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壞壞
我們看見了風(fēng)景
你收拾好東西,吻了我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離去。隨著你輕聲地把門鎖上,整個世界變得一片虛空,我糾纏在伴隨虛空而來的狼藉般的思緒中久久不能自拔。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醒了,我不愿意抬起眼皮,是因為我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知道你的一切動作。你走后,我抬開眼皮,房間里的燈光有些耀眼,我整理了一下枕頭,我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看著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動畫片,其實我并不喜歡看這些東西,但出于懶惰,又不想換一個節(jié)目。那時候我可能處于一種半癱瘓的狀態(tài),小腦極度萎縮,大腦又幾度膨脹。我昏昏欲睡,想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尋找一個靈魂的出口。
虛空有一種模糊的力量,使我忘記了我的確切的心理位置……
我終于起床了,時間是10點23分。
我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看到你用過的牙具,我只記得你跟我說要去見你的姥姥。我擰開水龍頭,對著鏡子看著那個陌生的自己。鏡子里的那個家伙,滿臉憔悴,眼睛還有點腫。突然,鏡子里的那個人給了自己一個嘴巴,狹窄的洗手間里仿佛有那么一丁點回聲,這讓鏡子外面的我有一點害怕,皮膚上立刻浮起一層雞皮疙瘩。我痛恨鏡子里的那個家伙,同時也更恨自己。我沖著他沒有什么理由的笑了。那笑容,多年以后回憶起來,仍然覺得很冷。
我最后用了一次房間里的馬桶之后,熄了燈,反帶上門。房間是擁有兩張床的標準間,我坐到我們沒有用過的那張床上,看著無聊的電視,開始抽你給我剩下的一根香煙。我突然覺得從今天開始我應(yīng)該戒掉這個惡習(xí),我一邊咳嗽一邊猛勁地吸著,我不想浪費掉最后的一縷輕煙。我想喝水,但已經(jīng)沒有了。
把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
該到我離開的時候了,其實一切都沒什么好依戀的,什么都會成為過去,仿佛那些定格的照片,會發(fā)黃,會變舊的。
大街上,商店里的錄音機傳來了流浪歌手的聲音:我要忘了昨天,那不眠的夜晚,那虛幻的時間。
我希望把那些記憶的碎片整理一下,然后全部刪除。
從旅館中走出來,陽光燦爛,我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困了,只是感覺饑餓,想吃一點東西。
我記得昨天夜里路過這里的時候,看見右側(cè)有一家臺北豆?jié){的小店,我突然想喝一碗豆?jié){,仿佛喝豆?jié){是一件非常久遠的事情,我要把它從記憶深處提拎出來。當(dāng)我找到那家臺北豆?jié){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幾個字:本店出兌。
一種惡心的感覺,在身體里迅速上升。就在豆?jié){店的門口,我彎下腰干嘔了幾口,胃里面一陣痙攣。
所吐之物,除了苦水沒有任何食物。
我勉強站直了身體,摘下眼鏡擦了擦眼淚。我想吃點東西來壓制一下這種感覺,順著馬路向前走去,和美國加州牛肉面擦肩而過。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曾和一個朋友來過這里,于是,我又折回,決定要一碗牛肉湯面,就是沒有牛肉的那種,這種面相對便宜,又有牛肉面的口感,所以相對來說性價比要高一些。
我點完面之后,就坐到距離窗子比較近的位子上。桌子上有一份這個城市的報紙,平時我挺討厭這張報紙的,沒有風(fēng)格又不負責(zé)任。我閑得無聊,隨手翻閱一下,發(fā)現(xiàn)報紙上在談?wù)撘环N叫做“妓女寫作”的現(xiàn)象。讀完一段我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篇虛張聲勢的標題黨的報道。
熱乎乎的面,我吃了三分之一,胃里暖呼呼的,頭上也見了汗。
吃完面,我再次回到大街上,我的心情并沒有隨著天空的晴朗而有所好轉(zhuǎn)。在西大橋,我把那張聲討“妓女文學(xué)”的報紙扔到了橋下,我手把欄桿,目光隨著那幾張紙滑了下去,看到它們都舒展著身軀輕飄飄地向下墜落,心想我們墮落的還不夠瀟灑不夠徹底。
從橋上下來以后的道路,我比較熟悉,我曾在路旁的長凳上看著大街上的過往行人,靜悄悄地度過了一個下午。我觀察他們千奇百怪的表情,試圖要獲得一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思考,但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一無所獲。
在一個站臺上,我等候一輛乘客比較少的公交車。我想坐在公交車上,任由它行駛到終點,然后下車。我就是想在車上看看這座城市的某些景象。好久,車來了,從車上下來一個面色慘白的小姑娘,慘白慘白的,眉毛和額頭上的頭發(fā)都是白絨絨的,臉像一張白紙那樣平坦,我甚至難以分辨清楚五官的具體位置。
小姑娘猶如幽靈一樣從我身邊飄飄而過。當(dāng)我緩過神來的時候,小姑娘已經(jīng)消失了,而我要等的車也已經(jīng)開走了。于是,我決定不再坐車,我以更慢的速度向前走去……
我們的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自己的愛人。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似乎有情色的指向。
昨晚我曾觀察過你的睡姿,很像《蘇州河》里面的美人魚?!短K州河》是一部電影,一部我喜歡的電影。
那時候,我靠在床頭,不敢閉眼。我擔(dān)心這一景象會瞬間消失。我一邊感受著時間悄然流逝,一邊看著電視中袋鼠和蝙蝠的幸福生活。我想我要是有錄影設(shè)備,第一個要拍攝的人物就應(yīng)該是你。我要讓鏡頭記住這一切,因為鏡頭就像我們的眼睛一樣。就像《蘇州河》里所說的:“我的攝影機是不撒謊的,婚禮,聚會,上廁所,做愛,什么都能拍”。
我要拍下你全部的生活。
現(xiàn)實總是殘忍和無奈。一個人可以沒有家庭,沒有婚姻,但不可能沒有愛情。我想把問題盡可能看得簡單一些,我希望能擁有一個封閉而且純粹的世界,我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我和你的生活。
但是,沒有想到,我已經(jīng)在打擾別人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感覺很虛空。還有一些感覺和欺騙,妖嬈,友誼等詞語相關(guān)。
那是一條很長的小路,要拐幾個彎才能進入的一棟民宅。你走在前面,我不知道你的心情是怎樣的,是否會有一種壓抑的興奮。你知道他肯定不在家,這一切都是你算計好了的。
但是,他還是出現(xiàn)了。
只不過是一照片的形式出現(xiàn)的。
你說那是你的弟弟。我在當(dāng)時信以為真。
我仿佛身處四面都是高樓的鬧市街區(qū),感到極度的失落。四周的車,人,樓都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看不清前方,更看不見遠方。
你說你離不開那個男孩,你要給他做飯,洗衣服,你要像母親一樣愛他。
你說你還要與他結(jié)婚。
我感到很可笑,因為這根本就不像你的一貫作風(fēng)。你哭了。眼淚像無數(shù)凄美的花朵,綻放在夜的芳香之中。我們都無話可說的時候,只有語言的尸體,在沒有方向的風(fēng)中飄蕩……
我順著那條馬路,越走越遠,路也越來越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毫不費力氣的走到山頂?shù)?。一路上甚至忽略了路邊的任何風(fēng)景……
四面的風(fēng)景很美,山水相映,蒼松翠柏,云霧繚繞,人間仙境。我們站在山的最高處,時間過了很久,大概有“一天”了吧。
我知道,高高的塔頂,我們也只能看看風(fēng)景,然后,我們還得下來。
這讓我想到了詩人韓東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寫下的那首《有關(guān)大雁塔》。
無法逃脫
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你不熟悉那里任何一張面孔,他們對你也一無所知。
你戴著暗黑色太陽鏡,遮住了你深邃而又疲憊的眼神。那些陌生的面孔以為你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而那個人卻遲遲不出現(xiàn)。
一個下午,你都坐在那里,桌子上放著一杯咖啡,你的臉上沒有笑容。
你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
看樣子你想摸出一支香煙。
但是,你想起那煙放在了住所,連同那款2002年出品的zippo打火機。
那枚打火機是一個朋友送的。那天晚上,你們在一起喝酒,外面的天空飄著細細的雨。同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外地來的女人。那女人一雙狐媚的眼睛,輕巧的嘴唇講述了她將不久于人世的病情。雨打在玻璃上面,類似一首哀傷的曲子。你們在一起喝酒,很豪放,也很悲傷。
你和你的朋友為她的故事感到難過。那一晚,你們喝了很多酒,那狠勁等同于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后,你的朋友把打火機送給了你。你拿過來一看就喜歡上了。銀白色,正面的圖案好像一扇門。你稀里糊涂的記得,主說過: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我就是羊的門。
我就是門。凡從我進來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盜賊來,無非要偷盜、殺害、毀壞。我來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豐盛。
你屬羊。你非??释巧乳T,那扇能得到萬能的主拯救的門。
酒醒之后,你踩著濕漉漉的水泥馬路,去見你的朋友。
你想把打火機物歸原主,雖然你喜歡那東西,但你還不愿意占有別人喜歡的東西。你曾經(jīng)見到過他反復(fù)的玩弄這枚打火機,你知道這也是他的最愛。但朋友堅持要送給你,并說我們是好朋友。
然后,你發(fā)現(xiàn)他的頭光光的。
昨天喝酒的時候,他的頭發(fā)還存在的,并長得能像女人那樣扎起來。
他看到你的詫異。說,昨天分手之后,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家理發(fā)店。他便坐在理發(fā)店的門口避雨。理發(fā)店的老板問他要不要理發(fā),他說,他想理一個光頭。
他說,那天晚上,剃完光頭之后,感覺回家的路上心中似乎有些光亮,讓他感覺很好。
你便笑他,說你以為你的光頭是路燈??!他便忸怩的摸著光頭,簡單地說,女孩想要他去南方,陪著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晚上他們就一起出發(fā),他說,你在家鄉(xiāng)要保重!
你越來越不能理解你的朋友,難道說昨夜晚間喝了一次酒,理了一個光頭,腦袋就出了毛???但你看到你的朋友一臉嚴肅的表情,你知道他做出了一個無可爭辯的決定。
這時候,你的手里撫摸著一支香煙。但它不是你的,它是別人遞給你的,他坐在你的對面,年紀和你差不多吧,但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他手上的皮膚干燥,骨節(jié)很突出,象是干過多年的苦力活。
你感覺手中的香煙有些干燥,輕輕一碰,它便會折成兩段。你就把它放在咖啡的杯子上,你的想法是好的,想用咖啡的熱氣把這支煙變得柔軟一些。
那人看出了你的想法,跟你解釋,他平時煙癮很輕,通常一盒煙要抽上很多天,所以不等整盒煙抽完,剩下的煙就已經(jīng)干燥了。
那人說完,自己也掏出一支香煙,對你笑了笑,然后把煙在舌頭上一卷,白色的煙桿便濕了一大片,他說煙干燥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這樣做。你看著他的動作,舌頭熟練的一動,靈巧的一卷,你的胃有些不舒服。但你還是露出了微笑,學(xué)習(xí)著他的樣子把舌頭伸了出來,煙在舌頭上滾了一圈。你的做法,明顯有些笨拙,但也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然后,那人把火柴劃著,你們開始抽煙。
接下來,你們應(yīng)該談些什么才對。你總不能冷落人家吧。畢竟人家給你一支香煙啊。雖然,你來到這個陌生的所在,就是不想被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人所折磨。你想擁有一片清靜禪林。你在尋找那樣的一個地方,選擇了這樣一種自我放逐的方式,但是目前為止,你依然是一無所獲。
為此,你離開了你的單位,你的朋友,你離開了平日里相處得不錯的同事,你走的時候,并沒有跟他們打招呼,如果你跟他們吱一聲,那一夜,他們會讓你喝得醉如爛泥。
行了,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還是跟人家說句客套話了。
但是,你在張嘴說話的時候,給你煙得那個人,卻喊出了你的名字。
你手中的咖啡差點灑掉,杯子在手中一震,其內(nèi)壁和杯中的鋼勺有一個清脆的碰撞之聲,你盯著他的眼睛,摘掉了暗黑色墨鏡。
那人說,我認得你,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你是貴人多忘事兒。
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大院里面。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我記得那時候,你的母親還很年輕,舉手投足,顧盼生輝,那時候我經(jīng)常到你家里玩耍,你的父親總能給你帶回很多糖果,和一些我見都沒見過的玩具。我站在門檻邊上,看你玩得很開心,你的母親拉著我的手,讓我們成為好朋友。
你這個時候,其實并沒有聽見那個人在說些什么。你突然那么沮喪和失望。你蓄謀已久的生活,被一個陌生人輕而易舉的擊得粉碎,你從那片土地離開之后,你希望前方的東西都是陌生的,他們不認識你的臉孔。你覺得你逃出了一個女人的生活,你覺得那些女人再也不會用各種凄慘的故事欺騙你的酒量了,于是,你坐了一個夜晚的火車,在靠窗子的位置,看夜里漆黑的風(fēng)景,轟轟隆隆聲音似乎還在耳畔閃爍。
直到眼前這個男人說出你的名字的時候,你才清楚的意識到,你根本就不曾離開。
你站起身來,對那個人說,不要再說了。
你向外走去,那人也站起來,追在后面。
那人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等等,朋友,我們再聊一會兒?。?/p>
你沒有理他。
你聽見他喊。
你走在夕陽下面,你不知道要去哪……
順生城
山腳下是一座小城,土壘的城墻經(jīng)過歲月的侵蝕變得孤獨而蒼涼。城門也是土壘,上面一塊字跡模糊的牌匾在夕陽之下也似乎搖搖欲墜。城門無人把守,進出的人也不多。
當(dāng)你走在夕陽下面,不知何往的時候,這座城的出現(xiàn),讓你心里稍有一些安慰。但是,你久久地站在連接它的一條馬路上心里卻又踟躕,你是一個逃離者,你脫離了熟悉的人群和城市,甚至告別了先前的生活方式。你不再為那些亂七八糟的情感而彷徨,也不需要那些看似柔情蜜意卻又隱藏著傷害的愛情。
當(dāng)自己一個人行走的時候,很容易讓自己變成一個哲學(xué)家。漫漫長路,只有自己和自己對話,自己出題為難自己,讓自己在每一個看似正確的答案中選擇一個,這一個必須最接近上帝的選擇。路上的塵土淹沒了你的表情,沒有人,只有大自然的聲音在和你爭論一些也只有你自己認為才有意義的話題。多么遙遠的一條道路,行走或許只是一種姿勢,一種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姿勢。
這時候,你聽到了歌聲。
它來自你的腳下,屁股的夾縫或者肚臍眼。
你疑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因為那歌聲分明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它多少年之前就曾經(jīng)藏在你的體內(nèi),在肚臍眼之上,在內(nèi)心中。她的模樣你是否還記得呢?
如今歌聲再次響起,原本安靜的城,多了一種生的氣息。
你走進城門的一霎那,城門上的牌匾被震動了一下,塵土紛紛散落在空中,擋住了你的視線,你后退,待塵土散盡,牌匾上出現(xiàn)三個字“順生城”。
城里迷宮一般的道路讓你感到疲憊。偌大的城仿佛一間擁有無數(shù)房間的客棧。每一個房間的設(shè)計似乎都出自同一個人思想,你看不到第二種格式。你無法選擇,只能依靠心中歌聲的導(dǎo)引,走進了那間你認為能飄出歌聲的房間。
沒有人注意到你的進入,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干自己的事情,互不妨礙,又沒有任何交流。你看不清他們的面孔,或許每一個的面孔都是機器生產(chǎn)線制造出來的模具,都那樣僵硬和刻板。
你喝了他們釀造的酒,他們的每一種酒水都有一種眼淚的味道。遞給你酒的女招待用類似機器人的聲音跟你說,喝吧,喝了它,再來一杯。在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你看到了她的笑容。這笑容和你后來看到的笑容幾乎是一模一樣。你發(fā)現(xiàn)順生城里的人們的笑容都是一樣。
你把那杯帶有眼淚味道的酒水喝下之后,你開始覺得自己是另外的一個人。這個人曾經(jīng)受到過女人的欺騙,但是,你卻清醒地記得,那一次雖然你受到了欺騙,但卻沒有失去貞操。
你突然冷笑一下,你感覺到你的笑容其實和周圍每一人的笑容都是一樣的。你其實是在笑話自己,你并沒有把貞操看得那么重要,你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很多種方式讓貞操盡快失去。所以,當(dāng)那個欺騙你的女人并沒有掠奪你的貞操的時候,你竟然有些失落。另外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讓你暫時忘記了那個欺騙你的女人。
男人欺騙的是你記憶。這讓你感到比失去貞操還要羞愧。
還有一個外國老人,他坐在一間堆滿書籍的屋子里面,拄著一把中國出產(chǎn)的拐棍,老人其實已經(jīng)雙目失明,但良好的記憶讓他依然能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自由生活。此前,老人曾經(jīng)迷戀一本奇怪的書,據(jù)說,那本書沒有開頭和結(jié)尾。老人苦苦鉆研這部奇書,最后雙目失明。然而,他又患得患失,最后他想起年輕的時候在另外一本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方是森林。他為自己良好的記憶而感到驕傲。他用中國拐棍兒支撐起自己顫顫巍巍的身體,在仿佛天堂一樣的圖書館中的某一個角落,把那本神秘的書藏了起來。
當(dāng)你醒來的時候,你腦海里面還停留著那個外國老頭神秘的笑容。你突然覺得那個老人特別的熟悉,你翻了一下隨身攜帶的那本書,書的扉頁上就是老人的照片。老人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他的全名叫做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一場夢幻,仿佛讓你和大師進行了一次對話。你似乎看見了那本布滿塵土,從來沒有人翻過的神書。這讓醒來之后的你,心里暗自竊喜。你心想,如果有可能,如果夢境中的現(xiàn)象能成為現(xiàn)實,你不惜任何代價去尋找那本書。
你洗了一把臉,然后朝著一片燈火輝煌處走去。那里仿佛就是一片森林,因為,你覺得自己特別像一片樹葉。
一片葉子應(yīng)該去尋找另一片葉子。
那天晚上,街道上突然出現(xiàn)無數(shù)的小鳥,在街燈下鳴叫飛舞。后來那些小鳥像樹葉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每一個只小鳥都穿上了艷麗的服裝,涂抹著厚厚的脂粉,那些臉蛋兒上都掛著永不凋謝的笑容,她們紅紅的嘴唇上下開合,仿佛會吸走你的靈魂。
你選擇了一個小鳥。你發(fā)現(xiàn)只有她的模樣與眾不同,他沒有別人那樣花枝招展,她長了一雙狐媚的眼睛,臉蛋兒上的肉色清晰可見,不同于那些粉刷出來的面孔。只是,她的嘴唇一如既往的紅。
你和他一起消失在那條飄滿落葉的街道,燈光暗淡,喧囂聲也離你遠去。
你把你的一切都交給了這只小鳥。
你躺在她的懷里,把臉埋在她的雙乳之間,像一個嬰兒一般貪婪。你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迷戀乳房,或許在嬰兒時期也是這樣,但在生命開始的那些記憶,在你的生命之中早已不知去向。她將半個身子抬起,像哄小貓咪一樣觀察著自己的乳房,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自己,這讓你想起平靜的湖水泛起陣陣漣漪。
你突然覺得口渴得要命,你要喝水。
你爬起來到處尋找水,可是偌大的房間中卻不見一丁點水。你開始變得暴躁,這樣床上的那只小鳥驚恐。她聲音顫抖說,已經(jīng)停水了。只有……
只有什么,你快說出來。
只有……只有一點點酒??墒?,你不能喝的。
你似乎忘記了那酒水中眼淚的味道。你奪下酒瓶,喝了一口。突然淚水不由自主地從眼眶中流出,你坐在床頭,啞然著任憑淚水在臉上流淌。
小鳥捋了捋頭發(fā),那原本飄逸的長發(fā)突然就不見了,原來她是一個光頭。她說,你應(yīng)該是認出我來了吧!我沒有想到在我死掉之前,還能見到熟悉的人。我也是一個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人,我以為疾病可以讓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但是,我失望了。我不僅一直活著,而且我從來不想昨天的事情,也不去思考明天的問題,我看到的只有今天的這個時候。
你想起了那天晚上你們在一起喝酒的情形,外面的天空飄著細細的雨。你對面是一個外地來的女人。那女人一雙狐媚的眼睛,輕巧的嘴唇講述了她將不久于人世的病情。雨打在玻璃上面,類似一首哀傷的曲子。你們在一起喝酒,很豪放,也很悲傷。
你說,我的朋友呢?他曾經(jīng)要與你一起走的。
她說,他已經(jīng)為我死了,或者他在我心中已經(jīng)死了。你看我這光禿禿的腦袋,是不是還很懷念你們的友誼呢?
你說,我是一個要把過去拋棄的人。我不認識任何朋友。我也不認識你,我找你們這些小鳥,只是為了毀掉我的貞操。
她笑得好看嗎?你看見她的嘴唇是不是在嘲笑你。
她說得很溫柔,她說,來吧,別害怕。我們不認識。
你無法容忍這樣的精神壓迫,仿佛自己光天化日被剝光了身子一樣,你看見滿大街的人都在看你,你流著淚,你的嘴唇已經(jīng)麻木,已經(jīng)忘掉眼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