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山

一

我十歲那年，劉美麗成了我嫂子。劉美麗一點也不美，但人長得高大，腰粗，滿身的贅肉，我們當?shù)赝猎捊小伴L得泡松”。劉美麗的娘家就在我們本村，離我家也就幾百米遠，往近了說還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老鄰居。

哥哥成婚那天，盡管和其他人家一樣的大操大辦，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更是擠滿了院子，可爹和娘心里總覺得有些別扭。新娘子丑俊倒也沒啥，關(guān)鍵是劉美麗還給他倆帶來了一個兩歲的孫女。哥哥娶的媳婦是個“回頭兒”，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看著哥哥和劉美麗歡歡喜喜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爹和娘就到院子一邊和一些幾年不見的老親敘舊去了。我閑得難受，就隨著要喜糖的孩子去了哥哥的洞房。

劉美麗盤腿坐在喜床上，頭上蓋了塊大紅的圍巾，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擺弄紅褂子上的一顆紅紐扣。哥哥一臉喜色，嘴樂得一直咧著，不住地給來看新媳婦的大人孩子分糖吃。

我盯著床上小山一樣的劉美麗，就想起了她的一些往事，就想笑。

她咋就成了我嫂子呢？

劉美麗二十出頭時，就成了我們盧村的名人。一千多人的村子，能稱上名人的無非是大隊部的成員們，再就是各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而劉美麗大字識不了幾籮筐，她有啥本事呢？這得益于她的一個夢。

那天，隊里的一群姑娘在收地瓜，邊干邊說笑著。不覺間，有人就扯到了昨晚的夢上，有的說夢到被大水沖走了，有的說夢到爬到大樹上下不來了，也有說夢到拾了個大錢包的，總之五花八門。輪到劉美麗時，她說夢到蔡前進了。蔡前進頭發(fā)梳得溜光，穿著制服，上衣口袋里插著兩只鋼筆，提著一只人造革的大提包去她家看老丈人呢。見了她，就忙著給她掏糖吃……

劉美麗說得很慢，邊說邊笑著凝一下眉，似乎還沉浸在夢境里。姑娘們一下笑炸了，說你也太會做夢了，也敢說出口，你也不看看你長得啥模樣！

蔡前進是我們村的小學老師，個子不高不矮，字寫得好，在村里的墻壁上畫宣傳畫更是一把好手。他年輕英俊，又一肚子墨水，村里的姑娘沒有不喜歡他暗戀他的，但像劉美麗這樣直接說出來的還真沒有。聽著姑娘們笑聲里夾著嘲諷和不屑，劉美麗大咧咧地說，有啥好笑的？其實你們都做過這樣的夢，你們不說就是了。姑娘們笑得更歡了。從此，劉美麗就得了個“大提包”的綽號，她的“美夢”在村子的大街小巷和地頭田埂一傳再傳，傳到外村時都說劉美麗夢到自己和蔡前進摟抱親嘴最后忍不住就睡覺了。

以后再有人議論此事，被劉美麗聽到了，她就脖子一梗，說我就要嫁給蔡前進！你怎么著吧？一般人不再吱聲，但碰巧遇到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伙子，再油嘴滑舌的，免不了還會招來一頓調(diào)侃。你這么大個人，蔡前進那小身體哪經(jīng)得住折騰呀，你要找個比你還高大的，那才叫相配，辦起事來才叫過癮呢！小伙子嘻嘻笑著跑遠了，劉美麗的眼圈也紅了。

蔡前進又不是三頭六臂，就是肚里的墨水多點兒，為啥我不能喜歡？我就是喜歡蔡前進！劉美麗賭氣去村小學找他，我們一群孩子光著腚跟在后面看熱鬧。正巧下課，蔡前進剛走出教室。劉美麗就喊他，快步走到跟前，說，蔡前進，我喜歡你。我這么大個人，渾身有的是勁兒，你也喜歡我吧？蔡前進早就聽說了她的好夢，但劉美麗這么直接地問他還是很意外，竟一時窘得說不出話來。此時的劉美麗臉蛋紅紅的，動作也忸怩了，她伸手剛想拉蔡前進的手。我們就一起喊起來，劉美麗，大提包，做美夢，跑到學校搞對象。教室里的老師也都出來看熱鬧，蔡前進臉憋得通紅，說你、你咋這樣呢？還是去、去做你的夢吧！聽的人就都笑了。

好長一段時間，村里人說起劉美麗和蔡前進，總忘不了說什么癩蛤蟆天鵝的，邊說邊嘻嘻哈哈，一驚一乍的。我聽不很懂，但總覺得大人就是事兒多。

二

哥哥和嫂子也許累了，晚飯匆匆吃了點就關(guān)門睡覺了。村里那些吃飽了飯也養(yǎng)足了精神的小伙子結(jié)伴來鬧洞房時卻發(fā)現(xiàn)關(guān)門了，就在墻外一個勁地囔著要哥哥悠著點，別讓劉美麗吸干了精華。更有說話難聽的，嚷嚷著你女兒都兩歲了，還急個逑呀！

其實，劉美麗和哥哥早就睡在一起了，是在她離婚后不久。

劉美麗以前的對象是鄰莊的，叫高大壯。人如其名，健壯的像半截鐵塔，據(jù)說人挺老實，就是不識字。當年劉美麗被蔡前進拒絕后，曾郁悶了好長時間，隊里的工也懶得出了。爹娘和幾個閨蜜就勸她想開點，蔡前進算個啥呀，咱找個比他還好的，讓那些多嘴撩舌的看看。從那時起，劉美麗開始了自己的尋愛之旅?？蓪ο笙嗔艘粋€又一個，不是個子矮了就是模樣太丑了，再就是家庭太窮了，反正劉美麗一個沒看上。后來，有人介紹了高大壯。一見面，劉美麗覺得他長得一般但身材高大，沒好感但也沒壞感，就想聊一陣再說。結(jié)果，高大壯手笨嘴拙，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既不主動和前來相看的左鄰右舍打招呼，也不給他們端茶喝，老實的嚇人。劉美麗來氣了，就一頭鉆進自己的房間不想出來了?？蛷d里，劉美麗的爹娘就和高大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無非是家里幾口人，養(yǎng)了幾頭豬，老人的身體還好吧，等等。問一句，高大壯就答一句。本來老兩口是在跑著“龍?zhí)住?，等閨女出場的，等著等著天就臨中午了。以前我們附近的村子有個習俗，男方到女方家相親要是到了飯時，女方表示尊重要留飯的，不一定多么豐盛，有點意思就可以了。這當口，劉美麗她娘就做好了兩個菜，下了一鍋手搟面，端了上來。媒人一看，搓著手說本來是等你家閨女和大壯聊幾句的，可……。唉，那就先吃飯吧。其實，高大壯心里明白，人家閨女不出來是看不上自己呀，還聊個屁呀！反正不成，先吃飽了再說。媒人剛坐好，高大壯一碗面條就下肚了，劉美麗她娘趕忙又盛了一碗。就這樣，不一會，高大壯就吃了四碗面條，又要給他盛時他擺了擺手。吃完飯又聊了一陣，劉美麗也沒出來，媒人只好和高大壯回家了。這哪是相親呀，女的長啥模樣我還沒看清呢！一路上，高大壯一肚子牢騷沒敢對媒人說，邊走邊在路上消化了。就在他對劉美麗僅有的一點印象也要忘記時，媒人卻突然來告訴他親事成了。媒人說……你這孩子有福，閨女的爹娘就看中了你能吃能喝，少言寡語，說這樣的男人身體好，也厚道，保證虧不了自己的閨女。高大壯有些發(fā)懵，但自己有了媳婦的事兒卻是鐵板釘釘了。

劉美麗結(jié)婚后，高大壯去過幾次老丈人家，可每次都醉。有一次騎著自行車倒在了村南的大溝里，弄得渾身成了“土驢”，我們一群孩子還往他身上吐唾沫呢。至于以后為啥又打了離婚就沒人知道了。

爹娘就我和哥哥兩個孩子，哥哥比我大了整整12歲。我之所以能來到這個世上，要感謝我哥哥的眼睛。爹弟兄好幾個，從小就受窮受怕了。自己結(jié)婚時就和娘商量頭胎男孩就要一個，是女孩就再要一個，不管男女?？筛绺绯錾箅S著年齡增長，爹娘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有問題，看東西總愛皺眉頭，眼睛也要瞇一下，像電影里演的解放軍瞄準打槍。再以后哥哥大了，才知道自己白天看東西的樣子雖不佳，但妨礙不大，到了晚上就有影響了，總是影影綽綽的。去醫(yī)院看了，醫(yī)生說是天生的，沒治。爹和娘怕哥眼睛不好說不上媳婦，到時候自己的晚年幸福受影響，就醞釀著再生一個。這一醞釀，我就比哥哥小了12歲。

為了不影響哥哥的婚事，爹和娘省吃儉用，在哥哥20歲這年給他蓋好了四間土磚結(jié)合的大北屋。土磚結(jié)合的房子在我們那里很常見，就是房墻的外面用紅磚砌，里面用土胚砌，省錢也好看。等房子弄好，爹娘就花光了所有積蓄，只好草草扎制了一圈籬笆墻。打那，哥哥就一人在新房子住著，我偶爾也去和他做做伴。新家離舊家很近，又沒有院門，有時半夜想哥了我也自己溜去。

一次，我很晚了才去哥那里睡覺，拉開電燈開關(guān)，卻看見一個女人躺在哥的被窩里。哥有些慌亂，喘著粗氣說，誰叫你來的？沒看到房門上我系了一根鞋帶嗎？我這才猛地記起前些天哥和我的約定，就趕忙跑到房門前用手摸了一下，可不是嘛，哥的球鞋帶在上面牢牢地系著呢。那天哥說，以后這房門上只要系著鞋帶，你就不要來睡覺。我問為什么，哥說我就想一個人睡清凈清凈，你要硬來可別怪我打你！

我害怕哥哥打我，但我更對他被窩里的女人好奇，就又溜回了房間里。此時，那個女人已經(jīng)穿好衣服下床了。我一眼就認出了劉美麗。劉美麗一點也不慌亂，她攏了攏有些亂的長發(fā)，笑呵呵地對我說，小毛這么高了，快上學了吧？叫嫂子。小毛是我的小名，我抬頭看了看她，劉美麗正對我笑呢，一對大奶子在薄薄的衣服里若隱若現(xiàn)地顫著。我臉一紅，低了頭，沒叫嫂子。

哥說，叫嫂子？開啥玩笑！

劉美麗一下止了笑，瞪了哥一眼，說那叫啥？我都被你睡了，還怎么樣？

可……可你老來找我，說你一個人煩悶，沒說讓我娶你呀？

那我就白讓你睡了？要不明天我去大街上吆喝吆喝，讓大家都評評理！

可……你當時就說玩玩嘛。

誰說的？我還說你強奸我呢！劉美麗似乎生氣了，一手叉腰，一手在哥的眼前晃來晃去的。她高大的身架好像把哥鎮(zhèn)住了，哥一言不發(fā)，光著膀子坐在被窩里嘆氣。見勢不妙，我嚷嚷著要撒尿，就溜回了老家。

這件事我一直沒敢和爹娘說起。

一個月后的一天，晚飯后哥磨蹭著一直不去新家睡覺，好像有事要說，又一直開不了口。終于，他說出了要娶劉美麗當老婆的大事兒。爹和娘肯定吃了一驚，問你怎么想到要娶他呢？她可是個離過婚的，還有一個孩子呢。哥臉燥得像個紅雞冠，支吾了好久才開了口。他說劉美麗離婚后就盯上他了，白天都主動和他打招呼套近乎，沒想到有天晚上她竟去了哥睡覺的新家。開始和他胡亂聊天，當然也聊了他倆一起在隊里出工干活時的很多趣事。越聊越有話說，聊著聊著夜就深了。劉美麗說這天咋這么熱呀？就順手撩起了自己的襯衫呼扇了幾下，一截雪白的肚皮立馬把哥哥的眼耀花了。他又把眼使勁瞇了一下，隱約看到了劉美麗胸前的兩坨大奶子，顫微微的，哥的呼吸一下加速了。再往后，倆人就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兒。唉！哥一聲長嘆，說原先說好就是玩玩的，誰知她非要我娶她，可她是個“帶犢的回頭兒”呀。爹和娘沒吭聲。過了一會，爹點上了一支低劣的香煙，猛吸了一口，竟大聲咳嗽起來。他說：其實大麗（劉美麗的小名）人不錯，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心直口快沒有彎彎腸子。你的眼睛不是太好，身子骨也弱，能娶大麗也屈不了你，只是她比你大了好幾歲，還帶著個女兒。娘也在一旁附和著：是呀是呀。哥見爹娘沒有特別反對，臉上也逐漸有了亮色。哥說：那晚她說不娶她就告我強奸，讓我入獄?？蛇^后，她對我哭了，說是故意嚇唬我的，讓我別往心里去。還說強扭的瓜不甜，不娶她也不要緊，只怪自己命不好。前些天她還給我買了新背心，納了新鞋墊呢。哥頓了頓，見爹和娘沒接他的話，又說：現(xiàn)在我挺喜歡劉美麗的，比我大更知道疼我。孩子我也喜歡，她娘倆也不容易呀。

爹和娘嘀咕了一陣，爹說：我和你娘也盼著你說個更好的，可咱沒那個條件呀。你要不嫌，我和你娘也沒意見，只是委屈你了，大麗一進門，你就又當丈夫又當爸爸了。

哥點了點頭，說沒事的，我愿意。

娘趕忙推了爹一把，說那咱抓緊湊點錢把那個新家的院墻壘起來吧，四面籬笆也不像個家呀！等秋后天涼了，就給他們辦喜事吧。

三

劉美麗的女兒叫小雪，成了我侄女后，爹就給她起了個大名叫盧雪。盧雪長的可愛，也乖，一口一個小叔叫的我心里熱乎乎的。叫著喊著，我倆就都大了，期間劉美麗又給我哥生了個男孩。小侄子長得粗胳膊粗腿的，哭鬧起來更是粗門大嗓，一舉一動像極了他媽。

我去鄉(xiāng)上念初中時，農(nóng)村早就實行了責任制，誰有本事誰使。責任田里種的五花八門，有還是老樣子種小麥玉米的，也有種經(jīng)濟作物西瓜蔬菜的，更有一些腦子靈活的趕集上店做起了小買賣。哥很勤快，除了種些和村民差不多的作物，每年總要留出一小塊地偷偷種植些科技含量高的東西，主要是鉆研和嘗試。哥老實厚道，也沒有抽煙喝酒的習慣，沒事就喜歡讀書，文學的，科技的，讀起來就著迷。劉美麗很支持，說你喜歡啥就干啥，只要你樂意我就樂意。小兩口和和美美的，挺幸福。劉美麗和睦鄉(xiāng)鄰，對爹娘也很孝順，有了好吃的總給老人端些過去，老人的衣服臟了，抽空就去給洗了。久而久之，劉美麗的孝順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很多老人聊天時總無意地就扯到她，說劉美麗多好的一個人呀，當初怎么就沒想到讓她做咱的兒媳婦呢，老盧家真是有福。

劉美麗這么好，那又為啥和高大壯離婚呢？這事兒村里人沒有一個知情的。幾年后，我偶爾翻看了哥的一個日記本。上面有一段這樣的記錄：她心眼好，可她遇上了一個不好的人。那人好喝酒，不好干活，喝醉了就打她，打過了還要在她身上找樂。一次，她不樂意，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了。事后，她聽到圈里的母豬嗷嗷叫，去查看時卻見那人在母豬屁股后面死勁地動作呢，她惡心的差點吐了。當晚，和女兒跑回了娘家，再也沒回去過……

這個“她”是不是劉美麗，這段話是不是她離婚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覺得哥的日記寫的挺有意思。

不幾年，村里就有一些人富了起來。

村東頭的王大頭先是殺豬賣肉，后又往河北倒騰豬皮，發(fā)達了。發(fā)達了的王大頭挺著大肚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據(jù)說他看人眼珠子都向上翻。他交往的人除了村里的干部，就是鄉(xiāng)上的干部，挺牛的。這樣一來，村里他瞧上眼的就沒有幾個人了。瞧上瞧不上無所謂，反正各干各的，誰也不惹誰。關(guān)鍵是王大頭又在村頭自家地里建了個生豬皮加工廠，剮洗豬皮的水就常年累月地順著自挖的一條土溝淌向了村后的小清河。時間一長，腥臊惡臭就在王大頭的廠子周圍散發(fā)，有時西北風一吹，臭味能飄滿半個盧村。冬天土溝里的廢水就是看著惡心，氣味多少還能將就，夏天就不行了，蒼蠅蚊子嗡嗡亂飛，臭水溝里到處是蠕動的蛆蟲，誰見了都惡心的要命。再就是王大頭的廠子里豎了一根老高的煙囪，幾乎天天冒黑煙，有時也讓工人把褪下來的豬毛填到鍋爐里，一股燒焦了頭發(fā)的氣味立馬飄向半空。

村里人實在受夠了，就去找王大頭。當然我嫂子劉美麗也去了。王大頭說，我的煙囪和排水溝弄你們家了？真是多管閑事！劉美麗說：沒弄我們家，但你廠子的臭味大伙都聞到了。況且小清河被你排放的臭水弄成了小污河，河里的魚蝦少了，連河面上的水鳥也不見了，你以為有幾個錢就了不起呀！你這是作孽！王大頭惱羞成怒，說好你個“大提包”，你要是好東西也不會被人蹬了吧！除了盧振起個熊包看上你，誰稀罕你呀！盧振起是我哥，劉美麗火“騰”就上來了，說王大頭你連高大壯那個畜類都不如，他最多是個酒鬼，有時下流，但沒有傷害別人，而你得罪了全村人，沒有好下場的！王大頭臉氣得像豬肝，說，你們告吧，我有的是錢，我在家喝茶等著你們呢！扭身進了廠子，把大門關(guān)了。劉美麗朝大門狠狠踢了兩腳，又吐了一口濃痰。

大伙兒弄個沒趣，又都去找村主任老盧，他一個人在家喝酒呢，臉紅得像下蛋的母雞。老盧打了個酒嗝，用手擦了擦眼角上的白屎，說這個事我知道，可我也不好管呀，人家的生意又不犯法，何況中央也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呢。至于氣味，咱個農(nóng)村哪能和城市一樣的講究呀，我看很正常的。老盧說完，端起酒杯“滋溜”又喝了一口。劉美麗氣的胸膛要炸，真想一腳踹他個狗吃屎，心想他娘的都讓王大頭喂熟了，和他穿連襠褲呢。大伙兒見沒戲可演，又一窩蜂地跟著劉美麗去鄉(xiāng)上反映，接待的領(lǐng)導還算和氣，說放心，會馬上調(diào)查的?？烧{(diào)查了幾年也沒出個結(jié)果。期間，劉美麗又瞞著大伙讓哥寫了好幾封檢舉信寄了出去，一直也沒消息。沒辦法，大伙兒又都農(nóng)活纏身，慢慢地向上面反映情況的心也就涼了。

四

我考上大學那年，村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有人蓋起了漂亮的二層小樓，有人買上了漂亮的小汽車，就是哥哥家絲毫沒變，還是那四間土磚結(jié)合的北屋。當年的大北屋，現(xiàn)在又矮又窄了，但小院里很干凈，到處充滿著溫馨。

去學校報道的前一天，劉美麗給我五千塊錢，說你收好，爹和娘老了，掙個錢也不易，你的學費我和你哥給拿上。到了學校你要好好學習，學點真本事，別讓人家看不起咱老盧家。我點了點頭，兩眼濕潤了。

小雪說，小叔叔，明天你就走了，我?guī)闳ゴ謇锖吞锢锏教幙纯窗?，別忘了咱的村子呀。我笑笑說：哪能呀。村子的格局變化不大，就是新房多了，大街小巷上的雜物太多。等到了哥哥的責任田，卻讓我眼睛一亮，一座新建的塑料大棚立在了眼前。里面是一色的葡萄，雖然過了采收期，但看著粗壯的軀干和蓬勃的枝葉，再瞅瞅哥滿臉的喜色，我堅信它們給哥一家?guī)砹瞬诲e的效益。哥指著大棚外的一片小拱棚，說這里面是我一直研究試種的西瓜新品種，馬上要成功了。我說，好呀，到時掙了錢還要給我娶媳婦呢。哥一笑，那當然，那當然。

等我來到村后的小清河時，一股撲鼻的臭味迎面而來。昔日的清澈再也找不到了，兩岸的茅草叢都沒有了，成群的蜻蜓和貼著河面飛翔的小鳥更是無處可見。河面上稀稀拉拉飄著一些白色、紅色的塑料袋，擁擠在一起停滯不前 。我一時無語，覺得心里堵得慌。

我走后不久，劉美麗打電話告訴我，她現(xiàn)在迷上扭秧歌了。我說好呀，我們學校附近的廣場上每天都有不少跳舞的呢。她哈哈一笑，說咱村成立了一個秧歌隊，好幾十人呢，都統(tǒng)一服裝，扭起來可帶勁呢。我身上肉多，扭起來不好看，可我是隊長，每次都在前面領(lǐng)舞呢。的確，劉美麗是隊長，她對秧歌隊操盡了心，專門從城里自掏腰包請了個舞蹈老師手把手地教了一星期。大家學會了好幾個舞，隊形的變換和肢體的展示也更靈活和完美了。沒事時，劉美麗就領(lǐng)著大家到處去扭，大街上、操場上、就連鄉(xiāng)上的敬老院和鄉(xiāng)政府也去表演過。劉美麗雖然識字不多，但有個絕活，她能隨口編些順口溜邊扭邊說唱出來，大俗大雅，老少都喜歡，一時間，名聲大躁。以后，村里或鄰村有結(jié)婚的，孩子慶滿月的，老人過生日的都來邀請她們?nèi)ヅぱ砀柚d。劉美麗她們有求必應(yīng)，完了別說報酬就是連水也不喝一口。特別是春節(jié)，她們就去一些老人家的門前扭，當然是出于尊重，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呢。

就在劉美麗感覺又煥發(fā)了青春，激情四溢的當口，卻遇上了一件煩心事。

村里的蔡前進病了，按說他病了就是死了，與劉美麗又有啥關(guān)系呢。但劉美麗覺得不行，不是因為當年自己曾喜歡過他，就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遇到了困難也該幫幫呀。

蔡前進的婚姻很不幸福，當年相親時條件很高，這個不行那個不中的，到了二十七八才成了婚。媳婦長的很俊，從臉蛋到身材無可挑剔，可把蔡前進樂壞了，覺著自己總算撈著寶了。直到結(jié)婚后才知道她好吃懶做，并且作風不好，為閨女時好像還墮過幾次胎。生活一下變得無滋無味了，也吵過鬧過，好歹混了十幾年也沒給蔡前進留下一男半女。蔡前進覺得自己命該如此，咬牙認了?？汕靶┤兆樱约簠s突然患了腦溢血，命是保住了，卻留下了下半截身子癱瘓的后遺癥，每天就靠在輪椅上度日。蔡前進妻子一看自己將面臨無盡的勞累，也不再貪戀他的退休金，撒腿跑了。多虧蔡前進的父母還在，每天好歹照料著，比死了也強不到哪里去。

劉美麗走進自己家里時，蔡前進還是和當年她去學校找自己時感到意外。蔡前進隱隱覺得劉美麗來者不善，除了奚落和挖苦自己，不會打自己吧？可劉美麗除了說了一大堆安慰自己的話，還說以后他的臟衣服自己會盡量來洗，并且會用輪椅推著他在村子里到處走走，別窩壞了身子。蔡前進和父母都感動的不行。蔡前進擦了把滑到臉頰的淚珠，說你太善良了，我以前不會說話，傷了你的自尊心，千萬別往心里去呀。劉美麗一笑，說都多少年的事兒了，提它干嘛？劉美麗推起輪椅，笑著說，走，咱去村里的大街上逛逛，敞亮敞亮。

街上的人很少，都在田里和大棚里忙活呢。劉美麗干脆推著蔡前進去了村頭的柏油路。天稍微有些涼了，路旁的各種植物都以黃葉飄落的形式在向秋天作最后的告別，風起，秋意漸濃。蔡前進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蕭瑟，不禁悲從心起。

村里人見了，大都圍上來，關(guān)心一下蔡前進的身體，問這問那。也有格外關(guān)心的，反復叮囑他要好好保養(yǎng)，多吃飯，少生氣。甚至有人要蔡前進別把老婆跑了當回事，自己有退休金再找個女人還不是小菜一碟。蔡前進蜷縮在輪椅上，除了無意識地點下頭，一言不語。劉美麗憋不住了，就對那人說：你不操閑心，你的嘴會長燎泡？

那人被噎得難受，說，你……你個劉美麗，到底誰操閑心呢？真是的！扭頭氣呼呼走了。

日子水一般淌過。

我大學就要畢業(yè)了，期間，除了春節(jié)回來待幾天，假期里我也一直在學校做勤工儉學，盡量減輕家里的負擔。對家鄉(xiāng)枝枝節(jié)節(jié)的了解幾乎全是從哥和劉美麗的電話中獲知的。侄女盧雪學習不錯，就要上高三了。小侄子又長高了，哥哥的良種西瓜也試種成功了。嫂子的秧歌隊更紅火了。王大頭的廠子依舊興隆。由于小清河上游又有幾家廠子排放污水，小清河基本就是臭水溝了。

五

秋收秋種后，我們老盧家出了一件大事，哥當選村委會主任了。這個是我們?nèi)胰耸剂衔醇暗?。我們家上翻八輩子也沒人知道官是啥滋味，所以，村主任雖不是什么官，但爹和娘還是很知足，覺得自家的祖墳冒了青煙。

當時哥高票當選，鄉(xiāng)里監(jiān)督投票的人員宣讀完結(jié)果后，哥竟有些懵了。他擺著雙手，一個勁兒說他不行。越說不行，人群就越起哄，越鼓掌。幾個和哥不錯的哥們就笑著大聲說，盧振起，你不行了劉美麗咋每天還美滋滋的呢？你說你咋不行了呢？

哥窘得不行，正手足無措時，劉美麗幾步走到哥的面前，挎著他的胳膊，笑著對哥說，振起，我覺得你很行呢。人群里一下笑炸了。哥忙說，嗯，我行，我行！

哥的確行。這緣于一件事。

秋忙后，村里的大街上逐漸熱鬧起來，閑聊的人多了，三人一伙，五人一群。

這天上午，一輛警車開進了村里，在大街上停下后，派出所的老黃下來打聽盧振起的家。盧振起？閑聊的人中馬上有上前指路的，更有人興奮的兩眼放光，猜測是不是他犯事了？嗯，有可能。別看那小子平時看著老實，可他娶了個大他好幾歲的媳婦，也許厭煩了，出去找妞被人舉報了。哈哈，過去看看?？此啡盏膭⒚利愂强捱€是笑。等老黃開著警車在哥的門前停下，看熱鬧的人也圍了過來。

老黃說，你們跟著看啥？又沒有耍猴的。市里的電視臺要來采訪他，不知道他的家，我們派出所是來帶路的。

說著，車里下來幾個人，有扛著攝像機的，有掛著相機的，還有個很俊的大姑娘拿著話筒。呀！還真是電視臺的呢。盧振起有啥好采訪的，蔫頭蔫腦的一個人，也不是大款，電視臺真是吃飽了撐的！哥和劉美麗知道了原因后，似乎也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把他們讓進家里。

看著滿臉疑惑的村里人，老黃說，都回去吧，人家盧振起這些年可做了不少好事，過幾天電視上一放大家就都知道了。

原來，前些日子縣里在為南方賑災(zāi)的捐款中，哥哥一次捐了5000元，被在場的記者發(fā)現(xiàn)后纏著不放總算套出了他的一些信息。稍稍一查，又發(fā)現(xiàn)哥這些年還贊助著山區(qū)里的幾個貧困學生。這不，電視臺就專門找來了。

這件事情后，村里人對哥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都覺得他了不起，給盧村人長大臉了。正巧，新一屆村委會換屆選舉，村里人一合計，就憑哥的善舉無私心，一定會帶領(lǐng)全村人往好處奔的，就一致投了他的票。

哥新官上任后，一村人都瞅著他的“三把火”呢，可他卻和劉美麗在村子周圍的溝邊灣沿撿起了丟棄的廢舊方便袋，這讓村里人大為失望。初冬了，小清河上、村周圍到處是花花綠綠的方便袋，風一吹，那些掛在枝杈上的就隨風招展，像一面面五色的小旗子。方便袋很輕，價格又極低，就連那些拾荒的都繞著走，不愿耽擱工夫。久而久之，塑料袋的污染就成了村里的一景。

看到哥和嫂子很賣力地撿破爛，村里就有人忍不住打聽。哥說，我一個同學在濟南的一家大公司當經(jīng)理，他公司高價收購這種塑料袋，專門制作塑料顆粒，十元錢一斤呢，你們要是感興趣也撿點兒吧，我可以先代收，到時攢多了公司就來車拉。大伙聽了暗里一合計，這遍地的爛袋子一個人一天很輕松也能撿一二十斤，賺錢不少呢。這年頭誰和錢過不去呀。消息一傳再傳，村里的不少人就加入了拾爛方便袋的隊伍中。等哥的大門外堆起了一座“垃圾山”，村子周圍連同河面上的方便袋已經(jīng)干干凈凈了?？粗謇锶讼沧套痰攸c著手里的鈔票，哥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欣慰。

進入臘月后，哥門前的“垃圾山”終于要拉走了，來拉貨的不是濟南大公司的人，卻是鎮(zhèn)上收廢品的范禿子。村人吃驚不小，范禿子可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呀，盧振起咋和他勾搭上了？出于好奇，就有三三兩兩的人湊過來和哥打招呼，想看看到底咋回事。范禿子愛咋呼的性格一點沒變，正大著嗓門招呼跟來的裝卸工裝車。裝上車，范禿子握著哥的手，動情地說：真是謝謝你了，這幾年沒少讓你為我操心，這次再送我這些廢品，我、我啥也不說了，只有好好做人吧。

嗨！這個盧振起，咋這么愿意干好事呢。

看著眼前的村民，哥說，老少爺們相信我，讓我干村主任，我也沒啥本事，先把村里村外拾掇干凈了，讓全村人過個清清爽爽的春節(jié)，這也算是我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吧。

第一把火？哎呦，好，好呀！有人又問了，那第二把火，第三把火呢？

哥笑了笑，把眼睛瞇了瞇，又一睜，說，慢慢來。

六

一到春節(jié)，村里的秧歌隊就忙了。

大年初一這天，哥一家四口剛給村里的老人拜完年，劉美麗的電話就響了。是村里開超市的盧振福打來的。他和我家論家族稍稍遠了點，但平時挺親。他說，嫂子，今年的秧歌第一扭說啥也要先到我的超市來，去年生意興隆，今年還是圖個吉利，熱鬧熱鬧。劉美麗說，那不行。你哥說了，過會先讓我們?nèi)ムl(xiāng)上的敬老院扭扭，他現(xiàn)在說話可不是從前了，代表村委呢。劉美麗哈哈大笑起來。又說，從鄉(xiāng)里回來，就去你超市前的空場上扭，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看看，高興就好。

盧振福說，那感情好，謝謝嫂子了，中午你們秧歌隊的成員我請客，去村頭公路旁老于頭的“一家親”大酒店。

今年的秧歌隊又增添了不少新生力量，一些放假在家的女學生也加了進來。盧雪也加入了。年輕人學起來快，姿勢也帶勁，給秧歌隊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力。大家從鄉(xiāng)敬老院回來，意猶未盡，直接到盧振福的超市前扭了起來。幾個打鼓打鑼的漢子也格外賣力，“咚咚咚，鏘鏘鏘”，幾下就把看熱鬧的人引了過來。

剛扭了不一會，盧振福就在人群里大聲叫起好來。他一雙小眼睛瞇著，嘴巴樂得快咧到耳朵根子了。盧振福為人豁達，對人也格外熱情，這幾年，他的超市買賣很好，做得順風順水的。他喜歡熱鬧。過年嘛，門前紅紅火火一鬧騰，一年的好就啥也有了。

劉美麗舞著兩只大紅綢扇，賣力地扭著，一對大奶子和肚皮上的肥肉即使隔著厚毛衣和粉紅的表演服也不安分地一顫一顫的。扭著扭著，劉美麗突然雙手舉扇朝打鼓手做了個“?！钡膭幼鳌９穆暰従復Ｏ聛?，隊員們和看熱鬧的人都知道劉美麗要表演“絕活”了，就是自編自唱，縐個順口溜，有說唱的味道。她們的秧歌隊沒啥講究，怎么熱鬧怎么來，快樂就行。有時旁邊看熱鬧的爺們被鼓點挑逗的難受，也隨手抓一把破蒲扇，或扮個濟公的樣子，或扮個媒婆的樣子，摻和到里面亂扭一通，引得人們哈哈大笑。

果然，劉美麗說唱道：

盧振福大經(jīng)理

經(jīng)營超市有一手

客來客往生意好

日子過得賽神仙

賽神仙

今天大家賣力扭

扭出水平扭出汗

肚子餓了不要緊

中午經(jīng)理請吃飯

請吃飯

劉美麗邊說邊表演，還故意裝出一臉的正經(jīng)樣，把大家逗得笑成了團兒。秧歌隊又扭了一陣，劉美麗瞅著大家也真累了，就說，停下吧。跟著盧大經(jīng)理先把肚子打發(fā)舒服了再說。走，到老于頭的“一家親”大酒店密西去！

大伙兒酒足飯飽剛走到街口，被王大頭攔下了。他顯然喝了酒，臉紅紅的，耳朵被酒精熏得朝外支愣著，顯得腦袋更大了。他沖劉美麗說：劉隊長，我想讓你們的秧歌隊也到我廠子里扭，怎么樣？劉美麗還沒開口，他又說，你不會因為以前的一些小事不去吧？人家盧經(jīng)理請你們吃飯，我王廠長給你們報酬，隨便要，只要我高興。說完，兩只胳膊抱在胸前，一臉傲氣地看著劉美麗。

劉美麗一笑，說，好呀。我們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

這時，就有幾個隊員鬧起了情緒，對王大頭說：不去，就憑你那德行，就是給個金山也不去！扭給你看，沒勁更沒心情！

劉美麗又一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我們是人呢。走呀，給王廠長扭秧歌去！

見隊長這么爽快，幾個反對的嘴里嘟嘟噥噥的也跟著去了。

和上午一樣，鼓聲一響，村里人又被引來不少。劉美麗說，王廠長，咱今天不扭秧歌，換成城里最流行的廣場舞蹈怎么樣？鑼鼓也換成流行歌曲伴舞，保證讓你高興，就是報酬高點，一般人請還不給他跳呢。

王大頭說，太好了，我到城里去就喜歡看那里的娘們跳廣場舞，今天也瞅瞅咱村娘們的水平。啥叫報酬高點兒？你看我像個缺錢的嗎？哈哈。

劉美麗讓盧雪回家拿錄音機和帶子的空里，王大頭坐在椅子上瞇著眼想了很多。想著想著，在心里嘿嘿笑了。好你個“大提包”，你也喜歡錢呀。這次我讓你乖乖地聽我擺布，耍死你個臭娘們！

音樂起，隊員們擺好陣勢跳了起來。果然，比秧歌帶勁多了，大方又不失婉約，有激情更有活力，人群里一片掌聲。一曲《春到農(nóng)家》跳完，劉美麗就到王大頭跟前，一伸手，說給一千。王大頭沒含糊，從兜里掏出一千就給了。又一曲《喜上眉梢》跳完，劉美麗又到王大頭跟前，伸手說，兩千。王大頭又給了。再一曲《步步登高》跳完，劉美麗又到王大頭跟前，伸手說，三千。王大頭遲疑了一下，又給了。第四曲《今兒個真高興》剛跳完，王大頭就坐不住了，想溜。劉美麗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椅子上，說唱道：

王廠長大人物

多年不光熱心腸

金錢更是花不完

一千兩千不算啥

不要他也給四千

給四千

人群里又一片叫好的。劉美麗伸著手，笑呵呵地看著王大頭。王大頭用手不停地撓著腦袋，快把頭皮撓出血水時，才掏出四千元拍在了劉美麗的手里。王大頭說，這個、這個舞今天就跳到這里吧，我還有事，改天再跳吧。

劉美麗說，王廠長，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就是玩的日子呀。大伙兒正跳得帶勁，你總不能掃了大伙兒的興吧？王大頭一時卡了殼，嘴唇動了幾動也沒說出聲。劉美麗又沖大伙兒說，音樂響起了，勁頭再足點兒，跳第五曲《春風沉醉的下午》。

這次跳完，王大頭說啥也不掏錢了。劉美麗還是伸著手，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王大頭最終耷拉了眼皮，說，劉美麗，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可不要逼我呀。劉美麗大聲說，老少爺們都看著呢，誰逼你了？你個大廠長說話可要算數(shù)呀！

王大頭擦了下額頭，說，你也太……太狠了，總不能靠跳舞發(fā)財吧？

劉美麗脖子一揚，繼續(xù)朝王大頭伸著手。說唱道：

王廠長大人物

絕對不是小氣人

說了跳舞有報酬

保證不要他也給

萬兒八千算啥錢

小費他也給五千

給五千

圍觀的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沒想到大字不識幾斗的劉美麗竟有這號本事。王大頭這次徹底服了，隨著酒意漸醒，兩只支愣著的大耳朵也失去了斗志，軟軟地貼在了腦袋上。王大頭不掏錢，劉美麗和秧歌隊也不走，看熱鬧的更不走?！斑诉诉?，鏘鏘鏘”，鑼鼓聲驟然響起，一下子讓凝結(jié)了的氣氛又活躍起來。

王大頭的老婆氣呼呼地走過來，把一疊錢扔給劉美麗，就去拽王大頭。王大頭賴在椅子上不想走，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老婆說，快走吧！還嫌沒丟夠人呀？可王大頭想走時，卻發(fā)現(xiàn)院子幾乎被看熱鬧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他雙手使勁撥拉著人群，邊恨恨地對劉美麗說，劉美麗，算你有種！咱走著瞧！

七

這個春節(jié)劉美麗過得格外開心。一是輕輕松松就得了王大頭一萬五千元，給了這個“老茬子頭”一個不軟不硬的下馬威。再就是熱熱鬧鬧扭了一正月秧歌，過足了癮。

眼瞅著樹上的枝條變綠了，又竄出鵝黃色的小葉子，春天實實在在的到了。

這天，哥在村大喇叭里說讓村里的勞力都到村委會門口集合，還說家家有好事。大伙去時才發(fā)現(xiàn)，門口停了好幾輛大卡車，上面全是綠化苗木，有大棵的玉蘭、雪松，也有小棵的冬青、黃楊等。見大伙一臉的不解，哥說，今天咱們再合伙干一件利在千秋的事兒。我從縣苗木公司訂購了一批綠化苗木，咱們把村里村外的閑置地和小清河岸邊都栽上，搞的美美的像個大公園。

有人忍不住問，你說家家有好事，就是滿村里栽上這些樹？也太糊弄人了吧！哥哈哈一笑，說當然了，好事大了。村子美了，外村的大姑娘就爭著搶咱村的小伙了。說不定外地的大老板見咱村環(huán)境優(yōu)美也要來投資辦廠，到時你們不出村就能上班掙城里人一樣的工資呢。關(guān)鍵是這批苗木栽上永遠是村集體的，每個村民都有一份，誰也不能私自占有了。

正說著，劉美麗推著蔡前進也來了。劉美麗說，這批苗木的錢一部分是我家盧振起出的，一部分是王大頭出的。王大頭？不會吧？他要舍得為村里花錢那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劉美麗兩條大胳膊一揮，又說，這錢是王大頭的不假，可是我們秧歌隊賺的呢。他把村子污染了，就讓他出錢再美化吧。今天這樹栽上，就是大家共有的了。我把蔡前進老師推來，就是讓他在這里看著，他雖干不了，可也有他的一份。

話剛說完，就贏來了村民的一片歡呼。蔡前進挺激動，說，劉美麗啥也沒忘了我，可……可我卻……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幾卡車苗木栽完，村子就變了大樣。錯落有致的苗木搭配著別出心裁的綠化圖案，到處綠油油的，一片盎然的生機。村民們臉上漾著笑，夸張地用鼻子嗅了又嗅，連聲說新鮮新鮮，這空氣真是新鮮呀。

看著大伙高興，哥也高興。他說，我上任后的第一把火讓咱村的垃圾不見了，第二把火就是今天這事，讓咱村像個公園了。對了，村里馬上要添置一些垃圾箱，以后誰家的垃圾也不能到處亂倒了。大家只有把村子當成自己的家，悉心呵護，村子才更美，才能真正成為一個綠色環(huán)保的家園。

有人又大聲嚷起來：那第三把火呢？

哥微微一笑，說實不相瞞，我這幾年花費了大量時間在實驗一種無公害無籽西瓜，皮薄超甜，已經(jīng)成功了，并和北京、上海等幾家大超市正在洽談供貨的事宜。從今天起，我的西瓜種植經(jīng)驗和銷售渠道都無償提供給大家，我們一起致富。這就是我的第三把火。當然，以后我們互相幫襯著，還會有更多的火燒起來。

八

后來，王大頭的廠子里來了一些穿制服的人，把他的廠子封了，限期讓他改造。一是污水的排放，再一個是帶著異味的濃煙。這兩個問題解決不了，那就只有關(guān)了。據(jù)說，是哥代表村委會寫了一份關(guān)于王大頭工廠污染情況的反映材料，劉美麗帶頭在上面簽名摁了手印，村民們紛紛效仿，才有了今天的結(jié)果。再后來，小清河上游那幾家排放污水的廠子也停了。

我再次接到哥的電話是在夏季，天已經(jīng)很熱了。哥興奮地說，現(xiàn)在村里不光成立了瓜菜合作社，有一家專做脫水蔬菜的跨國大公司也準備在咱村落戶了。另外咱村聯(lián)合周圍幾個村子萬畝蔬菜的種植框架也調(diào)整好了。你畢業(yè)后就來家鄉(xiāng)吧，會大有作為的。

放下電話，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萬畝蔬菜的綠色海洋，徜徉其中，我立刻沉醉在菜葉的馨香里。小清河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澈，潺潺而流；岸邊綠樹成蔭，小鳥啾啾……家鄉(xiāng)，你真的會大有作為。