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愛康
一個雨夜的昏辰,女人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達(dá)美又幽靈一般飄忽而至,距上次的事情已很遙遠(yuǎn),女人都有些淡忘,以為只是一個夢,一切都過去了,而現(xiàn)在……女人需要好好地想想怎么來處理和她的關(guān)系,梳理業(yè)已滑出軌道的正常理智,也許她需要躲避,距離。幽靈般的達(dá)美冰冷的唇落在女人的額頭,栗色的山羊眸子合上了,兩排濃密的睫毛間有晶瑩的露珠在滾動,冷艷凄美,是訣別?是結(jié)束?女人心中拂過一絲不忍,也帶著失落吻了她,一雙手從女人的腰際纏過,摩挲,搓揉,膨脹的感覺又在體內(nèi)涌動,山羊眸子又射出灼熱迷離的光芒,電流又一次擊中女人,女人知道完了,這是一條毒蛇!女人被擊中處一片潮濕,達(dá)美把她抱到床上┈
流言像瘟疫般在甲城蔓延散播,一定是有人偷窺了她們,女人只有逃離。
女人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三十多歲,這是人生中燦爛的一段,如拋物線頂端的部分,然而不如意的事總是伴人左右,女人遇人不淑,女人離異單身,后又與達(dá)美經(jīng)歷了異樣的愛情,為了躲避也為了忘卻,女人從甲城逃到H城的一家報社。
女人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追尋著幸福生活,期望日子精致優(yōu)雅,然而來到H城的女人明顯粗糙了,日子繁忙而凌亂,每天騎車蹬上50里遙遠(yuǎn)的路途,往來穿梭于人流車海中,吸飲著廢氣、灰塵,承受噪音和紫外線,絲質(zhì)的裙子在與車凳的親密中起出絨球。H城是另一層世界,女人渴望能呼吸自由的空氣,可她哪里知道此處的空氣和彼處的實在沒什么兩樣。女人現(xiàn)在向往的就是每天能美美地睡上一覺,不被打擾,沒有電話。
現(xiàn)在,迎著夏日的晚風(fēng)駛車而來的是女人,她的身形從流動的人群中顯現(xiàn)出來,最初進(jìn)入視線的是她飛揚的衣袂和迎風(fēng)招展的頭發(fā),她奮力蹬車的身姿,時而左右晃動,時而身體緊伏車身,轉(zhuǎn)彎時疾速劃出一個弧度,風(fēng)中向兩邊撲展的頭發(fā)像兩只張開扇動著的翅膀,她的頭發(fā)不是綿軟柔順的,是那種略微有點卷曲,長到一定時候會形成一朵波浪的那類,很黑很亮,這樣的頭發(fā)還原性不好,風(fēng)吹亂了,一定要梳理過。所以在風(fēng)中撲展時是沒有波浪可言訴,只是一蓬亂發(fā)菜。但這并無多大影響。騎著車的女人心無謗鶩,她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稍不留神就會撞了人或讓人撞了。紅燈那邊有不怕死的一個沖過來,眼看就要撞個正著,女人一個急剎,還好。
已經(jīng)是第八個叉路口了,女人輕噓一口氣,過馬路也是提心吊膽,險象環(huán)生,那些四面八方涌來的打工者,沒有一點交通意識,把生命看得輕于鴻毛,闖紅燈,沒剎車的車子都讓女人捏把汗,H城這二年作過調(diào)查,交通事故中喪生的,至少有三成是這些外地打工者,他們大都年輕力壯,上有老下有小,承上啟下的一代,女人甚至為他們的家庭 而擔(dān)憂。
然而那也是一瞬間的,已經(jīng)過第九個叉路口的女人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只要按既定的路線前行,就可到達(dá)她的小屋。松馳下來的女人有一絲倦怠,怎么能不累呢?上下班趕幾十里路,一年下來就相當(dāng)于趕了幾趟北京。
天氣日漸炎熱,白天蟄伏的“雞”們也出來了,廣場邊,河濱大道等地方都有,這個城市又掀起了掃黃打非運動,因為這,女人又額外增加二個法制版面,讓她苦不堪言,這一段女人的睡眠明顯不足,掛了眼袋,嘴唇干燥,整個人如縮水的黃瓜。騎在車上的女人如同飄浮在半空中的樹葉,女人想,自己是在騎車趕北京。
騎車趕北京的女人很不幸!
不幸中的女人祈求的最大幸福是晚上能美美地睡上一覺,最大的愿望是睡覺不被打擾,沒有電話。
回到小屋的女人把自己泡在水中,月亮不知什么已經(jīng)升起,水溫很好,用手輕輕漾起水波,像一只溫柔的手撫過,沒有了喧囂,人流,女人閉上眼,沉浸在靜靜的享受中,月光透過窗子照在臉上,一臉的安詳。女人甚至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女人把一堆身架扔在床上,四肢百骸都復(fù)位了,舒適愜意像水一樣漫過全身,夜晚真不錯,細(xì)細(xì)品咂幸福的女人感到空氣里都一絲甜味,不被打擾,沒有電話,隔壁房東家的小孩也不叫了,女人心情一好,連要飛過的一只蚊子也不打了,那也是一條生命吶,奶白色的床單覆著身體,呈現(xiàn)出一具曲線柔美的身體,合上眼,思緒漸漸入定,漸漸的身體如羽毛般升上天空。
嘟嘟嘟,一串電話鈴聲把女人拽回,女人朦朧著眼睛望著床頭紫色的電話機(jī),妖魅,可惡,女人懶得伸手,見鬼去吧!不理它,今晚的女人鐵了心要睡覺,嘟嘟的聲音無趣地不響了。女人的身體再度升騰,舒展,嘟嘟嘟,女人一個激靈,美妙的感覺如肥皂泡,羽毛傾刻間又墜落地面,女人倏地坐起,待明白時,又躺下,翻個身,將床單裹緊,蒙著耳朵。
當(dāng)嘟嘟的電話再一次驚濤駭浪般響起的時候,女人知道今晚的幸福是泡湯了,不知是誰,這么頑強(qiáng),這么厚顏無恥。女人拾過電話,狠狠地連按幾下,顯示的是長長的一串?dāng)?shù)字,尾數(shù)是119,女人知道是男人,陰魂不散,簡直就是甲城的另一個達(dá)美。男人在獵人酒吧,要介紹一批藝術(shù)家給她,女人只有投降,否則男人會一直打下去,現(xiàn)在他在等她,看來他是有預(yù)謀的,女人換上晚裝,在鏡子前前后左右照照,還算滿意才離開,出門時,女人又去推那輛自行車,旋即又觸電般地縮回來,女人扯起一邊嘴角搖著頭笑了?,F(xiàn)在 ,此刻,一個穿著雅致,舉止優(yōu)雅高貴的女人騎一輛叮當(dāng)作響的自行車去酒巴—一個高雅的地方去會見一批藝術(shù)家和一個……是什么呢,朋友,情人,女人自己也不好定義,那絕對是件可笑的事情,不可思議。
女人到獵人的時候已是深夜11點,男人和一些人三三兩兩地坐著,燭光飄忽幽暗,墻上依舊是原始人在狩獵,男人一一介紹坐著的一群,這是誰誰。燭光下誰的面孔也看不清,男人已經(jīng)喝了許多,看得出他很興奮,爾后又是喝酒碰杯,聽這些人彬彬有禮或含而外露的葷玩笑,女人也喝了許多,看到墻上原始部落的女人和男人都有在動起來了。
走出獵人,女人被風(fēng)一吹,感到有些涼意,模糊的酒意也有些消退,倦意又襲來,她攏了攏頭發(fā),縮了縮肩,后邊男人一條胳膊適時地從后面將她攬著。大街上已少有行人,偶爾有一輛的士慢慢地從身邊游過,司機(jī)將車開得慢慢的,將頭伸出窗外,希冀他們將手招一下,當(dāng)發(fā)現(xiàn)兩人沒有乘車的意圖,便又輕輕地知趣開走了。
街上真的好靜,女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散步了。從甲城出來后,就沒有輕松過,和家人也已久違。現(xiàn)在,她和一個男人很近地走著,有些頭暈,搖晃,就像一條泊著的小船,波浪輕輕地?fù)u曵,男人的體溫通過手臂傳遞過來,女人有熏微的感覺,她將身體向男人靠攏,尋找一個更溫暖更可靠的依靠,男人趁勢將她往胸口攬了攬,女人就這樣半依半摟地走著,沒有說話,只有兩人輕輕地腳步聲,還有相互可聞地呼吸聲,他們能聞到彼此為對方沉醉的體息,女人身體某處突然悸動了一下,心里涌起某種渴望,男人的臉在向她湊近。
夜一定很深了,街心花園無人跡,情侶們已散去,男人和女人相擁著走近龍爪槐邊的石椅,那里比較陰暗,男人在一邊走動中一邊用嘴尋找女人的嘴唇,女人雖已過中年,但仍羞澀地躲避他,男人的臂膀很有力,緊緊地箍著女人,女人的頭顱后仰著并左右躲避,但最后無可逃遁。男人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了她的唇,男人的舌尖很寬厚柔軟,女人開始回應(yīng)。
不遠(yuǎn)處似乎有了腳步聲,男女并末很忘情,畢竟只是在一棵龍爪槐下,他們幾乎是在同時分開,循聲望去,是巡夜的治安執(zhí)勤員,路燈下只見那人手臂上箍著的紅臂章,有些悚目,女人想到這段時間正是掃黃打非,于是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與男人自然不屬于黃之列,但顯然女人有些失望,男人似乎也聽見了女人從心里一聲長長的嘆息,而他剛剛也已經(jīng)亢奮。
女人低著頭慢慢地走在前面,這一刻她無比惆悵,不禁想到了甲城,還有達(dá)美。和達(dá)美分開她是下了好大的決心,那時甲城流言四起,人們都在竊竊私語,只要她和達(dá)美走過,就有人在后邊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人公開將變性手術(shù)的介紹放在她單位辦公桌上,留下字條,建議她做變性手術(shù),就連她單位搞美編的人人稱“狼”的家伙也見她如瘟疫,她的前夫也稱自己慶幸,分開得及時。
后面遠(yuǎn)處的一盞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有時她的腳步會踩在男人頭上。男人覺得自己有些無能,有些對不起她,今晚他必須做些什么,為女人也為自己,夜一定更深了,他們穿過一條小街的時候,路燈無聲地熄了,男人緊走幾步,趕上女人,把她攬住,女人沒有躲避,反而也把一只手抱著他的腰,倆從誰也不說話?,F(xiàn)在女人感到疲倦,就想找一張床,找一個依靠,一個溫暖的所在,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她的腳步跟著男人,跟著男人跨進(jìn)一個門廳,女人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叫白沙洲的旅館,女人僵了一下,她在考慮是否住下,她的腦子里又閃過甲城的達(dá)美,在她猶豫的一會兒,男人已經(jīng)拿好了鑰匙,攬著她上樓。
接下來他們很激情地做了所有的男人與女人在床上的事情,男人與女人都已有些心力交瘁了,他們就這樣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女人想休息一下就起床回家,甚至她想掙扎著起來沖一下,可沉重的雙眼都不聽使喚地閉上了。
不知什么時候,一陣吵鬧聲把男人女人驚醒,是女人先醒,女人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的時候,朦朧中看到一片紅色在眼前晃動,那片紅色還在推她搖她,女人一驚,坐起,女人身上的床單滑落,女人倏地把它扯上,紅色是一只紅袖章,紅袖章大聲喝道:
起來!起來!嚴(yán)打了,還出來鬼混??炱饋?,跟我們走,早盯上你們了。女人到這一刻才清醒,自己是被紅袖章盯上了,這準(zhǔn)確無誤就是街心公園那個,這一片屬他管嗎?男人也醒了,他似乎比女人要平靜一些,不像她這么失魂落魄,女人看到門口還站著兩個民警,她腦子嗡的炸響了,完了,他們要把我們帶走嗎,這可是回不了家鄉(xiāng)見不得爹娘了,明天整個報社都會知道,女人的頭開始暈眩。
男人不愧是男人,在突變之時仍從容,他說能讓我打個電話嗎?
不行!不能打電話,民警發(fā)話。
男人說我們不是賣淫嫖娼,你們要怎么樣,罰款,還是什么樣?
紅袖章說:罰款,有那么簡單嗎?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嚴(yán)打階段,先去派出所做筆錄。
女人和男人被子帶走了,走之前,女人進(jìn)了一趟洗手間,她是去照鏡子,別太狼狽了,讓人一眼看出,很難堪,可這恐怕有些自欺欺人,半夜與二個面容嚴(yán)肅的警察一起從旅館出來,能不讓人懷疑嗎?女人看了鏡中的自己扯起一邊嘴角笑了,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浮腫,頭發(fā)蓬亂,一付沒睡好的模樣。
筆錄室里,白熾熾的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女人估計那燈該有1000W,女人始終低著頭,男人也是垂頭坐在另一張桌子前,他們被勒令坐開,也許是怕他們“串供”吧,男人幾次要打電話都遭拒絕,甚至當(dāng)他說出一個名字的時候,他們也當(dāng)做沒聽見,筆錄室還有其他幾對,想來也是從旅館拉來的,幸好沒有熟悉的面孔,現(xiàn)在這樣的情景讓女人想起電視里某些用馬塞克遮臉的場景,今天居然會輪到自己,女人如坐針氈,而兩個警察卻慢條斯理地做著一連串的脫帽,解下腰帶,然后喝水,又慢騰騰地坐下,整理筆錄本,然后清清嗓子開始發(fā)問。紅袖章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也許他已完成了他的使命。
男人被帶去另一間問訊室,走的時候男人朝她看了看,說我先過去,他仍是坦然的,可在女人眼中,頗有點押赴刑場英勇就義的悲壯。女人眼中一熱,濕熱的東西洇了出來。
筆錄開始了,女人準(zhǔn)備做一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般寧死不屈的人物。她不會說的,一說就完了,單位人人知道。
警察打開筆錄本:叫什么名字?
女人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警察又問:叫什么名字?
女人一直考慮尋找怎么樣的方式過這一關(guān),男人走了,這里的一切要她獨自面對,她感到了孤獨無助,而男人那邊,不知怎么樣了,女人憂心忡忡。
警察又問:叫什么名字,在哪個單位?怎么不說,害怕就別出來,看你樣子,倒蠻像回事的,不說就這么耗著啊!耗上一夜,你最后還得認(rèn),到這兒可不是你狠了。
警察似乎準(zhǔn)備好了打持久戰(zhàn),拿起桌上的一張報紙,女人眼前一亮,這是今天的報紙,其中一面法制版就是她編的,有一篇通訊還是她采寫的,警察也正在看這一版,是啊!到這兒來就是他們狠了。
“叫鄔藍(lán)旗?!迸瞬患偎妓靼衙终f了出來。她知道自己不說,或許男人那邊已經(jīng)說了,他幾次想打電話,肯定是找人。
“是報社的編輯,記者?!迸碎]上眼,心一橫:“為了深入調(diào)查了解公安系統(tǒng)此一階段掃黃打非的真實情況,我們決定來個明察暗訪,而我也正在寫一部這個公安題材小說,所以我們……當(dāng)然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所以我們也沒有張揚,我們也沒有請示。報社領(lǐng)導(dǎo)并不知道。”女人編故事的能力此時又顯露出來。女人自己也吃驚,這真是未加考慮就脫口而出的,不知是否有毛病有漏洞,
女人無暇思考,然而滴水不漏。說完女人耽耽地注視這個年輕的警察。
現(xiàn)在,我們年輕的警察半張著嘴驚諤地注視著她:您,咳!您就是鄔藍(lán)旗老師,您有證件嗎?
有。女人從隨身包中取出一張粉色的采訪證來。
警察看了,表情是復(fù)雜的,他說:鄔老師,誤會,誤會,我是通訊員李平??!昨天我們通過電話的,噢,女人想起,今日的報上就有公安糸統(tǒng)通訊員李平的稿子,在法制版上,昨天他們確實通過電話。
以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男人與女人都出來了,女人看到警察和他握了手。
他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倆人相視很久,然后又笑了,女人仍是扯起一邊的嘴角笑了:你是怎么出來的,男人說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采訪名人的,那么你呢?
女人說:我嘛,是寫小說的,兩人又都笑了?,F(xiàn)在,女人的眼皮發(fā)沉,遙遠(yuǎn)的夢鄉(xiāng)在呼喚,終于可以睡覺了,疲倦感又一次如潮水般襲來,女人對男人說,真幸福,今晚還能睡一覺。
男人抬腕看表說,不是今晚,是凌晨四點……女人不相信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四點,怎么會是四點,誰這么可惡,女人沉重的眼前飛來一摞摞稿紙,滾滾的人流車流和無數(shù)閃爍的紅燈綠燈,女人在車上如一張飄浮的樹葉,女人頭暈?zāi)垦?,可惡!可惡!誰都一樣可惡,和達(dá)美一樣可惡,可是可惡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你的幸福還要等待。
欄目責(zé)編 王琪 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