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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

2013-04-29 23:11:12王永春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支書民國

王永春

宋劉村東南角那個園子,叫南園,是民國家老輩上的,到民國這一輩,就歸公了。

園里有好多樹,香椿、國槐、楸樹、棗樹、馬尾松、皂角樹,那崖頭邊上,是一溜洋槐,樹上住滿了成群的鳥兒。崖坡上,爬滿了月季。崖下,從西面來一款款河水,嘩嘩流淌,在園子里聽得清脆悅耳。園子靠北,有一座不大的假山,翠竹婆娑。山腳下,有舊時長廊,雕梁畫棟,黑瓦飛檐,連著一八柱涼亭,從那斑駁的漆柱上,可見得這園林的滄桑。亭內(nèi)有石桌、石墩,坐那里,見得河水綿延南去,遇斷崖渦漩東流。

入夜,園子里熱鬧非凡,小孩兒嘰嘰喳喳鬧不停,娘們兒咬耳嚼舌扯閑話,爺們兒圍在一起胡拉八侃編葷段子,大凡村里那些風(fēng)流秘聞,某某的歪名等等,大都從這里發(fā)源。侃夠了,舌頭累了,就到時間了,人也漸漸散去。但總有那么幾個人,卻不愿離去,等在那亭間。等久了不著,就議論兩句,然后很遺憾地離開。待回家躺下時,那企盼的笛聲卻飄來了,忙急急地下炕,不顧家人的反對,聚攏回園子里,即使大冬天,也不嫌冷,靜悄悄地,怕驚了那笛聲,不出聲息的圍坐一圈,任那笛人在亭子間哽咽悠揚、哀婉動人 。

那笛人是六隊的民國。

民國今年二十六七歲了,還沒有媳婦,卻又遭難了。

天老爺不長眼吶。人們不敢說別的,只有拿老天鳴不平。他爹娘早沒了。鎮(zhèn)反那年,快過年了,他爹突然被從城里攆回了家,沒過三天,就又被五花大綁抓走了,娘就嚇得一病不起。他爹是城里一中的校長,被人告發(fā)四三年向日本鬼子出賣了本村共產(chǎn)黨員宋元良。那年他爹十九歲,還在城里一中上學(xué),卻已娶媳婦七年了,民國也已兩歲,娘大他爹六歲。過年放假,除夕下午,爹挑著筲到村頭老井擔(dān)水,碰到幾個人打聽宋元良,正好宋元良在井口提水,爹沒加思索,順手指了一下,宋元良就被抓了,再沒回來。一年后,爺爺送爹出國留學(xué)。回國時,日本鬼子、國民黨都已被趕跑了,他爹先在縣委做了翻譯,后來就干了一中校長,民國家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書香門第。但像做夢似的,剎那間就變成了反革命。

第二年夏天,他爹又被押回來了。一塊押回來的,還有其他十一名反革命,有干過土匪的,有干過縣黨部的,還有地主老婆的長工情人,竟敢打了公安局長兩個耳呱子,反正都是反革命,加上他爹,一共十二個,被押到了南園河邊上。臨近中午,天上下起了大雨,民國老遠(yuǎn)跺著腳哭喊,爹,俺娘死了。他爹頭也不抬,就等那一聲霹靂了。砰砰?。?!那一具具尸體栽到河水里的時候,民國看見,有血淋淋的頭被掛上了樹枝,憑那頭發(fā),他認(rèn)定是爹的,連那樹枝一塊掰了下來,編上月季,放進(jìn)了那款款的河水里。他聽爹說,這條河從村子的東邊曲折向北,繞過許多村莊,行進(jìn)三百多里,最后流入大海。

民國從來不給爹上墳,只于夜間來園里對著那河水吹笛。那笛聲,叫人心碎。

老支書清楚記得,民國是從他爹周年那天夜里開始吹笛的。

爹娘死后,村里人都為民國捏把汗。十來歲的孩子,沒爹沒娘的,還能成人嗎?民國卻很用功,懂事。爹給他留下來了好多古書,唐詩宋詞,《論語》、《詩經(jīng)》,《三國演義》、《紅樓夢》,還有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上四年級時,伙伴們就經(jīng)常圍著他聽他講三國,就有老人擔(dān)心,說民國這孩子小小年紀(jì)懂三國,可別累著心眼兒啊。忽然有一天夜里,人們聽到了凄婉的笛聲,循聲來到南園,原來是民國。老支書望著亭間夜色里那瘦弱顫動的身影,嘴里說這孩子懂事了,心里卻更擔(dān)憂了。

宋元良的大兒子在縣武裝部當(dāng)干事,二兒子在部隊當(dāng)兵,三兒子宋繼良和民國同學(xué),比民國大三歲。初中畢業(yè)后,宋繼良在村里當(dāng)了團支部書記,民國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縣一中,卻因他是反革命子女,被宋元良的革命后代硬盯著告了下來。老少爺們不平,聯(lián)名保薦,老支書就把保薦書給報上去了,卻被很快退了回來。為此,老支書在全縣三干會議上,被縣委書記點名批判,還做了檢討。保薦書退回來的那天,民國跪在南園崖頭上,對著那河水大哭了一場,吹了一夜的笛,直到趴那石桌上睡著了。那天,有個小姑娘一直陪著他抹淚,是老支書家的獨生女玲玲。

玲玲比民國小兩歲,兩家前后鄰,一個隊。民國爹沒出事的時候,爹從城里拿回什么好吃的來,民國總忘不了玲玲??墒?,爹出事以后,就大翻個了。那時候,莊戶人家除了過年過節(jié)吃頓餃子、面條什么的,平常里燒頓豆腐湯泡煎餅,就是上等飯了。玲玲就隔三差五央求著娘燒豆腐湯,好給民國端過一瓢去,再拿上幾個煎餅,就夠民國吃兩頓的了。小的時候,玲玲把飯拿來,民國都是很歡喜地收下,吃得也香,可是后來大了,就漸漸地不愿意要了。在園子睡著的那夜,玲玲像個小大姐似地守著他。太陽老高了,那鳥兒的喧鳴,那樹葉間斑駁的光花,把他喚醒了,玲玲卻睡著了。他感激而愛憐地看著玲玲,想說些什么,眼神卻歸于黯然。他猶豫著推醒玲玲,淡淡地說,今后俺不麻煩你了,你回吧。頭也不回,握著笛,走了。玲玲的淚花在眼里打轉(zhuǎn)。

民國家的宅子,是一個大四合院。本來宅子和前面的大園子是連著的,解放后東西修了一條路,路北的閑園子又起了好些人家的宅子,他家的宅子就被擋進(jìn)了莊里,和南園徹底隔開了。爺爺說過,這個家里最旺盛的時候,有四十多口人一個鍋里摸勺子。如今,就空蕩蕩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天早晨,他掃完天井剛一開門,玲玲就站在了門口。她瘦了許多,卻已經(jīng)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撲閃著一雙傳神的大眼睛,兩手在胸前羞澀的捏弄著那只又黑又長的大辮子,掩飾不住深情地看著他。兩年多了,因為她上學(xué),更有意躲著她,民國都沒見她幾回,今天一見,倍覺親切,卻有些不知所措。還是玲玲打破了尷尬,她輕聲說,我要到省城上高中去了,很遠(yuǎn),不知啥時能回來,和你說一聲。你……你有事嗎?話沒說完,她眼里的淚花就滿了。民國木然的有些結(jié)巴了,驚詫、羨慕而又失望,吶吶地說,沒……沒事,你……你去吧。他覺得,玲玲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

南飛的大雁哀鳴了一夜,南園的笛聲訴說了一夜。老支書心疼地看到,民國的眼睛哭腫了。

1967年的冬天,天冷的特別早。

民國在灶膛前燒火,一邊看書。他眼角已爬上了魚尾紋,胡須不應(yīng)該的散漫著,兩只手不時交替著伸到灶口烤火。灶膛通著里屋的熱炕,依然抵不住室外的寒氣??章渎涞奈堇?,叫人覺得格外發(fā)冷。本來,他家寬大的廳堂里,放置著大方桌,大椅子,靠邊有沙發(fā),全都雕花鏤刻,大戶人家氣派,但早就沒了。爹沒出事前,一直說要把他娘倆搬到城里住,就什么家什也不置辦。如今,屋中間放一個蒲墩,蒲墩上放一塊不成形狀的木板兒,一圈又圍了幾個蒲墩,就是民國的全部家俬了。那些書都整齊地放在炕頭邊的窗臺上。枕頭邊上,躺著那把笛。那笛身的棗紅色依然光亮,上刻兩行蠟金小篆: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此坪転⒚摚駠鴧s覺得悲涼。

剛解放那年,1948年秋天,他剛上學(xué),爹還沒回國,家里的東西就都被分了,是爺爺主動要求分的,糧食、地也都分了,家什連個小板凳也沒留下。老支書——那時還不老——覺得過分了,就說,這四合院就留下吧,興許以后還是咱莊里的寶貝。地都主動獻(xiàn)了,地主咱也不劃了,就算中農(nóng)吧。爺爺滿是感激,多虧你,多虧你,眼里卻滿是心酸。過冬,爺爺就死了,沒能見上兒子。死前,他拉著民國的手,對兒媳娘倆說,別怨我,我是用東西給你們買平安,那些東西早晚是人家的,現(xiàn)在交了,興許他爹回來能得上勁。

民國想著,眼圈就濕了。爺爺?shù)难酃饪芍^遠(yuǎn)矣,爺爺?shù)挠眯目芍^苦矣,可他臨死的擔(dān)心,最終還是變成了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爺爺死后,娘一連好幾夜沒睡覺,一個接一個的編蒲墩,把那麥秸一束一束編成像大姑娘的辮子,一圈一圈盤起來,就成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蒲墩了,一直編到爹回來。

爹送他了這把笛……

民國想心事的檔兒,老支書已在他門外轉(zhuǎn)了好幾個圈。他瞅瞅那兩扇已經(jīng)變了形的舊門,就忍不住嘆息。最后,還是無奈地拍了兩下。民國開了門,叫聲大爺。老支書進(jìn)得屋來,環(huán)顧一圈,雖是家徒四壁,卻滿屋里干凈利落,連那灶前的柴禾也理順著,一絲不亂,心里不免生出無限辛酸,差點就落下淚來。墻上的毛主席像,目光慈祥地看著他,緊閉的嘴唇似要講出深邃的哲理。老支書滿是敬畏地凝望著他老人家,心中無聲的嘆息。昨天晚上,大隊里那盞煤氣燈都熬沒油了,他也沒說服宋繼良和公社主任。宋繼良已是村里的民兵連長、支部副書記,他堅決和公社主任站在一邊,明天成立宋劉村革命委員會,成立儀式上,給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劉民國帶帽。老支書憤懣地說,一個好好的年輕人,沒爹沒娘的,你們咋忍心?你們這不是明擺著要毀了他嗎?公社主任惱羞成怒,列舉了老支書種種右傾錯誤,宣布立即撤銷他的支部書記職務(wù),由宋繼良擔(dān)任明天即將成立的宋劉村革命委員會主任。老支書想著,心里不覺又一陣酸楚。

民國呀!他目光游離,不敢再看偉大領(lǐng)袖的眼神,漫無目的地叫了一聲,民國答應(yīng)了,他卻沒有話說。民國詫異了一會兒,心里有些明白。一年多來,周圍村子發(fā)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聽說城里更厲害。昨天下午,離村子不遠(yuǎn)的國營農(nóng)場,來了一群游行隊伍,群情振奮地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隊伍前面,有一個脖子上掛大牌子的人,被凄慘慘地推扯著,象早先斗地主一樣。民國認(rèn)得,這人是國營農(nóng)場的場長,聽說打日本鬼子那時,是這一帶有名的武工隊長,竟也這么慘。民國從人們的議論中知道,宋劉村早晚會有事發(fā)生。特別是宋繼良在街上碰到他的眼神,叫他明白,他爹的賬,沒完。

老支書拿過民國手里的書看了一下,是本《論語》,又遞給他,壓著聲嘆口長氣說,孩子,先別看這些書了,都收起來吧,以后再看,聽話。民國答應(yīng)著,就去收書。老支書說,用布包好,先拿我家放著吧。民國問,這本拿么?老支書看了一眼,是本《工具大全》,就說,想看留下吧,悶得慌了也能解悶兒。書包好了,老支書說,走,到大爺家去。

天還早,街上沒人,一老一少出了門,西北風(fēng)割耳朵似地刮來。

民國的笛聲,把天老爺?shù)难蹨I都吹落了,那天上的星星也不忍再聽下去了。人們的心弦被那笛聲揪著,忘記了時間和寒冷,是老支書的聲音把大家喚醒過來。下雪了,都回吧。人們才發(fā)覺老支書已在那里站了不知多久,也才發(fā)覺,真的下大雪了,于是都勸:民國,回家吧,別再折磨自己了,老凍著。民國很聽勸,收起笛子,來到老支書面前,叫了聲大爺,步履艱難地朝村子里走去??粗菗u搖墜墜的背影,老支書的眼圈酸了。一個孤兒,沒偷沒搶,就因了老子年輕時無意的一個過失,注定年紀(jì)輕輕就要背一輩子罪孽,難道他爹償了性命還不夠嗎?老支書越想越傷心,竟哽咽出了聲。他是怕孩子絕望,破罐子破摔,瞎上一個好孩子。今天那陣勢,逢誰誰都不想活啊。二十六七的大小伙子,大冷的天,當(dāng)著全村老少一千多口子人,被扒光了上身,掛上大黑牌子,宣布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多慘呀!干啥來呀!元良老哥哥,你在天有靈,就托個夢給繼良吧,教他心火別那么旺,說不定下輩子能做親家呀。老支書越想思緒越重,竟不能自已,抱著頭蹲下身去 ……

民國倒在了雪窩里,倦縮著一動不動。寒冷的早晨,大街上不見人影。

昨夜他從園子回家后,渾身鉆心地疼痛,難以入睡。他想起了爹栽到河水里的那一瞬,那掛上樹枝的頭皮。他忘不了白天那刻骨銘心的恥辱,宋繼良一腳把他踢跪在批斗臺上,那掛在脖子上的大黑牌子,足足有十斤重,向前一蕩,差點給他勒下頭來。他光光的脊梁上,宋繼良用那裂炸的老楊樹皮往死里打,疼得他幾乎昏厥過去。老支書勸了兩句,卻被罰陪斗,挨了紅衛(wèi)兵一頓拳腳。宋繼良一根指頭點得老支書頭頂啪啪響,罵著,劉民國這個漏網(wǎng)地主羔子反革命分子,就是在你這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的包庇下,才逍遙法外到今天。公社主任更是識文斷字叫人頭皮發(fā)麻,他說,劉(留)民國——留住民國——他家祖孫三代反動透頂,戀戀不舍蔣家王朝,妄想復(fù)辟變天!

民國咬著被角嗚嗚地哭了,他委屈,他不解啊。從小,爺爺就教他說,咱對不起宋家,你和爹都要好好用功,有了本事,報答人家。為這,爺爺把爹送出國學(xué)大本事。爺爺說,大了,你也去,出去能學(xué)來大本事。從小爺爺就教他學(xué)那本《論語》,爺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他聽了爺爺?shù)脑挘蟛繒r間就啃那本《論語》。小時候看不懂,大了,就漸漸通了許多,可如今,他就是不懂了啊。那些“君子”的話,那些“德政”的話,是真的嗎?有用嗎?民國越想越傷心,他就想找那些書撕了,卻想起來在老支書家里藏著,想著老支書家,就想起了玲玲。玲玲??!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你快回來啊!他把破舊的被子蒙在頭上,嗚嗚地對玲玲哭訴著,在痛楚地顫動中,他慢慢睡著了。

他是被清晨襲人的寒氣給擰醒的,睜開眼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死了,是在另一個世界里。他的頭疼且沉,腿腳好似沒有了,他試圖起來,好幾次都沒成功。他突然想起來,昨夜里下了大雪,他是壞分子,全莊的雪都應(yīng)該他掃。他痛苦地搓了搓臉,雙手捹著腿彎,咬牙坐起來,硬撐著下了炕,扶著墻根拿了掃帚,踉踉蹌蹌來到了大街上,刺骨的寒風(fēng)嗷嗷地叫著,他還沒展開掃帚,就一頭栽下了……

老支書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找著了宋繼良,一字一板地說,我也是壞分子,這街,我掃。宋繼良說,你女婿呀,這么心疼。老支書說,都是老少爺們兒,別做絕了。宋繼良惱了,說道,給你臉不要臉,就別怪我絕情。今晚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本來要借劉民國去憶苦思甜,既然你這么護(hù)著他,就你去吧,反正他老子出賣革命者的事你一清二楚??蓱z老支書一把老骨頭,就被綁上了汽車。宋繼良因為眼饞坐汽車,也想去城里大學(xué)校露露臉,就一塊押著老支書去了。沒成想,他沒那坐汽車的命,也沒那當(dāng)官兒的命,汽車開到護(hù)城河橋上,竟不知為什么一頭扎了下去,宋繼良當(dāng)場就死了,還搭上了好幾個紅衛(wèi)兵小將。老支書雖然被五花大綁,卻皮毛未損,只是有些腰酸腿疼,精神恍惚。真是神了。

回得家來,任憑老支書罵不罵,老伴偷偷買來了敬神的一應(yīng)用項,關(guān)嚴(yán)院門,在家里上了三天大貢。那年月燒香播火搞封建迷信,就跟反革命差不多,難怪老支書不允。但民風(fēng)民俗,上下五千年老祖宗傳下來的,就跟那詩里說的怎么來著,野火燒不凈,自己還能生。什么都管得嚴(yán),但老伴什么都買得來,什么紙錢呀、高香呀、元寶呀等等,凡上貢用的一樣不少。就是肉菜太差了點,不是窮嘛,天老爺不怪。老伴說,天老爺啊,您的恩情俺報答不完,您先將就點!等那壞人都死絕了,好人掌了天下,日子好了,俺給您補上,反正您有眼看著,有壽等著。老伴就跪在那里,除了吃飯、伺候老頭子,整整跪了三天。

起初老支書還罵,但老伴跪到第一天沒結(jié)束,他就不罵了,他尋思了尋思,也是啊,拾回老命來,不謝天謝誰呢?他望了望中堂上的毛主席像,企盼地茫然了良久,喃喃著,毛主席啊毛主席,老淚就落在了顫動的胡須里,不知所終地?fù)u搖頭。慘淡的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西山,滿處的白雪還沒有化凈,寒氣漸漸厚起來。大娘磕罷了最后一個響頭,站起身,活動活動凍麻了的小腳,摟摟花白的頭發(fā),怒著老頭子悄聲嗔道,毛主席毛主席,就知道毛主席。俺給民國上貢去。開門時,卻驚得叫一聲撒開小腳往回跑,老支書急出門來,見門口直挺挺站一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血紅的眼睛仇恨地盯著他老兩口。

宋繼良的老婆瘋了。

日如流水,轉(zhuǎn)眼已是1973年的夏天。

民國的胡子茬有日子沒刮了,頭發(fā)也老長了。今傍晌放工回家,在門口碰上老支書,攆他中午去理發(fā),他聽話的答應(yīng)著??沙赃^飯后,他想分給他的玉米趟子,到傍晚放工鋤不完會扣工分兒,就又把理發(fā)的事丟下,沒等上工,就扛著大鋤早早來到了坡里。他每天都要干夠超過別人一倍的活兒,才能掙夠和別人一樣的工分兒,這是村革委規(guī)定的?,F(xiàn)在的革委主任是宋繼良的舅子,不過他沒有宋繼良那么狠,知道尊敬老支書。只要不是上級有形勢,他從來不開民國的批斗會??墒欠锤锩肿釉趺匆膊荒芎透锩罕娨粯哟觯投喔苫顑?,好好勞動改造。

烈日下,民國的脊背上冒著油光,那補丁摞補丁的藍(lán)布大褲衩子浸透了汗水,已經(jīng)斷裂了好多處的黑塑料涼鞋,用稀疏的針線連著,腳下卻堅實有力。他身體前驅(qū),鏗鏘聳動,在玉米趟子間噌噌地往前鋤,長長的頭發(fā)起伏甩打,汗水似雨點般灑落,那雜草就隨著新土翻出來,在他身后被熾烈的陽光曬蔫了。連鋤幾個來回,民國歇在了那棵蒼勁的馬尾松下。碩大的樹冠一片綠蔭,好看的馬尾花輕拂眉梢,幾只喜鵲歡快地啁鳴。他用胳膊趕一把滿臉的汗水,放眼望去,那滿坡的玉米秧一片茁壯,長到了齊腰高,青翠欲滴,挺拔向上,他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愜意。

倏然間,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認(rèn)真的瞇眼看去,在一片綠野的襯托里,那從遠(yuǎn)方迤邐而來的田間小路上,簇動著一團白影,蜿蜒向這邊飄進(jìn),愈來愈清晰。他終于看清了,是一個人影兒,哦,還是一位女子,她就似風(fēng)飄一樣,來到近前了。她穿一件脆白的的確涼襯褂,一襲深藍(lán)色的長裙圍著那姣好的腰身,那白皙的少半截小腿露在裙外,宛如兩段脆藕般鮮嫩,腳穿白底黑面布鞋,淡粉色絲襪,那鞋帶好看地攀在嬌巧的腳面上。她迷人的酥手搭在軍綠色的書包上,玉指間夾一方潔白的手帕輕拂背帶,天仙般站在那里,簡約清爽的劉海下,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恰似兩灣清泉,有些怯生而又驚奇地?fù)溟W著他,欲言啟唇,微笑如花,恬靜、端莊、高雅,讓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清爽和圣潔。民國不敢看了,慌忙轉(zhuǎn)身鋤地。

哎,大哥,宋劉村還有多遠(yuǎn)?銀鈴般的聲音沁人心脈,熟悉而又陌生,他做夢似地回過頭,那鋤地的架勢竟定在了原地。是玲玲??!他頓覺天空旋轉(zhuǎn)起來。起初,玲玲也沒認(rèn)出是民國,但他回首驚詫得那一霎,她立刻就喜極而泣了,疾步跑來,一把攥緊那雙緊握鋤柄的大手,使勁搖晃著,大聲喊,民國!民國真是呆了。他那干裂的雙唇笨拙地蠕動著,眼里的淚花打著旋兒,喉嚨里阻哽著,他想大哭,想擁抱。但是,他忍住了,他仰頭向天,緊咬牙關(guān),把那涌動的熱流回咽著。玲玲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叫著他,晃動著他,但是,他默默地抽出一只手,用胳膊肘趕開那雙白嫩、酥軟的小手。玲玲急了,欲奪他的鋤柄,擁抱他,夠著臉要親吻他,她知道,他太冷了,不是夏日的陽光可以融化。

可是,兀然間一聲尖利瘆人的猙獰笑聲,似從惶惶天獄傳來,驚飛了喜鵲,如閃電一般擊麻了玲玲周身,她驚呆了。

宋繼良的瘋老婆,不知什么時候陰冷地立在了他們眼前……

從別了民國的那個早晨至今,已過去十四年了。

那年玲玲被姑姑要到了省城讀高中。姑姑是早年背著家里偷偷跑的,宋元良被抓后的一天,家里請人修房子,等著她趕集買菜,她卻一去不復(fù)返了。解放后,姑姑竟成了省國棉一廠的書記,只回過宋劉村一次。姑姑沒有兒女,把玲玲喜歡得不得了,當(dāng)成親閨女培養(yǎng)。玲玲高中畢業(yè)后,就一溜煙地上了大學(xué),再后來國家選派赴阿爾巴尼亞留學(xué)生,她就一翅膀飛向了那盞社會主義明燈?;貒?,直接進(jìn)了外交部做翻譯。多年來,姑姑一直不忘了叮囑她,千萬不要往家里寫信,叫人抓住什么把柄,什么事都由姑姑兩頭轉(zhuǎn)告。姑姑知道她和民國的事,有意不讓她回家。她也知道姑姑話里的分量,但那種思念心上人的煎熬,使她常常夜不能寐,歸心似箭。機會終于來了。阿爾巴尼亞的一個農(nóng)業(yè)代表團,要來中國參觀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代表團的團長是玲玲留學(xué)時地拉那大學(xué)的校長、她的導(dǎo)師卡耶婭,卡耶婭非常喜歡這位中國的得意門生,向中方提出,特別想到玲玲的家鄉(xiāng),據(jù)說是孔孟之鄉(xiāng)的地方看一看。代表團需先到大寨參觀,一周后才能到山東,玲玲趁機向部領(lǐng)導(dǎo)申請假期,希望在家鄉(xiāng)迎接老師。部領(lǐng)導(dǎo)知道玲玲少小離家,老大未回,爽快批準(zhǔn)??墒?,那回家的喜悅卻被透心的涼水給澆滅了。

那天中午,當(dāng)民國送玲玲一前一后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時,她家門口停了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縣里的領(lǐng)導(dǎo)早已焦急地候她多時了,很快就有人上前擋開了民國,姑姑的叮嚀又在玲玲耳邊響起;她回頭尋時,民國早已扛著大鋤疾步遠(yuǎn)去,宋繼良的舅子仍有些不放心地跟出去老遠(yuǎn),攆上民國唬了他些什么。

民國提著鋤柄瘋跑沒了影兒。

瘋老婆不知什么時候早已跑了回來,坐在不遠(yuǎn)的路邊,瘋瘋癲癲地朝那吉普車指劃著嚷嚷,死,死,都死……

老支書站在門口使勁地抽著旱煙袋,吞吐著悵悵地嘆息。老伴怯怯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滿臉不知禍福的樣子。

玲玲拉住爹娘的手,未喜先悲,淚如雨下……

天空星辰寥落,夜色濃重,難捱的燥熱叫人煩心如火。

民國關(guān)了院門,在天井里赤條著身子,站在窗臺下的缸邊沖涼。他腳下踩一塊大青石板,手里端一葫蘆瓢涼水,另一只手往身上撩潑,然后把瓢扔缸里,雙手用力搓身,再用毛巾上下拖拉后背,毛巾上打滿了胰子,順帶就把全身一塊擦洗,最后搓腳,他把那趾頭搓得特別仔細(xì),挨個搓,每一個都按摩好多遍,那一天的疲乏就都從這腳趾頭上消失了。然后他直起身,從缸里舀起涼水,一瓢一瓢的從頭到腳澆下,那水注急促地跌落到石板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在夜里聽得有些撩人。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任涼水不斷沖刷,腦海里不停地重復(fù)著白天發(fā)生的一切??h里來人擋開他時那輕蔑而不屑的表情,宋繼良的舅子跟在他身后那骯臟地呵斥,老支書那擔(dān)憂而無奈的愁容,大娘那怯生生的眼神,壓迫得他心如刀絞,胸氣憋悶,大口喘息。

玲玲那端莊秀美的身影,那奪著他鋤柄貼近著他胸前呵出的氣息,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心中激蕩。每天夜晚他去園里吹笛,心里呼喚過多少遍啊,可是真的來到面前了,而且是那樣的歷久彌新激情洋溢,他卻猶豫了。他知道,雖然她的心還系在他身上,但命運早就把他青梅竹馬的玲玲奪走了,他和她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一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黑五類,怎么能夠和一名共和國的外交官成為同林鳥?

想著,他眼淚奪眶而出。那滿天繁星,也在為他哭泣。偶一顆彗星劃落,消失在浩渺夜空,無影無蹤。生命是這樣短暫卻災(zāi)難無邊,命運是如此無常卻艱澀難捱。民國深知,只要他張開雙臂,玲玲一定不再離開,但是,他怎么能夠辣手摧花、糟蹋她錦繡前程!他怎么能夠讓老支書一家陷入萬劫不復(fù)!

夜,已很深了。民國又往頭上澆了幾瓢涼水,抹一把臉,伸手把放在窗臺上的涼鞋拿過,磕磕土,然后穿上,走下青石板。他想著,園里的人們大概都回家了,但玲玲一定等在那涼亭里,他要去和她說,他一定用最決絕的辦法或語言,斬斷她的夢想,驚得她醒來,哪怕讓她恨著自己,哪怕自己毀滅!

想著,他長出一口氣,欲回屋穿衣、取笛,卻隱約聽到了異常地響動,隨后傳來了兩聲怪怪的女人笑聲。驚得看去,卻見那墻頭上趴了一個鬼影沖他發(fā)笑,雖然夜黑,但他很快就認(rèn)出了那是宋繼良的瘋老婆,轟一下,腦袋就大了。他吞咽著干渴的喉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赤條的身子,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墻外的女人,心就突突跳了起來,大腦里像生了萬千蟲蛆,毒蛇一樣吞噬他,他自己都感到羞恥和罪惡,然而,發(fā)熱的身子卻神差鬼使他走了過去,遲疑著把手伸上了墻頭。那瘋女人竟乖順了,饞饞地把手伸給他,并用力向上一竄,民國順勢就把她拉了下來。那瘋女人似是有備而來,借勢把癱倒的民國撲底下就啃。天塌地陷了?;秀遍g,民國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玲玲奪他鋤柄的那情景、那氣息,他痛苦地呼喚著、呻吟著,他感到自己徹底毀滅了,世界毀滅了,不顧一切了,他猛得翻身,把那女人壓底下,似洪水猛獸般決堤的原始沖動,再也無法阻擋,山崩地裂般運動?;腥舾羰篱g,任那瘋女人肆意暢快地歡叫聲,在寂靜的夜里傳遍了整個村莊。

瘋女人大街小巷的奔跑著,歡呼著,民國啃我了,民國啃我了喲…...

涼亭間,玲玲肝腸寸斷,淚灑南園。

老支書說,孩子啊,你傷透她了。民國欲哭無淚。玲玲走了的那個夜晚,南園里悲傷欲絕的笛聲,泣哭到天明。老支書對老伴說,閨女早晚會明白的,民國是為她好啊。他是成心毀自己啊!老伴說,聽說那瘋女人天天跟著他。老支書嘆息一聲又一聲,他已經(jīng)耳聞到了宋繼良舅子的話。

宋繼良的舅子昨晚徑直進(jìn)了民國家。他開門見山說,怎么著吧?是你娶了她,還是去濰北待上十年八年?濰北是這一帶有名的監(jiān)獄。民國等著這句話似的,沒加思索就說,我娶她。舅子松開了板著的臉,說,好嘞,你了我一塊心病,也了自己一樁麻煩,在我這里你就不是反革命了。不過你得找老支書保媒。

民國來到老支書家的時候,老支書難受地抱住了腦袋。他心里極愧疚地自責(zé),這孩子毀了呀,咱對不起他的祖宗啊。老支書老家是廣饒,三歲那年,父親用扁擔(dān)挑著他,帶著玲玲她姑和奶奶逃荒要飯來到了宋劉村,倒在了劉家大門口,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咽氣了,是民國的爺爺收留了他們,還把現(xiàn)在住的這處房子給騰了出來,一直到他娶媳婦,民國的爺爺干脆就把房子送給了他家。娘臨死前對他說,千萬別忘了劉家的恩情啊,要不天打雷劈。

老支書想著,嚎啕大哭起來,大娘也哭成了淚人。民國哭著跪下了,說,大爺,我就娶了她吧。老支書恨恨地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紅著眼睛吼,娶!娶!

做夢似的,民國就這樣娶了瘋女人,一塊帶過來的,還有宋繼良的傻瓜兒子。

成家后,民國好長一段時間不去南園吹笛了,南園的夜晚也少了好多熱鬧。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葉,山東多地又一次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糧荒,百姓日子難熬。民國一個勞力帶倆廢物吃飯的,自是艱難有加,吃了上頓沒下頓,整日為那口飯愁綠了眼珠。不過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民國家不知從那天起,不愁吃的了,竟還有白面吃,還有油票到糧管所換油。民國也經(jīng)常不出工干活了,有時一連出門四五天不回家。有一次他剛回家,瘋女人和傻兒子就跑到了街上,娘倆竟然在那里爭搶罐頭肉吃,真是饞死人了。有人反映到大隊里,舅子虎著臉罵,狗拿老鼠!有本事你也弄個嘗嘗,便沒人再找沒趣。民國寬裕些了,也不忘接濟四鄰八舍,給東家?guī)變捎?,西家?guī)咨Z,是常有的事,他也要錢,但很便宜,沒有錢先賒著,許還不許要,大家自是感激萬分,都說,人家民國別說讀書多,就是有能耐。

一天,民國提了半瓶豆油,一斤油條,來到了老支書家,坐那里好久沒說話。老支書給他裝上煙袋,從來不吃煙的他,悶著頭一連吃了好幾袋,還是大娘說,別吃了,傷身子。他聽話地把煙袋遞給大爺,站起來說,您二老好好養(yǎng)身體,說著又從懷里掏出一包白糖放桌上,走了。老支書望著那幾樣好東西愣了好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鉆進(jìn)西屋里,從一堆亂家什里扒出了民國那包書,胡亂翻拉一下,若有所思地呆著……

1975年的臘月二十六,黑云壓頂,嗷嗷的西北風(fēng)刮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漸漸停下,天陰得更加低垂。但是,六隊的人們,心里卻覺得火熱、敞亮。

那時村里叫生產(chǎn)大隊,下設(shè)十個生產(chǎn)隊,民國和老支書所在的這個生產(chǎn)隊是六隊。他的主任舅子是三隊。這年月雖然困難,但六隊在老支書的點撥下,每年都養(yǎng)上二三十頭豬肥地,八月十五宰一次,過年宰一次,老百姓家也能吃點肉,還能煉些油攢著,等隊里分了菜,舀一勺白白的豬油燉一鍋菜,也算是改善生活了。

難怪六隊的人心里熱乎,今過年是隊里宰豬最多的一年,宰了五頭,小牛似的,膘子半拃厚,來年有油吃不成問題了。六隊的老黃歷,臘月二十六宰豬,二十七分肉,二十八家家戶戶煮肉,大人孩子圍著鍋臺解一年的饞。那宰好的十匹子肉,傍晚就碼進(jìn)了倉庫,小山似地矗在那里,饞得多少人從門縫里抵著腦袋朝里張望。

老少饞肉,更擔(dān)心當(dāng)官的搗鬼,人們在家里難耐,晚飯后,就三三兩兩湊在了南園里。雖然凍得縮著頭,抹著鼻涕,嘴里絲絲呻吟,但還是不愿離去,紛紛打開話匣子,繞來繞去,離不開那肉。大伙壓著嗓子罵了一通當(dāng)官的。隊委會那幫天殺的,每回都是多分,他們老婆孩子比咱多吃多少肉?早晚撐死。大隊里那些挨千刀的,年年都來六隊塞份子,還占先要肥的。宋繼良撐死了,別人怎么不死?

說到當(dāng)官的,突然有人神秘地說,哎,你們聽說不?九隊保管家昨晚上大貢了。知道為啥不?九隊倉庫招仙家了,那折子里的糧食,隔段時間就落下一截去,隔段時間就落下一截去。因為一次少不多,剛開始根本沒發(fā)覺,后來隊長覺著不對勁,懷疑保管搗鬼。那保管為了洗刷清白,就蹲守了好幾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可有一天早上他發(fā)覺那糧食頂又矮了,就仔細(xì)觀察,你們說咋了?嗨,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糧食頂上有好多黃鼬子爪印。保管回家一說,他娘驚道,哎喲,那是招仙家了,咱不知哪輩子得罪著它了,趕緊上大貢吧。

哈哈!人們聽得笑開了懷。有人接話道,俺就不信,黃鼬子真那么能耐?據(jù)說是那保管捏著四個指頭,在糧食堆上戳上的窩窩,冒充黃鼬子爪兒。馬上有人正色道,說話注意點哦,要稱仙家,不然你家二十八煮肉,一掀鍋變成一鍋驢屎蛋子。又是一陣大笑。

說話間,民國來了,他拿著笛子,也不說話,徑直走進(jìn)亭子里。有人主動給他讓出了一個石墩,他也沒說謝,就坐下了。靜了一會兒,有人問,民國,早先你都是下夜里來吹笛,怎么這幾回都是早來哦?有人接話道,人家民國那時沒媳婦,現(xiàn)在摟著媳婦睡覺多好啊。民國意味深長地隨著大伙笑笑,也沒說話。

有怕挨凍的叫喚,耳朵凍下來嘍,要下大雪了,咱回家睡覺吧。有人笑他,就你老婆那個熊樣,值得急么?民國卻沒再笑,臉色凝重,端起了笛,大伙就不吱聲了。于是,人們就永遠(yuǎn)記住了今晚的笛聲。

今晚的笛聲,有些異樣,格外揪人,除了那哀婉地傾訴,壓抑地掙扎,還有一種叫人捉摸不透的近乎訣別的悲愴。人們被那笛聲感染著,鴉雀無聲,忘記了寒冷。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他們最后一個夜晚同著民國的笛聲一起感天動地。

老支書站在遠(yuǎn)處默默地聽著。雪花飄落了……

臘月二十七早上,一尺多厚的大雪覆蓋了村莊田野,連個狗爪也不見。大多數(shù)人都還在睡懶覺,但是宋劉村六隊的人們,卻被一個驚天霹靂炸得滾下了炕,倉庫里那十匹子肉被偷了!

大人們捶胸頓足罵絕連天,孩子們哇哇大哭撕心裂肺,群情激憤地涌滿了現(xiàn)場。地上的白雪已然踩成了黑乎乎的泥醬,倉庫門大開著,倒掛子斷成了兩截,下半截丟在了地上,上半截依然被大鎖鎖在門鼻里,凄涼地掛在門框上。公社的曹公安很快就到了,縣公安局的人也來了,經(jīng)分析,盜賊是先開了鎖,后弄壞門掛的。保管一聽嚇癱了,這不是說俺監(jiān)守自盜嗎?可是,好幾個月過去了,連老人的壽材都搜過了,一點線索也沒有。

民國家也搜了,因為他家屋多,北屋、南屋、東屋、西屋,啥也沒有。不過曹公安說,這民國家有一斤多豆油。舅子忙說,他會做點小買賣。投機倒把?曹公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事就過去了。

案子一直沒破。多年下來,人們就漸漸淡忘了,偶有提起,皆曰神盜,一笑了之。

老支書老兩口被玲玲接到了北京,聽說近兩年也先后過世了。宋繼良的傻兒子,跟著舅子家的孩子到南園下摸魚,掉河里淹死了,瘋老婆抱起民國的大腿就咬住不松口,生生給民國咬下一塊肉來,過后竟不瘋了,可從此極端仇視民國,神經(jīng)質(zhì)得很。有一天下大雨,舅子家的屋塌了,干脆就搬進(jìn)了民國家,一家人合著心眼擠兌民國。民國索性搬到了老支書的屋里,不再回家。老婆三天兩頭找來罵架,問他要錢。民國忍夠了,沒頭沒臉把老婆暴打了一頓。

1985年臘月二十八,家家大鍋里煮著肉,滿村里飄著肉香,不時還有零星的鞭炮聲,年味十足了。這肉已經(jīng)不是隊里分的了,隊里已經(jīng)不養(yǎng)豬好幾年了,這肉是自家拿錢到自由市場上割的,要多少有多少,甩開大嘴巴子吃就是了。舒暢寫在人們臉上。

可是,民國沒有煮肉。

他蹲在天井里,點了一個火盆,在默默地?zé)前鼤?,論語,康熙字典,唐詩宋詞……都燒了,就剩一本了,他拿在手里沉量著,有些玩世不恭地翻拉一下,手一松,那書就掉進(jìn)了火里。他靜靜地看著那書頁在火盆中嗚咽,工~ 具~ 大~ 全~ 那四個字,一個一個化煙而去。當(dāng)年,這本書就放在當(dāng)門口灶臺前的蒲墩上,只不過反面朝上,曹公安就只看到了那兩半瓶豆油。民國的臉上掠過了不易察覺地輕蔑。

他過早的蒼老了,胡茬已有寸長,花白的頭發(fā)干焦、蓬亂,眼角和額頭的皺紋像刻上去的那樣分明,兩只眼睛深邃而隱晦。世上誰知,一顆充滿渴望而又被碾碎了的心在想什么?他直直身,把笛拿在手里,端詳著,眼圈濕了,將那笛慢慢移近唇邊欲吹。

這笛,已經(jīng)沉默十年了,宋劉村的人們快要忘記它了!

突然,刺耳的警笛聲聲傳來,在他門前戛然而止。

他平靜如水,徐徐起身,仰望蒼穹,第一回在大白天吹響了那伴隨他一生的哭笛。那悲涼而激越的笛聲,似流水哀怨,似風(fēng)雨嗚咽,似霜雪蕭瑟,飛出破落而古老的小院,向人們訴說著無盡的苦楚和思念。

街巷里,鄉(xiāng)親們愕然地面對著眼前猝發(fā)的一切,淚水隨著那笛聲流淌。

大雪飄飄……

過后人們知道,是他的老婆告了他,劉民國會造萬能鑰匙!

早已不是革委主任的舅子,把姐姐狠揍了一頓,之后生了一場大病。

至今,人們在南園里聚堆兒,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十匹子大肉,民國一個人無論如何在一夜之間是弄不走的,而且還消失的無影無蹤。可民國到最后一個人也沒咬出來,堅稱是自己一人所為。

傳言,六隊的人誰心里都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年三十夜里,除了當(dāng)官的,家家天井里都扔進(jìn)了一塊大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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