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濤
我的老家,人們把綽號叫做“鬼名”,給人起“鬼名”或者叫人的“鬼名”,都是對人的極不尊重。
二毛,本名叫宋金芳,村里的老小大都叫他“二毛”,他的真名大概少有人知道。父親稱他“二哥”,讓我們叫他“二大爺”?!岸边@倆字,在我家是聽不到的。這個“鬼名”的由來我不知道,也從不敢問父親,因為父親對他很敬重。
二毛長得很敦實,面部黝黑而端正,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我記事起,他的身份就跟我父親一樣,是個“四類分子”??伤h沒有我父親幸運,因為他是個光棍漢。據(jù)說,他曾經(jīng)娶過媳婦,生了一個兒子,戴上“四類分子”帽子后,媳婦就帶著兒子跟人跑了。
二毛大字不識一個,卻能繪聲繪色地“說瞎話兒”(講評書)。我小的時候,他常來我家“說瞎話兒”,說《金鞭記》,說《隋唐演義》。常記起,他“說瞎話兒”的時候,一會兒仰天長嘯,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聲淚俱下,一講就是一個晚上,炕上炕下總是擠滿了人,連生產(chǎn)隊長都來聽。他常常因為“說瞎話兒”被揪斗,被五花大綁著游街示眾。被揪斗的時候,他的臉上總是保持著微笑,之后繼續(xù)“說瞎話兒”。大隊的人說:他是牛鬼蛇神,在散布迷信,種植毒草……
在我們村里,二毛大概是流言最多的一個了:有說他去東北當胡子的,有說他扒火車的,有說他偷東西的……反正,在當時人們的口里,二毛做盡了壞事,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所以幾乎人人鄙視他。
大概是聽了他的《隋唐演義》之故,又許是聽說他拜過師、學過藝的原因,在我的眼里,二毛是秦瓊的化身。我從沒見他做過什么壞事;相反的,我見他經(jīng)常幫別人做事,有的人會拒絕他,更多的人,接受了他的幫助也不說他的好。
二毛住在一問半的草房里,草房很低矮,天井是用石塊壘成的,上面常常爬滿了豆角秧。我五歲那年的一天下午,一個人去了他的家,站在門外看他坐在木墩上吃方瓜。他發(fā)現(xiàn)了我,招呼道:“華征,站在那里做什么?快進來!”等我進去后,他舉起方瓜朝我晃了晃,笑道:“剛煮熟的,想吃嗎?”我看了看鍋里的箅子,上面還有一小塊,就點了點頭。他便掰了一塊給我吃。姐姐到處找我,找到他家時,見我正在吃方瓜,便從我手中搶了去還給他,回頭責怪道:“忘了爹娘的話了?不要吃別人的東西!”二毛瞪了姐姐一眼,嗔怪道:“娟子,我知道你家糧食不夠吃,讓他餓著就好嗎?”說罷,又將方瓜塞到了我手里。那年姐姐也只有十三歲,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待我吃完了,姐姐領(lǐng)我回家,路上告訴我:“這事,不要讓爹娘知道。”我答應了。四十年過去了,我從未對爹娘提及此事,只是有時想:這次好事,他又白做了。
我的父親是個“四類分子”,我一出生便是個“小四類分子”。幼年,我的體質(zhì)很弱,別人家的孩子多敢于跟我“斗爭”,自己的東西常常被他們搶了去。有一次,兩個小孩搶我的一個火柴盒,我沒搶過人家,還被人打得鼻口竄血。我趴在地上一邊吐血一邊哭,指望著有個大人能夠?qū)⑽曳銎穑詈迷侔参恳幌?。從我身邊過去的大人很多,卻沒有人前來扶我。在我失望之余打算自己爬起來的時候,二毛來了,他掏出一條很舊的手巾,擦著我臉上的血問“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二毛聽了,把我抱起來道:“不跟他們爭,二大爺那里有一個。走,咱回家拿去!”
入冬后的一天晚上,二毛又來到了我家。在我看來,他仍是笑容可掬,父親卻道:“二哥,你臉上可帶著心事??!”
二毛苦笑了下:“沒事。嗨,沒事……”
“說出來吧,心里會好受一些?!备赣H鼓勵道。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我從坡里回來,路過井邊的時候,看見可心的媳婦在打水,彎著腰好一陣子沒直起來,我就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水桶滿了,提不上來。我就幫她提了上來,又挑著水送到她家。說來也巧,這時候可心回來了,當場就說了些難聽的。不管我怎么解釋,他都不聽不信,還把水倒了一地,抄起擔杖把我轟了出來……唉,這時候,兩口子還在吵架哪!”說罷,二毛長吁了一口氣。
父親安慰道:“都過去了,別往心里去了。嗯,這樣的事,我也遇到過……”
父親的話還沒說完,聽“瞎話兒”的人便陸續(xù)地進了屋。二毛說今晚沒興趣,不想說了??纱蠹乙辉僖髞硪欢危珶o奈,便說了一段我早已耳熟能詳?shù)摹洞虻侵荨?。這次,二毛的面目有些蒼涼,說著說著眼里便含了淚,又情不白禁地唱了起來:“白嘆秦瓊運不通,一腔怒氣貫長虹。平生交友義氣重,拿強捕盜論英雄??可酵趿畛錾綋u動,歷城捉拿我秦瓊……”
村里人說二毛會功夫,我倒是見過一次,當時并不知那便是功夫。那是個農(nóng)閑時節(jié),社員們在村北的大石坑里采石頭,我跟隨父親去那里玩。休息的時候,社員們都坐在一邊看兩個小伙兒比試武功。那倆小伙兒扭打在一起,其中一個的眼角已經(jīng)流了血,看上去都有些惱了。正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二毛從對面過來,伸出一只手將兩個小伙兒分開,嗔笑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打什么架!”
倆小伙兒正愁沒地方撒氣,見是二毛,便大喊:“二毛打人了!”“四類分子打人了!”
經(jīng)他倆這么一喊,身后的社員已有幾個站了起來。倆小伙兒回頭一看,心里頓時有了底,便一前一后地朝二毛沖去。二毛急忙哈下腰,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舉在半空。倆小伙見狀連忙蹲下去,同其他人一樣抱住了腦袋,抬頭看時,只見二毛手里的石頭已變成了沙粒,隨著手掌慢慢展開,沙粒便順著手指縫流淌下來。大家正看得發(fā)呆,二毛沖那倆小伙笑了笑:“你倆誰的勁兒大?”倆小伙對視了一下,沒有作聲。二毛把手臂一彎,指著凸起的肌肉塊兒道:“來,每人朝這兒咬一口?!眰z小伙上去各用力地咬了一口,只見上面留下了四道淺淺的牙印……
我上初中以后,大概總是每四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總也忘不了去看望二毛。那年中秋,我到家時已近傍晚,剛要上炕吃飯,父親便告訴我:“先別吃了,你二大爺?shù)耐日哿?,你去看看吧?!蔽业男囊活潱枺骸霸趺凑鄣??”父親悵然道:“上星期,隊長用馬車往家拉玉米,車上坐著孩子,路過灣邊的時候翻了車。你二大爺為了救他的小孩兒,腿被車轱轆壓折了。”父親皺了皺眉頭,嘆道,“唉,我給他請了個醫(yī)生,醫(yī)生說,要治好,需要很多錢哪!”我心里陡然一緊,連忙去了他家,見他受傷的小腿依然血肉模糊,頓覺我的腿仿佛在痛,不由得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淚。二毛沖我笑了笑:“不礙事的,傷筋動骨一百天,過了一百天就好了?!?/p>
二毛的腿沒有醫(yī)治。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瘸著腿走路。
后來,村里有人說:“二毛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真是惡有惡報!”還有人說:“還是隊長心腸好,給了他十個雞蛋!”
前年過清明,我回老家探親,照例想去看看他。我問母親:“二大爺近來身體好嗎?”母親道:“你二大爺老了?!薄袄狭??怎么老的?”我雖沒感到多么驚訝,心里卻難免一陣忐忑?!岸及耸肆?,到歲數(shù)了吧?!闭f罷,母親又感慨道,“唉,真沒想到,出殯的那天,有那么多人去送他,場面大著哪!”
下午,哥哥帶我在河邊找到了他的墳,見墳前豎著一塊墓碑,上面刻著“宋金芳”,碑的前面是剛燒過的紙……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