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海源
從長沙來廣州定居,已有數(shù)個年頭了。但從長沙陸續(xù)托運來廣州的數(shù)大紙箱的書籍畫冊以及其它雜物,卻一直擱置在畫室里未能整理。這次利用蛇年春節(jié)的日子,動手清理圖書和雜物資料,雖頗為勞累與傷神,但卻從清理過去歲月中的留存物,特別是那些保留至今的許多私人信件中,獲取了令我感到精神安慰的收獲。
自我1968年由廣州美術學院畢業(yè),分配到長沙的四十年間所收到的一大堆親朋好友的來信中,有許多是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2008年間、即我和夫人由長沙到廣州定居前二十年中、所收到的包括有中國文化藝術界的著名前輩和師友們的來信,總計有379封?,F(xiàn)選刊華君武、王朝聞、蔡若虹、劉開渠、葉淺予、關山月、潘鶴、王伯敏、陳少豐、遲軻、郁風、劉大為和林岫的十一封來信與詩文,和讀者們共同分享。
現(xiàn)在重讀這些來信,如同讓我上了一堂回顧歷史的課?,F(xiàn)如今,身處異地的親朋好友聯(lián)絡情誼和交流思想的方式,已由人類在數(shù)千年中所一直采用的來往書信的傳統(tǒng)方式,迅速被資訊傳遞飛快的電腦和手機所取代了。現(xiàn)如今,除了少部分中老年人,還可能在繼續(xù)采用寫信的傳統(tǒng)方式外,在年輕人之間的溝通和交往,則大都是采用電腦和手機等現(xiàn)代傳媒與通訊工具了??磥?,人類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異地書信交往傳統(tǒng)方式,面臨消亡和成為歷史,已成為必然發(fā)展趨勢。因此,我所擁有的這379封來信,對于我個人來說,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對于人類溝通技術的歷史來說,也算是關于書信傳播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一個小見證吧。
今天來重讀這379封來信,如同回望了自己這四十余年中所留下的歷史腳印。因此,從某種的意義上來看,這379封信,有著它們特定的歷史和文化價值:能夠折射中國美術的發(fā)展,更透過美術這面鏡子,反映中國社會和文化思想變革的歷史。
凡是關注中國美術發(fā)展命運的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在粉碎“四人幫”、結束 “四人幫”在文藝中實行的政治上極左的“一花獨放”“百花凋零”“萬馬齊喑”的時代后,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新時代,從政治、思想和文藝上獲得了極大自由的美術家們,煥發(fā)出為時代和人民而創(chuàng)作的極大創(chuàng)作熱情,中國美術界呈現(xiàn)出一派藝術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美術理論研究與探討活躍、出作品和出人才的喜人景象。這是應當肯定的中國美術發(fā)展的主流。
可是,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美術界出現(xiàn)了兩種影響美術健康繁榮和發(fā)展的不良傾向。一是陳腐過時的封建文化藝術的價值觀、封建的“官本位”理念等一些有害舊觀念沉渣的泛起,借尸還魂,在美術領域肆虐橫行。如有人把畫“小腳裸體女人”,鼓吹為“創(chuàng)新”(參見葉淺予1986年4月5日來信)。著名漫畫家華君武先生在1994年6月1日給我的來信中說:“改革開放以來,我看人的變化也是很有意思”,“看有些易變臉的人也不少”。中國美院著名老教授、《中國美術通史》主編王伯敏先生在給我的來信中說:“目前,藝術論壇上出現(xiàn)亂話三千”“概括兩句話:沒良心,要銅錢”“寫文章胡言亂語”“由于沒有良心,缺乏道德的緣故,什么話都說得出口,昨天那樣說,今天這樣說,到了明天為了趕新,出名又可以另造一種說法。你問他要不要臉,他連心也不要,要張臉干什么!”如北京有位美術理論家,十年文革中在政治上極左得令人感到可怕。1975年8月9日,他在《天津日報》發(fā)表的《要多畫速寫》一文中說:“美術創(chuàng)作的根本任務是塑造無產(chǎn)階級形象,要滿懷革命激情,為革命多畫速寫,使美術創(chuàng)作更好地為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服務”“畫速寫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作法,是背離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畫速寫不單是技術問題,而是和改造思想這個無產(chǎn)階級文藝創(chuàng)作的根本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笨墒?,他在十四年之后的1989年第2期《美術研究》上發(fā)表的《重建中國的精英藝術》一文中,卻“變臉”說“毛澤東的《講話》發(fā)表以后,中國藝術走入低谷”“50-60年代培養(yǎng)的兩代人……對五四傳統(tǒng)已經(jīng)不熟悉,他們甚至不知個性獨立和自由創(chuàng)造為何物?!保ㄖ挥兴@位60年代前期畢業(yè)的“善變臉者”除外)
某位在文革中批評沈從文為“反動文人”“‘修正主義裴多菲俱樂部的黑店主沈從文”的人物,在1975年的《人民畫報》上連載多幅批判國學老祖宗孔老夫子的畫作。改革開放后卻搖身一變,被捧為中國美術家人人都要向他學習的“樣板人物”,被華君武先生痛斥為“社會主義的封建怪胎”,只會畫幾個古代名仕的某畫家,竟然厚顏鼓吹他藝術上成功的秘決:是“內(nèi)靠官僚,外靠奸商”。雖然已故著名老前輩郁風先生曾在《光明日報》和《羊城晚報》,發(fā)表文章批評他鼓吹的這個流毒和影響很惡劣的謬論,但善變臉的某畫家卻有能耐成為在中國紅得發(fā)紫的“不倒翁”,并被捧為“東方文化的泰斗”和“國學大師”。
近年來,人們越來越觸目驚心地看到,美術界有極少數(shù)人將帶有封建色彩濃厚的“厚黑學”庸俗觀念,將經(jīng)濟領域中走“官商勾結”、利用官位和權力快速暴富的絕招妙計,照搬照抄到美術界來。所以,難怪有位著名前輩會要搖頭嘆氣說:“現(xiàn)今想要在美術界跑紅,已不是靠藝術實力,而是靠攀比誰的后臺大和硬了?!?/p>
第二種情況是,自1985年夏“85美術新潮”產(chǎn)生以后,中國美術界出現(xiàn)了異常復雜的情況。某些自稱為“新洋務派”的京幫新潮美術理論家,在理論上鼓吹“反傳統(tǒng)”和“全盤西化”的錯誤主張,將中國上下五千年博大精深的優(yōu)秀民族文化藝術傳統(tǒng)徹底否定,把“五四”以來的中國革命和進步美術傳統(tǒng)否定得一無是處,全盤否定自新中國成立到1979年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的美術成就,竟然宣稱“中國藝術剛剛走過了自己歷史上最為暗淡的一百年”(參見1986年2月10日《中國美術報》第6期發(fā)表的《中國海外藝術家聯(lián)盟宣言》),還批判文藝的“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公然鼓吹“要按照西方現(xiàn)代派藝術的模式”,來“重新建構”所謂“中國現(xiàn)代派藝術”,提出要在中國“傳播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瘟疫”(參見1986年9月22日《中國美術報》第38期第2版文章《新悖論環(huán)的縱軸與橫標》)。這幫自稱為“要與國際接軌”“搞多元化”的“假洋鬼子”理論家們,為了在中國美術界“靠混碼頭”“打天下”和“撈世界”,在組織上,大搞“獨尊儒(西)術,罷黜百家”的封建法統(tǒng),大搞“黨同伐異”的封建行幫老一套鬼把戲,把不贊成他們那一套假洋鬼子理論的老、中、青三代美術家和美術理論家,統(tǒng)統(tǒng)扣上“保守”“落后”或“左派”的帽子;而對被他們視為同類的哥們姐們,則互相抱團,互相利用和互相吹捧。正如已故著名美術史論家陳少豐先生1987年給我的一封來信中所指出的:“目前距‘紅衛(wèi)兵運動已20年,但某些以‘新的歷史主人自命的人物,卻還操著‘唯我獨尊慣技,擺出一種‘毋庸置疑的架勢,把右的貨色說成‘最激進‘最正確的不容置辯的絕對真理。一些年輕人輕信盲從,一些上年紀的人怕被人目為‘保守‘老朽”,而“噤若寒蟬”。陳少豐先生在另一封來信中又提醒我道:“據(jù)我這些年的經(jīng)驗,一些‘頭腦發(fā)熱的諸君,并非‘書生,都是很有手腕權術的,‘城府頗深,工于心計的。他們在‘撒野一陣之后,十分注意人們的反應,挑撥離間,分化瓦解,釜底抽薪……無所不有!要和這些人論戰(zhàn),不但要有‘子彈和勇氣,也須戰(zhàn)略戰(zhàn)術”。
在那幾年中,為“新洋派”的代表人物所把持的《中國美術報》《江蘇畫刊》和《美術思潮》等少數(shù)幾家美術報刊,名為“提倡學術自由”“提倡民主辦報刊”“提倡不同觀點的平等爭鳴”。實際上搞的卻是按照他們宗派小團體一家一派的觀點辦報刊,扣壓、封殺和壓制與他們不同觀點、不贊成他們錯誤主張的文章。為了打破他們推行“黨同伐異”和“輿論一律”“不準人家革命的假洋鬼子”和“家天下”政策,我將我寫的據(jù)理反駁和批評他們錯誤觀點的文章,打印一二百份,分寄有關文化藝術部門的領導,美術界老、中、青有影響的師輩和朋友。我這樣做,一方面在美術界產(chǎn)生了良好的反應,幾乎每篇打印文稿寄出后,都能收到有關領導、師輩和朋友的回信,得到他們的支持和鼓勵。這在客觀和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打破極少數(shù)自稱為“新洋派”假洋鬼子們所推行的“獨尊西術”“全盤西化”錯誤觀念牢籠。因而使假洋鬼子理論家們感到惱火和記恨,但從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我所堅持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王朝聞先生不只一次對我說過,“這些打印文章所起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你公開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還要更起作用,還要更有意義”。王先生的鼓勵,使我感到很欣慰。
現(xiàn)如今來重讀這些信件,雖然紙質已變得暗黃。當年來信的前輩或師友用毛筆、鋼筆或圓珠筆書寫在信紙、毛邊紙或宣紙上的字跡,由于時間久遠,或受氣候與環(huán)境變化,清晰度也在逐漸減弱。但前輩和師友們在來信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深邃思想和豐厚的學養(yǎng),以及知人論世、看問題視野開闊的胸懷、察微知著的判斷和評價事物與藝術問題的準確性和深刻性,即使今天來看,也讓我感到具有溫故知新、思想啟迪的作用?,F(xiàn)在,重讀379封來信,我想自己之所以能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中國美術發(fā)展的風風雨雨中,能較為穩(wěn)健地走過來,這與從前輩和師友們的來信中所受到的思想和學養(yǎng)的教育與影響是分不開的。
另外,單純只從書法和文字書寫藝術的角度來看,前輩和師友們的來信,都具有書法和文字書寫的藝術魅力。前輩和師友們在書信中所顯示出來的書法和文字書寫藝術的深厚功力,緣由他們從幼年到青年時代在書法和文字書寫方面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現(xiàn)在人們對一些官位顯赫,學術上名聲很大的官員、教授和博士們寫的字難看得要令人搖頭嘆氣,這與在近幾十年來中小學取消了書法和文字書寫課不無關系。于是,我總希望著,不能因為現(xiàn)代化的電腦和手機的出現(xiàn),就令為世界所公認的、獨樹一幟的中國書法藝術也跟著消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