩在我們故鄉(xiāng)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這種直抒胸臆的情感宣泄是對《紅高粱》主題最好的詮釋,體現(xiàn)了作者對故鄉(xiāng)土地上像紅高粱一樣堅毅的人們最由衷、最熱烈的愛。
第二個語段是“我奶奶”臨死前眼中的紅高粱景象。在這里,紅高粱儼然已從上帝變成了魔鬼,它們用最丑陋的形態(tài),最惡心的聲音將“我奶奶”一步步送到了生命的終點。同樣的一片高粱地,卻出現(xiàn)了強烈的情感反差,這看似矛盾,但只要我們認真閱讀一下文本,就會明白作者這樣寫的意圖?!拔夷棠獭笔窃诮o抗日部隊送飯的路上死于日本人的槍口之下,在莫言筆下,這片紅高粱就是埋葬“我奶奶”的墳墓,它們嗜血成性,丑惡骯臟,這正是對日本侵略者罪惡行徑的真實寫照。莫言愛這片高粱地,因為它養(yǎng)育了一代代英勇不屈的高密子孫。恨這片高粱地,因為它見證了悲慘的歷史,浸染了人民的鮮血。這種矛盾的情感用莫言自己的話說就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地方?!弊鳛橄蠕h文學的代表人物,莫言在營造美丑時,十分注重語言的夸大和張力,美就要美得徹底,丑就要丑得變形,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得到最深刻的凸顯。小說中對紅高粱的反差描寫也是作者一貫敘事風格的集中體現(xiàn)。
二、敘事視角——誰在講故事
要把一個故事講好,除了有好的語言、好的題材,還要處理好敘事人和故事之間的關系,即誰講故事,怎么講故事,也就是敘事視角的選用問題。莫言是個特別重視講故事技巧的作家,他不想中規(guī)中矩地講一個故事,他喜歡不斷改變和挑戰(zhàn)自我,所以在他的敘事技巧中,一個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敘事視角靈活多變。有時敘事人稱一致但同一人稱所代表的人物發(fā)生了變化,有時敘事人稱經(jīng)常發(fā)生改變,敘事視角也就隨著敘事人稱的改變而改變,可以說,這種敘事藝術不但挑戰(zhàn)了作者,也挑戰(zhàn)了讀者,因為讀者稍不注意就不知道是誰在講故事了。在小說《紅高粱》中,作者打破了敘事視角的常規(guī)用法,將多種敘事視角交替使用,達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
小說《紅高粱》主要講述的是“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愛情故事,從故事層面上看,“我”并沒有在現(xiàn)場直接參與到故事,也并不知道“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心理活動。按照一般的敘事手法,作者完全可以采用第三人稱外視角進行敘述,然而,在《紅高粱》中,“我”不僅作為一個公開露面的敘述者,而且還成為了故事的組成部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故事以“我”的敘事聲音為基點,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來回穿梭。這樣的敘事視角直接把“我”帶入到了故事的語境,帶入到了歷史的現(xiàn)場。所以作為敘事者的“我”不僅不是局外人,而且還能夠知道“我爺爺”、“我奶奶”的言行和心理活動,甚至知道一些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如“我”可以嗅到“奶奶夾襖里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可以聽到“我奶奶”坐在花橋里“心跳如鼓”,可以看到“我爺爺”和“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的具體細節(jié)。從小說的內(nèi)容來看,“我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已經(jīng)死去,“我爺爺”也沒有對“我”進行直接的講述,顯然,“我”根本不可能從當事人的口中知道這些私密的事件,也不可能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然而作為敘述者的“我”卻憑借歷史想象超越時空的界限,追述了那些“我”并不在場的歷史。不僅如此,“我”還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所見所聞”對他們發(fā)表評論:“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qū),婦女自立的典范?!蹦栽趧?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上受哥倫比亞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的影響很大,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利用“魔幻”般的視角拉近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莫言同樣引用了這種手法,只不過把“馬貢多”換成了“高密東北鄉(xiāng)”,從這一點來說,《紅高粱》中“我”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是作者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
但是,在小說《紅高粱》中,“我”并不是從始至終都是全知全能的,在對許多場景的描寫中,作者又采用了第三人稱外視角,這就由“我”在講故事變成了“他們”講自己的故事。如小說的結(jié)尾處這樣寫道:
父親從河堤上撿起一張未跌散的餅,遞給爺爺,說:“爹,您吃吧,這是俺娘搟的餅?!?/p>
爺爺說:“你吃吧!”
父親把餅塞到爺爺手里,說:“我再去撿?!?/p>
父親又撿來一張餅,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這段描寫中,作者沒有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也沒有發(fā)表一句評論,而是跳到故事外面,以人物對話的形式冷靜客觀地還原了當時的現(xiàn)場?!拔腋赣H”和“我爺爺”吃著死去的“我奶奶”搟的餅,并沒有流露出悲傷的神色,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后,生死在他們眼中變得淡然。莫言以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冷靜描述,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沖擊,這種震撼并不是作者用語言可以營造的,而是讀者在結(jié)合了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基礎上的一種深層次的情感體驗。
縱觀整部小說,莫言在全知和限知的敘事視角中來回穿梭,在講述別人故事的同時,也在聆聽著別人講故事。限知視角的使用消解了文本中“我”的存在,給讀者以公正客觀的感覺。全知視角的使用又使“我”在故事中無處不在,仿佛是“我”在講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件事情。這種看似矛盾的視角轉(zhuǎn)換,使莫言不但能夠自如地掌控敘事節(jié)奏,還能給讀者以足夠的想象空間,在敘述上真正做到用技而不炫技,主觀又不失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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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顯翠,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楊明驥,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2011級研究生。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